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之歌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yuexi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妻子怀不上孩子,丈夫和婆婆便背地里上演了一出借腹生子的大戏,悲催的妻子实在不能忍受渣男丈夫的蔑视和侮辱,愤然离婚。然而,分手后女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场生死大戏跟着上演……
   向春天把一根验孕棒放进尿杯里,颇有信心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对照区依然是一块白板。
   她将验孕棒搁在窗台上,然后拿起扫把去扫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许过一会儿,那根红线会显现出来。这次月经推迟八天了,应该是有戏的。扫完主卧和客卧,她想去窗台看一下,但怕破坏某种正在酝酿的惊喜,强忍住了。便扫小客卧,小客卧里没放家具,当初装修时就想好了,是要做儿童房的,放个卡通的高低床和一个带写字桌的小立柜,式样都在家具城看好了,只等怀上后找熟人做B超,鉴定是男是女,就好决定是买蓝色的一套,还是粉色的一套。一晃,在这屋里住了五六年了,她的肚子一直空荡荡的。她一般不进这个小房间,但这次她进去了,一扫帚压着一扫帚扫,扫得很细致,似带着某种虔诚的祈祷。扫完后,带上门,走去客厅的窗台上又捡起那根验孕棒,黯然地将其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将撮箕里打扫出来的渣滓倒掉。
   她跌坐在沙发上,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兽,奄奄一息。
   手机在置物架上振动起来,她动也不动,此刻她不想跟房门外的世界有半点联系,这个恶毒的世界。可手機一直响。她起身去拿手机,是老公冯奇的。他第一句话便是,来了没?你身上来了没?
   他的关切令她无端恼火,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淡然回道,没有。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好半天才哼了一下,那种希望落空的情绪,从手机那头排山倒海扑了过来,她一阵懊恼,又一阵愧疚。结婚十年,他们太想要个孩子了。
   你有什么事?看他半天不挂,她问道。
   这个周末我妈生日,我们要回去。老公的语气很平淡,听得出对回老家一事的兴致并不高。他说,哎,就是提醒你一下,看要置办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她对此的兴致更不高。但婆婆六十大寿,是必须要回的。
   放下电话,她觉得身体像是绑了块石头,沉重得连气都出不匀了。
   公婆在老家镇上经营一家杂货店,有二十多年了,前几年改成了超市,生意还不错。在镇上临主街的地方并排起了两栋三层楼房,一栋居家,一栋门面带库房,有一辆国产的长城越野车和两辆面包车,兼做送货和送客的生意。两老在镇上算个角色。她思量半天,想不出买什么。这么多年了,公婆已经不在乎他们回家是不是两手空空。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提了两盒燕窝。婆婆说,不要瞎花钱,你们只要争气,我宁可割股给你们吃。啥叫争气,他们都懂,可……这世上事,哪怕是上九天揽月,都可以实现,唯他们要孩子这事,真他妈的难,无论使多少力,花多少钱都不管用。这事又不能托关系走门路。
   在商场转了一圈,她决定给婆婆买个包,蔻驰的杀手包,六千来块左右。售货小妹带着白手套将包递给她,说这是新出的贴花工艺,全球限量发行,一上柜就有好多人抢呢。这些年给婆婆的礼物一次比一次贵,这些钱花得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不花她就觉得有亏欠。细想想,到底她亏欠婆婆什么呢?又不是她不愿意生孩子,为要孩子,她算是吃遍了苦头。
   五年前婆婆撺掇她辞了职,说是怕她工作压力大,让她好好调养身心。这五年时间里,她比上班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辗转于各大医院的妇科,排长队挂专家号,身体沦为医疗器械的试验场。她每月月经大多都是按点来,不痛经不胀乳。先是看西医,查了激素,每项指标正常,又查排卵,情况也良好,医生怀疑是输卵管堵塞,先做通液又做碘油造影,躺在手术台上,疼得汗毛倒竖,可最终结果显示双侧输卵管是通畅的。折腾了一年多,医生又开始怀疑她老公,她老公早就检查过,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让医生信,她老公只得又检查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做试管吧,打了一个多月的促排卵针,取了十多枚卵子,却只成功配出四个,分两次种植,两次都生化妊娠。医生总算是没辙了,跟她说,人类可查明的不孕因素只有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是查不出来的。她睁大眼睛问,那查不出来的是什么呢?医生也恍惚,说,也许是环境、气候、饮食、情绪,说不清,说不清的。
   刚开始她是怕自己有问题,最后她反倒羡慕起那些有病的夫妻,有病才能对症治疗,病去好孕自然来,只有他们这没病的,看似有千条路,却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西医看完又看中医,遍访各大妇科圣手,调经活血,疏肝理气,温中助孕的丸、膏、汤吃得都可以填山造海了,那种苦药一天三次,隔三岔五还配合艾灸、走罐、针砭,日子只有苦与疼。好事多磨。她安慰着自己,一朝好孕,这些苦楚便也值了。可啥时才算完啊,她有时恨不得有个医生跟她下个“死刑”,她也就此消停。没有撞到南墙,便只有一直走下去……
   婆婆的家在下面县城的小镇里,车程三个小时,虽说路途不远,交通也便利,但往来并不勤。也好,像他们这种状态,婆媳楚河汉界,互不干涉内政,才能和平共处。
   冯奇一进电梯就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人前世欠了他的账。她上车带车门“砰”的一声响,似令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眉头一皱,说,你轻些,打劫吧,一天到晚像个山大王,哪里还有个女人的样子。
   你有病吧。她自然被怼出一盆火。
   我是有病,绝症,你满意了吧。冯奇有点耍无赖。
   她气得眼睛里要蹦出火星子了。本想顺他的话接道,是的是的,我成天就盼着你死呢。但想着车出库了,跟司机赌气是不妥的。她心里也知晓他这番无名火大部分不是冲着她,而是这次回老家要面对那么些三大姑六大姨,多少让人感到压力山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她体谅他,便故意朝他脸上瞧了瞧,笑了笑说,什么绝症,不就是懒癌吗?
