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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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雨和北方的不同,尤其是冬天。南方的雨来得缠绵,雨势缠绵,雨期也缠绵,天色像女子久病缠身的脸,灰白,犹疑,带着些许的似是而非。云雾罩住了高楼的肩颈,散漫地游过城市的上空,行走在街上的人,指尖和鼻尖沁凉,那凉从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鼓上来,那个很深很深的地方接收到雨的信号,因终年不得相见,只能运气发功,用内力将所有的苦水逼出体外,涌上地表,自下而上,渗入发肤。
  出租车停在凯悦酒店门前,杜雯把风衣扣子系好,用早已点开的微信扫一扫页面付了钱,把手机放回包里,与此同时,静候车外的门童拉开车门,将她迎下车。脚一落地,冷空气就顺着小腿往上蹿。杜雯没带伞,丢三落四惯了,除了包,手里多一样东西她也不想拿。什么遮阳伞、保温杯,连同拔下来没来得及扔进包里的车钥匙,到头来都逃不过跟太阳镜相同的命运,不是被忘在商场的某个专柜,就是被随手放在另外什么无从记起的地方。
  雨不大,上下车的工夫,顶一顶就过去了,出门时她就这样想,走到一半,雨势大了。杜雯抱着包紧走几步,进入凯悦酒店的大堂。每一家五星级酒店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香调,鲜花、甜品与香氛交融成任何糟糕天气都无法染指的优越感,将噪音和雨声隔绝在坚厚的落地玻璃之外。在这个暖意融融的香氛世界里,在衣着考究彬彬有礼又距人千里的人迹当中,杜雯感到自己很狼狈,她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她掏出手机查看地图,上面显示距离丝网花酒店还有1.8公里,她知道,只要沿着凯悦酒店后身的路一直往东走就到了。临出门前她已查过路线,那条路是单行,出租车兜很大个圈子才能钻进去,司机不爱往里开。等雨小一点吧,她步行过去。杜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后悔穿了这么高的鞋子,走起路来摇摇欲坠,细绳状的凉鞋绑带被雨水打湿了,化作缚住脚踝的刑具,在皮肤上磨出几道红棱子,每一步都像蹚着刺藤在走。
  李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傻子也听得出他的语气里带着责怨:
  “你到哪了?”
  “凯悦酒店。”杜雯说。
  “怎么在那?”他像打客服电话一样无理,“我不是告诉你在丝网花酒店吗?”
  “我知道,雨有点儿大,我没带伞,你能过来接我一下吗?”
  “我也没伞啊,再说这条路是单行,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车位,开出去要绕很远,回来恐怕就没处停了。”
  杜雯扭头看向落地窗外,许是心理作用,雨已稀疏:
  “那好吧,我自己走过去,很快到。”
  她搓搓膝盖,酒店的空调诱发了她的膝关节感应,隐隐发出酸胀感。她没有立即起身,拢起双手用呼出的热气焐在膝盖上。
  一个身着奶白色套装的女人走进大堂,服务生推着行李跟随其后。女人的墨镜卡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西柚色的嘴唇,女人踩着高跟鞋,甩着宽大的奶白色裤摆从杜雯身边经过,朝电梯的方向走去,所到之处留下似有若无的热带丛林的气息。那一定是一对极其舒适的鞋子,轻松地承受着女主人的体重和傲娇。杜雯的目光追随着女人的脚和宽大飘逸的裤摆,坚定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尽管她挂了电话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
  在丝网花酒店里等杜雯的男人与她隔着1.8公里的距離,也隔着十年的距离。十年啊,久远得就只剩下时间了。杜雯有点儿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想得起来的寥寥几笔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令她怀念,李戈接她下班,在华美大厦门前的小花园里,他抽着烟,微微蹙眉,带着三分不耐烦,使得他年轻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杜雯从大厦里出来,看到李戈笔挺地站在一棵火红的木棉树下,有时候在打电话,来回踱着步子,点点头笑笑,朝她挥手。
  同事们如何在背地里议论,她怎么会不晓得。初入一家公司工作,还没融入新环境,已经成为女同事们议论的对象,每天有一位帅气的男朋友接她下班。她们对她的友好只是一条捷径,尽快通达与她有关的一切真相,最为理想的是在令人艳羡的表象下陡然一拐,来点儿让人无奈的“但是”,她们就会和她走得更近,近到叫她一起吃午餐,加班时帮她带一杯咖啡,她去洗手间时替她接电话。
