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局长突然来拜访我，好像什么东西追逼他那样，他说：拜托你，联系一位著名的作家写一本艾城的书，艾城要发展旅游行业，可是，又没景点，我最近跑了许多地方取经，受了启发。
　　他列举了一个传说，一首歌曲使得一个地方成了热销的旅游景点。他不想走别人走过的老路。他点定了一位知名的作家。恰巧我和那位作家关系甚切（在此，我隐去那位作家的姓名，反正，她的小说读者一定阅读过了）。
　　我立即拨通了那位作家的手机。她接受了，而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希望先看艾城的有关资料。她说：越详细越好。她打算钻研了资料，再到艾城现场考察。
　　事情这么高效率地谈妥，刘局长十分激动，他舒了一口气，说：没问题，三天内，我将资料送去。临告辞，像是卸了一副重荷，他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了，我不懂文学，我拜托你催促此事，越快越好。
　　一周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刘局长，问起资料的事。他说：我天天开会，明天我就送去。
　　过了半个月，我的手机响了，是那位著名作家的号码。她说：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我说：没呐。
　　她说：我以为是你的电话。
　　我说：艾城的情况资料送到你手里了吗？
　　她说：我等着呢，半年时间要出书，我担心来不及。
　　我说：那我催催。
　　刘局长显然正在跟别人对话，手机传来一片话语的嘈杂，似乎一屋子人在说话。响了很久，他说：请问是谁？
　　我直截了当地问起艾城资料是否送出。他说：哦约，我把这事给忘了，放心，我明天安排专车送出。
　　过后的十天里，我不敢贸然打她的电话，我得等到她接受了艾城资料以后再给她通话。关键是资料送出，她的心里有了底，可以正式进入构思了。
　　我这个人挂不住事，换位思考，假如我等需要的东西，迟迟来到，却又接下了那摊子事，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硬着头皮给刘局长打电话，好像我求他办事了。可他不接。连拨了三次，对方索性关掉了接听。我灵机一动，跑到街头的电话亭。这下，他接了，仿佛中了我的圈套。
　　他说：我有数了，明天我派专人去送。
　　我犯嘀咕了。本来是他拜托我的事儿，现在我倒成了主角。我在琢磨给著名作家一个说法，毕竟拖了三个月，本来很急，现在很慢了。放任她发展吧？
　　又一个月里，毫无音讯——送出了，他起码会来个电话吧？难道把著名作家晾在那儿了？转眼半年，我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连拨几次，刘局长都不接。他知道是我的电话，故意不接。我感到作家被抛弃了，一个热衷的玩具，到了手，不把它当一回事了。
　　我换了个电话机。他立即接了。他显然后悔了，像是我耍了个手腕。他说：我在外地考察，明天回来，我立即送去。
　　我猜，事情拖了这么久，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或许，已放弃了这个项目，另有新设想了。可是，我被套进了。著名作家那里，我是失去信誉的人。艾城很重面子。管它呢，失去信誉的说到底，还是艾城。
　　我几次欲给她打电话，只是，说什么？怎么说呢？我得维护艾城的名誉。我在沉默中等待——希望明天刘局长开始行动。期间，她托人捎来口信，问：事情怎么样了？
　　我发现，我已夹在其中，刘局长和著名作家毫不相识，却没有书面的协议，艾城习惯口头约定。可是，刘局长已烦我，估计著名作家也怨我。我克制着，保持沉默，因为，我无法表态。
　　到了年底，我想，种庄稼也已收割了。那天，我在街头的电话亭，给刘局长打电话。他没料到是我——我已成了电话骚扰者了。
　　他说：你不要催了，我明天送去。
　　我说：不是我催，又不是我的事，好像成了我的事，都那么久了，人家会怎么想？
　　寒风里，我火气冲上头，我有点颤抖。我还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说：明天再说，我有数了。
　　我已对语言失去信心。我不知道那“明天就送去”的话到底表达什么。我置身云里雾里，迷失了。
　　第一天，也是整个过程里，刘局长第一次打电话，好像他走出了迷途，对不起，还是你出面，告诉著名作家，叫她写起来吧。
　　我说：艾城的现状资料送到人家手里了？
　　他说：还是不送了。
　　我说：没资料，她不是没依据了吗？
　　他说：凭她的想象吧？想象可以创造出景点，有了资料，反而被束缚住了。
　　我能说什么？不过，我想，事情拖了大半年，著名作家的脑子里，肯定在想象未来到过的艾城。刘局长给定了她任务，却又不提供资料，她的想象经过蓄势，肯定憋足了劲起飞了。那正是刘局长创造的效果。
　　果然，书已成稿。而且，完全符合刘局长的要求（时间、质量、创意）。是她日复一日记下的想象的艾城。我说：我忘了告诉你，刘局长是心理学博士。
　　她说：我明天就寄送出，特快专递。
　　
　　待 遇
　　
　　我刚调进局里那会儿，还是个小青年。局里安排我文书这个岗位。收发文件，还提签来自上边的轮阅文件。分管我的是刘副局长，他说：熟悉业务，从文件开始，安心干吧，这个岗位很重要。