   看她软了下来,他也温吞了,说,你呢,你没病?
   她长叹一口气,说,有啊,眼瞎啊。
   他兀自也笑了一下。导航已经启动,一路指导着向左向右。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便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两条路,赴生或赴死,却也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着急忙慌的。    车里开了冷气,有些凉沁,他把对着她的空调叶片朝上一推,又将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一件衬衣扯下递给她,说,把腿盖上。
   他总是不经意生出一些小殷勤来温暖她的心意。刚想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需要装傻买乖的让婚姻长治久安,正替自己感到些无趣,这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婚姻嘛,各自都有牺牲,各自都有获取。她总是瘫痪在他这种微小的周到上,以为他全身心都系在她身上的,一种身为女人的小甜蜜会偷偷在心里升起。
   上了高速后,他问她,东西带了吧?
   你真是爱操心。她略带嘲讽,但也如实回答,说,带了,给你妈买了个包,六千多块,不知道你妈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也就是个心意。又说,我想了一下,那个包你自己留着用,样式不喜欢拿着发票去换。妈这次是整生,还是给钱好一些。
   那就礼物和钱一起给呗。她懂他的意思。这次跟平时不一样,他妈的六十大寿礼金是要写在账上的,礼物再贵但不能入账,不入账,外人就不知道。与父母之间还要讲究这番虚面,便觉得好笑。做儿子的孝敬爹妈本是应该的,给钱给物都是凭着自己的良心,难道这也要做给外人看吗?但他老公说,不一样,外人看了光彩,爸妈才倍儿有面儿,爸妈有了面儿,那这份孝心才算到了位。
   你呀,孙悟空的那三根毫毛一定是粘到你身上了,猴精猴精的。她打趣他,又问,那你这次准备上多少礼金呢?
   你说呢?他反过来问她,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一万?两万?哎,上多少,总不是随你。钱都是你管着的。
   冯奇便没有再答话,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说,那个包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些年你总觉得看病吃药花钱才是正道,对自己的吃穿也不在意,成天拎个布袋子,知道的呢是说你图方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讨米要饭的呢。
   她笑笑,领了他的一番心意。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正是这样的温情才让她在求子之路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她常想,如果他对她心生倦意,对她倒是种解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随他与人佳偶天成,繁衍生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也曾狠口提过离婚,话在喉咙里时,觉得自己刚强如铁,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脆弱如纸,眼泪跟牵了线似的在双颊流成渠。霎时间,感情泥沙俱下,沉渣翻腾,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如莲心拌蜜糖,苦里裹着甜,想要脱去这苦,便要舍下这甜。合是一点一点交融的,连着筋接着骨,离却要骤然分割,快刀暂乱麻,还未付诸行动,便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他上前要来撕碎她的嘴巴,“叫你离婚,离婚!”他的手劲很大,弄疼了她。但这疼却令她安心。他是恼怒她对感情的凉薄,对婚姻的不珍惜才如此的。他们是发过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几次冲突,她也有一两次提过离婚,每次她都得到了强有力的肉体惩罚。后来他们约定以后谁提离婚,谁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各自还摁了手印。这份霸道的约定让她感觉终身有了靠,他们的婚姻将有如革命真理颠扑不破。四五年了,他们再怎么吵架、冷战,咬牙切齿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了,却都没有谁去碰那两个字。她这才在心里悄悄打量那份合约,当初到底是建了一座城堡,还是一座牢笼。也许他们都害怕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吧。她终于清楚,婚姻哪里全是感情,更关乎财产。定下合约那年,他们在省城已经挣下了两套房,一辆车,当然他父母帮衬了不少,后来又添了一大一小两个商铺和一套房,如今两套房子的贷款已还完,租金加上工资,小家庭开始略有盈余,但具体余多少,他没细说,她也没追问。她从不管钱,家里一应开销都是他在打理,出于信任,她也从不审计他的账目,他是商家子弟,精于算计,她自知在理财投资上不如他,这些年也多虧了他,盘进盘出的,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去。也正因如此,久无子嗣才有如麦芒在背。
   车刚进镇子,就看见两条主街竖了充气拱门,拉了恭贺寿喜的横幅,街上两排瘦骨嶙峋的樟树也都挂上了红绸。屋前搭的架棚伸到了大马路上。棚子外还架了一排礼炮。请了一班厨子,五只大铁桶制成的简易灶正烈火烹油,地上几个大铁盆一溜摆开,盛着宰杀好的甲鱼、基围虾、鲍鱼、鳝段、鸡块、肘子等大荤。一旁的蒸柜白气腾腾,三十张圆桌铺着红色薄膜,等候布席。天阴,还不算太热,人都聚集在棚子四周,吵吵嚷嚷的。场面很是土豪。
