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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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的旧书店
  老朱的旧书店在公安局大楼的阴影里,下午两点钟左右你可以顺着这幢大楼投下的阴影找到老朱的书店。所以老朱卖的都是正经书。偶尔可以遇到旧的《大众电影》封面上的明星现在都是“奶奶”辈的人了。当时明星穿着也很家常,在当时能露出一点乳沟就算了不得的事情了。她们在封面上都一律戴着大草帽或者脖子上扎个丝巾,拿手支在下巴处,作含情脉脉状。旁边有一家卤菜店。这家卤鸡胗很好吃,在老朱的书店里看书常常能闻到草果、肉桂、八角的味道。看一会书要咽一口口水,咕嘟一声。这条街上平常车不多,三月末法梧就一齐长出嫩叶,新长出的叶子非常薄,似乎不好意思一下子绿起来。起初还要黄那么几天,阳光从叶子上透进来,地上一片融融的绿意。这时苍蝇开始出动了,它们一会到卤菜店转转,一会到旧书店转转。它们趴在屠格涅夫的《阿霞》上搓弄它们的细脚,像一个绅士遇到一顿好饭激动得直搓手。有时又飞到翻书人头顶上站站。它转着一对像探照灯似的眼睛,慢慢读书人有点不耐烦了。很多人都不愿意同时跟别人分享一本书。就算它是只苍蝇也不行,这时手悄悄腾出来,慢慢顺着脖子往下摸。撒出猎狗,吹响猎号。心思从书上挪出来,开始一场围捕。苍蝇躲过致命的一击,它在空中悬着。它悬了一会,看看《民国黑社会》上面好像是安全地带,就上那儿叮着去了。
  中午的时候老朱就把椅子搬到外头来晒太阳,店里的MP3上放着邓丽君的歌。他坐在椅子上合着音乐用脚打着拍子,听到高兴了也不管邓小姐愿不愿意,就深情的和邓丽君合唱起来。他跟人说我就喜欢邓丽君,谁也没有她唱得好听。听不厌!知道吗?他不拿眼睛“贼”着人,翻书的人在里面爬高上低的看,像海滩上退潮的一群鸟。读书人大部分都穷。买不起什么值钱的东西,淘旧书是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而且这个快乐的指数还不小,不亚于阔佬买了一辆最新款Maybach6.0t。书买回家后赶紧摒退亲友,关了手机。一个人坐在书案补书,封面快掉了的选同色纸接上,骑马钉散了的拆掉重装。我就特意找一个修旧书的朋友要了一个铁锥子和一个木锤给旧书打孔。修好了就一定会看吗?那倒也未必。反正买回来看到它在我书橱里就安心了。书一册一册像兵马俑似的站在书橱中,等着它们下一次的轮回。老朱这个旧书店就像一个书的轮回所,有一次我在一本旧书当中还翻到一个男人写给一个女的一封信。只写了个开头,信是这样写的:赵月娥同志你好!首先致以革命敬礼。上次见面后到现在我寝食难安,一直想给你写信。但又不知道怎么下笔,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后面就没有了。我给这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信想了许多开放性的结尾。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写信的口气,也许他们是一对经人介绍的男女朋友。男的有点看不上那个女的,又磨不过介绍人的面子。就想着写封信拒绝,这样可能会委婉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个男的在某次单位联欢中遇到这名叫赵月娥一见钟情了。那会儿单位与单位之间经常有这种活动。工会提供电池跟录音机,男的多的单位还要买点橘子汁和面包之类。星期天在单位的礼堂或者会议室里跳舞,天花板上垂下许多红绿的纸带子。天黑以后男男女女洗了澡,身上洒了香水鱼贯而入。也许这个赵月娥是他在这里认识的,跳过一次舞,也许没有跳过。就是眉目传情,隔空放电——当时有许多这种“板凳队员”,男女都有。不好意思下场,就坐在场外吃东西,叽叽咕咕说话。赵月娥也许是这里面最安静的一个,一直坐在场边。微微地笑着。被这个男的看到了就记在心里,然后到处打听。打听到了就用一种写公文的语气给这个女孩子写了第一封信,这个开头也许是这封信的草稿。当时夹在借单位的图书室的书里面,后来还书的时候忘了取出来。他跟这个赵月娥到底成了没有?也许成了,现在两个人正倒吊在公园的树上练晨功呢!上次从河边走就看到这样一对老年伉俪,在树左右伸出的树枝上倒挂着。随着“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音乐在晚风中摇荡着。啊!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书到哪里去,人能管得了吗?