　　我还不知道机关的事情，他说重要，一定就重要。重要就说明了我受到了重用。一个机构收进发出那么多文件，都经过我的手，机关的运行主要凭借文件，我的岗位确实重要。
　　第三天，刘副局长拿着文件夹过来，说：小谢，这份文件的签阅单是不是有问题。
　　一正六副都在。我说没漏掉谁呀。
　　刘副局长皱皱眉，说：你去查阅去年市委66号文件，看一遍，再到我办公室来。
　　文件明确表述，刘副局长排在另一位副局长之前，我的签阅单正好把两个姓名换了位。
　　刘副局长说：小谢呐，排前排后，我倒无所谓，都是一个级别，可是，市委确定了的事情，我们在工作中要保持高度一致，是不是要增强贯彻市委精神的自觉性。
　　我表示，在今后业务里会细心把握。
　　不久，我换岗位了，搞后勤。刘副局长跟我谈话时说：机关业务，你要一个一个环节地熟悉，后勤是机关正常运行的保障，很重要。
　　我由一个动手的岗位换到动脚的岗位，我的专业是动手，因为手直接跟脑有关系，我知道擅自打乱排序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同事背地里转来刘副局长的话：一个人排在哪个位置决定权在市委，如果没犯什么错，位子就变不了，否则，不是制造矛盾了吗？
　　我提醒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有一天，刘副局长说：小谢，你有没有空？我说空着。他说那就跟我去开个会。
　　我替刘副局长拎包。刘副局长出去开会，总是要带个随行人员。我不清楚其中的奥妙。到了会场，我就跟熟悉的人打招呼。那是一个企业举办的开业典礼。许多部门的头儿都到场，可见主办方神通广大。
　　倒是看不出那个企业的头儿有啥能耐，甚至，相貌还有点书生气，戴着副眼镜。他忙着迎接光临的各级领导，很恭谨的样子，见一个递一支香烟，递一张名片，我不会吸烟，我猜他把我也当成了有一定级别的领导了。
　　他没给刘副局长递烟。大概刘副局长被前边的人挡住了，或许，他发现了他认识的领导，赶上前去递烟，还时不时地见人就说：谢谢您的光临。
　　当然，我也赏受了同样的话，那话，仿佛无形之中提升了我的地位。我看见刘副局长快步走过去。企业的那个头正跟也是出席典礼的其他部门领导拉近乎。
　　刘副局长冲着他说：你认不认识我？
　　他说：对不起，请问领导尊姓大名？
　　刘副局长丢下一句：我要让你认识我。
　　他立即递香烟。刘副局长说：我有。
　　他趁机向旁人打听刘副局长的身份，问了，就屁颠屁颠地去追刘副局长。刘副局长已坐进轿车里。我连忙赶过去。
　　他在车窗外讨饶。刘副局长命令道：开车。
　　我还没见识刘副局长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在车内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仿佛吐出的是一肚子气。
　　过后，我听说那企业的老总来办事，到我们局这个环节，被卡住了。他一口一个刘局刘局刘局。刘副局长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一支香烟的代价，很惨重。
　　刘副局长说：不要以为你当了大老板，就目中无人了。
　　他说：我确实没看到，千错万错，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有位知交的同事给我传过来话，说我失职了。我终于知道，刘副局长带我去，不是要我去凑热闹观风景，我应当紧随其后，时刻准备向外界人士介绍这是我们的刘局长（得省略“副”字）。
　　接下来的数年，我的岗位不断调整，似乎没有适合我的岗位，或者，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刘副局长的位次到了退休前，已排在局长后边，即为常务副局长（据说终于没争取到“括弧”）。我一度不安心，可是，其他部门也不接受我。我的印象在我们局已奠定了——从那个签阅单起。说不上走下坡路，我负责联系离退休老干部，已经享受中层副职的待遇了。我定期召集离退休老干部学习。局里，我也算资历不浅了。
　　我没料到，又撞到原刘副局长的枪口上了。老干部，一个月集中学习一次，其实，是一次聚会，聊聊天、听听消息，很宽松，不一定要扣学习主题。我已知道他身体不适，而且带着慰问品登门慰问过（当然代表局长的问候）。所以，这次学习，我没通知他。他出行不便。
　　过后，他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拄着拐杖，据说是专程打的前来。
　　他質问：小谢，你凭什么剥夺我的政治权利。
　　我一愣。他的眼里，我始终是“小字辈”，四舍五入，我也有五十岁了。我说：刘局，我可没那么大的胆。
　　他说：这次政治学习，你凭什么不通知我？有没有文件依据？
　　我说：刘局，你的身体……
　　他说：来不来是我的事，你不通知，就意味着我应当享受的正当的政治待遇……你有什么权力取消我的政治待遇。
　　我说：刘局，我真的没想到你说的那一层面上去。
　　他说：你负责政治学习，你在机关待了这么久，连这点起码的政治意识都缺乏？你成问题。
　　我说：今后，保证……无论什么情况，雷打不动……
　　没有今后了。三天后，局长找我谈话，又给我换岗位，说是老干部对我有想法。刘副局长有资格代表老干部。
　　可我也有想法。有想法又能怎样？反正，保留着我的中层副职待遇，哪个岗位都一样。我认了。我终于走出了刘副局长的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