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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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乡的记忆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似乎总能拎出水来,暮雨时分,雾霭沉沉,只要一勾首低眉,重重水幕便灌注而下,让人脖颈间生出阵阵凉意。其实,这个叫铺垭的小村早些年雨水并不丰沛,它坐落在杨龙坳群山脚下的丘陵地带,是贩走于平原与大山之间的马帮打尖歇脚的中转站。据老人们说,铺垭原来特别热闹,黑眼角家住的祖传的两层木楼,解放前开过烟馆,亚毛头宅基地上原是开间大敞的好些木屋,开着妓院,烟熏火燎的铺垭总让人感觉喉头干裂,人们的嗓子眼儿时不时喷出火来,犹如田间地头的铜板大坼,不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1958年,沿东北——西南走向的武陵山脉和雪峰山脉的北部余脉谷地,靠人海大战开凿出了高26.7米、长508米、库容量达6000万立方米的三里溪水库,水库由东、北、西三面环绕村庄,由于山峰突起,水库被山峦围得密不透风,只有三处冲田的下游与水库接壤,形成村里人可亲近水库的三处缺口,缺口处的冲田下游被人们称为甩亩,水涨时被水淹没,水落时显出田的轮廓。
  葛草湾那迭水田下面的甩亩面积最大,两山排闼之后竟然别有洞天,品字散开的三摞水田如上天叠放的一块块巨坪,村里人管它叫柯家堉。那是我们儿时常去的地方,黑眼角、亚毛头、还有甘笑笑常常和我结伴,出没在柯家堉的每一个角落,风翻动着我们单薄的衣裳,我们翻动着嚯嚯作响的岁月,一路迤逦向前。
  2
  柯家堉几块坪子的周围全是嶙峋的山峰,山上生长最多的是楠竹、杉树和枞树,还有少量杂树,如,檀树、樟树、岩长树等。东边山上,满偏坡的坟包朝向西方,坟坡上密密匝匝地长满楠竹。老驼背年轻时做过篾匠,背弯曲后开不动机驳船了,只好重操旧业。他佝偻着身体爬上偏坡,头像乌龟一样向前翘着,两只手像船桨一样在身后划拉,他在竹林中剔选着合意的竹子。他的眼睛很毒,一眼就可看出竹子的年轮。然后用一柄大斧砍倒选中的老楠竹,将竹枝卸在坡上,背着竹干哈哧哈哧一边喘气一边走上回家的小道,左手在身后夸张地甩动着。
  老驼背在山上转悠的时候,我们总是结伴跟在他身后,找到陈旧的竹桩,扬起小斧头朝下将竹桩劈破,再用斧背向外用力一敲,一块厚实的干竹片就蹦出地面。一背篓的干竹片可供灶堂烧一天的饭,特别引火。
  在落日余晖下,坟坡更显得寂然和凄凉,可能雨水太过充沛,楠竹密密层层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鲜有透入。每到下午,我和亚毛头、甘笑笑都会离开有些瘆人的竹林,跑到水库边上。水齐脚踝的甩亩田里,很多土黑鱼趴在水底一动不动。
  我和笑笑用手捧起一个个肥嘟嘟的土黑鱼,亚毛头耸动着眉毛,示意我们看远处水鼓荡着的两岸,那里有很多没有迁移的坟丘,在水的淘洗之下呈现蓬松、多孔的蜂窝状。亚毛头吊着眼,神秘兮兮地说,那些土黑鱼是从坟丘的孔洞中爬出来的,我和笑笑惊慌失措地缩回手,手中的鱼全跌进水里,它们仍憨憨地趴在靠岸的水边,仿佛幽灵附体一般,吓得我和笑笑撒开脚丫子就跑。
  亚毛头并不惊慌,她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朝水库面上观望。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阔大的水库水面,那里有一条南北航线,不时有机驳船、小筏子往返大山与水库堤之间。亚毛头压低声音问我们:“你们猜黑眼角为什么不走出竹林?”我和笑笑不解地摇了摇头。亚毛头神秘地告诉我们,黑眼角有情况,她曾看到黑眼角和开机驳船的男人力平从那片竹林里走出来。亚毛头嘟着嘴说:“鬼晓得他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亚毛头断定黑眼角今天一定躲在林中等那个男人。
  笑笑拔腿就跑,她说要将这件事告诉黑眼角的母亲金姨。“告诉她有毛用!”亚毛头乜眼看着折回身来的笑笑,告诉我们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黑眼角根本就不是金姨亲生的,是捡来的。“你们看黑眼角的两条黑色的胎记像不像是眼影?有时她睃人家一眼,都露出一种狐媚子气。”“什么是眼影?”我好奇地问亚毛头。亚毛头用手抚摩一下我的头,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对笑笑说:“小屁孩儿,啥也不懂。”
  3
  虽然我比她们小好几岁,但是村里女人家长里短的议论听得多了,很多事我都知道,只是我从来没化过妆,亚毛头常用木炭画自己的眼眶,弄得跟熊猫一样。她奶奶常常撇着嘴,大声责骂亚毛头,“一脸鬼画符给谁看?想学你娘跑出去偷人养汉?”