  在老朱的书店挑书,要注意翻一下后面的他用铅笔写的价格。一般七元、八元。这几年东西贵了,二十、三十的也有。总的来说花上一百多块钱,能买不少书了。老朱坐在树荫下不光看风景听音乐,遇到拉板车收旧货的就问人收到什么好东西?拉车的就停下来跟他说收了什么什么东西,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门口砍价。我在他那里买过一台“上海”牌电唱机就是他从拉板车那里买来的。老朱说他还收了唱片,问我既然买了电唱机,不妨把唱片也给我看看。我看了之后买了不少《红色娘子军》的唱片,我在画室的画画的时候背景音乐就是《红色娘子军》的舞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后来他不仅卖旧书还卖旧相机,挂在书架上像成串的葡萄。儿子当时在上幼儿园,没事走到旧书店里。他一只小板凳,我一只小板凳坐在那里翻书。翻到中午手翻得跟乌龟脚似的。那会儿他喜欢在家拆东西,先是拆了一只小闹钟,后来把一个影碟机又给估捣坏了。我索性买了一堆旧相机给他拆,计有海鸥、珠江、红梅,回来后在地上铺张报纸。他就蹲在上面拆,半天也不要什么东西了。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老朱:“你这个店收入怎么样?”老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还行,比一个公务员上班强。”他很自尊,不惜夸大一下自己的收入。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到他旧书店去了,但听说店还是开着的。有一次他不知道在哪里收到一口袋老宣纸,大概是谁家旧藏的。家里老人亡故之后就流到市面上来了。纸的规格也不一样,都塞在一只蛇皮口袋里,我一个朋友傍晚的时候逛到那里。就把这些纸“一枪”打了。晚上背着口袋跟逃荒似的跑到我那儿“炫”。我问他贵不贵,他说只花了几百块钱,太划算了!因为那一阵子宣纸价格涨得邪乎,稍为上点年头的纸都要过百一张。后来我陪唐姐逛旧书店又去过一次,唐姐买了一本人民文学的《董解元西厢记》。看得直乐!跟我吹要写一篇张生为什么能追到崔莺莺的读书心得。但是按惯例也没有了下文了。最近我看一个朋友微信说老朱生病了,店有很长时间没开了。老朱在开旧书店的业余时间还写了一本書。书名叫《最后的旧书店》,其实我过去有个梦想,也想当个旧书店的老板。有个朋友在京都,经常把她们家附近旧书店照了给我看。一个秃头老板坐拥书城,旁边睡着一只黑白花猫,我想这样了此一生也不错。后来她说现在日本的旧书店也不行了,原来她家的巷口有三家。现在已经倒掉两家了,还有一家卖教辅类旧书店还在苦撑着。这样看来开旧书店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就这样想想也不错。老朱这家书店就算不开了,他还不是最后一家。因为我知道还有一家,在明教寺对面的巷子里。老板吃斋念佛,店里每天滚动播出《金刚经》,不念《金刚经》的时候,就放王菲的《心经》,有一阵子整天吃萝卜青菜。人瘦得厉害,脸上隐然有一层菜色。我问他是不是生意不好减膳了。他说肉还是能吃得起的,我信佛,戒杀!大概旧书生意实在不好做了,他跑到大市场进了许多盗版书卖。我说你不能换个行业干干吗?现在比方不开书店,瓦工一天都能挣好几百。他沉吟了一会说:“我想干哪,可是拎不动灰桶。一个职业干常了就成了习惯了,你知道吗?除了这行别的我真想不起来去做什么。”他问我你干哪行的,我说画画的。他说我不知道你生意怎么样?如果你生意不好,让你干瓦匠你行不行?我说我如果年轻一点我想学个木匠。他叹了一声年轻多好呀!犯了错还有改正的机会。千万别喜欢上读书,我到底还是让几本书给害了,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粪,就这样混着吧!随着盗版书越来越多,他开始公然吃起肉起来了。也不避着人,我问他怎么又开始吃荤的了。他啃着猪蹄说:“你当我想吃,我不吃不行啊!我要蹬三轮到大市场进货,不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蹬不动呀!。”   城里现在够得上称为“旧书店”就这么两家了。最近有很多人给老朱的旧书店捐书希望他能开下去,我的想法是如果老朱本人想开,身体也还行就一直开下去吧!如果实在不想开,又有别的生财法儿,开了这么些年也该歇歇了!这个行业终究会成为一种“活化石”的,这是大势所趋。