  他们沿着医科大学外围的路步行回家,稠密的紫荆花树冠相连,把人行道隔成一条清凉的长廊。经过面包房,她进去买几块面包当作第二天早餐,经过711店,她再进去买两串鱼蛋,一串刷番茄酱,一串刷辣椒酱。两人站在路边吃,散淡地聊些什么。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杜雯家小区门口,通常在地摊上挑几张盗版光碟。房子可是真够老旧的,与它匹配的是每一样家具和电器的使用年龄,空调启动后嗡嗡作响,不到四十平的房间立即变成即将起航的机舱。马桶在上一任房客租赁期间已经坏掉了,只能上厕所之前接一盆水,起身后冲掉。
  一年当中有三个季节是湿热的夏天,杜雯在独居的生活中形成了一套省钱又省事的流程:下班到家,一进门先打开嗡嗡作响的空调,与此同时去冲凉,冲完凉回到室温已降的房间,躺在床上,关掉空调,世界安静了,打开电脑,她喜欢的歌曲次第播放。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任由时间和音乐静静流淌。
  要是李戈来过夜,杜雯就忙开了。她得把控制夜晚的优先权让给他,他进门换好鞋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空调,先一步钻进浴室。李戈每次围着浴巾走出来,杜雯都在所难免地在心里赞叹:真是俊美啊。上天给了他希腊雕像般的身材,附赠一副实在不算好的脾气。多么公平啊,你要拥有这副好身材的虚荣,就要付出承受他不算好的脾气的耐心。他们很少一起洗澡,因为这期间杜雯要叫外卖。轮到杜雯冲洗凉快出来,李戈已经半仰在床上看碟片了。
  敲门声响起,杜雯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钱去开门,接过外卖的袋子,小跑回李戈身边,像个小妇人,熟练地把烟灰缸和水果盘挪开。晚餐一盒一盒打开摊在小桌子上,撕掉白色泡沫饭盒的盖子装进塑料袋,劈开方便筷子,交叉磨平木刺,递到他手上。他唯一做的是将正在放映的影片倒退回去,再陪她看一遍她刚才错过的剧情。
  逝去的美好时光在杜雯眼前回放了一路,逐渐抵消了之前李戈在电话里的不耐烦。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这么多年了只是没变而已,杜雯想。进入丝网花酒店电梯,她掏出口红凭感觉在唇上点了几下,抿匀。913房间门口,她又向上撩一撩额前湿嗒嗒的刘海,看一眼意味深长的房间号。   十年。
  门欠开一条缝,杜雯敲两下推开了。房间里烟雾缭绕,呛得她喘不上气。李戈坐在写字桌前操作电脑,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你迟到半小时有了吧?”
  她干巴巴地站着,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
  “去洗洗吧,等我马上把报告写完发给客户,咱们再聊。”他温和地说。
  她弯下腰轻轻地解开缠绕在脚踝上一圈一圈的细带子,从鞋子上下来。关于按响门铃后的心情,他看到她时的表情,再度重逢的拥抱,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流泪……杜雯把包放在沙发圈椅上,从他背后路过,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每一根都神情落寞地打量着她:抱歉,你不是导演。
  终于有个像样的镜子好好照照了,她眼妆晕成一圈油黑,头发鱿鱼须子似的打成很多绺,神情恍惚,目光茫然。她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打开喷头,走进水幕里。
  热水浇在冰凉的脚上,有如细密的针扎在脚踝,很快便适应了。她仰起脸迎接从天而降的暖流,头发散开了,肌肤恢复红润,膝盖在回暖。他胖了,险些胖成另外一个人。他看到她,跟之前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没有热情也就是没有距离,没有客套也就是没有生分,他没去接她,就是没有把她当成外人……那不是很好吗?何苦要纤细敏感地一步一计较呢?在阴冷的雨天浸淫于热水雾气包围的暖窝,像之前每一次他先洗完了出去,她点好了外卖进来,等她出去,外卖就该到楼下了,他會把碟片倒回去,陪着她再看一遍她刚刚错过的剧情……杜雯已然身心复苏。
  擦干身体,吹干头发,杜雯侧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腹仅有轻微隆起,乳房小巧,发色蓬松黑亮。她承认自己早已不是年轻姑娘,对于那些猜测她年龄要比她实际年轻七八岁的说法,她认同的限度是五岁。
  李戈已经打开电视躺在床上了,朝她伸出手。她忸怩地爬过去,靠在他怀里,他庞大的身躯衬得她纤细娇小。她刚想问,“还记得医学院外面那条路吗?”还没等问,他先说了:
  “晚上我就不陪你住了,附近有家四川火锅店,好久没去了,晚点儿我带你去吃,然后你自己回来住行吗?”