  亚毛头小的时候,她们家驻扎了一个收山货的外乡人。外乡人隔三差五地往城里倒腾收来的山货,时不时给亚毛头的妈捎东带西,让亚毛头的妈打扮得潮起来,扎上了带花的头绳,围上了薄如蝉翼的丝巾,穿上了束胸的内衣,她整一双高跟鞋,在乡下的土路上不停地扭屁股。
  亚毛头奶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偷偷叫儿子看紧媳妇,赶走外乡人。“这没根没据的事,咋开口呢?”亚毛头的爹红了脸,满眼里都是难为情。“没出息的东西!”亚毛头奶奶脸铁青了,耷拉着眼皮,从鼻孔中哼出重重的骂声。
  不知怎么回事,外乡人第二天竟然走了,没多久,亚毛头的妈也不见了。有人说,看见那女人和外乡人一起搭车去城里了。那女人没再露面,亚毛头奶奶骂得下天上的老哇子,骂她个狗血喷头一点也不新奇。
  没多久,亚毛头的爹也寻妻外地了,一直没见回来。估计他回来,亚毛头奶奶那张嘴他也招架不住。
  别看亚毛头在外咋咋呼呼,在家却像是蚊子掐了嘴,从来都是闷葫芦一个。她害怕一言不合,招来奶奶臭的酸的桶倒般辱骂。
  亚毛头躲在屋前的那棵柚子树下,借助枝叶的掩护,她在观察对面黑眼角家的动静。其实她关注的只是黑眼角这个人,最近她发现黑眼角面庞红润起来了,从黑眼角的眼神中她读出了开心,凭着女孩的直觉,她想黑眼角一定遇上了她喜欢的男人。以前她过得怎么不痛快,一想到还有比她过得更惨的,她心里的疼似乎就减轻了不少。可现在连黑眼角这个不幸的人竟然也向幸福进发了,虽然这幸福目前还不大明朗,可终归是有盼头了,亚毛头的心就像盐腌一般,苦涩得很。
  “亚毛头,你一天死哪去了?剁脑壳的鄙夫!”一听到奶奶的声音,亚毛头紧张地四下看,她奶奶在屋顶捡漏,檐角还码着一堆青瓦。奶奶喊亚毛头爬上梯子将瓦送到屋顶去。亚毛头特别怕上屋顶,她大声嘟囔着:“奶奶,我們请人捡吧,别人都说女人上屋不好。”“别人还说你不该吃饭,你只能吃屎。”亚毛头奶奶咆哮着,亚毛头不再说什么,只得胆战心惊地一手攀梯子,一手举着瓦,送到屋檐边上。   4
  亚毛头奶奶向来强硬,村里人常常见她爬上屋顶捡漏,她男人在的时候就这样了。男人讲过她,她怒怼:“你没屁本事,挣不了几个子儿,傍水而居的屋常常渗漏,哪来那笔雇工费?”
