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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理论物理博士，气象行业从业者，业余写作，曾获豆瓣阅读小雅奖、第四十七届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
“朝蜏不知晦朔。”
—《淮南子·道应训》古本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为了搬家而重新归置书箱，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在里面会遇见这张照片。
当我取出最下面的一册书，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她打了个照面，像按摩师沿着经络寻觅良久，却是另一只手因为无关的动作在远离病灶的部位忽然拂过了一个痛点。多年以来，我兢兢如松鼠，始终把它珍藏在箱底，直到自己都忘却，亦不曾向任何人展示，因为关于它的来由，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前妻更是从未见过它。就连我自己，也只有隔上很久很久，才偶尔拿出来，以微泛光泽的相纸为镜水，悄自打捞它后面的昔花曩月。
照片镶在一个简单但还算别致的相框中，已有些旧了。画面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其实我也说不准她究竟几岁，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的岁数。她脚上穿一双栗色细带的凉鞋，身上是一件淡茧黄色细亚麻布過膝连衣裙，用一条米白色窄皮绳系腰，另外还罩着一条轻薄如蝉翼的荷白色半透明披肩。她把披肩拢到胸前的两只手，无名指分别涂着水蓝色的指甲油，却丝毫不给人艳冶的印象。在披肩下方，还隐约可以看见脖子上两片对称的、粉红色的胎记。她面庞浅浅笑着，笑容中带有一种明灭不定的东西。我按下快门的时候，并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但是等我把照片拿去冲洗时，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个女子为了让别离前的时间全留给欢愉而努力压抑着的，哀愁。
那年夏天我二十六岁，兴趣很多，但没什么用。
猴硐
火车11：07抵达，下一班12：07离开。
向来就怕到站落车的这一下，怕人们临时被车厢捆成一束的生活轨迹，转眼便在星散中像线捻子一样分了叉，把方才的共渡证入虚妄。每次踏上站台，都让我想起小时候捉迷藏：脸朝大树，眼睛闭紧，数不到二十，伙伴们的喧声就迅速隐退，直到彻底被最高那根枝条上的蝉噪所超越。我生命中人来人往，聚散相倚，离开的人一去不返，消失的人一闪不见，像一只打碎的鱼缸里的水。而我是那条肺里变成真空的鱼。
穿过廊桥去到猫村，这座衰退中的山村到处都是猫，仿佛流失的人口全部变成了它们。那家“猫掌屋”咖啡馆的老板娘或许就是施法的女巫。闭户的民居，檐下挂着画有猫脸蛋的球形铃铛，没风，不会响。与村庄隔着铁道相望，瑞三煤矿废弃已久，唯一完好的一面墙上写着一行右起的标语“产煤裕国”，“产”字被从厂房里生长出来的相思树遮掉了大半。
露台上花盆排成一行，影子被正午的阳光逼退到盆底与地面相接触的那串圆里。我端起相机拍照，随着对焦逐渐清晰的仙达龙血树硕长的叶片忽然颤动了一下，有只什么虫子在那后边，浅绿色的叶面渗出它蘧蘧然时而真切时而失焦的掠影。一头橘猫潜行闯进我的构图，跽坐在花盆前边蓄势待发。我知道它要干什么。我曾见过它的同类株守在矮墙一侧，只等对侧一只懵然作乐的麻雀跃上墙头，就一把叼走了。
我至今记得那对横伸在嘴角外边的鸟爪。那虫子眼看要现形，橘猫的肌束开始在毛皮的覆盖下暗暗调节着张弛，我离得近，攘臂朝中间一挥，就把两者往相反的方向赶开了。心犹耿耿，乍觉得有些异样，一回首，附近几对情侣都正用猜疑的眼神看我。再抬头，但见旁边立着一个告示，写“近日有虐猫者出没”云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陷在嗔恚的意业中近于叱目，一时又转而激起惯于孤独者易有的凛然态度，把单肩包往身后一甩，沿着“钢琴阶梯”出村。他们眈眈的注目从后方狙来，像子弹被防弹衣包着戳进脊梁骨，不死但痛。
其实我的确不喜欢猫。假借人类的威福，却不同牛马狗那般真的驯顺;其实保留了所有的掠食性，却又不学着狮虎豹磊落存身。一个个女生把自己嵌进和猫咪的、臆想出来的互动里，催男友框入镜头。是看见他们，才让我想起自己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其实我也不喜欢父亲。但就是这样，我却缘着父亲的志记，溯进了一处遍地是猫的桃源，说来也是讽刺。
过了介寿桥，按照路标的指示上山。低头拾级半晌，一双脚忽然出现在前方的台阶上。这双脚穿着很有精灵感的凉鞋，绕踝而过的细带像遍地菟丝子的延续。原来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款款降身的风度竟不似乡民，让我疑心遇见了屈子所言的山鬼。她年事已高却丰仪焕发，像一株正在开花的古茶树。我们擦身而过时，她的披肩被路旁的荆条钩住落在地上。她对我说：“谢谢你。”
我一怔，还没有表示要帮您捡呢。这是把后话放到前边来当作请求，类似于“谢谢您不在本店抽烟”。好吧，我确实愿帮忙的。我拾起披肩，捧着递给她，随即又想起此时是展开今天调查的好切入点，便打听道：“您听说过这一带有种名叫‘朝蜏’的昆虫吗？”
她疑惑地确认：“什么？”
我说：“朝蜏，朝暮的朝，虫字旁一个清秀的秀。是一种昆虫，朝生暮死，孤雌生殖，短短一天的生命中会经历六次蜕皮，每次蜕皮大约间隔七十分钟，长得很像蜉蝣，但不是。喜欢生活在近水的地方，临死前的黄昏会像萤火虫一样发光。”
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清楚。既然它喜欢水，也许你可以去十分瀑布找找。你现在是要去猴硐神社吗？”我说是。
她说：“那你会赶不上最近一班火车的，下一趟还要再过一小时。”
我一看表，只差七分钟车就来了。于是我仍旧走在老妇人前面，匆匆下了山。
十分
火车12：36抵达，下一班13：36离开。
我也不知道这座小镇为什么要用一个副词做名字。尽管当午，还是有很多人在这里放天灯。循着静安吊桥棱锥形的塔架向上望去，几只天灯连成一串，勾勒出不同高度的气流方向。光天化日，那些以“灯”为名的风物反倒成了黑点，带有一种荒诞的意味，像把一幅本在夜间才有的民俗画卷反白了给人看。
铁路的道砟间青草离离，被八月的风吹出流水碧痕。经过最后几栋依傍这小河筑居的民房，游人就渐渐稀少。十分瀑布还有段距离，我拒绝了摆渡车，决定走路去。到我承认自己迷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钟点。也就是仗着早饭在瑞芳吃得晚，不为午饭着急。最后我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指着其中一条岔往“新平溪煤矿博物馆”的路牌下伫立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那时我决定悬搁社交的恐惧上前问路。 “原来你是迷路了。”
我一面顺从地回答“是、是”，一面琢磨着自己的举止有哪里让她在问路之前就已经好奇。她说：“我带你过去。”我说不用，您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但她执意向导。
