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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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派来的老頑童
  憨憨是我爷最小的弟弟,我该叫他四爷爷。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四爷爷,我同辈的孩子也没有人叫过,就是我爸那辈该叫他四叔,也都没人叫。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憨憨。
  我的老家在山西农村,我自小在西安城里长大,我对城市的感情要比老家深多了。但我对老家也是有一些情感的。我小时候回过几次老家,一住好久,对老家的人和事有记忆,有情感。
  我们老家把智商低的人叫作憨憨。憨憨的智商顶多五六岁孩子的水平。他跟着我爷爷一家生活,也就是跟着他大哥大嫂生活。
  我在老家住时,我们吃一锅饭,是一家人。他在家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比如担粪、挑水、喂牛,吃饭从来不上桌,也没人搭理他。我那时太小,也不去多想,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憨憨理所当然干最重最脏的活,理所当然不上饭桌,我们理所当然不和他说话。
  憨憨会说话,但是他很少说话,他从不和人交流,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还是不会交流。他只在挨骂时,嘟嘟囔囔几句,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从表情看,他很生气。他挨骂的原因永远都是两种:一种是把活没干好;另一种是把哪家的孩子惹了,人家孩子告他的状。我见过我爷爷教训憨憨的情景。
  那次,憨憨看见门口有几个孩子拿着好看的纸片片玩,就拿走了一张,孩子要他不给,于是孩子们给我爷告状。我爷是一家之长,披着棉衣,站在院子里,威风凛凛。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院子是长方形的,地面是铺了砖的,房子和院子之间有一层台阶,院子在台阶下。院子后面,有一个小后院,厕所就在那里。旁边有一棵树,树枝伸进了厕所,有时候会碰到身体。我看见憨憨挑着满满两桶大粪,穿过院子,往大门口走。
  娃娃们一告状,我爷就怒了,骂憨憨:你惹娃娃干啥?憨憨在我爷面前,从来不敢嘟囔半句,乖乖地站在一旁。我爷骂着骂着,觉得不解气,想踢憨憨一脚,踢的那条腿都已经抬起来了,却又突然放下了。憨憨不知道啊,以为会踢到他,吓得双腿一抖。那情景就和小孩子挨打时一模一样。憨憨那时至少也五十多岁了,一个小老头,他害怕的样子,和孩子一模一样。憨憨从来不记骂不记打,下次还会和娃娃们抢东西,娃娃们还会告状,我家人还会骂憨憨。憨憨的一生中,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就只有和孩子抢东西玩这一件事情了,他乐此不疲。
  我爸十五岁从山西农村老家过了黄河,来到西安,从此在西安扎下根。我不知道憨憨记不记得我爸,他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又为什么跑到他家吃饭睡觉呢?大人都不和他说话,我也不和他说话。我只看他,他有时也看我。他的眼里好像没有好奇,好像知道我是谁。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我笑过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我现在都记得。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时,憨憨已经住到我二叔家了。我爷把家分了,憨憨由我二叔养老送终。憨憨也就搬到我二叔家了。二叔家离我爷家很近,隔一条半巷子。我经常在两家之间跑来跑去,有时传个话,叫个人。
  憨憨跟了我二叔后,依然干着家里最脏最重的活,每天忙忙碌碌的。其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二叔脾气不好,特别火爆。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扇了憨憨一耳光。当时我在场,我记得那清脆的声音,还记得憨憨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打什么打!憨憨不会还手,他从来不打人,更不会骂人,只会拿走小孩子一些好玩儿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爷坐在了我二叔家里,对我二叔说:不管怎样,那是你叔,你不能打他!我现在才理解了,为什么我爷抬起腿想踢憨憨又收回了,不管怎样,不管憨憨怎样傻,那是他的亲弟弟呀!