过去到了春天街上有许多修雨伞的,到人家帮人换伞骨、伞面。现在这个行业没有了,伞用坏了就扔了。有次我在长江路上看见一个小伙子,身上背着一个修伞的箱子。一边走一边用桐城话喊着——修淋雨伞呀——修淋雨伞呀!他的箱子上用毛笔写着“十二朵金花”,字写得很好,墨迹都有点泛白了。这个箱子可能是他的父辈传下来的,街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我看他很久没开张一笔生意。后来天上又出太阳,这个修伞的人就在太阳底下喊着,有点像行为艺术。他浑身就写着两个字“坚守”。他干着累,连带我们看着的人也为他感到伤心。
  电风扇
  秦大伯本名叫秦根生。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他在回忆年轻时代时,不会因为虚度时光而感到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他把他年轻时最好的时光都投入到制造电风扇的事业当中去了。他制造出本大院第一台电风扇,而且也可能是我们东市区的第一台风扇(工厂排风扇和鼓风机除外),就体积和排风量而言,至今没有哪个风扇能刷新他的纪录。
  在我小的时候,电风扇还是个稀罕物儿,对我的长辈而言,这东西就更神圣了!合肥四城中除了华侨饭店和长江饭店有几台风扇之外,没有其他地方有风扇了。就这几台风扇还是饭店从上海带来的,华生牌,在饭店顶上悠悠转动着,把本城土著居民们的头都转晕了。这两家饭店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从上海内迁到合肥来的,一般重要会议开会住宿的客人都安排在那里住,最重要的原因——他们有风扇!一般老百姓别说看见电扇,连听也没听说过。土产日杂店里有卖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三河的羽毛扇、油纸扇、团扇、折扇,还有一种草编的通草扇子,软软的,扇出来的风带点植物的清香。讲究的女人有一把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晚上洗澡在盆里滴几滴花露水,洗完后换了拖鞋出来,坐在竹靠椅上,拿一把小檀香扇也不知是扇风还是看晚上天上出星星,怔忡半晌,顾盼生姿。她在等天上起凉风!可凉风老也不来,蝙蝠倒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坐不了一会儿,该美人的妈就喊:“妮娜!这天当真就热死人了吗?这么个大姑娘躺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你给我回来!”“我那良人啊!你躺在竹椅上,如同狐狸盘在香草山上。”小秦收回他那一双毒眼,心里暗自叹道。妮娜在盛暑中的煎熬让秦大伯——那会儿还是小秦——看得心如刀绞。他想为他暗恋的马妮娜发明一样东西,实实在在的,不玩虚的,这个东西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不然不干!
  这个东西就是一把巨大的扇子,第一能造福马妮娜,给她一个不能不出來的理由;第二能造福我们全枪械修理所大院。小秦不缺少动手能力,他车、钳、铣、刨全能。手巧,连钢精锅都能敲出来,我家有个很精巧的贮物盒就是他敲的。他先是到图书馆查书,所有和扇有关的书都看。第一个设计思路是停留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上。他想做大,在我们这个院子上空架设一条单轨,然后用根轴带动这把大扇子在院子的上空做往复运动,来搅动空气产生风力,风力朝向是马妮娜的闺房。这种风力大倒是足够大,但这涉及一个减速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好,这个巨大的扇叶会不会破空而去,直接把马妮娜家的房子撞翻,把马妮娜一分为二?他一想到此处,不由得暗咬手指。这个人虽然动手能力很强,在计算上却是短板。一切科学的基础在于数学,万一计算不好,这把风扇在运行中失去控制,将会死伤无数的。况且这个神启来源于街口“红霞日杂店”几个大妈的推陈出新。这五个大妈都胖,一个叫张风琴,一个叫许仙翠,一个叫王大芳,还有的就不说了吧,都是些村俗的名字。她们都长着两个奶,亚赛岳云的一对擂鼓瓮金锤。人胖就都怕热,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们就把衣服下摆撩开,拿大蒲扇往里面鼓两把风。梨园行的人都知道,“武扇肚,文扇胸,媒婆扇后脖颈子”。她们学的是武行!她们拿店里的废纸箱做了一块巨大的推板,悬在屋上,用绳牵引,纸箱板在空中做往复运动,以产生风力,店内人等轮换拉绳。长夏无事,中午吃过饭,街上热成洪炉一样,除了偶尔听到一两声驴叫和蝉鸣,街上基本没了活物。店里胖大婶们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跟发生了命案似的。屋顶上纸板如鬼魅一般地来来回回,一个大妈横仰在一懒凳上问:“买什么呀?”手里牵个不停。