  她含着下唇点点头。连个真正的亲吻都没有,两人开始做爱,他以最省力气的姿势摆布她。她看到他眼角细而深的皱纹,尽管眉心平展却已成定局的川字褶,鼻翼上的那颗痣以前有吗?她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原来他左侧鼻翼上有一颗痣。
  整个过程像历经一场灾难,好在很快就过去了。他起身走向浴室,反身回来朝她扔过来了一卷纸,卷纸弹跳了两下向她滚来,拉出一条跑道。她扯下一截,狠狠抹一把他滴在她胸前的汗,皮肤红了一片。
  雨还在下,似曾相识的楼房与街道在明暗交辉的天光里泛黄成一张照片。情绪揉成一团乌云大有扩散之势,为什么要来?他以前是这样吗?当初喜欢他什么?晚上要一个人住这儿吗?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杜雯回头看一眼床上,几根压断的长发在白色的床单上令人烦躁。她想喝口水,在房间里扫视一个回合,只有写字桌上四个空矿泉水瓶横七竖八,再无一滴水属于她。
  已经六点多了,雨还是老样子。
  四川火锅店生意很火,门口嗑瓜子等位的人排了几桌。拿着对讲机的服务员问他们几位,他说两位,服务员说两位直接上二楼。二楼服务员引领他们走到一处靠窗的卡位。她坐下,他提出要去下洗手间,让她随便点,千万别给他省钱。回来时,他端着一碗火锅蘸料,五彩斑斓满满当当,活像一碗主食。她问他,要自己去调吗?他说,是啊,在一楼的楼梯旁边,刚上来的时候你没看到吗?他兴致勃勃地拿筷子搅着底料,搅得差不多了抽出筷子放在嘴里抿了一口。
  杜雯端着蘸料回来,菜基本上齐了。李戈正拎着筷子往锅里下生鱼片,边下边催促她:
  “快吃快吃,时间长就不嫩了。”
  隔着袅袅的热气,他吃得专注,脸上反着光不知是油还是汗。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十年前在木棉树下等她的那个人扯上关系,时间最终还是给李戈这个角色换了一个演员。
  看她一直没动筷子,他愈发急促了,拿筷子点着火锅:
  “快吃呀,发什么呆啊。”
  “我不吃鱼。”她为难地说。
  “你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他放下筷子,嬉笑着。
  “没关系,我吃别的,”杜雯拿起漏勺,把煮熟的鱼片捞出来放到他的碟子里,“这不是还有这么多牛肉和青菜呢么。”
  “你们这些个文艺女青年啊,”李戈用长辈似的口吻,把青菜大把地往锅里添,“没别的,就是事儿多,这不吃那不吃的。”又问,“你还在西单图书大厦卖书呢?”
  “是啊,好多年了。”
  “现在还有人买书吗?”
  杜雯摇摇头。
  “是吧,你得琢磨干点儿赚钱的事儿,现在谁有时间看书看碟的,都削尖了脑袋琢磨着怎么赚钱呢。”
  “那你现在干什么赚钱的事儿呢?”她忍不住问。
  “我啊,跟朋友合伙儿开了个代驾公司,”说到这,李戈难得一见地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把眼角细长的皱纹挤成三根猫须,“你是不知道,我们这行现在有多热闹,不比送快递的见识少。”他往嘴里送入一串蘸满酱料的肉,烫到了似的快速翻嚼,兴致更高了:“杜雯儿我跟你说,这人啊,一喝多,那叫一个人间百态。尤其是女的喝多之后,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不知是烫的还是乐的,李戈挥舞着筷子,满脸红光。
  “都是怎么个不堪入目的?”杜雯也来了兴致。
  “说了你都不能信,有上了车直接脱裤子找厕所的,还有要跟代驾司机在车上搞的。”李戈点上一根烟,眯缝着眼睛说,“有一回,司机人手不够用,我亲自去代驾,那女的脸一看就是整了,下巴尖得跟《葫芦娃》里的蛇精似的,《葫芦娃》你看过吧?”见杜雯直点头配合,他更兴奋了,“她开着宝马,死活不说自己住哪,非要跟我走。”
  “后来呢?”