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要用陪聊来回报她的热情。
“过来旅游？”
我说是。
“一个人玩？”
我说嗯。
“家哪儿的？”
我说澎湖。
“没和家人一起来？”
我故意说出心里话，想用自我暴露换她适度封闭：“我不喜欢他们。”
“我理解。”她竟然说。
我发出一个阳平的“嗯”声。她问我怎么，我说：“像您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更多站父母那边，更少向着小辈说话。”
她一时有些嗔怨地说：“我也没有那么老嘛。”
我自知失言，连忙抵赖说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这样一来，就更加只能老老实实和她聊天以作赔偿了。我已经确定她便是那种当地人，善良纯朴但缺乏界限感。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父亲，我不知怎的，竟觉着这位长辈的出言无忌中有种莫名的可亲，便干脆说了。父亲这个人自己耽于幻想，却不让我写小说，讲话又没几句真，平日里愤世嫉俗得罪人，难怪母亲会丢下我们。她听后说了一句“看得出来”，我心里纳闷，一时没接话，这茬就过去了。
她不住地把披肩捋到胸前，想遮住脖子两侧的胎记。这时我才发现，她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猴硐老妇人，居然通身撞了衫。这一路过来真是荒凉，衣服店里大概总共都搭不出几套。她两手拂弄披肩，露出涂着水蓝色指甲油的无名指。那位老妇人接过披肩时手背朝下，我没有看见她的手指。因为这番联想，我才记起自己的事情，把“朝蜏”向女人重述了一遍。
“没听说过。”她一边把披肩理顺一边说。
这会儿我们已经走上了四广潭桥，我一眼就看见桥下平坦光滑的礁屿上有许多个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竖洞，洞口圆得不自然。我自言自语：“原来就是这里。”从单肩包内抽出一本笔记簿，翻到一页，速写画着一群星座似的圆圈。卵石滞留在礁岩上的凹处，随水冲激却脱不了身，便不断旋转着撞击坑壁，终于把自己和凹坑都陶冶成正圆。同时坑底因着磨蚀陷落成凼，卵石也便似入筌之鱼越钻越深，是谓壶穴。父亲第一次向我描绘，我就猜出了所有这些原理，他夸我聪明。我们之间的欢乐时光也曾有，但如今，这却是少数能想起来的之一。
女人略无收敛地盯着我的速写，忽然说，前面过了眼镜洞就是十分瀑布，沿着路走就能到，她且送我到这。我道了谢，她便走了。
望古
火车13：40抵达，下一班14：40离开。
望古紧接在十分后面，只有我一个人下车的对比就显得格外强烈。这里没有人类聚落，一看就知道，在这吃午饭的期望落空了。说极端点，设立这座车站唯一的功能就是通向它本身的三间站房，其中一间还省略了屋顶。站房的纱门里倒是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让人遐想一位没有季节以下时间单位的站长。
站台前的龙眼树影里有一个女人，此时试探性地向我走来。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立即伸出两只手，掌心对着她说：“不需要，我对你的教义不感兴趣。”她欲言又止地站住脚，我转身折进山路去找望古瀑布。
瀑布下的湫潭边有十几个游客，虽然是好几拨，但简直就像一个小型派对，我的接近因此异常诡异。果然我这种人就该在博物馆里，不该来看水。水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看的。拍下几张逆光的照片，就不知道该干啥了。这里的地质学价值和冥想意义都已沉思过，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供我傻里傻气地逗留，我就批准自己折返。既然吃不上饭，预备的足球巧克力到底派上了用场，但它糊在舌苔上发涩的感觉，也提醒我忘记带水这一个失策。从我小时候，家里就总是有这种过气的零食。边走边吃，顺便用包巧克力的锡箔纸折了几只自己都不认识的昆虫，说起来，这还是父亲教的。其实回到站台也是一样尴尬，我只不过能决定怎么把尴尬分配到两个地方，站台分到四十分钟。
那人当真还在那里，看上去是位年过不惑的阿姨。她花了点时间下定决心，再次朝我走来。燠热的长夏令我烦躁，我抢先又一次拒绝她。
她在离我几步的地方又一次停住，踌躇了片刻，指着一只靠近地面像只能洗手的水龙头说：“你如果渴的话，其实，这个水是可以喝的。这是山泉水，不是自来水。那些阿兵哥路过的时候，都会直接喝的。”
她伸出的那只手，无名指涂着一样的指甲油。
我渴极了，就把单肩包交给她托着，拧开水龙头，干得起了白皴的橡胶管里就流出寂静四野唯一的清凉来。
巧克力吃到四分饱，喝水加到七分。站起来时，阿姨正对着银白色的折纸发痴。我伸手示意要接过东西，她才回过神来，竟用有些怜惜的语气问我：“怎么渴成这样？”
我挎上包，两人陷入沉默。
她显然放弃了原先的打算，转进那间没有屋顶的站房里去。其實它连门窗也没安，就是个开放的庭院。我觉得不好意思，平心而论，她和我有一些相似。她跑到这个无人问津的小站来传教，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那就像我每次新写一篇小说，都以为自己要和一个偏门的题材互相带火了，最后却永远是沉沦，寂寞如落进壁炉烟囱的雪。我们都是想讨时代的巧，却因迟钝反弄成特立独行的人。从这方面讲，我虽然对她的事业不感冒，但在更普遍的层次上，我又对她心怀共鸣。思前想后，悟到可以用自己的调查做谈资向她弥补，于是也慢慢踱过来，但她已经从倾圮的后墙走掉了。环望四周，只有庆和煤矿那只剩一座塔架的吊桥遗迹，像勒内·玛格丽特笔下实用性可疑的元素，矗立在蓝天的底色上。
岭脚
火车14：45抵达，下一班15：45离开。
就是这栋房子了，父亲当年行窃被逮了个正着、断送掉自己昆虫学家前程的地方。清水砖墙，日式车寄，叠涩出檐，都和速写上的一致。哪怕已经荒废，犹能想见那时令父亲动心的豪奢。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在其中一扇窗外，手电筒亮在一旁，折叠刀卡着窗框顶开一道缝，一根细竹子从缝里伸进去，灯都已经被它按熄了。 这座永昌煤矿老板的旧第掩映在随煤业的兴替而盛衰的村寮深处，像落魄王孙扶挈着老仆入山避祸，彼此在尊卑的维持中分享同命的矜怜。屋基徐徐沉没入遗忘堆叠成的丰草。蓝色的门板卸了下来，从幽暗的门洞里不时吹出一阵阴冷的叹息。被这叹息寒杀的草丛分开一条由门前通出的道路，路面的沃土亦凝结成水泥。
我如中魔咒，把笔记簿夹在胁下，不觉走入。这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地上的印迹想念着橱柜，壁间的印迹是与油画辞别留下的疤。墙皮被渗水泡胀，溃破如痈疽，再由蛛网缝补。腐味弥漫若打过嗝的嘴。顺着长了蘑菇的楼梯上到二层，绕往前间，一架耸立在空荡荡地板中间的钢琴为这座哥特古堡添上了点睛之笔。隔壁的房间隐隐有声，声音一再出现，终于确认。我惶悚无极，把笔记簿往单肩包里一揣，便飞奔远遁。
迷迷失失，直至找到河边的岭脚瀑布，从暂时的云后冒出的阳光才驱散了森冷的心境。瀑布对面的崖岸上有一排石窟，大小只能称作龛，倒辟有供人深入的石阶。我一下认得了，这窟群是父亲指着说他第一次发现朝蜏的地方。我伸手去摸笔记簿，不在。糟了，刚才方寸大乱，没揣进来，掉在蔡家洋楼二层了。
