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浑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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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河,神啊!
  我想渡河,
  到大家聚会的地方。
  ——灵歌
  乌斯浑河波涛汹涌。
  河水漫到腰间时,黄桂清突然想起了去年春天的那个晚上。
  确切地说,那是1937年的春天。那天晚上,二猛子骑马带着她到对岸的一个大户人家里看蹦蹦戏(二人转),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正高高地挂在天上。那轮月亮看上去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水灵灵的,鲜亮亮的。来到河边时,望着天上那一轮月亮,又望着一河闪动的月光,二猛子不觉犹豫了一下,接着便把马缰绳勒住了。
  二猛子说,下来。
  黄桂清坐在马上愣了一下。
  二猛子说,下来。
  二猛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黄桂清从马上跳了下来,问道,咋了?
  二猛子紧接着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牵着她说,你看,多么好的月光。
  黄桂清笑了起来。
  一边笑着,她一边腾出一只手打在二猛子的肩膀上,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花雪月了,像个文化人似的。
  二猛子望了她一眼,说,走走吧,咱说会话儿。
  黄桂清就跟着他沿着河边往下游走。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步子挨着步子,走了好一会儿,二猛子终于问道,桂清,你想好了吗?
  黄桂清侧过头来,问道,想什么?
  二猛子说,俺爹俺娘就我这一个儿子,他们想早点抱孙子呢!
  黄桂清就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又打了他一拳,说道,那你是咋想的?
  二猛子说,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黄桂清想想,一张脸不自觉地红了,羞涩地说道,我听你的。
  二猛子忙问道,真的?
  黄桂清说,真的。
  二猛子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说,那好,咱就定在春节吧。春节时候我就把你娶过来。
  黄桂清又想了想,月光里望着他说,那你还得问问俺爹俺娘。
  二猛子说,行,明儿个我就去。
  说到这里,二猛子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猛地一把将她的肩膀扳过来,一张脸跟着也就贴了上去。
  黄桂清抬手把那张脸挡开了。
  黄桂清说,春节还有好一阵子呢,猛子,你再耐心点儿。
  现在想来,黄桂清有些后悔,那只手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把二猛子拒绝了呢!
  后来,两个人在岸边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趟过那条清浅的河回家去了。
  那件天塌一样的大事,就发生在这天晚上的这个时候。
  两个人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正往家里走,离村子还有很远的一程,就看到那地方已是一片火海了。远远地望着那一片火光,二猛子愣住了,黄桂清也愣住了。半晌,两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一马鞭抽下去,那马便箭一般往村子奔去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整个村子已经被日本子(日本鬼子)毁了。
  那些天里,日本子一直在寻找抗联的下落,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寻下来,寻到这里时,便把一个村里的人集合起来。可是,不管他们问什么,那些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张张嘴紧闭着,就像一把又一把锈蚀得无法打开的铁锁。日本子无法从那一张张嘴里得到半点消息,立时就暴怒了,随着一声令下,一挺机枪就吐出了火蛇,噼里啪啦地一通扫射,六七百口人扑通扑通倒了下来……
  黄桂清和二猛子侥幸逃过了一劫。
  当两个人面对着那一片被烧光的房子,面对着横七竖八躺在一片血泊里的亲人时,精神一下子就崩溃了。
  黄桂清就像一摊泥一样坐在那里,目光里含满了悲伤。二猛子的眼神看上去一片冰凉,就像是猛然间落下了一层白花花的秋霜一样。
  抗联的人是在第二天早上来的。他们来的时候,黄桂清和二猛子还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两尊僵硬了的泥塑。