   “砰砰砰”三声炮响,开席了。婆婆穿着一身花,大朵大朵的红黄牡丹,花团锦簇,面白骨瘦,衬得耳上金圈黄亮亮的。一张四方桌,桌上三只白盘盛着桃、苹果、香蕉,子侄晚辈挨个在桌前蒲团上跪拜。婆婆乐得合不拢嘴,轮到他们夫妻了,磕头作揖,她说,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算了吧,福啊寿啊,都是虚的,没什么意思。婆婆回道。
   她起身,瞥见婆婆虽然嘴角含着笑,但那笑不是从心里发出的,只是一种顾大体的礼节。她敏感心细,琢磨着她那句话,似也包含着一些别的意思,但也开导着自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春天,你还是老样子,结婚那一天是什么样子,到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凭着记忆和感觉她在人堆里辨认七大姑八大姨。说话的大约是婆婆的姊妹。
   哎,姨,也老了,对着镜子细看,眼角也有皱纹啦。她觉得这大概是夸她年轻,便自谦起来。
   这孩子,在我们面前说自己老,那我们还咋活啊。姨们笑呵呵的。
   她知自己失了礼数,好在不甚紧要,便也跟着笑笑。
   春天今年应该也有三十三了。他们结婚那天好像是昨儿的事,一晃,十年了,跟他们同一年结婚的堂兄,孩子都上了学。这个姨大约只是单纯地想感叹一下光阴,但话落地,却没人接茬,大家面上表情都涩涩的。怕那姨尴尬,春天只得连声应着,是啊是啊。她想皆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旁人在她面前说话都有三分顾忌。
   家常拉得拘手拘脚的,她便退出人群,到楼上卧室里去寻清净,没想到间间房里都是一桌牌,自己卧室竟是两桌麻将,其中一桌冯奇在场,吆五喝六正打得欢畅。她只得再次退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孩子们一道看《超级飞侠》,可她一坐下,孩子们都不盯电视了,都盯着她。我头上长角了吗?她问。没有长角,阿姨你喜欢乐迪还是小艾?她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便也盯着他们看,那一双双黑眼睛如点了漆一般,当真比什么都好看,看得她心里一片感伤。    晚上,闹哄哄的一天总算消停了。几个顶首的亲戚家离得远,要留下过夜,吃过晚饭,公婆就安排他们上了牌桌。她早就发现此地牌风兴盛,连小孩都会打。她从不会这个,哪怕她有一个好赌的父亲。因此在亲友中显得各色。冯奇在屋里看牌,看牌也能看得两眼生根。她无聊得很,便把他强拉到楼下超市,想拿些洗漱用品。看店的是个妹子,叫小年,看到他们过来,立刻堆出许多笑意。她也冲小年笑,近了才发现,人家的笑脸只冲着冯奇,压根儿就没朝她看。她懊恼刚才那一笑自作多情。
   小年热情地跟她老公打招呼,一口一个冯大哥地叫着。她本也挺喜欢这个小妹,听说还是冯家拐弯抹角的亲戚,二十五六的年纪,唇红齿白,有几分俏。因小时坐摩托车,从坡上摔下来,脚踝粉碎性骨折,跟腱也断裂了,家里不舍得花钱手术,保守治疗没恢复好,腿脚上落下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便再俏也打了些折扣。她也曾隐隐约约听亲戚说过,说小年跟冯奇是很好的伢儿朋友,话说得很隐晦,大抵是他们俩小时有过朦朦胧胧的感情,现在大了人们便偶尔当笑话说一下。有一次冯奇晒书,她在一口樟木箱子里翻出几封小年的信,才知道青春期的小年对冯奇哥是有一番美好幻想的。她捏着信笑呵呵地念,亲爱的冯大哥,听说你考取了重点大学,我激动得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冯奇立刻变了脸,一把抢了过去, “唰唰唰”把那几封旧信全给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说,你满意了吧。看他这样,她止住了笑也住了嘴,心里替那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件惋惜。
   后来听说小年出门打过几年工,但都做不长久。自婆婆的百货店改成超市后,她就来这里帮忙了。公婆说她很勤快,对老两口的日常生活也多有照顾。因了這些,他们待她也很亲切。她虽不常回婆家,但每次回,也都会给小年捎个随手礼,或衣服或鞋子,慰她看店和照顾老人的辛苦,也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但今天小年对他们夫妻俩这一热一冷的待遇,令向春天心里很是不爽。她说,小年,你眼里只看得见哥哥,看不见嫂子啊。
   哦,嫂子好。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讨得这句问好,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真是自讨没趣。再看自己老公跟她有说有笑的,两人不知怎么聊起当地一种叫锅巴糖的吃食,应是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小吃,现在没人耐烦做,绝迹了。两人口味一致,都无比深情地怀念儿时的美食,慨叹如今的日子总少了些滋味。看他们聊得如此情投意合,她心里那口气就更盛了。她站在货架边上,不停地问冯奇,你拖鞋穿多少码的?牙刷,牙刷要哪个牌子?毛巾,毛巾?最后冯奇烦了,说,我穿多大码的拖鞋你不知道吗?牙刷毛巾什么牌子的,有什么要紧,又刷不死人。
   你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为你选东西,你倒如此不耐烦。像是我坏了你什么好事似的?向春天也莫名气大。
   嗨,你有毛病是吧?冯奇盯着她,觉得她的举止莫名其妙。
   小年看两人怼上了,赶紧把冯奇推到收银台的座椅上,说,大哥,你少说两句吧。今天是我姨六十大寿,别破坏气氛。又说,拖鞋、毛巾和牙刷是吧,我来拿我来拿。春天看丈夫声不作气不出,完全一副听人摆布的样子,心里便生刺。她狠狠瞪了老公一眼。这个男人有时心细如发,看她要喝水便帮她拧盖子,出个门总要多带件衣服预备着给她加冷加热,可此时他竟不知道她已受到了这位跛脚女人刻意的敷衍和怠慢,不知道她内心的苦闷,还当着外人的面跟她耍态度。既然情绪已经到这儿了,小性子也只有继续耍下去。她将选好的毛巾和拖鞋摔在货架上,说,真是丑人多作怪,什么东西!然后转身离去。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了体面和风度,说到底,她在那个小丫头面前也算是半个老板,再怎么气不平,应该要把大面子顾到。她踏出店门的那瞬间已经后悔了,可也没有办法挽回了。转念一想,一个看店的小妹,给她点颜色瞧瞧又如何,给人打工,哪能硬不受点冤枉气?