当我第二次站在蔡宅的门口，楼上居然传出了不成调的琴声。与其说是鼓起勇气，毋宁说是屏蔽掉勇气，我才得以走进，循声上楼。没成想，背对房门坐在钢琴前的阴影里的，竟是那个望古的女人。我划着半径渐渐缩小的螺线，绕到侧面接近她。她把我的笔记簿摊开在琴键上翻阅，每翻一页，重心的移动就让书脊压下一个走音的琴键。我把她预设成最易激躁的怪物来交涉，嗫嚅着说：“那，是我的。”
“我知道。”空屋的回音把她的温柔解释成了最不祥的预兆。
“我可以把它拿回来吗？”我的呼吸变得像安了阀门一样机械。
“哦，当然，对不起。”她近乎张皇地合上笔记簿，起身递给我。当她的脸从暗影中来到由露台透进房内的幽魅光线下时，我震惊地认出这并非先前那个女人，而是一张只比我大十来岁的脸。但是说不一样，眼眉间的气质又处处透着神似;说神似，又因为面容的年轻而返现出先前不很清晰的、成熟的、令人不安的妩媚。我连退两步，又横下心抢上前，接过笔记。两双手都捏在本子上的瞬间，一阵凉风恰好卷进屋内，我丢了魂似地，带上它逃掉。
平溪
火车15：50抵达，下一班16：50离开。
新到的游客都在最佳取景点后面排着队拍摄平溪车站。我已经记不起来她是一直就在我前边，还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了。反正等我因为那一身毫无更改的穿搭注意到她时，事情就已经这样了。然而这也就推翻了我先前的猜测。我曾当它是小地方当季的流行，也曾联想到山里什么部族的服饰，还曾解释成在某个本乡组织的歌舞会上同台表演完，穿着统一的着装各回各家的队员们。可是现在，她是一名游客。岭脚鬼屋事件留下的余悸已经逐渐消退，我此行调查的兴趣彻底转移到了这身在每一站都出现的装束上。
还差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掉转一直没回过的头，对我说：“我手机没有电了，待会儿可以请你用你的相机为我拍张照，回头寄给我吗？”我的头替我点了点。我的手替我按了快门。她问我要不要也拍一张，我的嘴替我答了不用，我不照相。这些器官真好，多亏它们才伪装出我还在的样子。等到它们齐声呼唤我回来，是因为嘴遇到了一个自己定夺不了的问题：女孩还没有把邮箱给我，要不要开口去问？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正和她沿着倾斜而狭窄的小街走向河边。既然她没留，那就先不问了吧。
她的相貌分明和那个废宅里的怨魂如出一辙，但年龄却和我相仿。要说母女的话，岁数和形象都太近了些，姊妹吧？我们可能聊了些什么，也可能没有，但两人都用态度同意着现在的状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荒诞了，而我也便将就这荒诞般，哺糟歠醨地行事。
我们在石底桥上站停，看桥下静静的基隆河只用溢过一道矮埭许诺着自己的流动。河道拐弯绕过的汀上，寮屋茂密地生长。我取出笔记簿，打开在这里画成的那幅速写，对照着玩味。速写率性的线条反而精准地描摹出了这类建筑性格中的柔软。
可能对旅途中的陌生人容易敞开心扉是真的，也可能夕阳下的水湄绿草如茵触动了我，又或者自己就是已经神魂颠倒，我终于竟诉说了自己的心结。这本笔记，其实是我父亲的。几年前的暑假，我为了想搞文学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摔门走掉，结果那天晚上父亲为了找我，遇上台风天的意外，死掉了。我一直不去触碰这份记忆，像有人在我身上插了一把刀子，我因为怕把刀子拔出来会失血过多，所以就让刀子一直插着。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这本科考日志。父亲的职业曾经是研究昆虫，这里面记录了他沿平溪支线铁道考察时发现过一种未识别昆虫，他给它命名为朝蜏。我今天来，就是想按着这本日志里的足迹，走一次他当年的路。
桥下水潺潺。女孩说，你跟我说了你先人的事情，我也跟你说我先人的事情吧。很早以前，我们这一族不知犯了什么罪过，上天降下惩罚，用黑色的大洪水将我们全部毁灭，只剩下最后一位女子。她去天神的宫殿乞求宽恕，却反而被囚禁在宫殿的牢房当中，胳膊还被打伤了。看守牢房的是一位独眼神，他的眼睛可以很久不眨，并且会放射出辉煌的金色目光，只要被这目光照到，囚徒就会心智蛊惑。但是天神中有一位巨人爱上了这个女子，他有五件法宝。第一件法宝是一支长笛，他用它吹出美妙的音乐，让独眼神闭上了独眼，但牢房也随之陷入了黑暗。第二件法宝是一束闪电，他用它在牢房的大门上劈开了一道裂缝。第三件法宝是他收集的一根太阳光芒，他用它从裂缝照进牢房，指示了逃生的出口。但女子已经虚弱不堪，刚逃出门口就无法再走了。于是巨人又降下一块巨大的褐色天粮，让她吃饱，这是他的第四件法宝。接着，他又使出最后一件法宝，用一块遇火不燃、遇水不湿的布，为女子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女子恢复了一些，便赶紧逃跑。但就在这时，其他的巨人们赶到，把那个好巨人抓走了。女子逃脱出来，繁衍后代，才保全了我们一族。
我难得见现代的同齡人以那样的动情去讲述这种故事，只好用笑来稀释那股严肃劲儿说：“你们还有这种传说，你不会是这山里的什么原住民吧？” 女孩说，差不多吧。
过了会儿，我忽然从很远的地方接下去说，我有时会想到死。你观察过水果吗？水果和蒂相对的那一侧常有肚脐一样的构造，里头又黑又脏，有些枯干发卷的死皮，往往还生虫，闻起来像发霉。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曾经的花的残迹啊。我觉得这世上大部分的花是缺乏智慧的，它们的执念里总想望着一个结果，弄得一路开到败了，才肯零落。人也一样，总觉得日子没有过够，以致迁延到日子不值得再过的那天才死，就像一个小说家不知道故事应当在哪里停止。这样看来，日本人爱樱花不是没有道理，在最烂漫的时分断然自弃，的确是绝顶壮美的事情。我就常常想，人应当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任何一个时间死掉才好……
我没料到女孩有些生起气来，她说，你这是剩下的时间还多才巴不得抛掷一些。我也笑我自己，还总动什么死亦何苦的念头呢，看着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分明尝味到再强烈也没有的生之甘美。
于是我忍不住说了，我说今天很奇妙。我在每一站都会遇到一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但是年纪看上去却一个比一个小，感觉就像和一个逆向生长的女伴同行。按这样下去，我猜下一站会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现。我们开始往回走。
在街边的小店，我买了两瓶弹珠汽水。正把弹珠往墙上撞开的工夫，她看着店里悠悠旋转的风扇对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风扇转得很快时，看上去会像反着转。因为人眼要隔一小段时间才能进来一幅画面，下一次接收画面的刹那，如果扇叶刚好转到从相反方向接近上一幅画面中扇叶位置的状态，那么大脑会用更短的路线去揣测它的历程，于是就以为在反着转。弹珠撞开了，汽泡溢了我满手。一起边上坡边喝，汽泡碎裂挠得舌苔痒痒的。
一对情侣从平溪邮局走出来，卿卿我我地相向经过。
你正好也去八仙洞？我说。
原来你是要去八仙洞啊，她说。
站在洞口，她说，你走前面，我很怕蜘蛛。我说好，我走前面。
洞很深，没有灯，而且还有岔道。起初的岔道只是一个耳室，后来的岔道又分出岔道。有些耳室里还摆着石桌石凳，就跟蔡家的钢琴一样，这等地方的人烟气比没有还恐怖。一条小径格外逼仄，我们挨得很近，我的呼吸凝在她发际，她的轻喘萦着我脖子。人脸的柔肤有种最纤微的绒毛，探察到唇真正贴印之前那种感热般的触。下一秒钟她却躲开，退回从洞口射来已衰减至极的光里。她离开洞口就歇住，却不回头。