  直到把那六七百口人一个一个都埋下了,黄桂清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号啕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撕心裂肺。二猛子紧紧地抱着她,整个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抗联的人很快就走了。
  他们带走了黄桂清和二猛子。
  二猛子一边跟着队伍往前走,一边一步三回头地说道,我要报仇,杀狗日的日本子。
  二猛子说,我要让日本子把一村人的命都抵过来。二猛子说这话的时候,把牙齿都快咬碎了。
  就这样,黄桂清和二猛子成了抗联的人。他们穿上了抗联的衣服,手里有了枪。有了枪,就什么都不怕了。抗联的人说,枪是我们的第二条生命,抗联的人都有两条生命。两条生命,就更不怕什么了。
  到了抗联之后,二猛子和黄桂清被分开了,二猛子被分在了主力师,黄桂清则被分在了妇女团。
  说是妇女团,其实也就二十几个人。有作战任务时,她们便随着大部队一起行动;没有作战任务时,她们就在密营里,为抗联战士們做些缝单补棉的活儿。
  妇女团里的每个人都剪着齐耳短发,看上去,一个一个精神昂扬的。
  黄桂清到妇女团那天就剪了辫子。她那根又粗又长的油亮亮的辫子已经留了许多年了。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的爱惜着。此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无论谁见了她,都会把她夸上一通的,夸她的头发长得好,那根辫子更梳得好,那头发和那辫子把整个人衬托得就像个仙女一样。
  她原打算着把那根辫子留一辈子的,可是,到了抗联,这根辫子就成了一个麻烦。
  被服厂厂长安顺福一边领着她往密营走,一边有些严肃地说,你得把这根辫子剪了。
  安顺福的口气有些不容置疑。
  黄桂清扭头看了安顺福一眼。
  不然,它会影响行军的。安顺福接着说,如果打起仗来那就更麻烦了。
  一根辫子怎么能影响到了行军打仗呢?黄桂清有些搞不明白了。   必须要剪,这是纪律。安顺福说道,妇女团每个人都把辫子剪了。
  黄桂清第一次知道了纪律。
  没有纪律,部队就打不了胜仗。安顺福说。
  那根辫子最终还是被安顺福一剪子剪掉了。黄桂清把那根剪掉的辫子抱在怀里的时候,眼里的泪水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一旁妇女团的几个人却一边笑着,一边不住地夸她,说她把辫子一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立马就精神起来了。
  安顺福把一面镜子递过来,说道,你看,这才像个战士的样子。
  黄桂清从那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剪掉了一根大辫子的她,一下子变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知道,从此之后,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不管怎么说,妇女团的生活也是快乐的。本来,黄桂清就是一个快乐的人,性情开朗得就像一只山林里的百灵鸟,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和睡觉,人们很少见她有不开心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唱啊跳啊,即便再压抑沉闷的气氛,也会让她掀起一个高潮来。
  当然,黄桂清最喜欢的还是唱蹦蹦。时间久了,不仅妇女团,整个主力师的人,也都知道有一个会唱蹦蹦的女戰士了。这样一来,每当部队休整时,一些人总要怂恿着她,让她唱上一段为大伙儿助助兴。黄桂清知道大伙儿是喜欢听她唱的,她既不忸怩也不怯场,嗓子眼里痒了一下,应声站在那里,便扯开喉咙唱开了:
  混沌初开不计年,
  天连地来地连天。
  天也不像天模样,
  锯齿狼牙一样般。
  如来佛祖奥妙广,
  炼口轻气把天瞒。
  西北喧天落一空,
  女娲炼石粘补天。
  南方就用石头垒,
  北方就用冰雪添……
  黄桂清一边眼花缭乱地舞弄着手里的那块红手帕,一边嗨嗨哟哟地唱着,唱到最后,竟把一边观看的人的巴掌拍红了……
  似乎,那快乐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妇女团跟着大部队接连打过了几个胜仗,又端掉了几个日本子的炮楼之后,形势突然间急转直下地严峻起来。
  日本子的讨伐队开始搜山了,他们把目标直接对准了抗联。先是队伍里出现了叛徒,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密营暴露了,再之后,药没了,粮食也没了,大部队很快陷入到异常的困境里。
  严酷的冬天却早早地来临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队伍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仗打到这个时候,没办法再打下去了,能够保存实力活下来,就成了取得最后胜利的唯一资本。
  黄桂清再见到二猛子的时候,已是临近春节时候的事了。
