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那是一八八八年的圣诞节，当时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合住在贝克街的租房里。赫德森太太早就邀请了我俩与她共享烤鹅，还没到晚餐时间，她就跑上楼来，说是有人要见我们。
来者名叫查尔斯·卢特威吉·道奇森，身材瘦削，面相俊朗，差不多有五十五岁上下。他一开口，我就察觉他略有口吃，说话时上嘴唇常会颤抖。
福尔摩斯同他介绍了我，男子挑了我们中间的那把椅子坐下。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肯定是很重要的事，不然你不会取消在牛津基督教堂主持的圣诞仪式。”福尔摩斯很乐意玩弄这套让访客吃惊的小把戏。
果然，道奇森很震惊：“啊？你知道我？难道我的恶行已经传得这么远？”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奇森先生，我对你一无所知，只知道你是位牧师，还有可能是牛津基督教堂学院的一位数学家，你是个作家，未婚，你到伦敦的时候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你是巫师吗？”道奇森坐不住了。
“先生，我只是一位仔细的观察者而已。你背心口袋里有本小册子，上面写的作者名是查尔斯·道奇森牧师，基督教堂。小册子旁还有一张前往牛津的往返火车票。如果你是今天之前到伦敦的，车票不会如此随便地放在口袋里。我还在小册子封面上注意到用铅笔潦草写下的几个高数方程式，毫无疑问，这是你坐火车的途中记下的。这可不是常见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既然你只带了一张往返火车票，我只能姑且认为你独自前来，有哪个结婚的男人会在圣诞节抛下妻子？还有，你的裤子膝盖处不知磨到哪儿，弄脏了。如果是坐火车，肯定会注意到污迹，把它拍干净。所以，你是到伦敦以后才跌倒或跪倒过。”
“福尔摩斯先生，你几乎每件事都说中了。七年前，我离开了牛津大学数学系，不过我——我继续待在母校的基督教堂学院，因为我说话结巴，一侧的耳朵还略有耳聋，所以我有时会用‘牧師’头衔，但其实我只是个执事。”道奇森深吸了一口气说，“今天我来，要说的这件事是非常丢脸的，不过，我发誓，我是清白的，没有任——任何道德上的失当。”
“继续说。”福尔摩斯点起了烟斗。
“我受人敲诈。”道奇森停了停，见我俩都没有反应，他继续说道：“几年前，我玩起了摄影。我——我喜欢给年轻女孩拍照片。如果她们父母允许，有时会拍裸体。”他的声音此刻已弱到近乎耳语，我留意到他僵硬的笑容略显歪斜。
福尔摩斯抽着烟斗，仿佛刚刚面对了一个恼人的谜题。“给我讲讲拍照的事，那些女孩年纪多大？”
“很多还没到青春期。我拍的这些照片是非常纯真的，你——你们必须要明白。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令很多人厌恶。”我们的这位白发访客说道，“所以，八年前我放弃了摄影。”
“那这次为什么会被敲诈？”
“一八七九年，我发表了数学论文《欧几里德与他的现代对手》，在数学界引发了一些争论。我借此认识了一位有名的教授，交往得挺好，他知道我对摄影的兴趣。今年暑假，我在布赖顿海滩时，认识了一位迷人的小姑娘，她想踩水，我就一些安全别针帮她别起裙子，这样她就不会弄湿了。”
“你这变态！那些天真的孩子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干！”他固执地争辩道，“但不知怎么，教授拍下了我别裙子的一幕。现在，他用这些照片来敲诈我。”
“他怎么认定一位退休的数学讲师会有一大笔钱的？”
“我在写作上略有——有成就。它没有让我成为富人，可让我生活得很舒适。”
“那篇论文就那么成功？”
“当然得归功于我其他的著作……”他迟疑着不愿说下去。
“然后呢？”
“教授要我在伦敦的帕丁顿车站与他见面，带上一百英镑，可是他没出现在那里，接着，我被一个乞丐袭击了，他递给我一张古怪的便条后，把我推倒在街上……”
“你报警了吗？”
“报警？我的声——声誉——我听过您的大名，希望你能帮到我。这个男人已经吃定了我。”
“请告诉我敲诈者的姓名。”
“莫里亚蒂——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歇洛克·福尔摩斯放下铅笔，微微笑了，“我想我能够帮你，道奇森牧师。”
2.