我不敢超过，从后边拘谨望去，仅能看见的侧颜竟好像突然苍老了十岁，甚至还不止。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不知什么时候竟开了些，我思索之后，小声告诉了她。她听完，却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或者威胁一般，什么预警也没有就飞快跑走了。我悒悒然漫步下山。
菁桐
火车16：54抵达，返程车18：06离开。
车上几乎没有人了。一名少女从前边的车厢走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年轻了十岁的。既然一切都像梦，我就用对梦的宽容来扩张接纳的边界。人类认知的适应性其实很强，任什么不可思议的罕事，真正降临下来，不久也便泰然，当他们以奇迹相称呼的时候，就是已经可以与之共处的明证。她走到我身边，呓语似的说：“到菁桐就是终点站了。”我没搭腔，怕梦话把自己吵醒。她在和我隔着过道并排的位子上坐下。短短的火车驶过黄昏的经度。
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窄街走去，说不上谁跟着谁。过了菁桐矿业生活馆，街道尽头有一座卑小的水塔，它标记了小镇所有建筑曾约定不可逾越的高度。水塔右面，岔出一条陡峭的喇叭口似的下坡路，坡面不设计成台阶，只靠水泥的粗粝增加摩擦。我先踏上，很快就感到跼蹐，脚掌若与地面贴合，脚背就与胫骨绷成一条直线。她在后面，艰巨地下行。于是我伸出手，她搭上，四指不约而同屈起，互成榫卯相锁。天线漏收万籁的一瞬间，指肚肌肤仿若融化，血管接通，注入另一个体温的血。
去中埔铁桥？嗯。
直至履上平地，我欲松手，才发现是她在用力维持那相扣。
就这样跨上了漆成绯色的中埔铁桥。到这里，基隆河已经化为一道缠缠绵绵的小溪，在涧底漱石有声。桥窄，才可通两人，她轻轻放了手，我未眷留，她稍稍减慢脚步，我也未顺应。我走到铁桥中间，暮霭沉沉，人境邈远，两岸崖上芳树萋萋。要来了么？蠢蠢了一日的阴谋，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时她说：“陪我走完最后一段吧。”
我自然不拒，结果却是陪她停了下来。她又说：“我把一个完整的历程展现给你看，请你不要害怕跑掉。”我没有懂，但却震悚地发现，那个平溪的女孩已然替换少女，出现在我面前。
不远处镇子里的屋宅被谷底茂盛的芭蕉树托到山腰，错错落落延伸开去。她转身凭阑，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太息说道：“是啊，朝生暮死，孤雌生殖，一日之内，蜕皮六次……”
我痴讷若雷殛之木。我没跟她说过这些。
她接着说下去：“其实你初次问起朝蜏的时候，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但直到在岭脚翻看了那本日志，我才真正确定。到了平溪，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你看见我越变越小，就像看见风扇反着转，险些变成你所说非要开到败了才谢的花。”
我大脑的每个部分都在高速运转，但是它们不属于我，于是就连眼见她恢复成钢琴前的模样，也没有多余的惊奇的机能。
我取出日志，用从未有过的潦草动作翻找。这是一页，边上的注记写着：“平溪线受煤矿业污染，基隆河成黑水河，朝蜏数量锐减，濒临灭绝。”又翻到一页，配图上的足球巧克力，正是父亲老大不小还爱吃、每每带上作为科考时应急干粮。随手再翻，画着用锡箔纸为朝蜏修复受伤翅膀的步骤图解。我翻回最后一次科考的装备记录：“手电筒、折叠刀……”旁边还涂鸦着一柄折叠刀，上下两个刀刃都打开，像一束双折的闪电。
当我再次抬头，她已是那副曾为我指示山泉的容颜。
“那个巨人—是我父亲。”
他夜间考察，无意发现一只当时已经销声匿迹的朝蜏误闯进矿东蔡家的房子，被顶灯迷惑找不到出路。于是他用折叠刀撬开窗户，伸竹子進去熄灭顶灯，再用手电筒光引导朝蜏飞出。他还喂了它巧克力，并且就地取材，用巧克力的包装纸帮它修补了在左右冲撞中破损的翅膀。 人们抓获父亲的时候，他刚刚把朝蜏放飞。而那只朝蜏，恰好已是当时的最后一只。
这就对了。大洪水神话人类有许多，幸存者总是夫妻，或者兄妹或者母子，她们这一族的神话却只剩下一个女人。孤雌生殖。
我感到一种插在身上的刀子被拔出去时的空虚。
我望着她正在迅速衰老的容貌，不知道该把大脑浸入当下的湍流，还是远眺旧事的长河。我说：“所以你每一轮蜕皮，都会经历由年轻到衰老的全程，而你却把一生，耗在了，追寻我？”
她恻然说：“你在猫爪下救出我，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是偷得一生。这对我们双方，都很相宜。”
我说：“可是我要如何放得下，在平溪的时候……”
她听了莞尔：“要说我和你最相宜的年岁，那是在十分的时候呢。在平溪，我都已是倒数第二个年轮了。”言讫，像是为了应这句话似的，她回溯到那张在路牌下守望着的容颜。
我何尝不知，这时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相对无言，并肩等待最后一线余晖的湮没。但不行，我做不到，我受不了别人寄来一座奇伟却破了洞的砂时计，我收到的只有空虚，又恰是这空虚丈量着路程的迢遥而变作坠胀的重。
她说：“那件事情之后，你父亲隐居去了澎湖，我们飞不过海，无法去道谢。他给始祖修补翅膀时留下的那张纸片，在始祖死后，千百代来，一直被我们奉为神物。今天，族人托我把它交还给你，并且说一声，谢谢。”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出口，去往猴硐神社途中遇见的老妇人轮回重现。她双手交叠，捧着一小张半面是银色的纸片，向我伸来。与此同时，她浑身衣料的绲边与拉链都开始像暴晒下的干花一般打卷、绽开，血色从她脸上褪去。她随即就停格在这个动作的瞬间，像肥皂泡在极寒的冬日结成因布满冰花而失却透明和弹性的球壳。
我从她掌心轻轻拈起那张与日志上的图样剪裁得严丝合缝的纸片。她全身已如被迅猛的火舌吞没又吐出的薄笺，愕然间保留下形状，忘却了灰飞烟灭，经我一触，才如流连不去的鬼魂遽尔醒悟到已死，轰然溃散。从委蜕的余烬中，升起一只和地上的折纸极为相似的虫。它脖子两侧，有一双对称的粉迹。背上生着一对荷白色的前翅，后翅退化，翅端有一點水蓝的彩斑。通体呈淡茧黄色，唯独腰际有一圈米白。尾部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放着栗金色的光。
就在这同一时刻，从基隆河的上游，覆着河面泻下一股由无数相同的萤火汇成的光潮，漫过桥下，溢往远方，照亮了整条暮色沉寂的溪谷。那光潮分出一小支，氤氲般飘上崖岸，我身旁的这只，也翩然加入进去。它们凝聚成一个金色的人形，穿林而出，步上铁桥，向我走来，俨然是父亲的魂灵。我再也噙不住泪水，声音沙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伸出手相迎上去。然而就在触碰到的一刹，它们散成无数绮霞，从我两侧飞过。我扑了空，蓦然回首，它们浮上对岸的林梢，重新汇聚，抱成一只烛影明灭的天灯，升入烟紫色的晚穹。直到很高很高，才在和星光区分不了的闪烁中，荧然不见。基隆河上的光潮也在相同时刻涸竭，向着下游流逝到尽。原来夜的帷帘已经落下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发现朝蜏。我还去过平溪，他们也再都没有出现。后来我伤怀难遣，竟移情于那只橘猫，认为这种种机缘，实是它为点化我所开示的幻境。猫村的猫都有名可稽，那时它已很老了。我找到它，买了一包猫粮，放在它面前。它仿佛还记得多年的旧恨，拧头不顾。后来大概又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傲慢地吃了两口，就拽起尾巴走了。我不知道它懂得没有。也可能，是我不懂。