  男人木讷,亚毛头奶奶越发我行我素起来。后来她男人跟一个上山来的山里人走了,她开始还对外人说,“没有那盘胡萝卜,我还成不了席面了?”在众人佩服的眼神中,亚毛头奶奶感觉到了畅快。可好景不长,当村里人逐渐淡忘老头失踪这茬事儿后,她的心开始有些没着没落起来,后来,她绷不住了,让儿子去上山寻找,可上山的人说他只在那儿呆两年,便沿着江走了。
  自那以后,亚毛头奶奶见谁都不对付,儿子在家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招来母亲的大发雷霆,后来,他索性来了个不辞而别。
  儿子走后,亚毛头奶奶整天像霜打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只有一个时候可以看出她往日的精神头并没削减,那就是亚毛头做错事的时候,她会扯开喉咙怒骂不止。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错事的门槛不断放低,亚毛头砍柴比黑眼角少了,她也会跳起脚来谩骂几个小时。
  “我们住的那块地皮以前是开妓院的,很多良家妇女的冤魂在下存着,我再不跑就活不出来了。”亚毛头说这句话时,哽咽着红了眼眶。我一向讨厌她的蛮横,这会儿也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我们坐在柯家堉如瓶颈一般的入口处歇息,每人身后竖着一担刚砍下的柴火。
  黑眼角第一次向我们说起她和力平的事,力平的老婆外出打工多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力平对她早没了感情,他爱上了黑眼角。力平准备转让机驳船,然后和黑眼角一起南下打工,两人站住脚跟后,回来再办理与前妻的离婚手续,然后娶黑眼角。不然,黑眼角名声不好,他的父母不帮衬他带孩子,力平外出打工的计划实现不了。
  黑眼角常常去水库堤与力平私会,她怕被母亲发现,常常拉亚毛头作伴。看着母亲射向自己的目光,黑眼角很多次渴望它能变得柔和些,像母亲看弟弟妹妹们那样,可不知为什么,刚才还轻声细语和弟弟说话的母亲,一扭头便对她凶神恶煞起来。她不能让母亲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和力平的事,一定会拦住她外出打工。
  5
  亚毛头给黑眼角做伴其实是有目的的,她希望力平捎带上她南下,可每次她含蓄说出这个想法之后,黑眼角都一口回绝。黑眼角曾经对笑笑说,自从村上人都喊她黑眼角后,她内心特别自卑,总觉得那两条胎记特别对不起观众,亚毛头跟着她去,要是和力平间发生点什么事咋办?
  明天一清早黑眼角就要离开了,亚毛头心里充满了恨意,“哼,不带我去,我也让你走不成。”她想马上跑去告诉金姨黑眼角的秘密,可每天和黑眼角、笑笑她们在一起,一旦告密的事传出去,村上的人会怎么看她呢?
  她又站在那柚子树下静静地瞅着黑眼角家,正巧黑眼角家的邻居刘二正朝南边观望,一下就瞧见了亚毛头。
  对了,让刘二传话。刘二是村上的一霸,力气大,胆子也大。几年前亚毛头给王春花起了个“黑眼角”的绰号,要不是刘二整天嚷嚷着怎么会家喻户晓?现在可是顶替了春花的大名,连春花的母亲金姨也这么叫她。“谁叫我不快,我加倍还给他!”亚毛头恨恨地想。老驼背总是禁止孙女笑笑上亚毛头家,亚毛头的奶奶就喜欢笑笑,杀个鸡都要给笑笑捎俩鸡腿,每次都是黑眼角帮着递给笑笑,亚毛头早恨得牙痒痒,才会给春花起那个诨名,叫刘二在村上传播开来。
  刘二听了亚毛头说的,赶忙跑到金姨面前,说,她女儿黑眼角要跟有妇之夫私奔了。金姨一听炸了,两眼鼓得像铜铃,大声吼道:“你听哪个说的?”刘二理直气壮地要她问黑眼角。
  理亏的黑眼角看到母亲,全身一下就軟了。气不打一处来的金姨将黑眼角关进了小窗的柴房。“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金姨念叨着,踢破脚趾来往于媒婆家,她要将黑眼角嫁出去。
  刘二傍晚来村东打牌时,他用戏谑的口吻讲了黑眼角被关的事,我听后立马跑到老驼背家,让笑笑给我做伴去找找力平,我担心黑眼角嫁一个不好的男人。
  为了绕开老驼背,不能径直走向对门对户的老驼背家,我得转个弯跑到他家后门口找笑笑。一路上我脑中不停闪现黑眼角初冬时节在豁喇坡砍柴时的情景,她穿着衬衫,一边砍柴,一边描绘山里的野果,捆完柴后,带我去摘野果的情景。她用手撩一下额前的刘海,乌黑大眼露出野性的眼风,微噘的嘴显露着倔强。