  “后来没办法啊,这种女的谁敢领。谁领沾谁身上是吧?我在她手机里翻电话号,最近联系人里有一个‘老公’,我就给拨过去了。结果人家根本不接电话,这边一通,那边就挂了,再打关机。我估计啊,”李戈深深地吸一口烟,吁出去,“指不定是谁老公呢……”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像面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兄弟:
  “还有一回,也是人手不够,我去替班儿,那位大哥是被几个哥们儿搀上来的,身上那味儿啊,就跟刚从酒坛子里捞出来似的。我一闻,茅台。”
  “你还有这本事呢?”
  “茅台、五粮液能闻出来,就跟你们女人能闻出香水是哪个牌子的一回事儿,听我给你讲啊。”
  杜雯下巴一揚。
  “大哥上来的时候说话还算利索,报出自己家小区,送他那几个也没少喝,这边儿关上车门,那边儿就撤了。结果开了一会儿,大哥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说不回家了,让我往他小女朋友家开。没办法,我只能掉头朝他新给的地址奔,奔了一会儿,大哥又接了个电话,一听就是老婆打来的,好家伙,放下电话大哥就说回家,还是先前那个地址。可是到了他家小区,大哥睡死过去了,死活叫不醒,不知他住几栋几门儿啊。”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家扔车里吧?”
  “扔车里谁给我钱啊。我琢磨着……给他老婆打电话,手机还锁屏,只能把大哥手拿过来挨个儿试指纹。”
  听到这儿,杜雯笑了起来。
  “唉,这半宿把我折腾的,钱倒是没少挣。”
  锅里没什么可捞的了,李戈看一眼手表。杜雯向来对别人看时间背后的意思极为明了:
  “有事儿你就走吧。”
  “那好,”李戈也没推辞,“那就这样儿。跟你我就不客气了啊,晚上客户约了一起打麻将,我就不陪你了。”说着,他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招手。待服务员走到桌前,他已经把手机和烟放到包里,抓紧时间又朝嘴里塞一根点着:
  “买单。”
  服务员把火关掉,转身走了。终于,在临别的时分,床上过了,酒足饭饱之后,他得以好好地看看她,就像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见过一样。
  “你呀,变化不大。你看我,都二百斤了,”李戈低头,双手捏着肚子上的肥肉,“哦对,你这次来是出差还是访友?什么时候走?”
  “我是来参加一个书展,住在王倩倩家,订了下周六的机票。”
  “王倩倩?”李戈带着笑意皱了一下眉头,长长地发出一声“嘿”,“我记得你那个朋友,就是个人来疯啊,怎么这些年,你们还联系着呢?”
  “是啊,你呢?”杜雯几年前从朋友那听说李戈离婚了,有没有再婚就不知道了,“这些年……你也挺好的吧?
