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男的号角

　　这是一种体育竞技所锻铸的好斗意识和较真心态。
　　今年8月3日，傍晚时分从球场回来时，朱峰看到了号令已经吹响。没有多余的联络渠道，一纸号令，他二话没说就加入了队伍。
　　晚上8：30，虎扑女神保卫战准时打响。这次的战场，是一个视频播放平台。一部名为《媚者无疆》的电视剧刚好播到第13集，片中女主角晚媚遭到男主长安背叛，身心备受摧残。在强烈保护欲的驱动下，远在虎扑的男粉丝们号召起来，以虎扑长安之名，杀进异次元，用弹幕护体的方式，来守卫他们的女神，也就是晚媚扮演者李一桐。
　　“媚桐的天空由虎扑长安的臂膀撑起”，这样的弹幕迅速占满了屏幕。对于朱峰来说，所谓出征，不过是开通一个会员，发几条弹幕，但他仍感到激动和兴奋。
　　消息传开，其他社群的网友纷纷惊掉下巴，“直男追起星来，太吓人了。”
　　两个月后的采访中，朱峰变得异常冷静，“那是一种体育竞技中过度较真和互联网娱乐所形成的荒谬感。”说好听点，是中二，说难听点，是傻×。
　　那一天，朱峰不知道他们对抗的是谁，“脑残编剧吗？不是的。准确来说，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那样，过剩的大男子主义在网络的虚妄中释放。”
　　朱峰是李一桐的粉丝，原因是这位“甜美可爱”的女艺人，下巴像极了他暗恋过的某个女孩。此前一年的女神大赛中，朱峰疯狂拉动身边的人为她投票。
　　女神评选大赛是虎扑又一个充分体现竞技精神的娱乐狂欢，“关注虎扑女神大赛，上步行街看男性审美，是男人就必须来的社区！”他们参照世界杯的赛制，把 64 位入围正赛的影视女星分成八个小组，通过“预选赛”“小组赛”“淘汰赛”的投票，决出冠军人选。整个过程历时半月。
　　赛制严苛、复杂，竞争也很残酷，外人看起来过于正经和刻板，但朱峰乐此不疲，遗憾的是，他的女神李一桐最终还是止步于32强。
　　“用搞体育的方式来选美，这件事只有虎扑才干得出来。”
　　朱峰是篮球爱好者，球类新闻也是他朋友圈分享的日常主题。这个夏天以来，逐渐有人留意到，他的截图大多来自虎扑。
　　评论里说，“虎扑，很直男诶！”
　　朱峰复盘了一下，节点是不久前虎扑大战吴亦凡。号称3200万的吴亦凡粉丝，试图涌入虎扑论坛，控制评论以维护她们的偶像。但虎扑这座男儿城牢不可破，注册答题已经是关隘，3级才能发言的变态限制，更叫女粉丝们咬牙切齿。
　　虎扑男儿也一战成名。随之走进公众的，是它直男聚集地，甚至直男癌重灾区的标签：讨论处女和非处女，给女生颜值打分，研究泡妞技术，撩妹翻车。非体育迷第一次意识到，虎扑不仅是搞体育的，它还有一条神秘的“步行街”。
　　“步行街”是虎扑论坛的子频道，聊完篮球后，虎扑的用户们来此小憩，生活、情感以及八卦话题，升腾起一种独特的烟火气息。虎扑是男人的天下，94%为男性用户。男人聚在一起聊什么？朱峰打了个比喻：“男生宿舍夜谈聊什么，这里就聊什么。你可以想象，这会滋生多少政治不正确的性别议题。”
　　在直男癌如过街老鼠，直男也面临污名化的今天，“步行街”一度其乐融融。加上非凡的造梗能力，虎扑步行街塑造了自成体系的互联网文化。高门槛的准入规则，让它与外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步行街”的另一面