  憨憨活到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好像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我二叔为他送了终。
  憨憨这一生,除了傻,也有快乐。他的快乐来自与孩子们抢玩具的时候。一次,他抢到了一张糖纸,然后对着阳光看那跳跃的色彩,看得极其着迷,还带着微笑。
  憨憨的生命,虽卑微如草芥,但是和我们一样,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促使我写憨憨的原因是,前几天,我儿子问我,老家都有谁?我突然想起了憨憨,还对儿子讲了几件憨憨的事情。讲完,心里沉甸甸的。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憨憨,是在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后,儿子的问题再次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我无法逃避,以此怀念他。
  我想,在这世上,上帝对人类是有分工的,有夏娃,有亚当,有英雄,有凡人,有聪明人,也有——憨憨。
  我家憨憨,就是上帝派来人间当老顽童的。
  涝池
  老家村子的中间,有一个涝池。涝池里的水曾生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涝池水不清,有人洗衣,有人挑水,有人牵来牲口让它饮水。水烧开后,有很厚的白色沉淀物,还有一股重重的泥土味道。
  我的二爷家在村道的中间。二爷个子矮小,那时年纪并不大,但看上去很老。二爷家的日子,在村里是被人瞧不起的,原因是他没有儿子。他曾经是有过儿子的,两个长得特别帅的儿子,活蹦乱跳,一个坐在拖拉机司机旁边的位置上,被甩下去后,又被车轮轧死;另一个则是在夏天很热的一天,跳入涝池里游泳,淹死了。没有了儿子的二爷特别悲伤,这辈子没了指望,从此家不成家,人不成人。
  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回老家,我和我妈我爸去二爷家看他。二爷一脸的笑容,深深的皱纹刀刻似的。他家孤清得太久了,我们去了,他特别高兴,拿出了给过年备的一些食物,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他那笑容,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们没在他家吃饭,实则因为他家不卫生。家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在凑合,凑合着过日子。没有儿子的日子,二爷只剩下了凑合。我爸妈走的时候,给二爷爷留了五块钱。五块钱在当时能买不少东西。二爷接过了钱,他的笑更深了。然而,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后来,我给我爷说了我爸妈给二爷五块钱的事情。我爷不语,望着远处,满脸的深意,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们一家在西安城里,和老家的人离得远,对二爷的同情要比村里的本家亲戚重得多。我们觉得他太可怜了,他说话时的表情特别卑微,跟我爷在家里家外的气势不可比拟。我爷给我讲二爷的两个儿子之死时,语气平淡至极,像在说一头牛的遭遇。   每次回老家,我都去涝池,看姑娘们边洗衣边评论谁纳的鞋垫漂亮;看挑水的男人不卸扁担,把桶甩到池里,然后一使劲就提出满满的一桶水;看牛被牵到池边后,低下头畅饮,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样子。
  我家有两头牛,它们的圈就在门道里。最初,我进出院子时还很害怕,后来就不害怕了,牛其实很温柔。我小时候和牛羊马猪的接近,都是在老家住的那些日子里。现在回想起来,挺珍贵的。
  我叔他们都喝生水。从水缸中舀出半瓢,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口喝。涝池中担回的水,除了做饭用,我叔还拿来饮牛。我叔从来不把牛牵到涝池边饮水。
  我最喜欢看牛喝水。我叔对我说,牛喝水不能叫喝,应该叫饮。满满两桶水,给桶底放一个棕色圆饼样的东西,牛就喝得特别香,一吸气多半桶就没了,再吸气一桶就干了。牛饮水时用的气息非常均匀,所以声音很耐听,滋滋滋、滋滋滋,很有节奏,一点儿也不乱。一头牛一次能喝两桶水。我问我叔水桶里放的什么东西,我叔当时告诉了我,但我后来忘了。我想,应该是类似人吃的糖类的东西吧,放进水里,味道会更好。
  人畜赖以生存的涝池,混杂着天上的雨水、冬天的雪水,还有我二爷那个村里人提起来,都说漂亮得没法说的、活蹦乱跳的十八岁儿子的生命。但村里人没有人嫌水脏,嫌不吉利,涝池就是水,水就是涝池,特别简单,毫无旁念。他们每个人都能边喝涝池的水,边说二爷那溺水的孩子。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涝池干了。
  那一年,我在老家过暑假。涝池干了,村里人慌了,急了,连夜到外村取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深夜里都传来水车轱辘轧过村道的声音。吱扭吱扭、吱扭吱扭……那水车一点儿也不像兰州城大水车那么沧桑和雄壮,车行走时发出沉重的声音,还伴着拉车人和推车人的喘息。为了水,村人还有我的家人,都在深夜里去拉水。我现在回忆起那时的场景,觉得那是在进行着一场抢水之战,有些艰苦绝伦的意思。
  旱情持续了一个月左右,老天终于仁慈了,又开始连续下雨。下雨时,村里人在欢呼,在庆贺胜利,犹如打了一场胜仗。涝池,也缓过劲了,水慢慢地涌出来,水位线一日高过一日。
  又过了好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通上了自来水,从此结束了喝涝池水的日子。无人再去涝池挑水了,也没有牛去饮水了,因为后来村人都种果树,并已成了气候,靠果树就足以养活一家人,没人再好好地种地了,所以牲口也渐渐没有了。池边依然有洗衣的人,涝池的水宽,洗起来方便。
  我三十三年没有回过老家了,难以想象,涝池现在怎么样了?