  “还行吧,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儿。”他说,“你当年不就说过吗,女人嫁给谁都会后悔。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男人也是,娶了谁都会后悔,结婚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事儿。”说完,他狠狠把烟摁灭。
  站在火锅店门口,李戈感到肚子稀里哗啦作响:
  “我还是跟你先回房间上个厕所,不然等会儿开车怕坚持不到地方。”
  杜雯想提醒他直接去火锅店的洗手间,他已大步流星走到前面了。两人冒雨走回丝网花酒店。电梯运行到九楼,门缓缓地开到一半,李戈从杜雯手里夺过房卡,侧身挤出去朝房间方向跑。杜雯在后面磨磨蹭蹭,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房门大敞,她还是进去了,打开电视调大音量,推开窗,最大限度仅能打开三分之一。室内的烟味不知多久才能散去,她想,就像外面的雨,看样子会停得神不知鬼不觉。
  李戈提着裤子从洗手间出来,低头系着腰带:
  “你不是下周六才走吗?下周我安排个时间,咱们再见一回?还来这儿。”
  “好。”杜雯下巴硌着膝盖,光着脚收拢双腿坐在沙发圈椅里,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想到一句话,想不起来在哪看到的了,不知道真相受骗,知道了真相受伤,你得站在上帝的视角去欣赏真相。
  李戈走了。杜雯伸个长长的懒腰,无比确定一件事,他们不会再见了。她走到洗手间门口打开排风,回到床上,包着被子看电视,呆呆地坐着,全然不知电视里在演什么。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循声望去,它搁在沙发圈椅旁的小圆桌上,可能是李戈,推掉客户的麻局回来陪她,该怎么推掉他?就说自己有事也不能在此过夜了,得马上走……杜雯一只脚踩着拖鞋把手机够过来,一看是王倩倩,这才想起来,下午出来见李戈的事还没跟她说。
  王倩倩上来就问她跑哪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她下班回家煲了老鸭汤。
  “你带伞了吗?”王倩倩天生嗓门大。听杜雯说在丝网花酒店,她感到很意外,“怎么跑去酒店了?”她小声问,“那你方便接电话吗?……不会是去会老情人了吧?”
  “李戈。”
  听到这个名字,王倩倩就跟被火燎到眉毛了似的,嗓门儿更高了,“哎杜雯?你不是说不见他吗?。”
  “是啊,可是他打电话约我。”杜雯难以表述与李戈见面的初衷,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一想,这么多年不见了……”
  “你这么多年不见的人多了去了,最不该见的就是他。”王倩倩喷出这句话,意识到情绪有些过度,悄声问,“他不会在你旁边吧?”
  “没有,他走了。我自己在这儿呢。”
  “怎么走了呢?”王倩倩叹着气,语气凝重地说,“杜雯你是不是失忆了?当年你二十出头,跟个花痴似的喜欢他,说他长得像张东健。人家有女朋友,对你爱理不理的样子,走哪说你跟个粉丝似的追他。后来他女朋友出差提前回来,把他跟别的女人堵在家里,让他滚了,那是人家女朋友的房子。他没地方落脚才跑到你家去住……”
  “后来呢?”杜雯追问,“你要不说,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她感觉像看到一篇某个明星走红之前的报道,对这篇文章并不十分熟悉,却又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
  “后来他就住在你家啦。”王倩倩说,“一分钱不花,房租也不出,家用也不买,整天跟个大爷似的等你伺候。没钱就到你钱包里拿,跟到自己钱包里拿一样。”她加快了语速,极富节奏感,欢悦感。杜雯想起小学音乐课本五线谱上方写着,3/4拍,欢快地。
  “你那会儿傻的啊,就觉得有个男人接你下班,给你买串鱼丸吃吃是多感人的事情,我说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再说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哪长得帅呢?八百年不换衣服,就那一件破西服,跟个保险公司推销员似的……”王倩倩朗朗数落着,一桩桩,一件件,越说越真切,真切的人物按她的描述以快进的模式上演着当年的剧情。   杜雯越听越欢快,起初只是觉得好笑,后来竟然大笑收不住:
  “你是不是有个账本,专门记仇的啊?怎么对我跟李戈的事儿比我自己还门儿清。”
  王倩倩说得没错,一切如她所言。可她要是不提,这部分记忆像盲肠一样被时间切掉了,与杜雯的回忆分离,留给她健康饱满的部分還被年复一年地美化着。在王倩倩这一关是坚决过不去的,她在电话那端认真地生气,把旧账翻出来一一摔在杜雯面前。杜雯听着听着,收敛笑意,倏然发觉,时间不仅给李戈的扮演者更换了演员,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个爱得盲目、不管不顾地奔赴的自己,后来去了哪里?