赫德森太太打断了我们，她说烤鹅会在三十分钟后上桌。福尔摩斯介绍她和道奇森认识，从没跟来访者搭讪过的她，竟然盯着道奇森看了半天，还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也许，是因为圣诞节吧？
下楼时，我悄声问福尔摩斯：“这位莫里亚蒂，你以前说过他？”
“嗯，他跟恐怖谷事件有关。如果是他敲诈道奇森，那么我愿意再次挑战他。”
吃饭时，我们对访客的难题一句未提。赫德森太太给道奇森讲起了她的外甥女们。“我经常念书给她们听，”她指着一架子的儿童书说，“所有小孩都应该接触到好书。”
“确实是这样。”道奇森答道。
吃完饭，赫德森太太在厨房清理盘碟。福尔摩斯问道奇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莫里亚蒂仇视你？”
“我估计是那本书。莫里亚蒂最有名的著作是《小行星动力学》。我跟风写了本《粒子动力学》，他认为我是在讽刺他。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便条在哪？”
“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
福尔摩斯读了两遍，递给了我：
于本杰明·康特之日
在他高耸的脸庞之下
你必须付出一笔赎金
为了抵消你的丑事
一点时到达那儿
在疯帽子的时钟上
老妇人结束后
去街区下面
“我读不懂。这不是儿歌吗？还很拗口。”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也读不懂。”道奇森说，“本杰明·康——康特是谁？” “他是个赛事搏击手。”福尔摩斯思索着，“根据我对莫里亚蒂的了解，这首儿歌是个谜题，就看我们解得开解不开了。”
“康特高耸的脸庞呢？”我问道。
“可能是一尊位于高处的雕像或肖像画。他的日子可能是他出生的日子，或者某次特别的比赛胜利的日子，或者他逝世的日子？我楼上的档案里没有这个男人的信息，图书馆又得过两天才会开放。”
“疯帽子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赫德森太太刚好从厨房里出来，听见了我的问题。“我外甥女更喜欢三月兔，道奇森先生，”她走到小书架旁，取出一册薄薄的书，“看见没？这是我收藏的一本你的大作。我还有你的另一本书。”
她手里拿着一本《爱丽丝梦游仙境》。
福尔摩斯单手拍向额头，“啊！对！你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的作者！你的笔名是刘易斯·卡罗尔！”
查尔斯·道奇森淡淡一笑。“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我脑子真是糊涂了。”福尔摩斯放下烟斗说。
“莫里亚蒂一定听说了你的大作，因为他提到了你书里的疯帽子。”我推测道。
“他当然知道。可是，便条到底在说什么？”
“今晚你就留在伦敦吧，”福尔摩斯告诉他，“到明天，一切也许就会明了。”
“必须吗？”
“便条里提及本杰明·康特之日，他是个赛事搏击手——也就是拳击手。而明天就是节礼日。”（拳击手是boxer，节礼日是Boxing Day，故有联系。译者注）
“这谜题会让疯帽子本人也发疯吧！”查尔斯·道奇森惊愕地摇着头。
3.
