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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前接友人周君来电，说从中国嘉德春拍竞得吾乡先生明程嘉燧（1565—1663）扇面一件，语含欢喜之情；又言嘉德同时拍卖的还有乡先生明李流芳、娄坚之精品，唯惜其价格太高，无力竞拍了。周君说程氏此作虽精彩莫言，然犹可宝重者，其上又有乡先生明唐时升（1551-1636）的题跋。我闻之不禁失声：“真好东西也！何时可一睹芳容？”周君说现在沪上，改日回嘉，定当带归，到时可前来欣赏。
昨日接周君电，说扇面已带回，现在翥云轩中，可抽空前来一见。挂掉电话，放下手上物事，即刻前往。还要抽什么空？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前些日夜里还曾依稀梦见乡先生们的风采，醒来思之，虽不真切，却心头有味，倍觉温馨。不时已到翥云轩，大声唤周君名，主人应声下楼开门。见面亦不寒暄，随之径直上楼。入厅，见二三友人已在观赏也。我思观先贤手泽，当焚香净手，此刻虽无香，亦当净手，于是入盥洗室洗手。及干手移步，见手泽在案，心怦然为之动。
此扇面纵17厘米，宽51.5厘米，纸作泥金。程氏于扇面左下角以散笔画树梢一片：远近高低错落，枝干桠杈，藤蔓披拂，有数鸦或集于枝头，或展翅凌空；于树梢后，以淡墨轻着崖坡一角；而于大幅画面，则以清淡笔墨绘汹涌之波涛。扇面右下角题识：“仲和久爱余画水，未有以塞其意。暇日闲坐东林精舍，为作长江落木，颇有远势，思之如在清凉台、焦山寺绝顶也。癸丑四月，嘉燧记。”扇面左上近角处有唐时升题：“波涛澎湃，听之有声。孟阳神妙之笔得未曾有。偶过石冈园，雨中展对，主人属诗补隙未果，因题数字于仄。时升。”两题识俱作楷书。
程嘉燧，字孟阳，号松圆道人，又号松圆居士，祖籍安徽休宁，侨寓江苏嘉定（今属上海）近五十年。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时程氏四十九岁。是年春末夏初，程氏客友人常熟钱谦益处，居拂水山房，题中所谓东林精舍或指此。仲和乃龚方中字，为广西布政使龚锡爵（1550—1617）次子。龚氏有石冈园，园中辟溪山堂、石冈草堂诸景，有冈阜川流环其左右，四时风物清美，为嘉定南郊胜地，时人记曰：“时而冠盖翕集，词客纷来，红装杂沓，弦管绕梁，仿佛金粟玉山之盛。”乃文人雅士会文宴集之所。其时我嘉定闻人如唐时升、娄坚（1554—1631）、程嘉燧、李流芳（1575—1629）（四君合称嘉定四先生）辈常不时流连其地，因之与园主人结下深切友谊。程氏精于诗，为当时著名诗人，闻名海内，有诗集《松庵浪淘集》十八卷、文集《松园偈庵集》二卷、《耦耕堂集》五卷（诗三卷，文二卷）传世；又善绘事，为时人所重，其亦自视甚重。程氏绘事之精可从其诗文窥见一斑。《松园偈庵集》卷上有《溪堂题画诗引》一文，谓：“壬寅（1602）二月归新安”，因“乐其山川友朋之美”而“悠然忘归”，遂“留此踰六阅月，凡花木禽鸟之生成，无不观；晨夕凉燠之气候，无不更；风月晦明之变态，无不穷。时与升高丘，踞磐石，携壶以探远洲，举棹以溯清流，咏归一室之内，高友千世之上，帆影拂于门户，湍声振于枕籍，此皆骚人诗客所极力而未能仿佛者。……余既不能有所咏述，然酒酣兴发，往往吮笔画为泉石竹木，虽零杂琐细，而友人好事争自取去，因属以诗者亦数数焉。暇日序而录之，以志故人能赏我于笔墨之外，故能使余自忘其拙，且画虽散去，而异时略观其诗，亦见山川秀发之气积于胸中者不灭也”。此段文字，虽言其诗，然我们亦可从中见出程氏画作之生动精彩并其所由来，而其于己画之自信自乐亦于是乎见。