（责任编辑：王思雨）
“朝蜏不知晦朔。”
—《淮南子·道应训》古本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为了搬家而重新归置书箱，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在里面会遇见这张照片。
当我取出最下面的一册书，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她打了个照面，像按摩师沿着经络寻觅良久，却是另一只手因为无关的动作在远离病灶的部位忽然拂过了一个痛点。多年以来，我兢兢如松鼠，始终把它珍藏在箱底，直到自己都忘却，亦不曾向任何人展示，因为关于它的来由，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前妻更是从未见过它。就连我自己，也只有隔上很久很久，才偶尔拿出来，以微泛光泽的相纸为镜水，悄自打捞它后面的昔花曩月。
照片镶在一个简单但还算别致的相框中，已有些旧了。画面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其实我也说不准她究竟几岁，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的岁数。她脚上穿一双栗色细带的凉鞋，身上是一件淡茧黄色细亚麻布過膝连衣裙，用一条米白色窄皮绳系腰，另外还罩着一条轻薄如蝉翼的荷白色半透明披肩。她把披肩拢到胸前的两只手，无名指分别涂着水蓝色的指甲油，却丝毫不给人艳冶的印象。在披肩下方，还隐约可以看见脖子上两片对称的、粉红色的胎记。她面庞浅浅笑着，笑容中带有一种明灭不定的东西。我按下快门的时候，并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但是等我把照片拿去冲洗时，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个女子为了让别离前的时间全留给欢愉而努力压抑着的，哀愁。
那年夏天我二十六岁，兴趣很多，但没什么用。
猴硐
火车11：07抵达，下一班12：07离开。
向来就怕到站落车的这一下，怕人们临时被车厢捆成一束的生活轨迹，转眼便在星散中像线捻子一样分了叉，把方才的共渡证入虚妄。每次踏上站台，都让我想起小时候捉迷藏：脸朝大树，眼睛闭紧，数不到二十，伙伴们的喧声就迅速隐退，直到彻底被最高那根枝条上的蝉噪所超越。我生命中人来人往，聚散相倚，离开的人一去不返，消失的人一闪不见，像一只打碎的鱼缸里的水。而我是那条肺里变成真空的鱼。
穿过廊桥去到猫村，这座衰退中的山村到处都是猫，仿佛流失的人口全部变成了它们。那家“猫掌屋”咖啡馆的老板娘或许就是施法的女巫。闭户的民居，檐下挂着画有猫脸蛋的球形铃铛，没风，不会响。与村庄隔着铁道相望，瑞三煤矿废弃已久，唯一完好的一面墙上写着一行右起的标语“产煤裕国”，“产”字被从厂房里生长出来的相思树遮掉了大半。
露台上花盆排成一行，影子被正午的阳光逼退到盆底与地面相接触的那串圆里。我端起相机拍照，随着对焦逐渐清晰的仙达龙血树硕长的叶片忽然颤动了一下，有只什么虫子在那后边，浅绿色的叶面渗出它蘧蘧然时而真切时而失焦的掠影。一头橘猫潜行闯进我的构图，跽坐在花盆前边蓄势待发。我知道它要干什么。我曾见过它的同类株守在矮墙一侧，只等对侧一只懵然作乐的麻雀跃上墙头，就一把叼走了。
我至今记得那对横伸在嘴角外边的鸟爪。那虫子眼看要现形，橘猫的肌束开始在毛皮的覆盖下暗暗调节着张弛，我离得近，攘臂朝中间一挥，就把两者往相反的方向赶开了。心犹耿耿，乍觉得有些异样，一回首，附近几对情侣都正用猜疑的眼神看我。再抬头，但见旁边立着一个告示，写“近日有虐猫者出没”云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陷在嗔恚的意业中近于叱目，一时又转而激起惯于孤独者易有的凛然态度，把单肩包往身后一甩，沿着“钢琴阶梯”出村。他们眈眈的注目从后方狙来，像子弹被防弹衣包着戳进脊梁骨，不死但痛。
其实我的确不喜欢猫。假借人类的威福，却不同牛马狗那般真的驯顺;其实保留了所有的掠食性，却又不学着狮虎豹磊落存身。一个个女生把自己嵌进和猫咪的、臆想出来的互动里，催男友框入镜头。是看见他们，才让我想起自己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其实我也不喜欢父亲。但就是这样，我却缘着父亲的志记，溯进了一处遍地是猫的桃源，说来也是讽刺。
过了介寿桥，按照路标的指示上山。低头拾级半晌，一双脚忽然出现在前方的台阶上。这双脚穿着很有精灵感的凉鞋，绕踝而过的细带像遍地菟丝子的延续。原来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款款降身的风度竟不似乡民，让我疑心遇见了屈子所言的山鬼。她年事已高却丰仪焕发，像一株正在开花的古茶树。我们擦身而过时，她的披肩被路旁的荆条钩住落在地上。她对我说：“谢谢你。”
我一怔，还没有表示要帮您捡呢。这是把后话放到前边来当作请求，类似于“谢谢您不在本店抽烟”。好吧，我确实愿帮忙的。我拾起披肩，捧着递给她，随即又想起此时是展开今天调查的好切入点，便打听道：“您听说过这一带有种名叫‘朝蜏’的昆虫吗？”
她疑惑地确认：“什么？”
我说：“朝蜏，朝暮的朝，虫字旁一个清秀的秀。是一种昆虫，朝生暮死，孤雌生殖，短短一天的生命中会经历六次蜕皮，每次蜕皮大约间隔七十分钟，长得很像蜉蝣，但不是。喜欢生活在近水的地方，临死前的黄昏会像萤火虫一样发光。”
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清楚。既然它喜欢水，也许你可以去十分瀑布找找。你现在是要去猴硐神社吗？”我说是。
她说：“那你会赶不上最近一班火车的，下一趟还要再过一小时。”
我一看表，只差七分钟车就来了。于是我仍旧走在老妇人前面，匆匆下了山。
十分
火车12：36抵达，下一班13：36离开。
我也不知道这座小镇为什么要用一个副词做名字。尽管当午，还是有很多人在这里放天灯。循着静安吊桥棱锥形的塔架向上望去，几只天灯连成一串，勾勒出不同高度的气流方向。光天化日，那些以“灯”为名的风物反倒成了黑点，带有一种荒诞的意味，像把一幅本在夜间才有的民俗画卷反白了给人看。
铁路的道砟间青草离离，被八月的风吹出流水碧痕。经过最后几栋依傍这小河筑居的民房，游人就渐渐稀少。十分瀑布还有段距离，我拒绝了摆渡车，决定走路去。到我承认自己迷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钟点。也就是仗着早饭在瑞芳吃得晚，不为午饭着急。最后我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指着其中一条岔往“新平溪煤矿博物馆”的路牌下伫立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那时我决定悬搁社交的恐惧上前问路。 “原来你是迷路了。”
我一面顺从地回答“是、是”，一面琢磨着自己的举止有哪里让她在问路之前就已经好奇。她说：“我带你过去。”我说不用，您告诉我怎么走就好，但她执意向导。
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要用陪聊来回报她的热情。
“过来旅游？”
我说是。
“一个人玩？”