　　虎扑的历史由来已久，前身为“hoopCHINA”，是一个翻译国外资讯的篮球论坛，由留美博士程杭创办于 2004 年。2006年，“步行街”板块就已经成立。
　　朱峰是在2008年注册进入虎扑，在刷虎扑篮球新闻，讨论体育，逛“步行街”，自此成为他的日常。生活中，朱峰混迹在球场，回到宿舍除了吼叫着看球，就是安静打游戏。他在宿舍里讲黄色笑话，对某个女生评头论足。
　　朱峰并不在意外界如何就性别的话题评价虎扑，因为，直男的标签之下，这里还有更真实也更复杂的一面。
　　打开虎扑APP，启动页的底部，有一行小字：Proudly presented by 虎扑JRs。点开社区的第一个板块，看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你就来到了传说中的“步行街”主干道。

　　JRs是JR的复数，街上人们都互称JR，有时是家人的含义，有时隐含着一种调侃，“贱人”。
　　“步行街”有无数梗，但最广为流传的，是 “人人985、年薪三十万、街车是卡宴、28有28、爱听《绿光》、有人干过羊”。
　　围观群众以为自己来到的富人一条街，精英一条街。随便点开一些帖子，就可能戳破这层假象。比如有JR用5.5元买了一瓶饮料，因为不如3块钱的好喝，因此捶足顿胸，心痛不已。
　　数据暴露了他们的身份：JR们大多还是年纪轻轻的在校生或初入职场者。985、30万、卡宴，更像是一句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玩笑。
　　虎扑JR有极其自大的一面。在虎扑一个史诗级别的神帖，标题叫《我单挑能赢NBA所有185cm以下的球员》，作者 ID是 “比你打又点”，人称“比哥”。比哥每次发帖还有理有据写几千字的技术分析。
　　“步行街”更大的特色在于自嘲。JR们自我贬低起来也毫不手软，流传不尊重女性的另一面，是过分讨好异性，无论是发帖者还是回帖者，一律贬为“舔狗”。曾任“步行街”版主的羊總（虎扑ID：“我干过羊”）在帖子中写道：
　　“这是一种很可悲的自知之明，十几二十岁本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挥洒青春的热情居然已经被网络上横行肆虐的负面新闻给击败。”
　　JR们带来了竞技场上的自信、好胜和较真，也有自嘲的姿态在这里化解自卑、无奈和尴尬。 　　有人总结了“步行街”帖子的经典范式：我被绿了;遇到一个漂亮妹子要怎么搭讪;我和女友这波聊天记录谁对谁错;昨天和相亲女吃饭，被她说丑;女jr发帖爆照，无数jrs回帖跪舔等等。
　　其中，“绿”是“步行街”的关键词，正如界面顶部的绿色图片，这里被叫做绿化一条街，街歌为孙燕姿的《绿光》。检索“被绿”的故事，结果高达5万条。
　　无数个绿帽故事，造就了“步行街”绿色文学的繁荣。最典型的题材，莫过于“突变体”。2012年，名为胡廷飞的用户，在当时“运用毕加索式后现代笔触轰然炸裂的抽象文字”描述了自己被女友出轨的经历。他在文中写到，“突变是以闪电和雷鸣的方式入侵的，像一颗子弹撞到胸口上炸开……”
　　“突变体”由此闻名，也染绿了整条街。
　　另一个广为传颂的作品叫《高铁很晃》，女友一夜未归，跟前男友好了。得知消息的我，在高铁上感到“天旋地转”，末尾一句“这高铁也太晃了”成为经典名句，流传至今。
　　比起这种夸张的笔法，朱峰讲述自己被绿的故事，则平实得多：女朋友嫌他不解人意，过于直男，跟另一个温柔体贴的男生好上了。

　　怎么去概括虎扑男人的真实模样？豆瓣的文艺青年，你可能会在咖啡馆和书店见到他们，那些网红地打卡拍照的女孩，多半是资深的微博用户。“但像我这样，穿着球服，运动裤搭配各种背心，五大三粗，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你会怎么称呼我？”