  我曾不解地对黑眼角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见了你妈就像老鼠见到猫。”黑眼角从野火堆中扒出烧好的苞谷球,递到我手中,伤感地说:“我也想能像你们一样,得到妈妈的疼爱。”她啃两口发黑的糊玉米粒,脸上两道泪痕,垂着眼低声说:“哪怕一个柔和的眼神,一句关心的话,我也只能在梦里得到。”金姨常年不给黑眼角吃饱饭,穿暖衣,她常常在山上烧野火,慢慢地村上很多人都觉得她像野人,母亲不让我跟她来往,怕我学坏。
  笑笑不愿意给我做伴,她说她不愿再掺和黑眼角家的事,她恨死金姨了。我软磨硬泡她才苦着脸跟我走。一路上笑笑告诉我,亚毛头的奶奶曾对她说,老驼背以前人还撑场,又够攒细,快要和心上人结婚了,金姨横插一杠,勾引她爷爷。她爷爷那时开机驳船,金姨在船上和爷爷纠缠不清,被爷爷的未婚妻带人堵船上了。他那未婚妻怀过他的孩子,爷爷脸上挂不住,在水库堤坝处从船上跳进了水里躲捉奸的人,由于他刚与金姨行房,从水中起来后,背就再也伸不直了,弯成了近九十度,成了驼子。
  我张大了嘴,“黑眼角她爹就不管?”笑笑白我一眼,“他有能力管早让黑眼角她们吃饱饭了。”黑眼角有五个弟弟妹妹,是村里的超支大户,大集体时年年欠村上的钱。
  6
  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力平告诉我们,他已上过金姨家了,金姨让他拿3000元彩礼就答应这门婚事。力平一年收入就几百元,刨去花销,所剩无几。不过,最近水库里边有人迁坟出来,要用他的机驳船运棺木,对方出价高,忙过这一阵再拉扯一点儿,钱凑够了他就上金姨家提亲,他堂客已主动找他离了。   返回途中,我喜滋滋地对笑笑说:“你们都找个好着落,我就感觉明天的日子会更好了。”笑笑诧异地望着我,说:“别人的幸福与你有关系?”沉默了一阵,她又说,“你有爸妈疼,也没见分我一点,我从来没有爸妈。”没等说完她竟然哭了。我安慰她说:“亚毛头的奶奶对你那么好,你认她当干娘呀。”笑笑停住哭,恶狠狠对我说:“她那么老,那么丑,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她给我的东西我全都丢了。”“为什么?”我疑惑地望着笑笑,笑笑严肃地对我说:“没有为什么,金姨嚼舌根子,讲我是亚毛头的奶奶生的,恶心不恶心?”我也觉得金姨说得荒唐,劝笑笑别理会金姨的话。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不停用手刷一下道旁的狗尾巴草穗,毛茸茸的感觉捎带出了我爆棚的愉悦,黑眼角终于否极泰来了。
  当我站在黑眼角柴房外,几块砖垫脚刚好够我将头埋进小窗,我将力平的话捎给黑眼角。她站在窗边,眼上泛起幸福的羞涩。看她幸福的小样儿,我心里有一种酥酥的感觉,女人的可爱是被男人的爱激发出来的。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里开外的水库堤坝那边锣钹家什的响声,开始,我以为是迁坟动用的仪式,父亲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声告诉母亲说,“不好了,力平的船沉了。”母亲出了一惊,手中的筲箕掉到地上。父亲喃喃地说:“早上刚五点,起的坟就抬上了船,太早了,阴气太足啊。”“不早点,这天气会出气味,人也受不了啊。”母亲叹了口气。当父亲告诉母亲起坟的两个劳力、力平和一个道士都死了后,母亲的泪从眼眶中涌出来,“都是些拿苦力换生活的人,老天不开眼,活路都不给他们。”
  黑眼角两天没吃东西了,从柴房出来后,她就一声不吭坐在堂屋里,泥塑一般,我真怕她想不开,硬拉着笑笑去劝。黑眼角垂着眼,漠然地看着地下,仿佛将悲喜全抛开了。笑笑讲到以前我们在柯家堉遇到的有趣的事,黑眼角眉头都不抬一下。最后,笑笑讲到了力平,力平的机驳船是老驼背转让给他的,以前船有故障时,常喊老驼背帮忙瞧瞧,笑笑和力平一家人熟。现在最可怜的是力平的女儿了,爷爷奶奶体弱多病,住在快倒的土坯房里,很快就会像我们一样早早辍学。黑眼角听到了这句话,脸上缓过一丝生气,她站起来,开始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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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眼角去看了力平的女儿后,就南下打工了。没多久,村里人传言黑眼角发财了,给金姨汇款动辄上千元。金姨每次赶场都特别舍得花钱,上馆子吃油粑粑,吃了还打包,常常买新鞋新衣服,手上置办了几枚金戒指。