我说嗯。
“家哪儿的？”
我说澎湖。
“没和家人一起来？”
我故意说出心里话，想用自我暴露换她适度封闭：“我不喜欢他们。”
“我理解。”她竟然说。
我发出一个阳平的“嗯”声。她问我怎么，我说：“像您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更多站父母那边，更少向着小辈说话。”
她一时有些嗔怨地说：“我也没有那么老嘛。”
我自知失言，连忙抵赖说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这样一来，就更加只能老老实实和她聊天以作赔偿了。我已经确定她便是那种当地人，善良纯朴但缺乏界限感。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父亲，我不知怎的，竟觉着这位长辈的出言无忌中有种莫名的可亲，便干脆说了。父亲这个人自己耽于幻想，却不让我写小说，讲话又没几句真，平日里愤世嫉俗得罪人，难怪母亲会丢下我们。她听后说了一句“看得出来”，我心里纳闷，一时没接话，这茬就过去了。
她不住地把披肩捋到胸前，想遮住脖子两侧的胎记。这时我才发现，她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猴硐老妇人，居然通身撞了衫。这一路过来真是荒凉，衣服店里大概总共都搭不出几套。她两手拂弄披肩，露出涂着水蓝色指甲油的无名指。那位老妇人接过披肩时手背朝下，我没有看见她的手指。因为这番联想，我才记起自己的事情，把“朝蜏”向女人重述了一遍。
“没听说过。”她一边把披肩理顺一边说。
这会儿我们已经走上了四广潭桥，我一眼就看见桥下平坦光滑的礁屿上有许多个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竖洞，洞口圆得不自然。我自言自语：“原来就是这里。”从单肩包内抽出一本笔记簿，翻到一页，速写画着一群星座似的圆圈。卵石滞留在礁岩上的凹处，随水冲激却脱不了身，便不断旋转着撞击坑壁，终于把自己和凹坑都陶冶成正圆。同时坑底因着磨蚀陷落成凼，卵石也便似入筌之鱼越钻越深，是谓壶穴。父亲第一次向我描绘，我就猜出了所有这些原理，他夸我聪明。我们之间的欢乐时光也曾有，但如今，这却是少数能想起来的之一。
女人略无收敛地盯着我的速写，忽然说，前面过了眼镜洞就是十分瀑布，沿着路走就能到，她且送我到这。我道了谢，她便走了。
望古
火车13：40抵达，下一班14：40离开。
望古紧接在十分后面，只有我一个人下车的对比就显得格外强烈。这里没有人类聚落，一看就知道，在这吃午饭的期望落空了。说极端点，设立这座车站唯一的功能就是通向它本身的三间站房，其中一间还省略了屋顶。站房的纱门里倒是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让人遐想一位没有季节以下时间单位的站长。
站台前的龙眼树影里有一个女人，此时试探性地向我走来。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立即伸出两只手，掌心对着她说：“不需要，我对你的教义不感兴趣。”她欲言又止地站住脚，我转身折进山路去找望古瀑布。
瀑布下的湫潭边有十几个游客，虽然是好几拨，但简直就像一个小型派对，我的接近因此异常诡异。果然我这种人就该在博物馆里，不该来看水。水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看的。拍下几张逆光的照片，就不知道该干啥了。这里的地质学价值和冥想意义都已沉思过，再也没有什么借口能供我傻里傻气地逗留，我就批准自己折返。既然吃不上饭，预备的足球巧克力到底派上了用场，但它糊在舌苔上发涩的感觉，也提醒我忘记带水这一个失策。从我小时候，家里就总是有这种过气的零食。边走边吃，顺便用包巧克力的锡箔纸折了几只自己都不认识的昆虫，说起来，这还是父亲教的。其实回到站台也是一样尴尬，我只不过能决定怎么把尴尬分配到两个地方，站台分到四十分钟。
那人当真还在那里，看上去是位年过不惑的阿姨。她花了点时间下定决心，再次朝我走来。燠热的长夏令我烦躁，我抢先又一次拒绝她。
她在离我几步的地方又一次停住，踌躇了片刻，指着一只靠近地面像只能洗手的水龙头说：“你如果渴的话，其实，这个水是可以喝的。这是山泉水，不是自来水。那些阿兵哥路过的时候，都会直接喝的。”
她伸出的那只手，无名指涂着一样的指甲油。
我渴极了，就把单肩包交给她托着，拧开水龙头，干得起了白皴的橡胶管里就流出寂静四野唯一的清凉来。
巧克力吃到四分饱，喝水加到七分。站起来时，阿姨正对着银白色的折纸发痴。我伸手示意要接过东西，她才回过神来，竟用有些怜惜的语气问我：“怎么渴成这样？”
我挎上包，两人陷入沉默。
她显然放弃了原先的打算，转进那间没有屋顶的站房里去。其實它连门窗也没安，就是个开放的庭院。我觉得不好意思，平心而论，她和我有一些相似。她跑到这个无人问津的小站来传教，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那就像我每次新写一篇小说，都以为自己要和一个偏门的题材互相带火了，最后却永远是沉沦，寂寞如落进壁炉烟囱的雪。我们都是想讨时代的巧，却因迟钝反弄成特立独行的人。从这方面讲，我虽然对她的事业不感冒，但在更普遍的层次上，我又对她心怀共鸣。思前想后，悟到可以用自己的调查做谈资向她弥补，于是也慢慢踱过来，但她已经从倾圮的后墙走掉了。环望四周，只有庆和煤矿那只剩一座塔架的吊桥遗迹，像勒内·玛格丽特笔下实用性可疑的元素，矗立在蓝天的底色上。
岭脚
火车14：45抵达，下一班15：45离开。
就是这栋房子了，父亲当年行窃被逮了个正着、断送掉自己昆虫学家前程的地方。清水砖墙，日式车寄，叠涩出檐，都和速写上的一致。哪怕已经荒废，犹能想见那时令父亲动心的豪奢。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在其中一扇窗外，手电筒亮在一旁，折叠刀卡着窗框顶开一道缝，一根细竹子从缝里伸进去，灯都已经被它按熄了。 这座永昌煤矿老板的旧第掩映在随煤业的兴替而盛衰的村寮深处，像落魄王孙扶挈着老仆入山避祸，彼此在尊卑的维持中分享同命的矜怜。屋基徐徐沉没入遗忘堆叠成的丰草。蓝色的门板卸了下来，从幽暗的门洞里不时吹出一阵阴冷的叹息。被这叹息寒杀的草丛分开一条由门前通出的道路，路面的沃土亦凝结成水泥。
我如中魔咒，把笔记簿夹在胁下，不觉走入。这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地上的印迹想念着橱柜，壁间的印迹是与油画辞别留下的疤。墙皮被渗水泡胀，溃破如痈疽，再由蛛网缝补。腐味弥漫若打过嗝的嘴。顺着长了蘑菇的楼梯上到二层，绕往前间，一架耸立在空荡荡地板中间的钢琴为这座哥特古堡添上了点睛之笔。隔壁的房间隐隐有声，声音一再出现，终于确认。我惶悚无极，把笔记簿往单肩包里一揣，便飞奔远遁。
迷迷失失，直至找到河边的岭脚瀑布，从暂时的云后冒出的阳光才驱散了森冷的心境。瀑布对面的崖岸上有一排石窟，大小只能称作龛，倒辟有供人深入的石阶。我一下认得了，这窟群是父亲指着说他第一次发现朝蜏的地方。我伸手去摸笔记簿，不在。糟了，刚才方寸大乱，没揣进来，掉在蔡家洋楼二层了。
当我第二次站在蔡宅的门口，楼上居然传出了不成调的琴声。与其说是鼓起勇气，毋宁说是屏蔽掉勇气，我才得以走进，循声上楼。没成想，背对房门坐在钢琴前的阴影里的，竟是那个望古的女人。我划着半径渐渐缩小的螺线，绕到侧面接近她。她把我的笔记簿摊开在琴键上翻阅，每翻一页，重心的移动就让书脊压下一个走音的琴键。我把她预设成最易激躁的怪物来交涉，嗫嚅着说：“那，是我的。”
“我知道。”空屋的回音把她的温柔解释成了最不祥的预兆。
“我可以把它拿回来吗？”我的呼吸变得像安了阀门一样机械。