　　朱峰没有那么多伤痛，只是觉得不解，一段感情里，男人要无限迁就他的小女朋友，否则要被钉上直男癌的耻辱柱。
　　JR们调侃他，找女朋友不是找祖宗，分就分吧，好男儿自食其力。
　　在“步行街”，直男癌露出了另一种面貌，他们把伤痛、无助和焦虑，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直男的面孔，在这里空前复杂起来，他们流露着被伤害的脆弱，也强撑着坚硬的男性气概的外壳。
　　“仔细一想，大男子主义是与生俱来的，或者说被体育竞技内化于心了。”
　　今年9月5日，据帖子《大家为什么讨厌娘炮？》统计，大部分JR认为娘炮误国，不应该成为主流。回复的高亮帖中，无不宣扬着阳刚之气的男性气质，或是不满异性对“小鲜肉”的追捧。
　　的确，体育运动追求竞争与合作兼具，暗含着对力量的崇拜，也成为了保持男性气概的训练场。因为体育运动而集聚一地的虎扑JR们，也是沿袭了相同的对男性气概的刻板认知。
　　“但事实上，我们的观念与现实总是对撞。”

这里是中国最普通的男人

　　怎么去概括虎扑男人的真实模样？
　　豆瓣的文艺青年，你可能会在咖啡馆和书店见到他们，那些网红地打卡拍照的女孩，多半是资深的微博用户。
　　“但像我这样，穿着球服，运动裤搭配各种背心，五大三粗，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你会怎么称呼我？”
　　朱峰想了一会儿，自问自答，“就是一个普通的‘小伙’”。
　　在朱峰看来，用小伙去形容虎扑直男，是唯一比较贴切的，普通中又有一些卑微。
　　在“步行街”神帖《JRs，乃们最艰苦的战役是什么？我们还活着，在真实的支撑着每一个人生》里， 可以看到中国普通男人的卑微底色。楼主”唐门归来”将jrs历经苦难的故事收集起来集中发布，亲人去世、产业失火、赌债危机、家人贪污、重病缠身等，每一回复中，更多的人也在讲述类似的困境。
　　帖子發布已经有十年了。真实生活中那些不便于向亲友倾诉的艰苦瞬间，JR们仍跑来这里倾述。楼主在帖子中说，“我想，每一个能够来这里诉说真实的人生困境的筒子，都是实实在在地对这里有一份归属感”。
　　这是26岁的张一凡成为JR的第六年。高中毕业的张一凡日子过得也不算轻松。在上海工作一年，他当过群演、录过综艺，是“领过盒饭”的人。虽然虹口足球场观看的球赛给他留下了开心的记忆，但超高的物价水平还是让他选择了离开。本来以为到一个压力较小的二线城市工作会舒心一些，没想到打工店铺的关门让他再次失了业。现在，他只能暂时呆在老家待业。
　　他觉得，虽然一路走来有很多东西已经变味，很多“步行街”的老人也已经离开，但这股互相鼓励的精神却一直留在心里，留在“步行街”。
　　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在回复这条帖子。几年前，他在“步行街”上偶然翻到有人要自杀的帖子。同许多JR一样，他不停地在想帮助楼主走出困境的办法。最后，楼主终于放弃了轻生的念头。那个帖子被他一直留存在收藏夹里。
　　“步行街”在自我吹嘘和自嘲外，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和伤感。曾经，有一则帖子触动了整个论坛，名叫：“朋友们，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小人物？”
　　如今朱峰也面临着找工作碰壁的烦琐事，他乐于在“步行街”分享，“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此时正在遭受较大挫折，那么你发帖没人会嘲笑你，会有一堆JR和你比惨。”
　　什么是虎扑男人？朱峰思考了两天，在微信聊天里，他正式得出这样的总结。“虎扑是这个时代里，刚刚成长起来，或者正在成长中的，中国最普通男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