赫德森太太找了个空房间，道奇森在里面住了一夜。
福尔摩斯大半个晚上都在研究书籍和档案。第二天一早，道奇森问他发现了什么，我密友的回答令他心中一凉。“先生，我一无所获！整个伦敦都没有为纪念拳击手本杰明·康特而建的雕像，也没有特别为他绘制的肖像画。自然也就没有儿歌里暗示的位于高处的东西。”
“我该怎么办？”
“整件事很古怪。你带着对方勒索的钱，那乞丐为何不抢走你的钱，反而要给你一张难懂的便条？”
“这是莫里亚蒂干的，”道奇森坚持说，“他想要羞辱我。”
“依据我对这位大教授有限的了解，他对钱财方面的收益更感兴趣，而不是羞辱他人。”福尔摩斯拿起一本伦敦市旅游指南，翻找起来。
“你是否见过莫里亚蒂？”道奇森问道。
“没有。”福尔摩斯答道，“但总有一天——啊呀，这是什么？”他兴奋地指着旅游指南。
“康特的画像？”
“比那更好。这本旅游指南声称，我们那座举世闻名的大笨钟有可能是以本杰明·康特命名的，他在一八五八年时是著名拳击手，那也正好是大笨钟铸成的年份。其他的书都将‘大笨’之名归因于英国劳工首席专员本杰明·豪尔爵士。真相是哪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笨钟确实有一张高耸的脸庞，俯瞰着国会大厦和泰晤士河。”
“那么，他是要在今日——节礼日——一点钟去见莫里亚蒂，地点是大笨钟下？”我终于弄清了便条。
可道奇森并不这么认为。“疯帽子的时钟——意思是他口袋里携带的挂表，能告知月份和日期，却没有具体时间啊。”
歇洛克·福尔摩斯笑着说：“服了你了，我不如你了解《爱丽丝梦游仙境》。”
“便条里的数字肯定指的是时间，不是日期。便条第一句就谈到了本杰明·康特之日。那肯定是节礼日！”我争辩道。
“同意。”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仨到大笨钟走一趟吧。”
4.
这一天很舒服，甚至有几缕阳光刺破了冬天常见的厚厚云团。
“没人在等我们。”走向威斯敏斯特桥时，我观察道。
福尔摩斯扫视行人时，目光如鹰眼般敏锐。“距离一点钟仅有五分钟，华生。道奇森先生，我建议你走在我们前面。要是没人在你走到桥上时拦你，稍停片刻，沿原路往回走。”
“莫里亚蒂会来吗？”道奇森在前面走的时候，我问福尔摩斯。
“不会。顶多是他的一个小喽罗，而那样更危险。”
“我们应该找什么？”
福尔摩斯似乎记起了那首儿歌。“找老妇人，华生。”
可哪儿也不见到一个独自呆着的老妇人，更没人企图接近道奇森。他已经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回走，绕过了一个在人行道上用粉笔画画的小男孩。
小男孩画完跑走后，福尔摩斯停住脚步，研究起粉笔画来。
那是一个粗糙的圆圈，圆周内像钟表一样写了一圈数字，从一一直写到三十一。一根箭头指向数字二十六，也就是今天的日期。
道奇森看见粉笔画时，非常惊讶。“这是疯帽子的表。谁画的？”
“一个小男孩，”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他收了莫里亚蒂的钱。”
“但这又是什么意思？”道奇森问道。
“‘一点时到达那儿，在疯帽子的时钟上。’”福尔摩斯重复了一遍那句儿歌，“时钟上没有时间，只有日期。‘在瘋帽子的时钟上’的措辞一定得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你必须站在粉笔绘制出的时钟上。”
道奇森照吩咐做了，引来了路人的目光。“现在又该怎么办？”
我这才注意到，有个盒子搁在大笨钟塔楼的东面墙壁旁，盒子包裹得很仔细，大小和我的医疗包差不多。我捡起盒子：“也许这些是你要的照片。”
“华生！”就在我要打开盒子时，福尔摩斯大叫起来，从我手中抢走了它。
“一点钟！”头顶的大笨钟敲响了整点的钟声，福尔摩斯号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盒子掷向泰晤士河。福尔摩斯有条强健的胳膊，可当盒子爆炸时，距离水面还有很长的距离，爆炸发出耀眼的闪光和仿佛大炮开火的轰隆声。
5. 威斯敏斯特桥附近的两名散步者因爆炸的冲击波而轻微受伤，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分钟后，警察们来了。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探长在大约十五分钟后抵达现场。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还希望能过上一个祥和的节假日呢。”
“圣诞礼盒里装着可怕的装置。”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沉着的表情，“我把盒子扔走前，瞥见了里面的一个时钟和几根炸药。它设定了要在一点钟时爆炸，恰好是道奇森先生被引诱来到大笨钟的时间。”
雷斯垂德身材一如既往的削瘦，他踏步向前，拂去我大衣上的一点儿尘土。“华生医生，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声音粗哑地答道，“道奇森先生是袭击的目标。”
路人围过来。雷斯垂德催着我们离开现场，“赶快，赶快，这儿有辆警方的马车。我们到苏格兰场里我的办公室，再去说说这事儿。”
道奇森从爆炸发生后，就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为什么他想杀死我？我都要给他一百英镑了。”他不停地质问。
“莫里亚蒂教授要的猎物更大，可不止一百英镑。”福尔摩斯宽慰他说。
“那他想要什么呢？”
福尔摩斯望着被爆炸吸引来的大量警察和警用马车，对雷斯垂德说：“这个假日，你有许多手下在这儿。”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大笨钟啊——伦敦最神圣的建筑！我们可不会马马虎虎地对待这起爆炸！”
6.