   小镇的夜晚幽深冷清,街道两旁的路灯泥浆一样浑浊。因为空旷,一点点噪音有如针尖,分外刺耳。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麻将激烈碰撞的哗哗声,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她暂不想进那个乌烟瘴气的空间,便在街道上散漫走着。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路人,陌生的树木,陌生的猫狗,这陌生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已好久没这样散步了,在武汉的城里,她每天泡药煎药喝药,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回娘家,不光左邻右舍对你知根知底,方圆十几里,你无论往那条路走,都能碰见熟人,他们总是热心地关心你的事业感情和家庭,总要问候你的老公和孩子,尤其是孩子,是他们对成婚女子最关切的话题,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人成了婚,能及时地坐喜添生,这婚和这个女子的人生才算稳当了,若不这样,那一切都还悬着呢。她就是那种一直都悬着的女人。近两年她一般也不回娘家,有事回了,也是待在屋里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别说散步了,连在屋里说话都尽量轻声些。那些问候无论是出于善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一样令她心烦。
   抬头看,满天星,那晶莹清冷的微光,在她视线所及的上空有序铺开,这种广袤令她自感渺小。她边走边思索,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结婚成家又是为了什么?婚姻里,情投意合与繁衍子嗣哪个更重要?她所认识的人里,有恩爱夫妻因为没孩子而离婚的,也有因为有孩子而散伙的,有没孩子两人过了一辈子的,也有在不断生育中结下生死仇恨的。 世上有千百样色的人,便有千百样色的婚姻,但大多数还是夫妻俩守着孩子平淡安稳过一生的。总的来说,孩子是婚姻中重要的一环,有了这一环,婚姻的程序才能全部启动,并按部就班,有节奏有秩序地进行下去。这样一想,她便进一步觉得一个女人降临在这世上,干一番伟大事业以期万古流芳暂且不论,但生养孕育让种族绵延不绝,一定是上帝赋予的第一使命。能生养的女人天生就带着荣光;孩子才是一个女人的生命之根。她审视着自身的残缺,不觉更加气短心虚。往后若求子不得,这漫长的一生不过是浮萍如寄。这一瞬,她希望真的能斗转星移,把她这灰暗的一生顷刻埋葬。
   她看了看手机,从超市出来已经有四十分钟了,老公没有来一个信息,他难道还在超市里与那个锅巴糖小妹聊着少年情怀?难道是回家了但并没发现她不在家?也许他发现了只是他不想理她。他难道不担心妻子对这儿人生地不熟会有什么闪失?也许他还巴不得她有闪失呢。她的一大堆猜测令她心生恨意。一个细致人的粗心是带有心机的。她近来总是能敏锐地感知他隐秘的恶毒。她时常问自己,这段婚姻里,当初的那份爱还剩下多少,可能已捉襟见肘了吧?    即使没有台阶下,她也不得不往回走,不能为赌一口气让自己露宿街头吧。电话总算响了,是婆婆打来的,问她在哪儿,要她赶紧回家,有要紧事。她说好的妈。
   超市的两扇卷闸门已落下。住屋里麻将散了,但那股污糟的气息还在穿堂绕梁。好在二楼的客厅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摆设都各就各位了。这一层属于他们的婚房。地板是实木的,四壁都贴了碎花壁纸,真皮沙发,壁炉式样的电视背景墙,铜皮贴角的家具、藤蔓缠绕的地毯、条纹窗帘,有模有样的美式田园风。他们结婚在这里摆过酒,当时她娘家亲戚来了,楼上楼下看完后,都悄悄跟她送恭贺,说她命好,找到这样的婆家,又会挣钱又会用钱,把房子装修得这么好,像大城市里高档小区的样板间呢。家具家电都是当年的时兴款,连床上用品都是真丝的,丝毫没有糊弄她的意思,这婚结得都成了娘家那边亲戚选女婿的榜样了。婆家的周到和隆重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挣足了面子,可这份隆重也给了她一丝压力。她明白中国的嫁娶隐含着某种投资的意向。投资就会算计收益。公婆花大价钱娶儿媳妇,是希望未来能收益血脉延续、情感关照、病床伺候、养老送终和建设一个和睦家庭。这里面血脉延续是最重要的。这份体面是投之以桃,期待着她日后的报之以李。可这么多年了,她的“李”尚无结果。
   客厅里沙发三人座上坐着她老公和她老公的姨妈舅妈,单人座上坐着一位老阿姨,满头白发,是个生面孔。老公问她去哪儿了?她心里还有气,便没理。叫了声姨妈舅妈,就坐在贵妃榻上。婆婆说,这是砖桥洞那边的一位能干人,是叫冯奇专门开车去接来的,姓龚,你叫龚妈。
   龚妈好。她跟龚妈微微笑了笑。她知道这地方的能干人是什么意思。能掐会算、神神鬼鬼之人,或神婆或巫医。不过,听说老公接人去了,心里的气稍稍消了些,他不是故意要晾着她,而是有事。
   龚妈倒是直爽,无须寒暄和迂回,从单人座起身,径直坐到了向春天旁边,将她一双手从腿上提了起来,说,姑娘是双冷手。又将她的十个手指头逐一看过,又摸了她两只耳朵,然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她婆婆和舅妈姨妈齐声问道,怎样呢?龚妈说,姑娘是走水路投的胎。向春天一双眼珠子顿时一弹,说,嗯?龚妈说,我讲话直,你莫怪,姑娘你前世是淹死的。
   啊!向春天耳朵一炸,惊得一时无话。只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周围一干人等。她老公低头扒拉着手机,一点都不关心这位他亲自接来的能干人在讲什么,她婆婆和两位亲戚直定定地看着她,像是今朝才认识她似的。这种无稽之谈令她很窝火。溺水而死的前世,听着并不光彩,上辈子过得竟然要寻短见,不得善终,罪孽深重,这辈子难道就得此报应?她虽然不信这些,想必老公也不会信,可不代表婆婆心里不会有疙瘩。她再看这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龚姓老妇,只觉得她面目可憎。
   那有什么方法可解呢?婆婆试探着问。
   我等会儿画道符,烧了冲水给姑娘喝,然后明天凌晨四点,不等太阳出来,朝东南方烧点黄表纸,这事也就化了。我这里再配上几服药,吃上几个月,我保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只要应了您的话,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到时请您坐上席。婆婆边说边呵呵,她惯会做人,尤其是在生客面前,那种生意人的精明,圆滑又周到,她是信还是不信,你探不到底。
   忽然主卧的门打开了,小年一跛一跛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向春天又是一惊,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年不知道是沒听见,还是对她责问的语气不满,没答话。婆婆替她答了,说,她跟着冯奇一起去接的人,龚师傅跟她是一个村的,她熟路。
   原来她跟他一起去办的事,想必她坐的是副驾驶,坐在亲亲的冯大哥的旁边,继续谈笑风生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婆家,跟小年打头回照面便心生厌恶,以前看小年带个败相,觉得人很老实。如今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警觉到了什么,总觉得这女子心思未必单纯,还为她接来这么个恶心的老妇人。她推测,这老女人八成还是小年推荐的,说不定还很沾亲带故呢。这个装可怜的跛子,城府深着呢。她叫着她的名字问她,小年,我不是问你去接人还是接鬼,我是问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上厕所。小年坦然地回答她。反衬得向春天小题大做。
   不是有客卫吗?