  这种风扇可以在电影《包氏父子》中看得到。包国维的爹知道儿子喜欢抹发蜡,自己又买不起,只好到理发店里去讨——他儿子要抹一种叫“司丹康”的发蜡。开理发店的就有这么一具古老的风扇,一个小徒弟牵着来回鼓风。老秦这个发明思路一提出来,就遭到全院人的极力反对,认为这个东西会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还不如用蒲扇。谁听说过人被蒲扇扇死的?后来一个老修理工冯歪嘴说他:“你到华侨饭店去看看,看人家真正的电扇是什么样子又不犯法。等你看了,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做!”旁边人都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说华侨去得,你是国家主人怎么去不得?大不了不让人看,你回来就是了。
  小秦抽了个休息天,跑到长江饭店和华侨饭店饱饱地看了风扇,回来直拍脑袋说:“太简单了!你说人家这脑袋怎么长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然后指手画脚地跟人说,“电风扇就是三片叶,中间有个轴,外面有个罩罩。一转就生风,快转就风大一点,慢转就风小一点。干鸟么!早想到早做好了。”过了没多久,小秦和枪械修理所几个好事之徒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教练机的螺旋桨,拿大板车拉来的。他们把这个螺旋桨拆了,一地的零件,然后对着图纸研究,小孩捧着碗在旁边看。他们对我们扬扬扳手,让我们走远点,别把小零件踢得找不到了。我们都怀着一种非常敬畏的心理看着他们,心里默默念道:做人当做这样的人!经过一冬一春的科研攻关,在小秦动念头做发明的第二年,我们全院老少爷们儿在夏天第一次用上非人力风扇了。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试风扇的那天黄昏,我会一直记着这个黄昏,记到死!全院老少爷们儿怀着敬神如神在的心情,早早从家里钻出来。有的人家为了抢主风口还争了几句。陈老六他爹是残障人士,在解放战争时受过伤,腿不好,只能拄拐走,公推他坐了首席。陈老六他妈在家里搬了一个小炕桌放在当院,分别做了青椒炒肉丝、臭干子,切了两牙咸鸭蛋,红白相间,一壶烧刀子。他们家好菜不给孩子吃,就两个老的吃。他家的口头禅是:“你们吃好的日子长着呢,小孩子要识礼知道不?”你们怎么不识礼?笑话。   天上的云彩渐渐暗下去。天黑下来,先是深蓝,然后是普鲁士蓝,最后变成一种忧郁的紫罗兰色。又过了很久,升起一轮大月亮,红得跟什么似的。大院中笑语喧哗,人欢马叫的。男孩子在院中跑来跑去,时不时打哭一个。吃了亏的,不管地上有没有鸡屎,马上就仰卧在地,踢腾着双腿,不把身上滚个稀脏不算完。女孩子从家里往外搬凳子和竹椅子,往地上泼水,从家里端绿豆汤和切成块的西瓜出来。大家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等待那个非同寻常的时刻——吹风扇。马妮娜也从家里出来了,坐在一把小竹椅子上,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巧笑倩兮!小秦打心里说:“妮娜,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你的!”他从心里伸出手来,向妮娜打了一个飞吻。
  小秦他们几个把这只巨大的风扇从库房里推了出来,用大石头压在它的三角形支架上,然后高声地对乘凉的老少爷们儿说:“今天晚上我们吹风扇!因为这个风比较大,大家要有思想准备,看好自己家的孩子,别让他们瞎跑,让桨叶削到可不是玩的!”陈老六他爹说:“这一阵可热死了,不怕风大。扇死才痛快呢!送电吧!”彭南征合上电闸。彭南征是发明小组的成员。