  后来我上县城读书了,她们的情况知道得少了。高二那年五月,我放了割麦假,当我挑着一担小麦茬经过黑眼角门前的时候,金姨喊住我,送上来好大一块西瓜,那时的西瓜还没到季节,只有有钱人才尝鲜,一斤两块多钱够买两斤猪肉了。我停着脚,朝她屋里望了望,想和黑眼角说上几句话,可黑眼角就是不露面,我生气地撒开腿挑着麦子小跑回家,气愤地想:黑眼角真不仗义,发财了就不认人了。
  见黑眼角发了财,刘二竟然带着亚毛头去了沿海打工,只是亚毛头走后便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消息。刘二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亚毛头的奶奶就跟着他赶上赶下地要人,刘二说,亚毛头只和他结伴到广州就分开了,腿长在她身上,她不回来能有什么办法?刘二还皮笑肉不笑地对亚毛头奶奶说:“她恨死你了,她一出生你就不喜欢她,给她起那么难听的名字,她不回来,就是不想见你!”气得亚毛头奶奶当场倒在地上。
  病病歪歪的亚毛头奶奶再也没有以前的气焰,她像被人抽空了的气球,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她的眼皮总是垂着,只有见到笑笑时,才露出一丝光亮,但笑笑不待见她。
  我上省城读大一的那年寒假,我邀笑笑上柯家堉砍柴,笑笑说,她不需要砍柴了,老驼背给她找了一个男人,家里在镇上开碾房,討八字了,婚期定在下半年。笑笑还说,结婚后她会在镇上开一爿小商店,她才不要去外面打工。
  “打工多好,有大钱挣。”我不以为然。“好什么好,黑眼角和亚毛头都做见不得人的事了。”笑笑说得很肯定。我不相信,笑笑反问我,那你说说她们凭什么挣钱?这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邀她去看望亚毛头的奶奶。“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不会去。我以后嫁到镇上就不回这里了,我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笑笑冷淡得周身都要长出冰凌,我只好一个人去看。
  8
  门开了小小的一条缝,我用手叩了叩,没有回应,我头向里探,看到亚毛头的奶奶躺在床上。屋内没有生火,亚毛头奶奶瘦得跟骷髅一样,嘴唇上翻,牙全暴露在外面,我心里隐隐升起一层恐惧,正打算找个借口退出来。只见她有气无力地说,“水——”、“水——”。我走到厨房,开水瓶是空的,水缸只有巴底一层水,壁上都长青苔,我鼻子一酸,提着桶和壶,去井里提了一桶水,顺便到金姨家讨要一壶水。
  亚毛头奶奶喝完水,告诉我她已经半月没喝水、没吃东西、也没上厕所了。我将带来的一盒点心喂她吃了半块,她摇摇头,示意我不吃了。她眼睛眯了会儿,突然来了精神。她连声说自己对不起亚毛头,她感觉亚毛头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前面做了几个恶梦。我想安慰她,她摆了摆手,要我听她说。
  笑笑不是老驼背捡的,是她和老驼背的女儿。讲到老驼背,亚毛头奶奶的眼睛发亮。“年轻的时候,老驼背的背并不驼,我们都叫他希宏。后来死鬼失踪后,我提出和希宏搭伙过日子,他同意了,从那时起,我们就时常在一起。”歇了一口气,亚毛头奶奶继续告诉我,后来她提出办桌酒席告诉村里人,他们结婚了,但希宏总不答应。有一次,三岁的春花竟然告诉她,希宏在和她妈妈睡觉觉。从此,亚毛头的奶奶开始了一系列捉奸行动。只是他俩行动诡秘,亚毛头奶奶一次也没捕捉到。于是,在希宏过生日时,亚毛头奶奶把希宏灌醉,逼他说出实情,他也没承认和金姨有染。亚毛头奶奶又一次与希宏重温鸳梦,没多久,亚毛头奶奶发现自己竟然怀上了。“当时儿子要结婚,自己又遇上了这茬事,找希宏商量,他竟然要带我上医院做掉。我想留下孩子就能留住他,我错了。我躲在上山生了,他也不提出摆酒娶我,我带人上船搜那个贱女人,他弄成了那个样子,我们彻底掰了。”后来,她将孩子从上山接出来放在船上,老驼背就开始和这个捡来的女孩子相依为命了。   “你没告诉他那是你们的女儿?”
