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的收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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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贴中央公园的第五大道上东区段是曼哈顿名副其实的“美术馆大道”:背靠中央公园的大都会美术馆占据了82街到86街整整四个街区,是美术馆中的“巨无霸”;斜对面是以收藏奥地利和德国艺术著称的新美术馆,由雅诗兰黛的继承人之一罗纳尔德·兰黛一手出资建成;稍往北几个街区则是赖特设计的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独特的螺旋形外观与内部空间已经成为纽约艺术界的地标;95街上有犹太美术馆,100街往上是纽约市立美术馆与拉丁美术馆。而大都会美术馆往南不远,一栋占据了70街与71街之间整个街区、美轮美奂的花园大宅,便是享有盛誉的弗立克私人收藏美术馆(The Frick Collection)。
  这座一百年前落成的大宅正是由亨利·克雷·弗立克为他的艺术收藏而缔造的。
  “焦炭大王”与“强盗贵族”
  1892年7月的一天,砰砰两声枪响,匹茨堡市中心的办公大楼里,一名绅士应声倒下,但在同伴的帮助下挣扎起身,想要揪住开枪暗杀自己的敌人,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刺客被闻讯赶到的职员们拿下。但是距离中枪只不过一个星期之后,这位有着过人精力的中年男子就回到了办公室,他就是美国著名实业家、有着“焦炭大王”(King of Coke)之称的亨利·克雷·弗立克(Henry Clay Frick)(1849-1919)。刺客行刺的原因是为了9名在罢工中因劳资双方冲突而丧生的工人复仇。
  弗立克活跃的年代是美国历史上的“镀金的年代”,与同时代的金融巨子和实业家安德鲁·卡内基、J.P.摩根、安德鲁·梅隆一起,亲身经历了美国早期财富的积聚。当时成立的卡内基钢铁、摩根大通、福特汽车、通用电器等大型企业,至今仍然在美国的经济领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一批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资本家们为了赚取利润往往不择手段,对待工人心狠手辣,因而被社会批评家和小说家们冠以“强盗贵族”(Robber Baron)的诨号。
  然而,弗立克既不像摩根那样“含着银汤匙出生,”也不是如卡内基一般随着赤贫的父母从苏格兰移民美国,他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西部的一户普通的农民之家,父亲的祖先于18世纪从瑞士移民来美国,母亲是一位德裔威士忌酿造老板的女儿。弗立克从小多病,又为了生计不得不很早就工作挣钱养家,所以受到的教育并不多,不像摩根那样毕业于私立名校,学识渊博。20岁那年,一位叔父送弗立克到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市附近读大学,短短几个月的校园生活大概就是弗立克所受的最高教育了;弗立克大学没毕业就开始涉足生意,此后在“社会大学”中完成了深造。
  弗立克自称是美国的铁路大王、卡内基与摩根的合作伙伴、梅隆的收藏导师,实际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煤老板”。凭借外祖父给的一点钱和过人的胆识,21岁那年,他与两位表兄弟合伙购买下两座焦炭炼制炉,看准的是美国经济发展时期亟需建设用的钢铁材料以及对能源的渴求。由于缺乏启动资金,年轻的弗立克只身前往匹兹堡的银行借款,尽管除了自信之外,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资产来做担保,律师出身的托马斯·梅隆(Thomas Mellon)(安德鲁·梅隆的父亲)被他灰色眼珠注视人时坚定不移的目光所打动,毅然同意了贷款,并在之后几年内一再把款子借给这名年轻人。有了资本,弗立克可以大展拳脚,他逐渐扩张自己的生意地盘,先是从合伙人手中买下了焦炭厂的所有权,又在经济低潮时期大量收购竞争对手的土地和厂房;弗立克在收购时表现出来的狠辣令很多生意人胆寒,却让他迅速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弗立克很快就拥有了两百多座炼焦炉,为匹兹堡附近的炼钢厂源源不断地提供燃料。他的名声也吸引了钢铁大王卡内基的注意;后者主动将自己的焦炭炼制生意卖给了弗立克,并与之结盟,确保卡内基炼钢厂的燃料供应。凭着坚毅自信的性格和精明敏锐的生意头脑,弗立克在30岁的时候就成了一名百万富翁。
  弗利克是一位充满了悖论、性格复杂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一位坚定的资本家,自由市场的信奉者,不遗余力地压榨工人、打击竞争对手,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慷慨的慈善家,为学校、医院、文化机构捐赠巨资。受到外祖父的影响,他笃信人们可以通过接受教育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曾出资25万美元改善匹兹堡市公立学校的状况,又曾匿名捐款250万美元给麻省理工,还为儿童医院捐助了一台价值4万美元的X光机。他是共和党的核心人物,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为美国迎接第一次世界大战做好了技术和经济上的准备。收藏艺术品虽然在他多彩的一生中只占据了一个篇章,却为后世留下了一笔无价的财富,也是弗立克为后人铭记的重要原因。
  有趣的是,1892年办公室遇刺并非弗立克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免于难。1912年初,与家人和朋友结束了在欧洲(包括绕道埃及)四个月的奢华收藏之旅后,弗立克预订了首航的豪华邮轮泰坦尼克号上的两个头等舱位。结果不巧,太太阿德莱德扭伤了脚,女儿海伦又对这艘即将驶过大西洋的巨轮的安全不放心(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正确的)。总之弗立克一家没有登上这艘有去无回的大船。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如果弗立克在泰坦尼克号上遇难,今天的弗立克美术馆就不复存在了,历史的进程有多少是必然的,又有多少来自偶然呢?
