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梅雨季，南方小镇的梅雨滴滴答答缠绵不休，宋镇已下了很久的雨了。然而，即便是雾蒙蒙的天，街上也不改往日的热闹气息，路人们撑着各色的油纸伞在路上走着，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街边的小贩卖力吆喝着，骑在大人头上的小童用小手指着冒着热气的蒸米糕。
　　“爹，我要吃这个！”
　　……
　　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撑着伞在人群里行走，忽然，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他径直走到路边的首饰摊上，拿起了一根发簪，仔细端详着。
　　那根发簪品质并不算好，形制也早已不时兴了，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发簪的中间心处，攒了颗不大不小的红豆，很是别致。中年男子拿着簪子看了很久，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
　　“客官好眼力！”摊主和气的说，“这是红豆簪子，是广东的式样，买回去送娘子开心下吧！。”
　　男子顿了顿，目光依旧盯着那簪子，只是不发一言。
　　……
　　三十年前。
　　九岁的程昱从灶台面上放的簸箕里挑出一颗圆润鲜亮的红豆，看了看，灵机一动，攥着这颗豆往物外跑去。
　　“昱儿！你去哪儿？外面正下雨。”程母正烧着一锅开水，边用筅帚拨干净灶旁的水边冲着门外说道。程昱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拿了立在墙角的纸伞，说道：“娘，我去看小舞！”“早点回来！”
　　过大街，过小木桥，向右绕过三间草棚，就是小舞的家了。独门独户，小舞是镇上教书先生的长女。
　　“小舞！小舞！”程昱扣着门环，大声喊着。
　　只见门轻轻开了一个小缝，“哎，小秀才，汝来这里做甚那？”
　　程秀把背着的手挪到胸口，不知视线往哪搁着，道：“额……额……给、给你看个好东西！”
　　小舞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很是好笑，于是把门拉半开，只见小舞穿一身水粉色长裙，估摸着十来岁数，生的清雅秀丽，扎着双丫髻，很是可爱。
　　“何等好物？且呈上来。”小舞把手伸过去，俏皮的眯着眼睛。
　　“额……”房檐上的几滴雨落在程昱鼻子上，程昱冰的吸了吸鼻子。
　　小舞被他逗得捂着领口呵呵得笑了几声，
　　“呆呆地，都湿了，快上来。”
　　坐在檐下，程昱慢慢的打开手掌，一边用余光瞟着小舞。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这不是红豆吗，有什么稀奇的。”小舞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哎！”程昱急了，忙解释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红豆，这是王维诗里的红豆。你没听过王维的……”程昱顿了顿，“『相思』吗？”
　　“小秀才，”小舞插着小腰，凑近道：“那你背得出吗？”
　　“怎得不能。”程昱惊得慌忙站起身来，挠了挠大腿。
　　“那你背一个给我听，背不出……打手心！”
　　“好！”
　　“嗯嗯！”程昱清了两下嗓子，一边踱步一边胸有成竹的背道：“红豆生南国，生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程昱偷看了一眼小舞，此时她正靠着门聚精会神的听着，一双眸子仿佛有千山万水流转，浅浅的远山眉，樱瓣般的唇，真美啊。程昱又慌忙转过头背身去，“此物……嘶……此物……”程昱的脸上马上泛起两朵红云，小舞见他支支吾吾背不出来，又靠近了些，程昱慌了神，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伸出手来。”小舞抓着程昱的手，作势要打他手心。
　　“昱儿！昱儿！”远处传来程母的喊声，“饭熟了，快回家来！”
　　“娘叫我了，再见！”程昱红着脸挣开手，把红豆塞到小舞手里，拿起伞一溜烟的跑走了。
　　“哼。”小舞看着手里的红豆，气的跺了跺脚。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学堂里，少年郎们正读书，读到王维的【相思】时，程昱突然想起小舞俯身凑近他，笑着说：“伸出手来。”的模样，一时竟走了神，一扭头，一群人盯着他，白胡子的老先生拿着课本，伸出戒尺说道：“伸出手来！”“哈哈哈……”
　　挨了戒尺，程昱有些发怏，回家路过小舞门口时，小舞居然站在门口冲他喊道：“小秀才！你过来！”
　　“怎么了？被先生骂了？别难过啦，给你个好东西，算是昨天的回礼。”说完，小舞竟从衣袖里端出一碗热乎乎的赤豆粥来，程昱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忙伸手去接，谁料碰到了手心，顿时一痛，“唉呀。”
　　“先生打你了？”小舞看着他藏在背后的手，担心的说。
　　程昱头摇的像拨浪鼓。
　　小舞勾了勾嘴角，看着他说：“张嘴。”一边舀了一勺热粥喂给程昱，“哈！哈！”程昱烫的直跳脚哈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舞看着她，咯咯的笑出声来。
　　转眼已过了四个春秋。
　　“快看，那就是赵家的赵小舞。”
　　趁着清明节，小舞由奶娘陪着上街采购些梳妆女红用具。这些年小舞越发出落的高挑美丽，青丝如瀑，眉眼如舒。
　　“卖梨啦……新鲜的梨……”
　　小舞正走着，忽与对面男子对视，双方微微一怔。小舞正想上前去，却被一旁的奶娘拽了拽衣袖，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对面的程昱看见了，抱着书偷偷笑了笑。二人擦肩而過，相顾无言。
　　就这样又过了三五载，枫叶红了又落，稻谷割了一轮又一轮，一个接着一个雨季纷至沓来。那程昱在学堂是出了名的用功，谁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拼命，无论是烈日或是严冬，他都手不释卷，吃饭时看书，扫地时看书，据说，连如厕时他都拿着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舞及笄后程昱便与她见的少了，只听说，小舞的女红绣的越来越好了。
　　江南的雨总是伴着先行而至的轰隆隆的雷声，程昱和往常一样，对着窗正看书。只听见窗外的鞭炮声好不热闹。
　　“快去看呐，大喜事啊！”
　　“是啊，真是门当户对。”
　　程昱心下忽然一惊，仿佛掉入了万丈冰窟，拔腿就跑。
　　“来来来来，赶紧送进去啊。”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慢点，慢点啊。”
　　小舞端坐在梳妆台前，手里依旧做着绣活，不知怎的，手里的针竟刺破了手指，血滴在绿叶上，小舞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扑倒在奶娘的怀里，小声呜咽起来。
　　原来，爹爹给小舞订了亲，她要嫁人了。
　　小舞取出红线，沿着那块被血染了的斑点仔细绣着，然后去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子，剪断了红线。
　　程昱疯了一般在雨里狂奔，他的心仿佛要裂开一般，呆呆的立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再也……他伸出手想要敲门，却最终只是一掌拍在门板上。
　　“唉……”
　　只听见对面的人儿叹了口气。
　　九月十日大喜，县令高头大马，十里红妆，把小舞娶回了家。
　　翌年七月，宋镇渡口。
　　“娘，保重。”
　　“一路平安。”
　　程昱踏上远方的轻舟，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染了“红豆”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