  我二爷早已与他那漂亮的两个儿子团圆了。想来,二爷该真高兴了,笑起来不会再哭了。
  小婶
  我小叔把小婶娶回家的那天,我在场。
  那天,我小叔身披红绸,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部门口的空地上,和同样身披红绸的小婶举行了婚礼仪式。我那时大约八九岁,挤到人群里看热闹,就觉得马好高,骑在马上的小婶更高。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叔和小婶的新婚之夜。那天晚上,小小的新房里,挤满了青壮年男人,不是本家亲戚就是邻居,我都熟。我也在新房里。我现在依然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家里人让我一个小孩子看闹新房呢?我在新房里不断地纠正那些人说的怪话,可我越是纠正,他们越说反话。我那时太小,不懂得他们是故意的。
  我在他们的授意之下,向小婶要“烧炕风子”。老家把新娘子给的烧炕红包叫“烧炕风子”,由烧炕人向新娘要。我不好意思开口向陌生的小婶要,好不容易开了口,小婶递给了我一个红包。我拆开一看,只有一分钱,太少了,太让人失望了。闹洞房的人怂恿我再要,我就再要。要了半天,又给了一个,一看又是一分钱!这个小婶,太小气了,我有点不喜欢她。
  小婶和小叔两个人都脱了鞋,坐在炕上,小婶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没有一点儿新婚的喜悦。小叔在闹洞房的人要求下,迫不得已靠近小婶,他一靠近,小婶就向一边闪。在闹哄哄的聲音中,窗外突然传来几句厉声厉语,小婶像猫突然发现周围有不安全因素那样,竖起耳朵,转动眼珠,头偏向院子,极力想听清外面的人说什么。我跑了出去,只见我爷和我奶在大声说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弄得人紧张。我仍惦记着继续向小婶要“烧炕风子”,就又跑回新房了。
  第二天,小婶回娘家,竟然带上了我。我高兴地去了。她的娘家和我家隔了几个村子,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她和小叔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她带着我,一路颠簸,一路下坡,到了她的娘家。
  她家的院子很干净,她把我带到厦屋,取下屋顶吊着的一只竹篮,从里面拿出一个蒸馍给我吃。我接馍时,突然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后来,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不久,所以她很悲伤。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也不敢问。
  小婶长得挺漂亮的,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眼珠是黄色的,个子很高,比我小叔要高一点儿,她的骨架很大,一双手又大又粗糙。自从过了新婚之夜,她无论干什么,都带着我。
  在小婶嫁给我叔的那个寒假里,她带我去逐家逐户地收鸡蛋。那时谁家需要鸡蛋,就挎上竹篮,去本村或外村人家里购买。每到一家,一进院门就大声地问:你屋有鸡蛋没?我学着山西方言,也结结巴巴地问:你屋有……有……鸡蛋没?小婶笑得肚子疼。
  她喜欢和我说话,问我城里的很多事情。一些我能回答,还有一些我回答不了,回答不了的,我就用陕西话说:我可知道!意思是我怎么知道。她记住了我这个口头禅,有时,我还没说出来,她抢先学着我的陕西话,替我说:我可知道!然后她就笑。
  她其实很爱笑,完全和新婚之夜那天不一样。有一次,她去邻居家纳鞋底,我陪了她一会儿,就跑回去了。我奶做好了饭,让我叫她吃饭,我就去叫她。刚走到邻居院子门口,她就出来了,一手拿着正在纳的鞋底,一手举起纳鞋的针,向上一扬,笑着说:就知道你来叫我吃饭了,走!回!