  部队需要吃的,这是当务之急,是摆在面前的一个首要也是最严峻的问题。到这时为止,很多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一些人甚至开始浮肿起来了。他们想搞一次偷袭。在春节即将来临的这几天里,派几个人偷偷摸摸下山去,端掉日本子的一个据点,弄些粮食回来。
  就要过年了,他们也要过年。
  一共派去了五个人。那五个人都是千挑万选的,一个一个看上去身强力壮。
  他们是在天黑透了的时候下山的,下山前,他们一个个乔装打扮了一番,打扮成地地道道的老百姓的样子。
  可是,尽管事先做好了详尽的安排,还是出事了。
  到这时为止,日本子已经派人把持了所有下山的路口。
  那五个人一下山就被联防大队里的人盯上了。他们一直跟踪五个人到村子里,并很快报告给了日本子的宪兵队。
  还没等五个人下手,他们就被包围了。足足二百人的日伪军,一下子断掉了他们的后路。
  一阵枪声大作中,五个人一边还击,一边拼力突围,试图冲出包围圈返回山上去,然而,一切都晚了……
  担心被捉的人变节,大部队很快进行了转移。
  那一次转移,他们在山林里一直走了整整一个晚上。遭遇了两伙讨伐队,受到了一次重创,直到天色发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洼里,这才进行了短暂的休整。
  二猛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黄桂清的。
  二猛子说,桂清,我实在撑不住了。
  二猛子说,我头晕的厉害,我好像要死了,好像不是自己了。
  二猛子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棵大树下,搂着那杆三八大盖,目光迷离地望着她,脸色蜡黄得有些吓人。
  话还没有说完,二猛子就呕吐起来了。可是,呕吐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黄桂清心里知道,他的胃里早就空了。几乎所有人的胃里都空了。
  黄桂清半天没说话,就那样望着他,一颗心绞痛起来。
  二猛子喘了口气,接着又说道,桂清,如果我死了……
  黄桂清没容他再说下去,一把就把他的嘴巴捂紧了。
  不许胡说。黄桂清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我们妇女团还没有一个人这样说呢!
  二猛子沮丧了。
  二猛子说,再这样下去,真不如死了的好。
  黄桂清不高兴了,说,你已经忘了发过的誓了,可你能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吗?
  二猛子一下子就哭了。看上去,他哭得很伤心,他的泪无声地流在一张脏污的脸上。如果不是使劲压制着,他应该哭得像牛嚎一样了。
  二猛子一下一下艰难地把哭声咽下去,喃喃说道,桂清,我感到自己空了,只剩下一个壳了。我已经由不得自己,这样下去,真不如死了。
  混蛋!黄桂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要是个站着撒尿的男人,就把腰杆挺起来。
  黄桂清说,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了,那么多的人死了,我们就要替他们活下去。
  如果必须要死,黄桂清说,你也要让日本子把命偿够了再死。
  二猛子不说话了。
  黄桂清接着说道,到那一天,等你让日本子把命偿够了,我就嫁给你。
  二猛子的眼睛一点一点就亮了。   二猛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这可是你说的?
  黄桂清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即使再难熬的冬天,也终有过去的时候。当这个春天到来之后,大部队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为了逃离日本子讨伐队的包围圈,冲破敌人的层层封锁,他们决定西征。
  与敌人原地周旋,无疑于坐以待毙。只有西征,才能逃脱生存的困境,获得一线生机。
  春天,毕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这时候,山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发芽了,抽枝了,展叶了。树木一发芽抽枝展叶,抗联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大部队一路西征。然而,西征之路却并非一帆风顺。甩也甩不掉的日本子,已经动用了大量的兵力,在每一处必经的山口设上了卡子,隐藏了眼线。步步惊险,危机四伏。队伍几乎每天都会和篦梳山林的讨伐队遭遇,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一片山林连着一片山林,一座山头连着一座山头,有时,为了穿过一片山林,翻越一个山头,避开讨伐队的围追堵截,队伍常常要曲曲折折绕行很远的道路。
  接连不断的奔波和突围,使得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已经筋疲力尽到了极点。
  但是,蒼苍茫茫的大山林,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当又一次经过了更为惨烈的遭遇战之后,主力师已经损耗了足足一半的兵力,妇女团只剩下八个人了。