   堵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向春天本来就不待见她,看她这个无所谓的态度更气了。便追问道,那一楼三楼的客卫都堵了吗?
   我把龚姨妈接到后,送上了楼,就想上个厕所,我憋一路了,这里客卫堵了,我嫌爬上爬下不方便,就在大哥的房里上了。我不晓得在你这里还是个罪过。
   呵呵,听听,她不说你们的房里,撇下她,只说大哥的房里。向春天的心里一阵冷笑。这个可恶的跛女人,故意绵里藏针刺她呢。还罪过一词都用上了。向春天的脏腑里早已鼓擂三通,准备万箭齐发了,但一看客厅的气氛有些微妙,虽说她们都在各干各的事,忙着找墨,找黄表纸,找毛笔和打火机,但向春天能感觉出她们对小年的怜悯。风向和气候不对,她也不敢将矛盾激化,以防人心尽失。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理,不冷不热地说,小年,不是什么事都能就方便的,你看你为了拉个方便屎,耳朵里便要多听这几句话,划算吗?有些图方便的盘算千万不要打,一个子儿拨错了,一辈子的账就都糊涂了。
   小年终于红了脸,别过身子,不再作声,默了一会儿,便一瘸一瘸下楼去了,她的房在楼下一间暗室里,与超市相连,方便她看店。打压了小年,向春天心里也并未舒展多少。在她曲折绵延的心头,小年算不得一根葱。使她不得开心颜的是她自己,自己的命。
   龚老妇的符水已经冲好了,近乎白色的灰烬融在水里没有想象中那般肮脏,但还是本能的抗拒。婆婆和两个亲戚都要她喝下,那姓龚的更是一直在催促。她看了看老公,老公在手机上下围棋,正为吃下对方一个子儿在动脑筋。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她心里骂道。婆婆推了她老公一把,说,冯奇,叫你老婆快喝下,你晚上还要送龚师傅回去呢,别耽误人家时间。    老公说,快喝吧,我小时发高烧也喝过,你放心,喝不死人。
   不喝,似乎收不了场。这种情景下,没法去跟她们辩论科学与迷信。这些年来,她除了求医问药,有时候,也求佛问道,听说哪儿寺庙的送子观音灵验,不也跑去磕头跪拜么。可在她看来,这与喝符水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一种精神的慰藉与寄托,而这纯属愚昧。不过她还是仰头喝下了,喝了,各自心里都痛快;不喝,明里暗里硝烟弥漫,岂不是更愚昧。
   龚老妇临走时,婆婆塞了个红包,向春天估计是一千。一个前世的结局加一道符水,就让精明的婆婆花了一千,看来婆婆对冯家香火一事已然急得如狗,到了胡乱跳墙的地步了。
   车子响,她在楼上看着,以为她老公会邀请她一同去送送那个该死的老巫婆,但老公没有。老公邀请了,她也会拒绝,虽然都是不去,可邀请了不去和没邀请不去,心理感受上是不一样的。婆婆在底下喊着,小年,小年,快陪你冯大哥再跑一趟!很快小年就出来了,居然穿着一身睡衣,斜巾吊角的,居然真的拉开了副驾驶的门钻进去了。
   当车轮滚动时,向春天突然鼻子一酸,抛下一串热泪。
   睡到半夜,她感到一阵腹痛,怀疑是那碗符水的问题。她摇醒老公,老公迷迷糊糊,很不耐烦,翻身坐在床上,身体泰山不动,嘴巴倒像放炮仗,说,一天到晚就你事多,这深更半夜的,我又不是医生,有什么办法?又不会痛死,就不能忍忍。发现你现在是心眼越来越小,性子倒是越来越娇。
   她无话可说。刚才只是肚子痛,如今更兼得心痛。这是当年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一辈子拿她当宝的男人?如今在自己脆弱无助时,不仅不伸援手,反而还要踹上几脚。她总想弄明白,到底是那时她眼睛瞎了,还是今时这个人变了。腹痛时而尖锐时而松缓。她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想着小年也在上面坐过,心里总有些别扭。她寻常倒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别人让她一寸,她要回敬别人一丈。她哪里是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呢。她内心再怎么波澜壮阔,但面上总还是遮得住,可这一次怎么就弄得失了分寸,平白地跟一个没读过几句书的乡下女子置气,如此的没出息,自己都觉得丢人现眼。不光这,还有那碗符水想着也让人气恼,好歹自己也是受过高等教育,正经大学毕业,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竟也喝了下去。事后她真的觉得自己那些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她向来也是眼睛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的强势之人,可因这不孕之症,人前自矮,硬把自己弄成了遇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宽宏大量之人。
   上了个厕所,腹痛有所缓解。上床时,老公给她递了杯热水。她推开了,这种虚情假意让人作呕。老公说,喝,犟什么犟。然后将杯子送到她嘴边,给她灌了一口,是蜂蜜水。好歹他为自己下床劳动了一番,她便见好就收地领了他的情,喝下了。她不想闹僵,再弄个冷战,好长时间互不理睬,那样的日子让人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她过够了。
   这一杯蜂蜜水似乎安慰了她各种的委屈,最后在疲倦中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床,她感觉嗓子像飞了根鸡毛,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毛刺刺的不舒服。这是要感冒的前兆。早餐时,她要冯奇等会儿陪她去镇上买点药。婆婆说她屋里有现成的连花清瘟胶囊,要去拿时,刚好外面有人喊送货,就忙生意去了。她便自己去拿,药就在床头柜上,但挨着床头柜有个五斗柜,上面摊着一洒金大红的册子,很是打眼,瞧了瞧,是人情簿。她没打算看,公婆的东西乱翻总是不好,但又觉得看看也无妨,毕竟是一家人。老公馮奇的名字写在第一页第一排,礼金是三万。她心里的弹簧一弹,又把后面的零仔细数了数,是四个。她预想的是一万,可他私自添了两倍,跟她竟没通个气,而且名字也就只写了他一人,按礼他们夫妻俩的名字都要写。合上人情簿,她的心情霎时乌云滚滚,但她强忍着,没有发作。计划是吃了早饭就返程,临别之时,在婆家放个起身炮,等同于自掘坟墓。可她再看老公时,横竖都觉得扎心了。老公找她讲话,她爱理不理。他妈做的坛子菜,味道不错,他问她要不要带一点,她在卫生间擦香香,装着没听见。这些小殷勤有什么用,当初就是被这样的小伎俩给害了,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37度男,温暖而实在,现在看来,不过是金玉其外的障眼法。
   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以后又来嚼我,说我这没给你带,那没给你带,说我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她老公堵在卫生间门口。
   她没好气地说,你爱带不带。
   我大早上的又招你惹你了,成天摆一张臭脸,前世欠你的?