  这架风扇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一阵强风迎面扑来,飞沙走石,连地上的猫狗都被吹得斜飞起来,当时就把陈老六他爹的小炕桌给吹翻了,糊了他一脸辣椒丝。他正往下抓的时候,刚想骂娘,一看不好,妈的,这风扇不是要起飞了吧?这架风扇挣扎着要甩开身后的大石头,摇摇摆摆地往右边栽,似乎坐在眼前的陈老六他爹就是它不共戴天的仇人。陈老六他爹慌了神,双拐又捞摸不到,只好连滚带爬地闪避这个妖物。这架风扇一看一击不中,又转向左边。左边坐着冯歪嘴一家老少,一看风扇显灵了,端着绿豆汤就跑。坐在后面的马妮娜的布拉吉被吹起来了,两条大白腿一览无余,马妮娜半屈着身子,拼命用手往下掩,可怎么也掩不住。这个姿态后来在梦露的电影中才得以旧梦重温。全院的人以各种姿态在半空中飞行,跟夏加尔的油画似的。凡手边能抱的东西抱住,能拽的拽住,实在腾不出手的,拿嘴叼个晾衣服的绳子也成。所有的人跟东洋国鲤鱼旗一样横着飞起来了。可在当时妮娜的白腿差点把小秦的眼给晃瞎了,他正愣神的工夫,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喊:“拉闸——”小秦才回过神来,飞奔过去拉了电闸。这风扇断了电后倒还静如处子,它的叶片懒懒转动几下停下来,全院的人才算落了地。几个发明家围在旁边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小秦问:“是不是转得太快了?”
  这架伟大的风扇后来经过调速后,终于发挥了它电风扇的功能。它被缚在两棵法国梧桐之间,如同普罗米修斯被缚在高加索山上。它咆哮着,摇摆着,时时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服务着院内百来号人家。到了第三年,马妮娜出嫁了,不是嫁给发明家秦根生,而是嫁给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因为丈夫在东北的部队当连长,妮娜后来就跟着随军去了。这架伟大的风扇又转了三年,最后在一阵巨大的抽搐中冒出了黑烟,叶片又转了数下,才不转了。有人喊秦根生来修,秦根生嫌麻烦,没这个心思了。当时秦根生正在谈恋爱,女的在制钉厂当会计。坏风扇就这么扔在外面上锈,秋天下雨,冬天下雪,后来就锈得不成样子。雨淋在它身上,地上就留下一摊黄水。最后不知让哪个贪小便宜的卖给收废铁的了。那两棵法国梧桐到现在还活着,身上还留着捆风扇时绳索勒的印子。
  余教授
  开杂货店的蔡大妈说余教授不是正经东西。蔡大妈正经,看见余教授来买香烟。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问一下要什么烟,然后从里面扔一包给他,打在余教授的手指上。余教授在门口撕开封皮,弹出一支点上,昂然而去。他抽不出好坏。
  蔡大妈在我的画室附近开了一家杂货店,里面卖烟,主要是假烟。我在那里买了好几次假烟以后就不去了。有时画室来客人了,一次性纸杯没有了,在她那里买一打。纸杯质量也不好,喝着喝着就软掉了,捏不上手。有一次在那里买纸杯,碰到余教授。余教授问我:你写书法吗?我说写。他说我写了一点词,那天选首好的,你帮我抄一首,我拿去裱裱可好?我说好啊。没想到过了几天,老杨说看到余教授了,还把他写的词拿来给我看。我一看,太雷人了,全是淫词艳赋,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后来碰到余教授他一个劲问我:“我那个东西写得怎么样?”我只好支吾道:“还好!还好!是真情实感。”余教授说我天天做,我也知道我做的东西不好,文学我没有天赋。我从小就喜欢理工。到老了没事干,找了本词书一个字一个字往里填,倒也好玩!(打杀直娘贼)余教授是工大退休老教授。据他自己说年轻时候做过几项研究,还获过国家专利。现在还能得钱。他搞工业自动化的,常常被企业请出去出谋划策。反正杂七杂八的不少挣钱,一个月有时能弄个两三万块钱。他也没什么爱好,原来喜欢在外面疯跑,他跟我说北跑到漠河,南跑到南海诸岛。西到西藏,看了布达拉宫。西南云贵两省。全国的县跑了有一半多。