在我们抵达苏格兰场陈旧的办公室之前，福尔摩斯都没吭声。
道奇森吞吞吐吐地讲了自己的情况，他试图微妙地讲述自己和年轻女孩的片段，但雷斯垂德只是一边听一边咬着嘴，直到他最终彻底听明白。“你遭人敲诈！”他惊讶地说道，“这事应该立刻报告给警方。”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呐。”白发男子答道，“用一百英镑来拯救我的名声和荣誉，这个代价不坏。”
福尔摩斯这时插话进来。“当然，雷斯垂德，你必须要明白，这个针对道奇森先生的阴谋只是转移视线的招数。如果这是转移视线的招数，出现在大笨钟下的炸弹为什么不能也是瞒天过海之计呢？”
“你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回归到莫里亚蒂留下的神秘便条。只剩下最后两句话尚未获得解释：‘老妇人结束后/去街区下面。’雷斯垂德，我问你，诗文里的老妇人可能指的是什么？”
“我不晓得。”
“抢劫一位老妇人和敲诈一位退休的牛津大学教授没差多少，除非那是一位很特別的老妇人。”
雷斯垂德瞬时面无血色。“你不会是指”——他的声音变得弱不可闻——“女王陛下！”
“不，不，我指的是剧作家谢瑞敦的那句妙语‘针线大街上的老妇人’。”
雷斯垂德和我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英格兰银行（ 针线大街上的老妇人是英格兰银行的昵称，得名于所在的街道）！”
“正是。”福尔摩斯说道，“大笨钟爆炸案让今天值勤的所有警察倾巢而出。金融区在假日里会关门，这是惯例，那儿实际上就无人守卫了。我猜，眼下莫里亚蒂的手下正在洗劫英格兰银行，再通过‘街区下面’的地道逃离。”
“天啊！”道奇森惊呼起来。
“雷斯垂德，给我拿来一张那个地区的大比例地图，我会给你准确指出该去哪儿找这条地道。”
“如果你真的办到了，”道奇森说，“你就是个巫师！”
“算不上，”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你要在大街下挖一条行经于建筑之间的地道，你自然会选择最短的路线。”
不到一小时，雷斯垂德的手下就抓住了银行劫匪。令人遗憾的是，莫里亚蒂并不在其中。
“华生，总有一天，”福尔摩斯自信满满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碰面的。道奇森先生，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麻烦事都了结了。这次的敲诈事件就是个幌子，既然你已经清清楚楚地报告给了警方，对方也就再也勒索不了你什么了。”
“先生，我对你感激不尽啊。”这位白发的作家说道，“我该怎样回报你？”
“把这当作是圣诞礼物吧。”福尔摩斯挥挥手，“假如我没弄错的话，你还有点时间赶上下一班回牛津的火车。让我们送你去帕丁顿车站吧，祝你一路平安！”
那是一八八八年的圣诞节，当时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合住在贝克街的租房里。赫德森太太早就邀请了我俩与她共享烤鹅，还没到晚餐时间，她就跑上楼来，说是有人要见我们。
来者名叫查尔斯·卢特威吉·道奇森，身材瘦削，面相俊朗，差不多有五十五岁上下。他一开口，我就察觉他略有口吃，说话时上嘴唇常会颤抖。
福尔摩斯同他介绍了我，男子挑了我们中间的那把椅子坐下。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肯定是很重要的事，不然你不会取消在牛津基督教堂主持的圣诞仪式。”福尔摩斯很乐意玩弄这套让访客吃惊的小把戏。