   前世?呵呵。她一声冷笑。想起昨天那老巫婆说她上辈子是投水死的。说,如果今世的夫妻真的是上辈子的冤家,那你就是欠我的。然后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并反锁。她突然感觉到了下体的一股热流,脱下裤子一看,果真是身上来了。那几滴暗红色的血,如一柄刺刀枪,绞杀了她最后的一丝光亮。她垂头丧气地打开洗漱台的柜台,取出卫生巾垫上。
   他妈的,老子真是自作自受,劳钱劳力的,给自己请了尊活祖宗。老公在外面骂骂咧咧。他一定以为她的锁门是厌恶他的表达。厌恶当然是不假,可锁门却不是针对他。但她懒得解释,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场小小的误会澄清不澄清又有什么。
   总算还是客客气气,有说有笑地跟公婆道了别,各自带着演技,在大街上给左邻右舍演了个上慈下孝,家和万事兴的即兴片段。小年穿着一套水红色的针织裙,捧个碗坐在超市门口的条椅上,嘴里含着饭,说,哥,一路顺风哦,没事就常回来玩,大姨跟姨爹嘴上不说,心里可挂念你呢。她老公点点头,笑了笑,说,好好,家里家外还要多麻烦你呢。小年说,嗨,自家人,客气啥。
   向春天上车时,抽出几片湿纸巾,将副驾驶的皮椅上上下下擦了个遍,然后窝成一团,当着小年面,重重扔进了路边垃圾桶。小年看见了却当没看见似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嫌弃和轻贱。她忽然觉得,这个乡下女人好高的道行。她也算是回来过几次,怎么以前倒没发现她有如此的手段,这一次,她竟如此直白地表达了对自己的不喜欢,是谁在背后给了她胆子,还是她自个儿妄生野心?又想,自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成婚已久,却子嗣高悬,不就是颗有裂缝的蛋吗?    车开出了镇子,开出了县城,一个小时里,夫妻俩各自绷着脸,一声不吭。沉默里,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暗自生长。上了高速后,向春天绷不住了。说,对了,问你一下,这次给你妈上了多少礼金?
   他不言语。
   她朝他看了看,半边脸像打了霜似的。
   我在跟你说话,问你,给你妈上了多少礼金?
   不知又是哪根筋扭到了,他只装聋。她的腮帮子咬了两下,继续说,家庭的经济开支,我作为妻子,应该有权知道吧?
   她长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说,今天早上关卫生间的门,不是针对你,我身上来了,要上厕所,我总不能当你面脱裤子垫卫生巾吧。关门是对你的尊重!
   她顿了顿,刚要开口。他说,三万。
   她蓦地笑了笑,无奈,心里一片哀伤。说,我如果不问,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你这次给你妈上了三万吧。
   我大舅是一万,我姑是两万,我是儿子,人情总不能上得连个亲戚都不如吧?
   冯奇,你怕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什么意思?他猛地侧过头朝她看了一眼,那眼光像把匕首。说着便咆哮起来,昨天来的时候,你他妈的说上多少人情,随便我,嘴上说得好像自己多么贤良淑德,这会儿心里气不顺了,你没那个量,就不要装逼装大度。真是婊子也想当,牌坊也想立。
   她气极,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她说,操你妈,姓冯的!老子是在怪你给你妈礼金上多了吗?不是,哪怕你给你妈上八万十万呢,我恨你的是,你没知会我,你把我当人了吗?当我是你老婆了吗?你尊重过我吗?我每次回娘家,给我爸妈多少钱,哪一次不是同你商量好了的,你说三千五千,我没背着你跟他们添过一文钱。家里的钱都是你管着的,我体谅你挣钱辛苦,也出于对你的信任,对你人品、良心,更是对我们夫妻感情的信任,我从不过问你的账目和花销,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眼瞎了,脑子傻了!