“哦，当然，对不起。”她近乎张皇地合上笔记簿，起身递给我。当她的脸从暗影中来到由露台透进房内的幽魅光线下时，我震惊地认出这并非先前那个女人，而是一张只比我大十来岁的脸。但是说不一样，眼眉间的气质又处处透着神似;说神似，又因为面容的年轻而返现出先前不很清晰的、成熟的、令人不安的妩媚。我连退两步，又横下心抢上前，接过笔记。两双手都捏在本子上的瞬间，一阵凉风恰好卷进屋内，我丢了魂似地，带上它逃掉。
平溪
火车15：50抵达，下一班16：50离开。
新到的游客都在最佳取景点后面排着队拍摄平溪车站。我已经记不起来她是一直就在我前边，还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了。反正等我因为那一身毫无更改的穿搭注意到她时，事情就已经这样了。然而这也就推翻了我先前的猜测。我曾当它是小地方当季的流行，也曾联想到山里什么部族的服饰，还曾解释成在某个本乡组织的歌舞会上同台表演完，穿着统一的着装各回各家的队员们。可是现在，她是一名游客。岭脚鬼屋事件留下的余悸已经逐渐消退，我此行调查的兴趣彻底转移到了这身在每一站都出现的装束上。
还差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掉转一直没回过的头，对我说：“我手机没有电了，待会儿可以请你用你的相机为我拍张照，回头寄给我吗？”我的头替我点了点。我的手替我按了快门。她问我要不要也拍一张，我的嘴替我答了不用，我不照相。这些器官真好，多亏它们才伪装出我还在的样子。等到它们齐声呼唤我回来，是因为嘴遇到了一个自己定夺不了的问题：女孩还没有把邮箱给我，要不要开口去问？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正和她沿着倾斜而狭窄的小街走向河边。既然她没留，那就先不问了吧。
她的相貌分明和那个废宅里的怨魂如出一辙，但年龄却和我相仿。要说母女的话，岁数和形象都太近了些，姊妹吧？我们可能聊了些什么，也可能没有，但两人都用态度同意着现在的状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荒诞了，而我也便将就这荒诞般，哺糟歠醨地行事。
我们在石底桥上站停，看桥下静静的基隆河只用溢过一道矮埭许诺着自己的流动。河道拐弯绕过的汀上，寮屋茂密地生长。我取出笔记簿，打开在这里画成的那幅速写，对照着玩味。速写率性的线条反而精准地描摹出了这类建筑性格中的柔软。
可能对旅途中的陌生人容易敞开心扉是真的，也可能夕阳下的水湄绿草如茵触动了我，又或者自己就是已经神魂颠倒，我终于竟诉说了自己的心结。这本笔记，其实是我父亲的。几年前的暑假，我为了想搞文学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摔门走掉，结果那天晚上父亲为了找我，遇上台风天的意外，死掉了。我一直不去触碰这份记忆，像有人在我身上插了一把刀子，我因为怕把刀子拔出来会失血过多，所以就让刀子一直插着。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这本科考日志。父亲的职业曾经是研究昆虫，这里面记录了他沿平溪支线铁道考察时发现过一种未识别昆虫，他给它命名为朝蜏。我今天来，就是想按着这本日志里的足迹，走一次他当年的路。
桥下水潺潺。女孩说，你跟我说了你先人的事情，我也跟你说我先人的事情吧。很早以前，我们这一族不知犯了什么罪过，上天降下惩罚，用黑色的大洪水将我们全部毁灭，只剩下最后一位女子。她去天神的宫殿乞求宽恕，却反而被囚禁在宫殿的牢房当中，胳膊还被打伤了。看守牢房的是一位独眼神，他的眼睛可以很久不眨，并且会放射出辉煌的金色目光，只要被这目光照到，囚徒就会心智蛊惑。但是天神中有一位巨人爱上了这个女子，他有五件法宝。第一件法宝是一支长笛，他用它吹出美妙的音乐，让独眼神闭上了独眼，但牢房也随之陷入了黑暗。第二件法宝是一束闪电，他用它在牢房的大门上劈开了一道裂缝。第三件法宝是他收集的一根太阳光芒，他用它从裂缝照进牢房，指示了逃生的出口。但女子已经虚弱不堪，刚逃出门口就无法再走了。于是巨人又降下一块巨大的褐色天粮，让她吃饱，这是他的第四件法宝。接着，他又使出最后一件法宝，用一块遇火不燃、遇水不湿的布，为女子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女子恢复了一些，便赶紧逃跑。但就在这时，其他的巨人们赶到，把那个好巨人抓走了。女子逃脱出来，繁衍后代，才保全了我们一族。
我难得见现代的同齡人以那样的动情去讲述这种故事，只好用笑来稀释那股严肃劲儿说：“你们还有这种传说，你不会是这山里的什么原住民吧？” 女孩说，差不多吧。
过了会儿，我忽然从很远的地方接下去说，我有时会想到死。你观察过水果吗？水果和蒂相对的那一侧常有肚脐一样的构造，里头又黑又脏，有些枯干发卷的死皮，往往还生虫，闻起来像发霉。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曾经的花的残迹啊。我觉得这世上大部分的花是缺乏智慧的，它们的执念里总想望着一个结果，弄得一路开到败了，才肯零落。人也一样，总觉得日子没有过够，以致迁延到日子不值得再过的那天才死，就像一个小说家不知道故事应当在哪里停止。这样看来，日本人爱樱花不是没有道理，在最烂漫的时分断然自弃，的确是绝顶壮美的事情。我就常常想，人应当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任何一个时间死掉才好……
我没料到女孩有些生起气来，她说，你这是剩下的时间还多才巴不得抛掷一些。我也笑我自己，还总动什么死亦何苦的念头呢，看着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分明尝味到再强烈也没有的生之甘美。
于是我忍不住说了，我说今天很奇妙。我在每一站都会遇到一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但是年纪看上去却一个比一个小，感觉就像和一个逆向生长的女伴同行。按这样下去，我猜下一站会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现。我们开始往回走。
在街边的小店，我买了两瓶弹珠汽水。正把弹珠往墙上撞开的工夫，她看着店里悠悠旋转的风扇对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到，风扇转得很快时，看上去会像反着转。因为人眼要隔一小段时间才能进来一幅画面，下一次接收画面的刹那，如果扇叶刚好转到从相反方向接近上一幅画面中扇叶位置的状态，那么大脑会用更短的路线去揣测它的历程，于是就以为在反着转。弹珠撞开了，汽泡溢了我满手。一起边上坡边喝，汽泡碎裂挠得舌苔痒痒的。
一对情侣从平溪邮局走出来，卿卿我我地相向经过。
你正好也去八仙洞？我说。
原来你是要去八仙洞啊，她说。
站在洞口，她说，你走前面，我很怕蜘蛛。我说好，我走前面。
洞很深，没有灯，而且还有岔道。起初的岔道只是一个耳室，后来的岔道又分出岔道。有些耳室里还摆着石桌石凳，就跟蔡家的钢琴一样，这等地方的人烟气比没有还恐怖。一条小径格外逼仄，我们挨得很近，我的呼吸凝在她发际，她的轻喘萦着我脖子。人脸的柔肤有种最纤微的绒毛，探察到唇真正贴印之前那种感热般的触。下一秒钟她却躲开，退回从洞口射来已衰减至极的光里。她离开洞口就歇住，却不回头。
我不敢超过，从后边拘谨望去，仅能看见的侧颜竟好像突然苍老了十岁，甚至还不止。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不知什么时候竟开了些，我思索之后，小声告诉了她。她听完，却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或者威胁一般，什么预警也没有就飞快跑走了。我悒悒然漫步下山。