果然，道奇森很震惊：“啊？你知道我？难道我的恶行已经传得这么远？”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奇森先生，我对你一无所知，只知道你是位牧师，还有可能是牛津基督教堂学院的一位数学家，你是个作家，未婚，你到伦敦的时候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你是巫师吗？”道奇森坐不住了。
“先生，我只是一位仔细的观察者而已。你背心口袋里有本小册子，上面写的作者名是查尔斯·道奇森牧师，基督教堂。小册子旁还有一张前往牛津的往返火车票。如果你是今天之前到伦敦的，车票不会如此随便地放在口袋里。我还在小册子封面上注意到用铅笔潦草写下的几个高数方程式，毫无疑问，这是你坐火车的途中记下的。这可不是常见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既然你只带了一张往返火车票，我只能姑且认为你独自前来，有哪个结婚的男人会在圣诞节抛下妻子？还有，你的裤子膝盖处不知磨到哪儿，弄脏了。如果是坐火车，肯定会注意到污迹，把它拍干净。所以，你是到伦敦以后才跌倒或跪倒过。”
“福尔摩斯先生，你几乎每件事都说中了。七年前，我离开了牛津大学数学系，不过我——我继续待在母校的基督教堂学院，因为我说话结巴，一侧的耳朵还略有耳聋，所以我有时会用‘牧師’头衔，但其实我只是个执事。”道奇森深吸了一口气说，“今天我来，要说的这件事是非常丢脸的，不过，我发誓，我是清白的，没有任——任何道德上的失当。”
“继续说。”福尔摩斯点起了烟斗。
“我受人敲诈。”道奇森停了停，见我俩都没有反应，他继续说道：“几年前，我玩起了摄影。我——我喜欢给年轻女孩拍照片。如果她们父母允许，有时会拍裸体。”他的声音此刻已弱到近乎耳语，我留意到他僵硬的笑容略显歪斜。
福尔摩斯抽着烟斗，仿佛刚刚面对了一个恼人的谜题。“给我讲讲拍照的事，那些女孩年纪多大？”
“很多还没到青春期。我拍的这些照片是非常纯真的，你——你们必须要明白。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令很多人厌恶。”我们的这位白发访客说道，“所以，八年前我放弃了摄影。”
“那这次为什么会被敲诈？”
“一八七九年，我发表了数学论文《欧几里德与他的现代对手》，在数学界引发了一些争论。我借此认识了一位有名的教授，交往得挺好，他知道我对摄影的兴趣。今年暑假，我在布赖顿海滩时，认识了一位迷人的小姑娘，她想踩水，我就一些安全别针帮她别起裙子，这样她就不会弄湿了。”
“你这变态！那些天真的孩子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干！”他固执地争辩道，“但不知怎么，教授拍下了我别裙子的一幕。现在，他用这些照片来敲诈我。”
“他怎么认定一位退休的数学讲师会有一大笔钱的？”
“我在写作上略有——有成就。它没有让我成为富人，可让我生活得很舒适。”
“那篇论文就那么成功？”
“当然得归功于我其他的著作……”他迟疑着不愿说下去。
“然后呢？”
“教授要我在伦敦的帕丁顿车站与他见面，带上一百英镑，可是他没出现在那里，接着，我被一个乞丐袭击了，他递给我一张古怪的便条后，把我推倒在街上……”
“你报警了吗？”
“报警？我的声——声誉——我听过您的大名，希望你能帮到我。这个男人已经吃定了我。”
“请告诉我敲诈者的姓名。”
“莫里亚蒂——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歇洛克·福尔摩斯放下铅笔，微微笑了，“我想我能够帮你，道奇森牧师。”
2.