程氏对己画作之自信我们还可从其如下两诗中得到应证。一为《松圆浪淘集》卷七之《临分画滩月图题别康候》，诗曰：“六见溪堂月，清樽夜不空。故人情未极，临别恨秋风。为君留月色，相觅画图中。”一为《松圆浪淘集》卷十六之《题醉中墨竹》，诗曰：“自笑生前应画师，能描露叶与风枝。胸中成竹今何在，但看淋漓烂醉时。”从此两诗中可以见出程氏画作其题材之多样性，而其对画作对象之把握与处理亦常常出人意表。无怪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中记其事有“善画山水，兼工写生，酒阑歌罢，兴酣落笔，尺蹄便面，笔墨飞动”之赞叹了。
文人相处，常以诗文书画酬赠唱答。从题识可知，此《长江落木图》乃是程氏应仲和之请所作，然程氏却未能及时满足龚氏要求，此中实有隐情。我们或可从其《松圆浪淘集》卷十六之《题烟岚小幅寄比玉》一诗中找到答案，其诗云：“乞我寒江画钓丝，只缘矜慎转多时。村烟岚翠无人管，聊准偿君失画诗。”诗题下程氏自注：“前年比玉在垫巾楼有《失画》四绝句，屡要余作《雪江钓艇》，未暇作。此久置乱楮中，捡得漫寄。”由此可知其虽已应允友人之请，然及其命笔濡墨，实是须“矜慎转多时”的，何况仲和又是指明画水。如此方有题识中“暇日闲坐”，而以早年登临流连之南京清凉台、镇江焦山寺所见之长江“以塞其（仲和）意”之语。而日后唐时升造访石冈园，仲和出程氏此佳构，善诗之唐氏观后，竟一时无法应贤主人属诗之请，而只能发出“波涛澎湃，听之有声，孟阳神妙之笔得未曾有”之赞叹了。而藉唐氏此语，仲和得此佳构后之欢喜与满意，已自在不言中了。
于程氏此作，我们不仅得见400年前嘉定诸先贤间之一段友情，而其时人物之风流蕴籍亦得以想见于万一。我想我们应当惊喜于国内艺术品拍卖市场的兴起与繁荣，而令许多庋藏于民间的珍贵历史记忆得重见于人间；我们亦应感谢嘉德之努力，而令吾乡先贤如唐时升、娄坚、程嘉燧、李流芳之手泽得重入我们的视野；也当感佩周君，出巨资购得程氏此画，令吾乡先贤手泽重返故里，而吾辈小子亦因之相聚一室。瞻此手泽，缅怀先贤，真可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而生高义于胸次了。
昨日接周君电，说扇面已带回，现在翥云轩中，可抽空前来一见。挂掉电话，放下手上物事，即刻前往。还要抽什么空？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前些日夜里还曾依稀梦见乡先生们的风采，醒来思之，虽不真切，却心头有味，倍觉温馨。不时已到翥云轩，大声唤周君名，主人应声下楼开门。见面亦不寒暄，随之径直上楼。入厅，见二三友人已在观赏也。我思观先贤手泽，当焚香净手，此刻虽无香，亦当净手，于是入盥洗室洗手。及干手移步，见手泽在案，心怦然为之动。
此扇面纵17厘米，宽51.5厘米，纸作泥金。程氏于扇面左下角以散笔画树梢一片：远近高低错落，枝干桠杈，藤蔓披拂，有数鸦或集于枝头，或展翅凌空；于树梢后，以淡墨轻着崖坡一角；而于大幅画面，则以清淡笔墨绘汹涌之波涛。扇面右下角题识：“仲和久爱余画水，未有以塞其意。暇日闲坐东林精舍，为作长江落木，颇有远势，思之如在清凉台、焦山寺绝顶也。癸丑四月，嘉燧记。”扇面左上近角处有唐时升题：“波涛澎湃，听之有声。孟阳神妙之笔得未曾有。偶过石冈园，雨中展对，主人属诗补隙未果，因题数字于仄。时升。”两题识俱作楷书。