  收藏艺术 毕生挚爱
  据说弗立克的父亲曾经想当一名画家却不成功,这也许证明了他天性中有着热爱艺术的基因。弗立克在俄亥俄州的奥特贝恩大学(Otterbein College)读书期间就对收藏绘画作品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在他离开大学之后,这一兴趣一点也没有减退,以致一位为了审核贷款而来调查他的财务状况的银行经理就在给托马斯·梅隆的报告中写道:“借款人似乎对购买艺术品有着过于狂热的劲头。”的确,年轻时的弗立克尽管收入菲薄,却在自己的卧室墙上挂满了印刷品与海报。
  随着年岁和收入的增长,弗立克的收藏品味越来越高,胃口也越来越大。天性谨慎,弗立克购买艺术品时所花的调查研究时间一点也不比收购一桩生意时所付出的少,但是一旦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弗立克也绝不犹豫。由于雄厚的经济实力,弗立克能够负担得起也只愿意购买最好的作品:伦勃朗、委拉斯凯兹、戈雅、荷尔拜因、庚斯博罗、柯罗、安格尔、莫奈、雷诺阿,等等,都是美术史上振聋发聩的名字。但是此时弗立克的收藏还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观众也仅限于亲朋好友。直到弗立克参观了伦敦的华莱士收藏(Wallace Collection)之后,他才萌生了建立起一个全面而完美的收藏、留给后世的念头。弗立克说:“美国人热衷于前往欧洲旅行,大概主要是为了欣赏那里的著名绘画作品和其他艺术品。我打算将它们当中的一些带到美国来,让所有的美国人不必横渡大西洋就可以欣赏到(这些艺术品)。”   弗立克的兴趣一开始在19世纪法国绘画上,继而转向收藏欧洲古典大师的绘画,再转而收藏雕塑、挂毯、文艺复兴青铜器、利摩日珐琅乃至中国瓷器。1915年弗立克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摩根客死异乡,大都会美术馆为其举行了藏品展览。摩根收藏的广泛和精美让弗利克眼红不已。他立刻找到有着“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商”称号的约瑟夫·杜汶为他洽商购买部分摩根藏品的事宜。杜汶毕生的理想就是将没落的欧洲贵族的艺术收藏卖给暴发的美国新贵。他擅长的就是豪华的作派和殷勤的客户服务精神,他可以将艺术作品送到客人家中供其欣赏,几个月甚至一年之后才送上账单。伊莎贝拉·加德纳、梅隆、摩根等人都是他的客户。弗立克虽然已经有了一位信任多年的艺术商——诺德勒画廊(Knoedler Gallery)的代表查尔斯·卡斯特尔斯,也还是抵挡不住诱惑,一次就签署了125万美元的支票,从杜汶手中购买了摩根藏品中的弗拉歌纳尔整套板面绘画。
  弗立克就像热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热爱他的藏品,他经常在结束了紧张繁忙的一天工作之后,悄无声息地步入自己的画廊,打开灯,坐在沙发上细细地欣赏墙上的每一幅画作,这是他最好的放松和休息。弗立克晚年常常亲自监督工人把新购入的艺术品运回家、拆开包装、安置在大宅的画廊中;他还在一本日记中亲笔记下与画廊的通信往来以及艺术品的购买、运抵日期。1919年8月13日,日记上简短地记录着:维米尔运达。带往普莱德处。这是维米尔的《女主人与女仆》(Mistress and Maid),弗立克购买的最后一件、也是最心爱的一件作品。富有盛名、堪称“画家中的画家”的荷兰艺术家维米尔一生只有36件作品传世,弗立克私人收藏就拥有了3件。
  长达四十余年的收藏生涯,弗立克死后留下137幅绘画杰作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雕塑、织物、瓷器、家具等艺术品,总价值达3,000万至4,000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4亿乃至5亿美元),堪称史上最珍贵的私人收藏之一。
  第五大道上一颗明珠
  弗立克在匹兹堡近郊东端的克雷顿大宅与卡内基兄弟、梅隆兄弟、海因兹、威廉·麦金利、泰迪·罗斯福等商界和政界名流为邻,又在波士顿拥有一座有104间房间的夏季别墅——鹰岩(Eagle Rock)。然而,弗立克事业上的成功,使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待在纽约参加各种董事决策会议,加上当时他以年租金5万多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00多万美元)租赁范德堡家(Vanderbilt Family)在纽约的房子住,于是在曼哈顿建造一栋宅邸的愿望变得迫切起来。