赫德森太太打断了我们，她说烤鹅会在三十分钟后上桌。福尔摩斯介绍她和道奇森认识，从没跟来访者搭讪过的她，竟然盯着道奇森看了半天，还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也许，是因为圣诞节吧？
下楼时，我悄声问福尔摩斯：“这位莫里亚蒂，你以前说过他？”
“嗯，他跟恐怖谷事件有关。如果是他敲诈道奇森，那么我愿意再次挑战他。”
吃饭时，我们对访客的难题一句未提。赫德森太太给道奇森讲起了她的外甥女们。“我经常念书给她们听，”她指着一架子的儿童书说，“所有小孩都应该接触到好书。”
“确实是这样。”道奇森答道。
吃完饭，赫德森太太在厨房清理盘碟。福尔摩斯问道奇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莫里亚蒂仇视你？”
“我估计是那本书。莫里亚蒂最有名的著作是《小行星动力学》。我跟风写了本《粒子动力学》，他认为我是在讽刺他。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便条在哪？”
“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
福尔摩斯读了两遍，递给了我：
于本杰明·康特之日
在他高耸的脸庞之下
你必须付出一笔赎金
为了抵消你的丑事
一点时到达那儿
在疯帽子的时钟上
老妇人结束后
去街区下面
“我读不懂。这不是儿歌吗？还很拗口。”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也读不懂。”道奇森说，“本杰明·康——康特是谁？” “他是个赛事搏击手。”福尔摩斯思索着，“根据我对莫里亚蒂的了解，这首儿歌是个谜题，就看我们解得开解不开了。”
“康特高耸的脸庞呢？”我问道。
“可能是一尊位于高处的雕像或肖像画。他的日子可能是他出生的日子，或者某次特别的比赛胜利的日子，或者他逝世的日子？我楼上的档案里没有这个男人的信息，图书馆又得过两天才会开放。”
“疯帽子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赫德森太太刚好从厨房里出来，听见了我的问题。“我外甥女更喜欢三月兔，道奇森先生，”她走到小书架旁，取出一册薄薄的书，“看见没？这是我收藏的一本你的大作。我还有你的另一本书。”
她手里拿着一本《爱丽丝梦游仙境》。
福尔摩斯单手拍向额头，“啊！对！你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的作者！你的笔名是刘易斯·卡罗尔！”
查尔斯·道奇森淡淡一笑。“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我脑子真是糊涂了。”福尔摩斯放下烟斗说。
“莫里亚蒂一定听说了你的大作，因为他提到了你书里的疯帽子。”我推测道。
“他当然知道。可是，便条到底在说什么？”
“今晚你就留在伦敦吧，”福尔摩斯告诉他，“到明天，一切也许就会明了。”
“必须吗？”
“便条里提及本杰明·康特之日，他是个赛事搏击手——也就是拳击手。而明天就是节礼日。”（拳击手是boxer，节礼日是Boxing Day，故有联系。译者注）
“这谜题会让疯帽子本人也发疯吧！”查尔斯·道奇森惊愕地摇着头。
3.