   行了,行了。你别在这儿哭天抹泪了。我这就把车开回去,去把钱拿回来,行吗?你满意了吧。说着,脚上真踩了油门。高德导航一个劲儿提醒,您已超速,您已超速。向春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前方就出现了一辆红色半挂车。她的脑子“嗡”一下,便沦为一片空白。
   她感觉车子快要钻进半挂车底下去了。今天是死定了。她尖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一阵尖锐的“噔噔噔”声,车子“咚” 一下停住了,急刹产生的巨大惯性力将她从座位上抛起,然后又重重地摔下,要不是那根保险带系着,她一定头撞玻璃,飞出去了。直到车后有喇叭鸣叫,才渐渐回过神来。这死里逃生的一条命,惊魂未定,身心都还在激烈震荡中,窗外的阳光看着都有一瞬间的不真实。她看了看旁边的他,他握着方向盘,两眼也是直愣愣的。半晌,他朝她看了看,然后又朝后面看了看,后面的车并没有撞上来,但后面的后面却发生了三车连环追尾事故。车主们都在查看、拍照。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去问问,他已重新发动了车子。她明白他的意思,这种情况他们虽然不需担责,可事故却是因他们而起,开门下去,说不定还会额外惹祸上身。
   开出一公里后变道,他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她拉开车门下来了。劫后余生的心情还是需要镇定一下。十点钟的太阳冲破了厚重的霾,变得硬朗起来,田野和牲畜便充满了勃勃的生命气息。他也下了车,绕到她身边,递来一保温杯,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句道歉,对不起。她没作声。她不知道怎么接,说没关系吗?这不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她在思量,往后余生,还要不要跟他一起过,如此轻重不分、心气逼仄,会不会哪天她这条命折他手里。如果刚才真发生了车祸,死了便罢了,若是残了,该怎么办?这种假设蔓延成恐惧,令人脊骨生寒。如今看来,在他身边待着,连活着都是一种侥幸。她转到车后,打开后备厢,从整理箱里拿出之前准备送给婆婆的包包,扯下防尘袋,将里面衬垫的废纸掏了出来,然后把肩上帆布袋里的东西腾进这个包里。她想,如果方才她要是死了,那她这一生就太不值了,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呢。
   她没个好出身,父母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工人。她脚下还有个弟弟,无论父母怎样辩白,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的重男轻女。从小她就知道家里钱不宽展,读书读得艰难,她的学费总是要学校一遍一遍催促,父母才肯拿出。当老师在讲台上对欠费的学生冷嘲热讽时,她就低着头不作声,练就左耳听右耳出的本事。同学都说她厚脸皮,她从不反驳,如果她不脸皮厚一点,如何上得了学。她和父母暗暗较劲地读完了高中,终于考上了大学。在父母的愁眉苦脸中,她多方打听了解,为自己申请了助学贷款,申请了特困生补助。开学之前,她为自己打点好了行李,父母看她如此强硬,还是拿出了两千块钱,但她没要,上学的路费她早就挣下了。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百感交集,她祈愿这一走,能永别贫穷和困窘,永别这整日唉声叹气天天为钱搓脚捻手的日子。
   对她来说,上大学除了收获知识,更重要的是收获了爱情。冯奇是在一次学校联欢晚会上认识她的,他向她要手机号码,她扭头走开。她连手机都没有,哪里又来的手机号码呢?那时手机在大学里已经很普及了,可是她却没有。她宁愿让他觉得这是一种高冷的拒绝,也不愿坦承她的潦倒拮据。可是后来他还是寻到了她,打探到了她的宿舍和教室,每天晚上都守候在她必经的路上进行拦截,替她拿书拿资料,替她拿开水瓶拿饭盒。隔三岔五还请她和她的室友一起去饭馆吃饭。无羞无耻地麻烦她,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她起先对他并没什么感觉,他的那张略微瘪进去的嘴巴让她很抵触,吃饭时,就像没了牙的老太太,那咀嚼的样子,看上去苍老又小家子气。他日日追在她身后,对她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古女子怕缠,她是被他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样子感动了。还有不能启齿的原因是她受自身条件所限,沒有自信去寻觅她钟爱的男子。选冯奇大抵是出于一种见好就收的心理。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后,她便开始接受他的馈赠,手机以及话费、衣服鞋子以及化妆品,甚至是电脑和钱。他改善了她的困境,使她有了更好的生活配置,她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好在他善始也能善终,毕业不到半年,就到她家提亲来了。他的父母啥礼物也没提来,直接在她家的茶几上搁了八万块钱。她第一次看见她父母的眼睛里闪起亮光来。    她给他端了一杯水,看他正在泡脚,又给他递了一块干毛巾。他说,这个月底小年就要来这儿住。六个月,快出怀了。她顿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半年了。无论怎样,这一天迟早是要面对的。她问,那房子的事儿你弄好没?你准备把她安顿在哪里?
   你觉得呢?他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目前是两套房子在出租,一套房子在南湖,建面七十平米,两房,他们在那里住了有四年时间。另一套房子在光谷,建面一百一十平米,三房,从未住过。小年如果住南湖的房子,左右邻居都是熟人,日后来往不便。住光谷的房子,倒是没有知根知底的,可光谷的房子面积大楼层高地段又好,她不想这么便宜她,便又问了回去,说,你觉得呢?
   他说,住南湖吧。南湖那套房子租金也不高,划算些。
   她说,可是南湖那套我们住了快四年,左邻右舍都认识,陡然住进个孕妇,我们跟着进进出出的,怕露底。
   他像是恍然大悟,说,对对对,还是你们女人心细,想得周到,那就只有住光谷那套。刚好光谷那套月底到期,正好正好。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谱子了对不对?还装模作样来问我。她兀自笑了笑。
   你看你又喜欢犯疑心病,又要跟我下套,我不钻吧,你非要我钻;我一钻,你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你们本来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哪怕如今郎情妾意,旧爱新生又有什么呢?我乐于成人之美,绝不做那等妒妇,阻你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你到时只要给我一套房,若念夫妻一场,再给我一个门面,我们好聚好散。呵呵。
   话音刚落,只听得“哐当”一声,他顺脚将一盆洗脚水给踢了,不锈钢的盆子在地板上“叮叮叮”地转圈。沙发茶几底下顿时一片汪洋。这无名火发得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是哪句话没有对上榫。她横着眼珠子瞪他。他将手上的毛巾也摔在地上,说,你一天到晚就讲这种烂话有意思吗?当初走这步路,也是你同意了的,如今你又阴阳怪气的。我对谁动真感情了?什么好聚好散?你到底想怎样?肚子里该装下的你装不了,不该装的你倒有几箩筐。同你讲个话,打个商量,我他妈的还得在肚子里琢磨一番,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投机,撞到你布下的天罗地网。