菁桐
火车16：54抵达，返程车18：06离开。
车上几乎没有人了。一名少女从前边的车厢走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年轻了十岁的。既然一切都像梦，我就用对梦的宽容来扩张接纳的边界。人类认知的适应性其实很强，任什么不可思议的罕事，真正降临下来，不久也便泰然，当他们以奇迹相称呼的时候，就是已经可以与之共处的明证。她走到我身边，呓语似的说：“到菁桐就是终点站了。”我没搭腔，怕梦话把自己吵醒。她在和我隔着过道并排的位子上坐下。短短的火车驶过黄昏的经度。
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窄街走去，说不上谁跟着谁。过了菁桐矿业生活馆，街道尽头有一座卑小的水塔，它标记了小镇所有建筑曾约定不可逾越的高度。水塔右面，岔出一条陡峭的喇叭口似的下坡路，坡面不设计成台阶，只靠水泥的粗粝增加摩擦。我先踏上，很快就感到跼蹐，脚掌若与地面贴合，脚背就与胫骨绷成一条直线。她在后面，艰巨地下行。于是我伸出手，她搭上，四指不约而同屈起，互成榫卯相锁。天线漏收万籁的一瞬间，指肚肌肤仿若融化，血管接通，注入另一个体温的血。
去中埔铁桥？嗯。
直至履上平地，我欲松手，才发现是她在用力维持那相扣。
就这样跨上了漆成绯色的中埔铁桥。到这里，基隆河已经化为一道缠缠绵绵的小溪，在涧底漱石有声。桥窄，才可通两人，她轻轻放了手，我未眷留，她稍稍减慢脚步，我也未顺应。我走到铁桥中间，暮霭沉沉，人境邈远，两岸崖上芳树萋萋。要来了么？蠢蠢了一日的阴谋，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时她说：“陪我走完最后一段吧。”
我自然不拒，结果却是陪她停了下来。她又说：“我把一个完整的历程展现给你看，请你不要害怕跑掉。”我没有懂，但却震悚地发现，那个平溪的女孩已然替换少女，出现在我面前。
不远处镇子里的屋宅被谷底茂盛的芭蕉树托到山腰，错错落落延伸开去。她转身凭阑，语气里带着隐隐的太息说道：“是啊，朝生暮死，孤雌生殖，一日之内，蜕皮六次……”
我痴讷若雷殛之木。我没跟她说过这些。
她接着说下去：“其实你初次问起朝蜏的时候，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但直到在岭脚翻看了那本日志，我才真正确定。到了平溪，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你看见我越变越小，就像看见风扇反着转，险些变成你所说非要开到败了才谢的花。”
我大脑的每个部分都在高速运转，但是它们不属于我，于是就连眼见她恢复成钢琴前的模样，也没有多余的惊奇的机能。
我取出日志，用从未有过的潦草动作翻找。这是一页，边上的注记写着：“平溪线受煤矿业污染，基隆河成黑水河，朝蜏数量锐减，濒临灭绝。”又翻到一页，配图上的足球巧克力，正是父亲老大不小还爱吃、每每带上作为科考时应急干粮。随手再翻，画着用锡箔纸为朝蜏修复受伤翅膀的步骤图解。我翻回最后一次科考的装备记录：“手电筒、折叠刀……”旁边还涂鸦着一柄折叠刀，上下两个刀刃都打开，像一束双折的闪电。
当我再次抬头，她已是那副曾为我指示山泉的容颜。
“那个巨人—是我父亲。”
他夜间考察，无意发现一只当时已经销声匿迹的朝蜏误闯进矿东蔡家的房子，被顶灯迷惑找不到出路。于是他用折叠刀撬开窗户，伸竹子進去熄灭顶灯，再用手电筒光引导朝蜏飞出。他还喂了它巧克力，并且就地取材，用巧克力的包装纸帮它修补了在左右冲撞中破损的翅膀。 人们抓获父亲的时候，他刚刚把朝蜏放飞。而那只朝蜏，恰好已是当时的最后一只。
这就对了。大洪水神话人类有许多，幸存者总是夫妻，或者兄妹或者母子，她们这一族的神话却只剩下一个女人。孤雌生殖。
我感到一种插在身上的刀子被拔出去时的空虚。
我望着她正在迅速衰老的容貌，不知道该把大脑浸入当下的湍流，还是远眺旧事的长河。我说：“所以你每一轮蜕皮，都会经历由年轻到衰老的全程，而你却把一生，耗在了，追寻我？”
她恻然说：“你在猫爪下救出我，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是偷得一生。这对我们双方，都很相宜。”
我说：“可是我要如何放得下，在平溪的时候……”
她听了莞尔：“要说我和你最相宜的年岁，那是在十分的时候呢。在平溪，我都已是倒数第二个年轮了。”言讫，像是为了应这句话似的，她回溯到那张在路牌下守望着的容颜。
我何尝不知，这时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相对无言，并肩等待最后一线余晖的湮没。但不行，我做不到，我受不了别人寄来一座奇伟却破了洞的砂时计，我收到的只有空虚，又恰是这空虚丈量着路程的迢遥而变作坠胀的重。
她说：“那件事情之后，你父亲隐居去了澎湖，我们飞不过海，无法去道谢。他给始祖修补翅膀时留下的那张纸片，在始祖死后，千百代来，一直被我们奉为神物。今天，族人托我把它交还给你，并且说一声，谢谢。”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出口，去往猴硐神社途中遇见的老妇人轮回重现。她双手交叠，捧着一小张半面是银色的纸片，向我伸来。与此同时，她浑身衣料的绲边与拉链都开始像暴晒下的干花一般打卷、绽开，血色从她脸上褪去。她随即就停格在这个动作的瞬间，像肥皂泡在极寒的冬日结成因布满冰花而失却透明和弹性的球壳。
我从她掌心轻轻拈起那张与日志上的图样剪裁得严丝合缝的纸片。她全身已如被迅猛的火舌吞没又吐出的薄笺，愕然间保留下形状，忘却了灰飞烟灭，经我一触，才如流连不去的鬼魂遽尔醒悟到已死，轰然溃散。从委蜕的余烬中，升起一只和地上的折纸极为相似的虫。它脖子两侧，有一双对称的粉迹。背上生着一对荷白色的前翅，后翅退化，翅端有一點水蓝的彩斑。通体呈淡茧黄色，唯独腰际有一圈米白。尾部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放着栗金色的光。
就在这同一时刻，从基隆河的上游，覆着河面泻下一股由无数相同的萤火汇成的光潮，漫过桥下，溢往远方，照亮了整条暮色沉寂的溪谷。那光潮分出一小支，氤氲般飘上崖岸，我身旁的这只，也翩然加入进去。它们凝聚成一个金色的人形，穿林而出，步上铁桥，向我走来，俨然是父亲的魂灵。我再也噙不住泪水，声音沙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伸出手相迎上去。然而就在触碰到的一刹，它们散成无数绮霞，从我两侧飞过。我扑了空，蓦然回首，它们浮上对岸的林梢，重新汇聚，抱成一只烛影明灭的天灯，升入烟紫色的晚穹。直到很高很高，才在和星光区分不了的闪烁中，荧然不见。基隆河上的光潮也在相同时刻涸竭，向着下游流逝到尽。原来夜的帷帘已经落下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发现朝蜏。我还去过平溪，他们也再都没有出现。后来我伤怀难遣，竟移情于那只橘猫，认为这种种机缘，实是它为点化我所开示的幻境。猫村的猫都有名可稽，那时它已很老了。我找到它，买了一包猫粮，放在它面前。它仿佛还记得多年的旧恨，拧头不顾。后来大概又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傲慢地吃了两口，就拽起尾巴走了。我不知道它懂得没有。也可能，是我不懂。
（责任编辑：王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