赫德森太太找了个空房间，道奇森在里面住了一夜。
福尔摩斯大半个晚上都在研究书籍和档案。第二天一早，道奇森问他发现了什么，我密友的回答令他心中一凉。“先生，我一无所获！整个伦敦都没有为纪念拳击手本杰明·康特而建的雕像，也没有特别为他绘制的肖像画。自然也就没有儿歌里暗示的位于高处的东西。”
“我该怎么办？”
“整件事很古怪。你带着对方勒索的钱，那乞丐为何不抢走你的钱，反而要给你一张难懂的便条？”
“这是莫里亚蒂干的，”道奇森坚持说，“他想要羞辱我。”
“依据我对这位大教授有限的了解，他对钱财方面的收益更感兴趣，而不是羞辱他人。”福尔摩斯拿起一本伦敦市旅游指南，翻找起来。
“你是否见过莫里亚蒂？”道奇森问道。
“没有。”福尔摩斯答道，“但总有一天——啊呀，这是什么？”他兴奋地指着旅游指南。
“康特的画像？”
“比那更好。这本旅游指南声称，我们那座举世闻名的大笨钟有可能是以本杰明·康特命名的，他在一八五八年时是著名拳击手，那也正好是大笨钟铸成的年份。其他的书都将‘大笨’之名归因于英国劳工首席专员本杰明·豪尔爵士。真相是哪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笨钟确实有一张高耸的脸庞，俯瞰着国会大厦和泰晤士河。”
“那么，他是要在今日——节礼日——一点钟去见莫里亚蒂，地点是大笨钟下？”我终于弄清了便条。
可道奇森并不这么认为。“疯帽子的时钟——意思是他口袋里携带的挂表，能告知月份和日期，却没有具体时间啊。”
歇洛克·福尔摩斯笑着说：“服了你了，我不如你了解《爱丽丝梦游仙境》。”
“便条里的数字肯定指的是时间，不是日期。便条第一句就谈到了本杰明·康特之日。那肯定是节礼日！”我争辩道。
“同意。”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仨到大笨钟走一趟吧。”
4.
这一天很舒服，甚至有几缕阳光刺破了冬天常见的厚厚云团。
“没人在等我们。”走向威斯敏斯特桥时，我观察道。
福尔摩斯扫视行人时，目光如鹰眼般敏锐。“距离一点钟仅有五分钟，华生。道奇森先生，我建议你走在我们前面。要是没人在你走到桥上时拦你，稍停片刻，沿原路往回走。”
“莫里亚蒂会来吗？”道奇森在前面走的时候，我问福尔摩斯。
“不会。顶多是他的一个小喽罗，而那样更危险。”
“我们应该找什么？”
福尔摩斯似乎记起了那首儿歌。“找老妇人，华生。”
可哪儿也不见到一个独自呆着的老妇人，更没人企图接近道奇森。他已经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回走，绕过了一个在人行道上用粉笔画画的小男孩。
小男孩画完跑走后，福尔摩斯停住脚步，研究起粉笔画来。
那是一个粗糙的圆圈，圆周内像钟表一样写了一圈数字，从一一直写到三十一。一根箭头指向数字二十六，也就是今天的日期。
道奇森看见粉笔画时，非常惊讶。“这是疯帽子的表。谁画的？”
“一个小男孩，”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他收了莫里亚蒂的钱。”
“但这又是什么意思？”道奇森问道。
“‘一点时到达那儿，在疯帽子的时钟上。’”福尔摩斯重复了一遍那句儿歌，“时钟上没有时间，只有日期。‘在瘋帽子的时钟上’的措辞一定得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你必须站在粉笔绘制出的时钟上。”
道奇森照吩咐做了，引来了路人的目光。“现在又该怎么办？”
我这才注意到，有个盒子搁在大笨钟塔楼的东面墙壁旁，盒子包裹得很仔细，大小和我的医疗包差不多。我捡起盒子：“也许这些是你要的照片。”
“华生！”就在我要打开盒子时，福尔摩斯大叫起来，从我手中抢走了它。
“一点钟！”头顶的大笨钟敲响了整点的钟声，福尔摩斯号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盒子掷向泰晤士河。福尔摩斯有条强健的胳膊，可当盒子爆炸时，距离水面还有很长的距离，爆炸发出耀眼的闪光和仿佛大炮开火的轰隆声。
5. 威斯敏斯特桥附近的两名散步者因爆炸的冲击波而轻微受伤，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分钟后，警察们来了。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探长在大约十五分钟后抵达现场。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还希望能过上一个祥和的节假日呢。”
“圣诞礼盒里装着可怕的装置。”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沉着的表情，“我把盒子扔走前，瞥见了里面的一个时钟和几根炸药。它设定了要在一点钟时爆炸，恰好是道奇森先生被引诱来到大笨钟的时间。”
雷斯垂德身材一如既往的削瘦，他踏步向前，拂去我大衣上的一点儿尘土。“华生医生，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声音粗哑地答道，“道奇森先生是袭击的目标。”
路人围过来。雷斯垂德催着我们离开现场，“赶快，赶快，这儿有辆警方的马车。我们到苏格兰场里我的办公室，再去说说这事儿。”
道奇森从爆炸发生后，就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为什么他想杀死我？我都要给他一百英镑了。”他不停地质问。
“莫里亚蒂教授要的猎物更大，可不止一百英镑。”福尔摩斯宽慰他说。
“那他想要什么呢？”
福尔摩斯望着被爆炸吸引来的大量警察和警用马车，对雷斯垂德说：“这个假日，你有许多手下在这儿。”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大笨钟啊——伦敦最神圣的建筑！我们可不会马马虎虎地对待这起爆炸！”
6.