  “我告诉他了,只是要他别告诉笑笑,我找机会亲自告诉她。”亚毛头的奶奶叹了一口气,“唉,一件事情以悲剧开头,从来也不会以喜剧结尾,那孩子,我喜欢她,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终究没有缘分。”后来,亚毛头奶奶一看到孙女,便想到自己的女儿,她心里就不能平衡,她给孙女起了个难听的名字“亚毛头”来发泄她心中的怨愤,眼里、嘴里时时表现出对身边孩子的嫌恶。村里人不明就里,跟着喊亚毛头。
  为了恶心金姨,她还将春花告诉她的话讲给金姨听,从此,金姨看春花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金姨还向外扬言,说春花不是她生的,是在路上捡的,八成是别人搞破鞋生出的孩子,所以春花也不是什么好种。
  亚毛头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没了气息,我用手指靠近她的鼻孔,感觉没有一丝热气。我急得在门口大喊,“快来人呀!”
  村里人聚拢一看,亚毛头奶奶已经过了。
  我找到笑笑,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并要她为亚毛头奶奶披麻戴孝,她拒绝了。说:“不必了,我只不过是借她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本没有什么缘分,我对她从来没有过一丝亲近感。这页书揭过去了,来世最好也不相见。”我惊愕地望着笑笑,半天回不过神来,眼前这个人好像和我记忆中的笑笑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刚坐定,母亲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交代我,“以后像这种情况,不要冒失地闯进去,以免被人怀疑你拿了她多少遗产。”“遗产?”我望一眼母亲,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别不以为然,别看生病时没人照顾,死了来分遗产的可不少。”“问题是她有遗产吗?”“那谁给你做见证?”
  9
  我始终没等到镇上那户人家迎娶笑笑,几次回家想见笑笑,老驼背总说笑笑不在家。我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少,假期也在外当家教挣生活费。大四那年,我回家等分配通知,母亲才告诉我,早在两年前笑笑男方便退婚了,笑笑受不了打击就疯了。原来,笑笑被老驼背关在家里,现在笑笑病情越来越重,老驼背身体越来越差,他支撑不了了才对村里人说。
  母亲又告诉我,黑眼角不在了。
  “那个女孩子最可怜,用身体赚钱来供养力平的孩子读书,供养金姨大手大脚的花销。”只是特别不值当,她到死也沒有得到家人给的温情。生病后,她想在家住几日,金姨没让她进门就将她打发走了。
  她死后,骨灰捎回来,金姨还用腌过菜的坛子给她入殓,让她永世不得投胎。“她还投胎干什么?永世不看到她才好,前世的冤孽!”金姨满腔的愤怒并没有随着黑眼角化成灰而消失。
  后来,一个男人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到铺垭,刨开黑眼角的坟,用一个特别漂亮的景泰蓝罐换下那个腌菜的坛子,土丘重新堆起来之后,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村里人揣测他是黑眼角的相好,也有人说他是黑眼角帮助过的人,还有人说他是特别同情黑眼角遭遇的人。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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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丁四花那里听说乔卫民和他的那些事的。  当时我在一排摊位上买猪肉,买三斤五花肉。卖肉的女攤主问我,红烧?我说对,切成块。摊主手上功夫了得,嚓嚓嚓,不消分把钟,切好了,装上袋,抓几块备好的姜片和葱段子放进袋子里,扔过来,说,拿去吃吧,下次再买再收钱。她的话不像是客套,也不像是讨好,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徐,不算好听,也不算难听,带有一点友善和亲切。这女人是谁呀?我们认识?我重新看她。她也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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