  1912年,弗立克聘请了建筑师托马斯·黑斯廷斯为自己设计一座能够陈列他所有艺术收藏的住宅。弗立克的雄心壮志是一旦自己的大宅建成,范德堡家的房子相形之下就成了一座“小窝棚”。但是,他同时要求建筑师保持设计上的简约庄重,不作过分奢侈富丽的装饰。
  曾经主持设计纽约公共图书馆的黑斯廷斯没有令弗立克失望,当建筑模型送到弗立克在波士顿的夏季别墅时,弗立克称其得到了自己“不遗余力的赞美”。黑斯廷斯参照了法国、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设计出一座既精美又庄重大方的大宅,内部特别预留了大型的画廊空间,以便弗立克陈设自己珍爱的收藏。
  大宅的建筑是漫长的, 预定的交付日期一再拖延。令弗立克没有想到的是,整座宅邸的室内陈设布置也是如此地花费时间和金钱。弗立克最初聘请曾为英国白金汉宫担任室内设计的查尔斯·阿洛姆爵士为自己装饰第五大道上的宅邸。然而这样一座不惜工本、造价高昂的大宅,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法国名媛、著名的室内设计专家艾尔茜·德·伍尔芙小姐就写信毛遂自荐,要为弗立克大宅部分的室内陈设提些建议。伍尔芙小姐曾是一名演员,因为特别善于为女性作装饰奢华的室内设计而声名鹊起,她的客户包括摩根、温莎公爵夫妇等众多名人和富商巨贾。弗立克采用了她的部分设计,一度还懊悔为什么没有将整栋房子的室内装修交给她,但最终为超支的账单头痛不已。
  好在不管怎样,大宅终于落成了:一楼有东西两个大型画廊和藏书室、通向二楼的楼梯间安装了一架管风琴,二楼则是弗立克与太太的卧房、私人卫生间,随处可见的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地下室还有一个保龄球道,种种一切都表明这是一栋豪华矜贵的宅邸。遗憾的是弗立克搬进来四年之后就死于心脏病,也没有能够看到设计了华盛顿国家艺廊西馆的建筑师约翰·拉塞尔·波普对大宅的扩建,令人扼腕。在波普的扩建之后,弗立克大宅又在1977年、2011年作了深度的修缮,至今成为美国20世纪初私人住宅设计中的典范与第五大道上一颗耀眼的明珠。
  弗立克私人收藏美术馆的魅力
  落成于1914年的弗立克大宅建造时共花费了400多万美元,相当于今天1.09亿美元的造价,还不包括室内的壁纸、窗帘、地毯、吊灯一应家具陈设,更毋庸提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见识过弗立克美术馆藏品的观众都会吃惊于他的收藏之丰,质量之高,俨然一座“迷你型”的大都会美术馆,且是一部浓缩的、精品荟萃的西方美术史教科书。
  尽管弗立克在纽约的大宅从建造之初起就准备有朝一日作为美术馆向公众开放,弗立克的女儿海伦也埋怨这栋建筑像冷冰冰的艺术陈列室,不如匹兹堡郊外的弗宅有温暖的家庭气氛,大宅还是有别于公共的美术馆建筑。这也正是弗立克美术馆的价值所在,当时的批评家罗亚尔·柯提瑟斯评价道,“通过将他的私宅、绘画作品和其他精美的艺术品捐赠给社会,弗立克做了一名收藏家所能做的一切:将一幅幅委拉斯凯兹、伦勃朗或者庚斯博罗等人的杰作留给后人,不是以一种‘美术馆标本’的形式,而是使其成为一件件富有人性的物品,一件件真正为了人类的愉悦而创造的艺术品。”
  弗立克在大宅居住的时间还没有他在第五大道650号范德堡家租住的时间长。他在遗嘱中声明,待妻子去世以后,大宅以及所有收藏都将捐出建立一座美术馆。1931年10月,弗立克夫人过世,大宅再度改建以便达到美术馆的建筑需求,直到1935年,弗立克美术馆终于向世人正式开放。
  今天的弗立克美术馆,除了展出精美的弗立克收藏,还与世界各地的著名美术馆一起举办主题性的展览、学术研讨会以及音乐会、文艺沙龙等多种教育与娱乐项目。弗立克美术馆也与摩根图书馆与美术馆一起,成为纽约独具特色的私人宅邸美术馆,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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