   姓冯的,你自己的肠子拐了多少道弯,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在我面前装呢。我几斤几两你不清楚,有那设天罗架地网的本事吗?要有,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刚那几句话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你竟发这样一通火。你这能耐耍给谁看呢。
   到底是多年的家庭主妇,看这实木的地板泡在水里,他若无其事的,可她却急坏了,赶紧到卫生间拿了拖把,一拖把一拖把地吸水。觉得委屈,眼泪又下来了。他给她递纸巾,她不接,到一边拖去了。他便将那卷纸巾用来吸水。她在那儿拖,他就跟在那儿吸水。看他像只癞蛤蟆似的在地上蹦过来蹦过去,她一时没忍住,又笑了出来。这一笑,又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
   她说,我上次在一家书店,看见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下次我一定买了送你。
   他说,好的好的,多谢你费心,与高手对决,确实要加强自我修养。
  
   小年是婆婆夜里开车送来的,春天本不想跟她打照面,但冯奇说最好见一见,一是礼数,二要知好歹。毕竟这样的事,就算给钱,也不是谁都愿意的。她拗不过他,便一同去了光谷。
   房子早就让家政给收拾妥当了,家具摆设虽简单,但窗明几净,便越发显得梁高屋宽。小年的肚子并不怎么显,穿着一件长长的毛线裙,从后面看,腰身像个反括号。小年跛着腿这屋看看,那屋瞧瞧,婆婆步步跟着她,时不时提醒她小心。小年参观完,转脸朝客厅的冯奇一笑,说,大哥,你真有本事,在武汉挣下这么一套大房子,听说现在武汉的房子两三万一平米,你这房子、这地段,少说也快五百万了。啧啧。
   没有,没有,呵呵。冯奇满脸堆笑地回应着。
   婆婆说,哎,如今这世界,难都是我们老年人受的,福都是你们年轻人享的。小年,你不用羡慕你冯大哥,你将来也有你的好日子。呵呵。
   小年听了这话,一双眼睛径直看向冯奇,冯奇警觉避开,走到厨房烧水弄茶去了。向春天看在眼里,只觉得小年这痴心无脸又让人可怜,冯奇是精明理智得可怕。
   她一进门就觉得自己来错了,在玄关处换好鞋后,她起身就给了小年一个笑脸,有欢迎之意、感激之意、赔礼之意,也有安慰之意。但小年装着没看见,扭头看贴在墙上的玻化砖,这儿敲敲那儿摸摸,像前世就是搞装修似的。春天的心里自是悻悻的。她又叫了一声妈,婆婆淡然地点了点头,算是作答。起先她们的态度令她心里有些怯意,总想着再去讨个好,一直也没逮着个使力的机会,慢慢心思就淡了。想着自己该讲的礼数讲了,没必要硬是热脸去贴冷屁股,便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手机,任她们大姨小侄女、冯大哥小年妹的秀恩爱,自己躲进网络成一统。
   朋友圈一篇《北京,有2000万人假装在生活》的帖子还没看完,他们就都围坐在沙发上来了。冯奇用腿碰碰她,意思是别再看手机了。她收到指令,特意延迟了40秒才将手机关屏。抬起头便撞见了婆婆凌厉的目光,她只有以无辜的眼神迎上去。
   婆婆喝了口茶,吐出点茶渣子,说,人我给你们送来了,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我再多说,多说也无益。这世上男男女女成个家都不容易,结婚十多年屋里听不到孩子哭,也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亏了小年不计较,成全我们,她便是我们冯家的恩人。现在是吹糠见米的时候了,你们都要知道事情的轻重。我的观点是,小年,现在就是打副香案把她供着,也不为过。
   是的是的,妈,您放心,我和春天都是很感激小年妹妹的,真的。冯奇一会儿冲着她妈点头,一会儿冲着小年点头。那丝毫不敢轻慢和左右讨好的样子,看得向春天又心疼又心酸。为了不让老公孤军作战,她也跟着附和,说,我们心里都知道的,妈,您放心吧。
   婆婆的臉色总算松缓了些。小年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后又把一双眼睛盯着婆婆。婆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对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小年一个人住这里怕是不行吧,身边时刻得要有人守着,照顾一日三餐,洗洗涮涮。这事儿,请保姆不妥,冯奇要上班,我看就让春天住这儿吧。说到底,这本就是你的事儿。
其他文献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他的整个军旅生涯就是日本侵华史的缩版,当他的同僚一一受到法律严惩的时候,他却活着回到了日本    1949年1月30日上午10点,伴随着起航的汽笛,美国轮船维克斯号驶离了上海黄浦江经过数日的颠簸,维克斯号抵达日本的横滨港船上那位65岁的老头儿在上岸之前,请同船的理发师替自己梳理了一番,还换上干净的衬衣和西装,然后才强打精神登上了码头等待他的是一群手持鲜花的小学生,以及他在中国作战时的旧部下此人正是
张自行大学毕业就进了单位,一待就是半辈子,晋级啦提拔啦什么的,看得多了,懂得规矩。所以等他提拔到副局长位子,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奋或激动了,因為这是熬出来的,不值得炫耀。或者不是他,换一个人,熬到这时候,差不多也会到这个位子的。当然前提是要保证这中间不出事,不倒下,不调离,不什么什么,等等。   张自行当上副局长后,十分安心,因为在他前面还有五位副局长,他想探望局长的位子,踮起脚还看不到呢,那仍
期刊
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大历史任务.新农村建设中的“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各个方面,都离不开文化的支持和参与.
[本刊讯]中国民族宗教网中国民族报电子版2009/02-20日的“要闻”栏中引自“光明网”的一则要闻如下:全球首款在统一系统框架中支持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柯尔
期刊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本文主要分析了高中英语阅读教学中存在的问题,采用灵活多样的方法,以学生发展为本,试图把学生从单一的教学模式和题海战术中解放出来,不断培养他们的英语学习兴趣,拓宽他们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中国山水画以自然为描绘对象,借山水自然抒发画者情怀,形象可观,富有哲理,是东方文化的精粹。千百年来,山水画积淀了深厚的底蕴,发展至当代,俊杰辈出,他们以渊深的国学为根底
期刊
中国油画的本土化显然是个艰难而需要持久探索的一个命题。这种艰难与持久,除了人们已经认识到的用移植而来的油画去不断切合建立在本土文化审美心理上的、具有本土地貌气候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