  面对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和越来越疯狂的讨伐队的追剿,大部队不得不改变了原有的计划,经过一番缜密的磋商之后,立即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西征,一路原地折返寻找军部密营。
  妇女团随主力师折返到乌斯浑河边的柞木岗上时,已经是这年的深秋季节了。
  许多年以后,浴血前行的抗战历史追溯到了他们一路奔波的深深印记。
  折返途中,他们潜行在牡丹江沿岸的崇山峻岭中,并时常与搜山追击的日伪军发生遭遇战。妇女团八名女战士随抗联五军一师翻山越岭,在海林的佛塔密北淌子过了头道河子以后,又在半拉子截获了敌伪军山林武警采伐队木营的三条木船,迅速渡过了牡丹江。之后,他们弃掉船只,沿着陡峭的山道翻越望天岭,进入林口县境的东柳河子北沟,接着又攀过了寒葱河等几座大岭,尔后由小锅盔山绕过刁翎的三家子村,一直奔向乌斯浑河西岸的柞木岗。计划于次日凌晨渡过乌斯浑河,再一路向北,经过马蹄沟、碾子沟,到达依兰县土城子一带的喀什喀山区,寻找抗联二路军总部,并与五军联络处取得联系……
  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就在这时,夜幕哗啦一声落下来了。
  夜幕落下来的时候,二猛子来了。
  看上去,二猛子的精神状态好多了。二猛子来到之后,就坐在了黄桂清的身边。
  二猛子搂着那支三八大盖有些兴奋地说,桂清,我们总算快到家了。
  黄桂清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家?还有家吗?她想。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不觉划过一阵莫名的悲伤。
  二猛子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扭头说道,桂清,我打了九十九个了。
  黄桂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二猛子说,日本子。
  二猛子说,不信你摸摸,一个一道,一个一道,我把它们都刻在上面了。
  说着,二猛子就把黄桂清的一只手从黑暗里拉过来,朝怀里搂着的那支三八大盖摸过去。
  她的指尖很快就触摸到了刻在枪柄上的那些划痕,她感到那划痕像冰一样,有些烫手。
  黄桂清一边不停地触摸着,一边说道,二猛子,你是好样的。
  二猛子说,等我一道一道地把它刻满了,咱们就该结婚了。
  二猛子说这话的时候,黄桂清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幸福。
  接着,她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肩膀,这样的肩膀,什么样的苦难都能扛得起来。她想,有这样的肩膀靠着,她还担心什么呢?
  黑暗里,两个人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就起风了。
  二猛子立时感觉到了什么,起身说道,我该回队了,早点休息吧!
  黄桂清听了,突然就有些不舍了。半天,她才把那只紧紧攥着的手放开,轻轻说道,猛子,打仗时,你可要当心……
  二猛子朝她笑了笑,但那笑,还没等黄桂清看清楚,一下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
  黄桂清背靠着安顺福坐了下来。
  每次露宿的时候,黄桂清总要和安顺福靠在一起,彼此用体温温暖着对方。从年龄上讲,安顺福大她几岁,平日里她总喊她大姐,但更多的时候,黄桂清觉得她更像一个母亲。
  黄桂清还想说些话儿。一想到明天要过河,她不由就变得兴奋了。
  黄桂清低声问道,大姐,过了河,寻到了总部,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安顺福笑了笑,说,想做的事情太多,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烫烫脚,美美地睡上一觉。
  黄桂清听了,说道,是啊,大部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歇一歇了。
  顿了顿,安顺福问道,你呢?
  黄桂清说,我还是想回家看一看。
  安顺福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黄桂清缓缓地摇着头,说,没了,什么人都没了,一个村子的人都没了。
  安顺福说,我知道。
  黄桂清继续说道,可我还是想回去看一看,那毕竟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人,总不能忘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安顺福说,那就等过了河,我陪你一起去。
  黄桂清说,不知怎么,自从上队到了抗联,夜里边,一合上眼睛,我总会看见他们。爹、娘,还有那些乡亲们。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不知道那是梦,以前,我从来不做梦。
  安顺福说,常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个人都一样。
  黄桂清侧了一下头,说,大姐,你也常常做梦?