在我们抵达苏格兰场陈旧的办公室之前，福尔摩斯都没吭声。
道奇森吞吞吐吐地讲了自己的情况，他试图微妙地讲述自己和年轻女孩的片段，但雷斯垂德只是一边听一边咬着嘴，直到他最终彻底听明白。“你遭人敲诈！”他惊讶地说道，“这事应该立刻报告给警方。”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呐。”白发男子答道，“用一百英镑来拯救我的名声和荣誉，这个代价不坏。”
福尔摩斯这时插话进来。“当然，雷斯垂德，你必须要明白，这个针对道奇森先生的阴谋只是转移视线的招数。如果这是转移视线的招数，出现在大笨钟下的炸弹为什么不能也是瞒天过海之计呢？”
“你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回归到莫里亚蒂留下的神秘便条。只剩下最后两句话尚未获得解释：‘老妇人结束后/去街区下面。’雷斯垂德，我问你，诗文里的老妇人可能指的是什么？”
“我不晓得。”
“抢劫一位老妇人和敲诈一位退休的牛津大学教授没差多少，除非那是一位很特別的老妇人。”
雷斯垂德瞬时面无血色。“你不会是指”——他的声音变得弱不可闻——“女王陛下！”
“不，不，我指的是剧作家谢瑞敦的那句妙语‘针线大街上的老妇人’。”
雷斯垂德和我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英格兰银行（ 针线大街上的老妇人是英格兰银行的昵称，得名于所在的街道）！”
“正是。”福尔摩斯说道，“大笨钟爆炸案让今天值勤的所有警察倾巢而出。金融区在假日里会关门，这是惯例，那儿实际上就无人守卫了。我猜，眼下莫里亚蒂的手下正在洗劫英格兰银行，再通过‘街区下面’的地道逃离。”
“天啊！”道奇森惊呼起来。
“雷斯垂德，给我拿来一张那个地区的大比例地图，我会给你准确指出该去哪儿找这条地道。”
“如果你真的办到了，”道奇森说，“你就是个巫师！”
“算不上，”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你要在大街下挖一条行经于建筑之间的地道，你自然会选择最短的路线。”
不到一小时，雷斯垂德的手下就抓住了银行劫匪。令人遗憾的是，莫里亚蒂并不在其中。
“华生，总有一天，”福尔摩斯自信满满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碰面的。道奇森先生，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麻烦事都了结了。这次的敲诈事件就是个幌子，既然你已经清清楚楚地报告给了警方，对方也就再也勒索不了你什么了。”
“先生，我对你感激不尽啊。”这位白发的作家说道，“我该怎样回报你？”
“把这当作是圣诞礼物吧。”福尔摩斯挥挥手，“假如我没弄错的话，你还有点时间赶上下一班回牛津的火车。让我们送你去帕丁顿车站吧，祝你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