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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色细雨蒙蒙的烟云天,青褐色皴裂斑斑的砖脚地。鼓形石柱础擎起漆皮剥落的木柱,一根一根不甚直溜的柱子,支撑着四面古旧的木楼木梯木板壁,一扇扇棂格精致的木雕窗。一方天井,苔痕上阶。一株老桂,绿了半院。潮润的风,裹着桂花香缕缕飘来……这个浙中古村——金华永康市厚吴村中的老宅“桂花居”,古韵悠悠,马头墙下街窄巷长,落花如梦,塘水生凉,丝雨缠绕着思绪漫然无边。
二十多年前的几次远行,于途中得见陕北的窑洞、山西的斜顶房、湘西的吊脚楼、贵州的小城堡、皖南的马头墙、湖北参差长短的大顶屋,每一处都会让人兴味无穷。记得第一次到东南,看到沪宁线上闪过绿篁丛中黛瓦粉墙,恍如是在魏晋时代的山阴道上。于是,我认为南方有我梦中的古风貌,就跑到更南的广东,却大失所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那里看到的已是火柴盒式小楼的天下。不想,二十多年中,“火柴盒”竟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全国。有画家朋友,不得不租“三马”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去觅风土。旅游团的游客,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真是胡来哉!
我此次南行数千里,山水之间多了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火柴盒”,不辨身行何处。幸而在厚吴又找到了粉墙黛瓦桂花烟雨的江南。
桂花居是书香门第,从这里带着书与桂的缕缕余香,我来到厚吴村另一老宅——司马第——一座嘉庆年建的官家宅邸。与厚吴许多古宅一样,是三进二层四合屋,中间二天井,不同的只是迎门的马头墙是磨砖的,门楣上阳刻“司马第”三个字。宅中并不见画梁红柱赤墀青琐,只是江浙式赭木本色。除却壶门粉壁上有些诗词联句之外,府邸的豪华,只显现在木雕上了。
当地人将屋柱顶端抵接梁架的半弓形装饰木,称作牛腿或马腿,我看上去,倒像是金华的火腿。司马第的柱子极粗,那“火腿”也就分外突出,上面抵承横梁的斗拱,下面连接木柱的顶架,俱是繁密的云子勾缠枝花整雕的绣球。“火腿”最凸突的主件部分,是整雕的大狮子抱着小狮子,狮子张牙舞爪,灵动威猛,玻璃球镶嵌的暴睛瞪视下方,一身毛发或卷曲或飘洒,蜷蜷缕缕,流畅洒漫,宅院四周十几只狮子很为司马第生威势。背衬的门窗隔扇雀替,皆是一幅幅山川人物故事的浮雕,或是流云百蝠、万字不断、乱柴托壶瓶缠枝花纹的透雕。精镌美镂争供眼,目不暇接之中领受了什么是繁华贵盛雕镂满眼。
对着雕镌精雅的司马第,心中却叠印起河北家乡山里有一座柿子树核桃树的小院落,二层楼院中砖瓦雕饰虽稍拙朴,其精雅繁密,亦同样是“雕镂满眼”。记得在这座弃院中写生的画家朋友说:“现在没人费这样的心劲了,人们活得越来越粗糙。”村里年轻人都到火柴盒式的小楼中居住,而“桂花居司马第”也只有老年人,后辈都住上火柴盒式的别墅了。
徘徊于司马第廊柱之间,我同样以为这里不及小楼别墅中舒适,画家与我感慨的是一种心态——一丝一缕镌刻这桂花居司马第的匠人和主人,以一种宁静、不计时日代价的心思成就这样一种美,于是就有了这属于江、浙的美,河北家乡那座山村小院也是如此。
不同的生存条件、人文风俗会产生不同的审美心理,但都是不计功利追求美的心态,产生了各地不同的景观美。在这种心态中产生的美,叫做优雅。桂花居司马第与河北家乡的小院,都具有这种优雅。
自古国人就有“赶时兴”的心理,生怕自己落入“天宝末年时势装”遭人耻笑,遂不断抛弃自己的美,使我们美轮美奂的“天宝时势装”及其体系,如今叫做“和式”。
如今人们离开“桂花居司马第”,又要去追“欧式”了,欧洲的“哥特”、“巴洛特”、“现代北欧”同样是那个地域人的宁静无功利的追求,不过,那份优雅是欧洲的。
当我登上村前的山丘南山凝望整个厚吴的时候,心头浮起一位外国诗人的话——人生总有两样东西是永远不能忘掉的,这就是母亲的面孔和故园的风貌……
俯瞰古村,见青灰、褐灰小瓦密匝匝覆成的屋顶,鳞次栉比,背瓦互连,一方方黑的天井,一片片白的马头墙,组合成黑白灰色、肌理细密、密笔皴痕一般铺陈开去,形成一派扑地闾阎,消失于远处暮霭,隐隐浮几缕炊烟……
虽经沧桑变迁,厚吴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却经久不衰,而今的厚吴,仍保留着庞大的古建筑群,尚存厅堂宗祠、古屋老宅、庐墅精舍近百幢,千余间,幢幢房屋相连,院院门廊相通,走廊呈“井”字形向四面八方对称伸展,往往是几百间房屋连成一片,雨雪天邻里走动也不用打伞,构造非常合理巧妙,这一院一幢,不禁使人感到婉若人体的穴位,这不断伸展的走廊,无异于穴位之间的经络,既使人得到艺术熏陶,又在乡邻间串联着亲情。
这些在宁静超功利心态下诞生的智慧结晶,而今仍具有原有的功能,凝聚协调着几千村民的生活和劳作,起着服务村民的作用。在一座大的宗祠里,就有办公室、保安站、老年协会等。
我羡慕厚吴人,保护了母亲面孔一般的故园风貌,厚吴也是我永远的桂花烟雨江南。
萧萧暮雨,天地苍青,我细细审视,仍不能辨识哪是司马第,哪是桂花居,但潮润的风与桂花的香却缭绕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