程嘉燧，字孟阳，号松圆道人，又号松圆居士，祖籍安徽休宁，侨寓江苏嘉定（今属上海）近五十年。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时程氏四十九岁。是年春末夏初，程氏客友人常熟钱谦益处，居拂水山房，题中所谓东林精舍或指此。仲和乃龚方中字，为广西布政使龚锡爵（1550—1617）次子。龚氏有石冈园，园中辟溪山堂、石冈草堂诸景，有冈阜川流环其左右，四时风物清美，为嘉定南郊胜地，时人记曰：“时而冠盖翕集，词客纷来，红装杂沓，弦管绕梁，仿佛金粟玉山之盛。”乃文人雅士会文宴集之所。其时我嘉定闻人如唐时升、娄坚（1554—1631）、程嘉燧、李流芳（1575—1629）（四君合称嘉定四先生）辈常不时流连其地，因之与园主人结下深切友谊。程氏精于诗，为当时著名诗人，闻名海内，有诗集《松庵浪淘集》十八卷、文集《松园偈庵集》二卷、《耦耕堂集》五卷（诗三卷，文二卷）传世；又善绘事，为时人所重，其亦自视甚重。程氏绘事之精可从其诗文窥见一斑。《松园偈庵集》卷上有《溪堂题画诗引》一文，谓：“壬寅（1602）二月归新安”，因“乐其山川友朋之美”而“悠然忘归”，遂“留此踰六阅月，凡花木禽鸟之生成，无不观；晨夕凉燠之气候，无不更；风月晦明之变态，无不穷。时与升高丘，踞磐石，携壶以探远洲，举棹以溯清流，咏归一室之内，高友千世之上，帆影拂于门户，湍声振于枕籍，此皆骚人诗客所极力而未能仿佛者。……余既不能有所咏述，然酒酣兴发，往往吮笔画为泉石竹木，虽零杂琐细，而友人好事争自取去，因属以诗者亦数数焉。暇日序而录之，以志故人能赏我于笔墨之外，故能使余自忘其拙，且画虽散去，而异时略观其诗，亦见山川秀发之气积于胸中者不灭也”。此段文字，虽言其诗，然我们亦可从中见出程氏画作之生动精彩并其所由来，而其于己画之自信自乐亦于是乎见。
程氏对己画作之自信我们还可从其如下两诗中得到应证。一为《松圆浪淘集》卷七之《临分画滩月图题别康候》，诗曰：“六见溪堂月，清樽夜不空。故人情未极，临别恨秋风。为君留月色，相觅画图中。”一为《松圆浪淘集》卷十六之《题醉中墨竹》，诗曰：“自笑生前应画师，能描露叶与风枝。胸中成竹今何在，但看淋漓烂醉时。”从此两诗中可以见出程氏画作其题材之多样性，而其对画作对象之把握与处理亦常常出人意表。无怪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中记其事有“善画山水，兼工写生，酒阑歌罢，兴酣落笔，尺蹄便面，笔墨飞动”之赞叹了。
文人相处，常以诗文书画酬赠唱答。从题识可知，此《长江落木图》乃是程氏应仲和之请所作，然程氏却未能及时满足龚氏要求，此中实有隐情。我们或可从其《松圆浪淘集》卷十六之《题烟岚小幅寄比玉》一诗中找到答案，其诗云：“乞我寒江画钓丝，只缘矜慎转多时。村烟岚翠无人管，聊准偿君失画诗。”诗题下程氏自注：“前年比玉在垫巾楼有《失画》四绝句，屡要余作《雪江钓艇》，未暇作。此久置乱楮中，捡得漫寄。”由此可知其虽已应允友人之请，然及其命笔濡墨，实是须“矜慎转多时”的，何况仲和又是指明画水。如此方有题识中“暇日闲坐”，而以早年登临流连之南京清凉台、镇江焦山寺所见之长江“以塞其（仲和）意”之语。而日后唐时升造访石冈园，仲和出程氏此佳构，善诗之唐氏观后，竟一时无法应贤主人属诗之请，而只能发出“波涛澎湃，听之有声，孟阳神妙之笔得未曾有”之赞叹了。而藉唐氏此语，仲和得此佳构后之欢喜与满意，已自在不言中了。
于程氏此作，我们不仅得见400年前嘉定诸先贤间之一段友情，而其时人物之风流蕴籍亦得以想见于万一。我想我们应当惊喜于国内艺术品拍卖市场的兴起与繁荣，而令许多庋藏于民间的珍贵历史记忆得重见于人间；我们亦应感谢嘉德之努力，而令吾乡先贤如唐时升、娄坚、程嘉燧、李流芳之手泽得重入我们的视野；也当感佩周君，出巨资购得程氏此画，令吾乡先贤手泽重返故里，而吾辈小子亦因之相聚一室。瞻此手泽，缅怀先贤，真可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而生高义于胸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