  小婶的屋子干净,尤其是炕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我就喜欢睡在她的炕上,经常想方设法地赖在她的炕上,不回我和我奶住的房间睡觉。我们老家有个习惯,冬天进别人家,先脱鞋上炕,把腿和脚放在被子里暖和,来几个人炕上就坐几个人。   老家的热炕,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发馍。把馍揉好后,一个个整齐地放在炕上,再盖上被子捂。我总是很好奇,经常悄悄地掀起被子,看那圆圆的馍,孩子般地躺在被子里长大的样子。
  白天迎接客人的热炕,晚上主人用来睡觉,床单和被子是不更换的。但我小婶换,她在晚上会换上睡觉的床单和被子,所以她的炕没有异味,我经常赖在那里不走。有一天傍晚,二叔的女儿杏子,叫我晚上住在她家。杏子比我小一岁,在老家时是我的玩伴。杏子对我很亲,总是叫我“洁洁”。老家的人把姐发音为“洁”。杏子长大后嫁了本村一个男人,一次他们打架,杏子竟被丈夫砍伤,也就离了婚。杏子叫我,我装作没听见,她就摇我的胳膊,我装睡着。后来,杏子非常失望地走了。第二天,我以为杏子不理我了,哪知她一大早就来找我这个“洁洁”玩儿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去她家,我告诉她,我就想睡在小婶那香香的炕上。
  过了几年,学校放暑假,我又回到了老家。那个假期真愉快。小婶带我去赶集,集市在五里之外。我穿着她的黄色军裤,屁股后面有两个用缝纫机轧得整整齐齐的大圆补丁。我和她一人骑着一辆车子去赶集。我们在拥挤的集市里逛,看到卖牛的,小婶就给我说,小叔有一次在集市上,竟然买回去一头瞎牛,我爷骂他:我看是你瞎了!不是牛瞎了!
  小婶还带我去地里,给苞谷松土。苞谷那时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根部干干的,有裂缝,她手把手教我用锄把根部的土一松。我俩并排锄地。那是我第一次干农活,第一次像个农人般,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一个上午过去了,锄完了苞谷地,我学她的样子,把锄扛在肩上,收工回家吃饭。走到半路上,有一驾马车经过我们,架车人跟小婶熟,让我们上车。于是,我俩上了马车。马儿一颠儿一颠儿地向前跑,凉风就迎面而来,令人无比舒适,大有归去来兮的意境。
  小婶教我拉架子车,我没学会。村里不管姑娘媳妇,都会拉架子车。夏天,姑娘媳妇们都穿着一件汗衫,里面不穿内衣,架子车上宽宽的带子斜挎在肩上,两手拉着车把,像男人一样身体向前拉车。我试了,我拉不动,小婶就不让我拉了。她拉车时,我坐在车帮上,边和她说话,边看她身体前倾用劲的样子。
  小婶和我叔一直没有孩子,为此,还到西安城里医院看过,医生说,不可能有生育的希望。杏子告诉我,小婶从城里回去后,整整哭了一个月。
  不久,小婶领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我见过,长得真漂亮,和她很像。又过了几年,小婶香香的炕上,又躺着一个可爱的男孩。小女孩已经三四岁了,在炕边不断拨动男孩的小鸡鸡玩儿。
  成年之后的我,不再回老家,和小婶也没再见过面。如今,她也该六十岁了。
  小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倩。
  小叔
  小叔长一张娃娃脸,圆圆的眼睛,个子不高。
  很多年前,他是队里的会计。那时,每个夏天的傍晚,在我家长方形的院子里,一张小桌前,围坐着队里的几个干部,他们一起算账。算什么账,我不知道,但小叔神采飞扬,手指翻飞,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且边打边说,直到月色溶溶。
  小叔的方言是老家人中最难懂的。他说得快,每个字吐得不重,但连在了一起,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串串外文。每当他和队干部算账时,我从他的话语里连一个数字都找不到。
  我那时觉得小叔好神气,能把算盘打得又快又准,村里那么多人,就他能当会计,我有些羡慕。
  又一个暑假,我回到老家,发现门道的牛圈已经没有了,搬到另一处了,门道变成了打铁的地方。