  还弄了中国行踪表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芝麻点子,全是他跑过的地方。汶川地震一年以后,他特地跑去看看。我说你跑到那里看什么?房倒屋塌的。他说我看了,回来以后有个感慨;我七十多了还活着,幸福!另外哩,古人说的真不错,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问他你给灾区捐钱了吗?你那么有钱?他把眼翻翻说:我有病啊!国家才有钱呢。除了单位集体捐的钱,我一分钱也不多掏。掏多了才招人骂呢。五七年反右,我就比别人多一句嘴,就划成了右派。差点没被整死掉。再說人死了,要钱有什么用呢?活人才要花钱呢。
  余教授不是小气人,一个月花在附近的洗脚屋有万把块钱。余教授听他自己说也是苦人,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被弄成了右派。收入也没有了。老婆在家带两个儿子苦度光阴。后来两个儿子很出息,考出国了。毕业后在国外工作。前几年老太婆也死了。他说我也没啥爱好,孤独得要死。煮一锅饭,几天吃不完,馊了。儿子接他到国外去,呆了几个月,差点没急疯掉。
  他说我年轻时学的俄语,没法跟人外国老奶奶搭讪。偶尔想出个门,还得儿子写个英语牌牌捏在手心里,捏出汗也不敢丢。怕找不到家,菜也吃不惯。他说我做梦都想喝辣糊汤,吃点生煎包子。你别看我七十多岁,我胃口还不错。早上小笼包子能吃一笼。白天在家睡觉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觉得浑身到处不合适。夜里找了一副象棋自己跟自己下。弄得儿子也睡不好,赶紧把我打发回来了,怕我死在国外。一回来我就精神啦!我到洗脚屋美容店玩。一个月满打满算万把块钱够了。   我要钱干什么?带到棺材里去吗?洗脚屋小姐可仁义了,陪我聊天,陪我玩。从来不嫌我絮叨。我这么大岁数能干点什么,主要就是找人聊聊天。一个人在家太孤独了,人家老头子还能含饴弄孙什么的。我没孙可弄。孙子在外国。一般没文化的老头我还真跟他们说不来。在这里好,自在。她们接客了,我就在外面帮着看看门。我说就没人逮你。他说小姐们月月要给人家上供的。不然怎么开得下去。他说他们才坏呢!人家小姐还要付出劳动,还要大呼小叫的,不假装一下高潮以后谁来呀。而且这行是吃青春饭的。挣几个钱不容易,干几年就要找个好人家嫁了。挣那几个体己钱慢慢花销。现在城市房子那么贵,在城里买套房子也就差不多了。
  我说你这么大岁数可要悠着点,不要弄个“马上风”死球了。他听了咯咯笑着说:“我讲科学的,那能像年轻人那样蛮干!”他说他还绘了一张表,用红蓝圆珠笔记录在高潮和低潮时心跳脉博的变化。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表指给我看说:你看这个红线代表是高潮阶段的心跳和脉数。往下行的蓝线是退潮后的心跳和脉数。凡事讲个科学,你不讲科学能行?不讲科学那是蛮干。大炼钢铁你知道吗?他说那就叫蛮干。他说我这个研究大学如果开课,讲个半年没问题。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金赛博士。在洗脚屋搞性学研究啊!
  余教授说你这是用有色眼镜在看人。洗脚屋的小姐有些人真不错。比如我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香。请了一个中年妇女来给我做做饭,洗洗衣服。开一句玩笑,就骂上了天,还要满屋追着打我。我说你肯定想非礼人家来着。余教授说才没呢,我一个正经人怎么会干那个事情。但这个妇女天天死板着脸,太丧气了。弄得像个烈女似的,我把她给辞了,我现在天天在洗脚屋吃。早上我问几个姑娘想吃什么,想吃鱼我就买鱼,想吃鸡我买只鸡。我光买不做,买回来她们收拾,她们做好了喊我吃。几个人在一块吃,说说笑笑的,多开心啊!
  没事了,她们在门口做十字绣,我呢就在旁边晒晒太阳。余教授说晒太阳好,老年人要多晒晒。这还是个老贾宝玉。他又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看,我最近写的,你看可好?”因為站在杂货店墙角,我没细看。只看纸条上写了一句:山,我已成了仙!他在旁边用手抖抖指着山给我解释,我说我的明白,我的明白。他接着追问:“你看我这个东西,能写出裱裱挂家里吗?”我一边苍皇撤退,一边说:“大概行吧,啊!啊!我有个电话,我接个电话。”我边说边走。余老先生,像你这样子搞法,离成仙估计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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