  安顺福说,是啊。   那你在梦里都看到了什么?黄桂清很感兴趣地问道。
  安顺福想了想,说,死了的,还有活着的人,都能看到。
  安顺福的心里突然就像压上了一座山,缓缓说道,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哥哥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
  安顺福说,他们都死在了日本子的手里。
  黄桂清听了,心里头就恨了起来,咬着牙齿说道,日本子的罪孽太深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安顺福说道,血债血偿,我们都在盼着那一天。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黄桂清又兴奋起来,问道,大姐,你想过没有,等把日本子赶走了,你要去做什么?
  安顺福在一片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片刻说道,我想当一名教师。
  教师?
  是啊,教师。安顺福说,我喜欢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我要天天看着他们,教他们学习文化,学习做人,看着他们快乐地成长。
  黄桂清突然就想起了什么,问道,大姐,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起过,为了行军打仗,你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了当地的老乡,现在,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伤,半晌,黄桂清感觉到安顺福的肩膀轻轻地颤抖起来了。
  黄桂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边一下子就有了些许的歉疚,轻轻说道,大姐,我让你伤心了。
  安顺福没有说话。黄桂清心想,她一定是在想她的孩子了。
  两个人背靠背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又沉默了一会,接着便脚步匆匆地朝一片梦境走去了。
  黄桂清在那个梦里变成了一个蹦蹦戏演员,在一个很宽很大的舞台上,她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那块红手帕,一边正和二猛子一起嗨嗨哟哟地唱着什么,唱着唱着,她突然一眼就看到了舞台下坐着的爹和娘。她看到他们满身是血,就像是从一片血泊里刚爬出来的一样。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头一阵着急,就一声爹一声娘地喊了起来……
  安顺福一边摇晃着她,一边低声唤道,桂清,你醒醒,要过河了!
  黄桂清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看到天正黑着。
  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她知道,这段黑暗很快就要过去,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几个人背起枪来,有说有笑地开始朝乌斯浑河的方向走去。
  直到一步一步穿过了岸边的那片茂密的柳条通,这才惊愕地发现,眼前那条河流也是一片汪洋了。
  此时此刻,汪洋肆意的河水翻涛卷浪,发出惊心动魄的喧响,正浩浩荡荡向着苍苍茫茫的远处奔泻而去。几个人站在岸边,望着那一河深不可测的浪涛,一下懵了。
  渡口没了。
  船没了。
  几个人一下慌张起来。她们一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边束手无策地面面相觑。
  谁会凫水?安顺福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问道,你们谁会凫水?
  黄桂清摇了摇头。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从不远处的地方传了过来。砰!听上去,那声枪响有些沉闷,带着一种寂寥的味道,却把一群野鸭子从岸边的柳条通里惊醒了。旋即,她们就看见那群野鸭子十分响亮地拍动着翅膀向着对岸飞去了。
  几个人同时回了一下头,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猛地就看到了一队人马。那队人马在一片熹微的晨光里,正一边呜里哇啦地吆喝着什么,一边从柞木岗下的那片树林里冒出来,一直朝着主力师的方向涌了过去。
  还没等几个人彻底反应过来,枪声已经像雨点一样响成一片了。
  坏了,安顺福说道,主力师被包围了。
  怎么办?黄桂清急促地说道,大姐,你快想个办法。
  几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安顺福。
  安顺福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接着便從腰间猛地抽出枪来,说道,姐妹们,快,打救援。
  话音落下,几个人猫腰钻进了柳条通,少顷,便迂回到了那队人马的侧后方。
  黄桂清这才看清楚,在她们面前向主力师扫射的,正是一队追剿过来的日伪军,看上去,他们足足有千八百人。他们向主力师涌过去的样子,就像是一道黑色的波浪。他们会把整个山头吞噬的。她想。
  打!安福顺压低声音喊道。
  紧接着,几个人同时举枪瞄向不远处的目标,接连扣动了手里的扳机。她们想撕开一道口子,让大部队突围出去。
  噼里啪啦的枪声,让那些日本子很快回过神来。接着,他们调转了枪口,回身扑了上来。
  眼瞅着妇女团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主力师立刻放弃了突围,回身又打起了反策应。可是,这时间,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一般,敌人已经死死地卡住了唯一的出山路口。
  面对数倍于己的日伪军,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之后,主力师的努力终于失败了。
  但是,他们仍不甘心,再一次集中火力冲了过来。
  随后,主力师的行动再次失败了。到这时为止,他们已无回天之力。
  安顺福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希望主力师能马上放弃这种无谓的牺牲和救援,不然,那将会导致全军覆没。
  敌人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黄桂清甚至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还有,穷凶极恶的淫笑声。
  当他们发现与他们正在决战的是几个长头发的抗联女战士之后,他们很快停止了射击。
  抓活的!那队人马叫喊着。
  黄桂清骂了一句,将最后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片惨叫,不觉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
  但是,一阵硝烟还没有消失,日本子紧接着又冲上来了。
  那么多的日本子,黄桂清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日本子呢?!