  那时,农村开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小叔就失去了生产队里人人羡慕的会计工作。除了种地,小叔靠打铁挣一点盐醋钱。
  老家虽在乡下,但夏天也是非常闷热的。三伏天里,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傍晚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恰巧从田野来的风,穿过门道,到达人身上,啊,顿觉此乃天上人间。眼前陆续走过收工的农人,牵着晚霞而归,遂又觉身处世外,在欣赏着人间日暮的宁静。
  小叔清晨六点开始打铁,打到十点,吃早饭。然后避过中午的炎热,下午接着打。一天打两次。他打铁时,穿上破烂的衣服,一条没有颜色的毛巾挂在脖子上。
  他用最传统的方式打铁。一手拉风箱,一手用钳子夹着一根直径两三公分的铁棍,把铁棍投到火里烧,然后用劲拉风箱加大火力。铁棍烧一会儿后,夹出来,拉风箱的手立即拎起铁锤,使劲砸铁棍,把它砸成“U”字型铁钉。一个铁钉要反反复复烧砸几次,还要淬火,提高硬度、耐磨性和韧性。铁钉是给牲口用的。这么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小叔要打好一会儿才能出一个。经过一上午,我看见地上散放着二三十个铁钉。
  小叔一边打铁一边趁机擦汗。我站在旁边看,站一会儿就受不了那种热。我问小叔,打好的铁钉,干什么用?小叔说:卖呀,五分钱一个。
  那个夏天,我每天都看小叔打铁,不觉得他辛苦,只觉得他坐在小凳上面对着一团烈火,会很热、很烤。小叔本来不黑,打一个夏天的铁,就变得又黑又亮,完全不同于几年前神采飞扬,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小叔了。
  有一年,小叔和小婶来西安城里,小婶想买一件紫红色乔其沙衬衣,小叔不高兴,嘟嘟囔囔说:穿那能咋!我在一边帮着小婶说话。我说:就一件衣服么,二十元钱,那么小气,不让人买!小婶最终买了。买回后,她极其节省地穿。炎热的天气,她穿了之后,把衣服挂在屋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着穿。我很好奇,夏天的衣服应该天天洗呀!但小婶舍不得洗,好似嫁衣一样珍惜着穿。
  三十三年后,当我把小叔打铁和小婶紫红色乔其莎衣服联系到一起时,才明白了,二十元钱,小叔要打四百个铁钉,四百個铁钉要在烈火前炙烤多少个日夜呀!小叔当然不同意小婶买。小婶也明白衣服来之不易,所以穿得特别小心。
  小叔和大多数的儿子一样,成家了就和母亲没有话了。有一次,我和奶奶从老家回西安,小叔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离上车的时间还早,我们就在候车室里等。几个小时,小叔都在一旁踱步,有时到外面吸一支烟。他和他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火车终于来了,我和奶奶上了车,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上了火车后,我就想起了以前,夏天的傍晚,他坐在院里,手指翻飞,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出一串又一串的话来。
  有一年,村里一家人承包土地种苹果树获得收益后,村里人纷纷开始种苹果。小叔也包了一大片地。
  我去过他的果园。苹果那时还没完全红,也没熟透,但小叔慷慨地对我说:尽管吃!果子多得很!于是,我学着小叔的样子,摘一个在裤子上把灰一蹭,就吃起来。味道不错,清脆酸甜。我那天吃了很多,吃得晚上拉起了肚子。
  此后,小叔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的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我在城里,偶尔还能尝到他托人从老家带来的苹果。他再也没有摸过算盘,打铁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我想问问他和小婶,还记得那件紫红色乔其纱衬衣吗?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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