  “最让我气愤的一件事,估计你又不记得了。”王倩倩一旦开闸就止不住,直到泄干最后一滴水,“他住到你家,好,马桶堵了不管,空调一直开着,人不在家也不关,说回来家里凉快。你那个月电费三千多块钱。后来空调坏了,他就搬走了。”
  杜雯想起来了,这回是真的想起来了。王倩倩是个大咧咧的人,这点她们倒是很像,出门扔垃圾,门被风带上的倒霉事在她们身上都发生过。还是王倩倩找到的解决办法,她们索性在对方家里放一把自己家的钥匙。再有类似状况发生,王倩倩不骂老天了,她不紧不慢地站在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穿着睡衣前往杜雯家取钥匙。
  有一回,王倩倩到杜雯家取钥匙,见她用皮搋子通马桶,汗出得像抹了一身油,问她是怎么回事。杜雯说,李戈想吃麻辣火锅,天气太热懒得出门,她去菜场把东西买回来在家做了。吃完之后,她收拾厨房,李戈把剩下的锅底倒进马桶,等杜雯收拾完来冲马桶,已经堵住了。王倩倩当场骂开了,说他长的是猪脑子吗?火锅底都是红辣牛油,倒马桶里不马上冲下去肯定会凝固,水哪冲得动油啊。他就不能给你换一个新马桶吗。骂完了,她进厨房烧一壶开水,进屋问杜雯,大热天怎么不开空调?杜雯说,空调坏了。王倩倩不说话了,只是等水开了倒入马桶,凝固的红油化开顺水流走,又倒几盆清水下去,彻底通了。
  杜雯乐了。王倩倩仍不解气,让杜雯当着她的面给李戈打电话,要么找人把空调修好,要么换个新空调。杜雯死活不肯,说冲个澡就凉快了,要不然每天也只在回家进门后开半小时而已。王倩倩怒其不争地指责杜雯,原话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会喜欢这么个指望不上的小白脸儿啊。小也就算了,问题是比你大七八岁呢。老白脸还差不多。”
  王倩倩气汹汹地走了。杜雯第二天下班回家,路过楼下垃圾桶,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空调,一侧被晒得发黄,像一口几十年没洗过的牙齿。咦?她想着,这个空调跟我家的好像啊。她迅速跑上楼打开家门,旧空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香槟色的空调。桌上留有一张字条:给你换个新空调,原来的扔啦。等我下回来也好吹吹,商场打折便宜的。落款是“你妈”。
  “你妈”就是王倩倩,她比杜雯大九岁,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妹妹都是她带大的,跟当妈差不多。
  “他干什么去了?”王倩倩问。
  “说是……陪客户打麻将。”杜雯回答。
  “晚上还回来吗?”
  “不了吧。”
  “要死啊这个人。客户重要还是你重要啊?”王倩倩开火,“你们是什么关系,客户是什么关系?这男人啊,狗改不了吃屎。当初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你没嫁给他算是对了。你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
  这么多年了,被王倩倩数落是有快感的,难怪有那么多男人被自己老婆骂了一辈子还乐在其中,一段时间不被骂就浑身难受。王倩倩的话不是说出来的,是出拳打出来的,就像被力道十足的劳动妇女按摩,疼劲儿过了通体舒爽。
  “哎?对了,李戈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王倩倩忐忑地问,“还那么帅吗?”
  “他胖了,两百斤。”杜雯平静地说。
  “啊?真的啊。”王倩倩的笑声像突然喷发的火山口,“那不成了正方形?”这笑声穿透力十足,如同武林高手放出的飞刀,刀刀命中,把杜雯一晚上的苦楚杀个片甲不留。
  笑够了,她用过来人的语气说:
  “姑娘啊,我把刚才的话收回,去见见他也好,见了就死心了。男人胖到两百斤那还能看吗?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小鸡鸡吧?哈哈哈,那跟猪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看也没什么区别。”杜雯笑道。
  “那还不快点儿给我滚回来喝汤。没住过酒店啊?再说了,那么多高档酒店住不起,去什么破铁丝网。谁给钱?”
  “是丝网花啦。”杜雯提示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王倩倩的角色始终没换演员。
  “不管什么花,赶紧给我回来。”王倩倩开始吼了,“人家都说不回去了,你在那还傻等什么。”
  “等雨停。”
  【作者简介】 王薇,80后,作品散见《作家》《山花》《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已出版随笔集《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爱,不配倾城》,小说集《命运有张女人的脸》。近年获“银杏树”文学奖,《延安文学》年度小说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长春。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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