  姐妹们,快,打光子弹,跟我来!就在这时,黄桂清听到了安顺福的喊声。
  几个人站起身来,很快就把枪里的子弹打光了。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她们转过身去,一边相互搀扶着,一边无比艰难地向岸边走去。看上去,她们的脸上没有一点的惊慌,平静得就像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
  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可是,她们谁也没有说。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们甚至都为彼此间的这种默契打动了。那种义无反顾的心灵的默契,已经够让她们铭记一生了。
  乌斯浑河仍是一片波涛汹涌。
  黄桂清一步迈进波涛里的一刹那,突然间有了莫名其妙的感动,那种感动十分复杂,有一种幸福和温暖的味道,还带着一点儿忧伤,一点儿惆怅。她就带着这种复杂的感动,抬头看了看天空。
  她恍然觉得,天刚要亮起来,哗啦一声就是日暮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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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 声  有水的地方,便有生灵。青弋江有佛心,“常以仁恕居怀,恒将惠爱为念”,普润了沿岸乃至更远的地方,于是,万物由因缘和合,生生不息。青弋江的流动,与植物、动物发生着生命的联系,几千年都十分紧密。  青弋江没有雪峰与冰川,多由雨源的供给才产生流动力,她一边向前流动,一边向地下渗透,一边向周边扩浸,于是,沿岸的植物便有了充分的水分与营养。森林与水的关系,如颊骨与齿床一样休戚互通。一方面,青弋江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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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外婆大寿,一大早,母亲喊父亲起来,父亲睡得比较沉。昨晚,父亲去村头请老扎匠扎轿马,他摸黑上路,路上经过一条河,他蹚水过河,河水冰凉刺骨,他被冻得像是团起来的企鹅。父亲在河堤的旁边,摸到一棵紫穗槐,他折断紫穗槐的枝丫,捋掉枝丫上毛乎乎的叶子,做成了一只粗糙的拐杖。也许是父亲用力太猛,系在裤袋上的银色手电筒滚了出来。手电筒像是一只白色的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父亲撵了一阵子,可是,手电筒像是埋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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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一部萧红的传记电影再次将“黄金时代”这一词组推向了滚烫的祭坛,影片中全是“萧军朋友圈”的讲述,彻底将“左翼女作家”萧红重塑为“橱窗里的怨妇”张乃莹。历史从来就不是一扇透明的窗户,历史也充满着记录者的选择和“讲述”。作为更新一代的文学研究者,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在文学史上经常会出现一些不透明的,诸如影片所谓的“黄金时代”,20世纪八十年代,无疑首当其冲。  我们最先对于“八十年代”的认识主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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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  一  阳台上有几盆花。  每隔几天,我都会拿着喷壶给花儿喷水,我喜欢看花儿喝饱水的样子,特别是那些缀在叶子上的水滴,在初升的阳光下,有着很饱满的晶莹。  但是水也不能多浇,很多花不是干死的,是浇水勤了烂根死的。  十多年前,曾在合肥花鸟鱼虫市场买过一盆五针松。那盆五针松的造型别致,有点九华山凤凰松的意思。很多朋友看了,都说是凤凰松的微缩版。于是乎,倍加珍爱。夏日炎热,怕其干死,天天早晚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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