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红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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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娟子出现在石榴树下的时候,我的眼皮就跳了一下,她怎么这时候还回娘家?
  娟子笑吟吟地看着我,小和尚,想我了没?一下子,我的脸就红了,在烧,我扭扭捏捏地放下扁担,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回答,盯着她的绣花鞋,不敢抬头。她倒好,笑起来了,笑得旗袍的下摆也在颤抖。娟子的笑声真好听,像冬天在水塘上打冰凌,声音脆生生的,能响到云彩里。趁着她在笑,我偷偷地看她。她今天穿了旗袍,蓝莹莹的底色,白灿灿的碎花,花很小,一朵朵地盛开着,胸口的花开得绷绷的,要炸,花在腰的位置又收紧了,像扎了一道线,再往下,花儿热乎乎地开着,翘翘的,要飞。只有蜜蜂才有这样的腰身,蚂蚁也有。她在笑,花丛中闪出雪白,虽然只有一条缝,但白得晃眼睛。不要笑话我,我喜欢娟子,不是一般的喜欢,是想娶进门的那种。
  可是,娟子姐一口一个小和尚地叫,硬生生地拉开我的幻想,谁叫我比她小呢。
  我是个秃子,一个不是很难看的秃子,甚至还有一点可爱,这一点我很自信。我能从邻居小兰子看我的眼神里看出来,从杨掌柜温暖的抚摸中感受出来。我很在意这些——哪个秃子不在意呢。
  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我已经很有力气了,我能挑一担水,一口气从南河湾挑到杨家米行的大水缸里。我喜欢看河水快活的样子,它们从南边的山里流来,一路唱着歌,追赶着,打闹着,咯咯笑。我喜欢河水,也喜欢我们镇子。我们镇的房子紧挨着河,迁就着河,河怎么弯,我们镇也怎么弯,弯得像水蛇,这样,夜里睡觉也能听到河水唱歌了。我喜欢挑水,两只水桶好像在我肩上跳舞,那简直是我的两只翅膀,上下扇动。伴随着扇动的还有我扁担吱吱呀呀的哼唱,我的扁担是由桑树的木枝做的,红窝窝的,弹性十足。关于我为什么喜欢挑水,还有一个原因,不好意思说的原因,我喜欢看河里洗衣服的女人,喜欢看小兰子撅着屁股的样子。早上,太阳刚刚冒头,光是斜斜的,嫩嫩的。斜光打在河里,河水就眨起眼睛,一闪一闪的;嫩光洒在身上,人的轮廓就有了闪光的金边,小兰子那好看的颈子就更白了,毛茸茸的汗毛也看得见。
  小兰子也是帮工的,比我小一岁,帮隔壁的赵家。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那么小,还是一个挑水郎,怎么就敢想娟子姐,想是真想,不带含糊的,到最后有一种护食的意思。娟子姐出嫁那天,我的心空空的,像是自己的宝贝被偷了,被邬先生抢走了。杨掌柜哭,我也哭,娟子姐劝了父亲,又过来哄我,小弟弟,别难受,我会经常回来的,老父亲就指望你了。她哪知道我是为什么哭的啊。好的就想占有,天性吧。
  你现在知道,我就是一个挑水的,帮杨掌柜挑,他开米行,老婆死得早,就这么一个丫头,掌上明珠一般。我们镇叫张家店,不大,两里路长,一条石头路到底,路不宽,能三四个人并着走。路是各式各样的鹅卵石铺砌的,鹅卵石光溜溜的,五颜六色。路两边是店铺,木板门,草顶。米行的房子是集镇最气派的,砖瓦的,两进,前店后宅,中间是天井院,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月季,一棵是石榴,石榴树下摆着三口大缸,大缸不能空着,所以,我要天天挑水。
  杨掌柜喜欢摸我的头,但是,他女婿一来,他就不摸了。他女婿真是一表人才,高个子,四方脸,穿长衫,戴眼镜,讲话慢条斯理的,和私塾里的先生一个样,那就叫儒雅吧。他姓邬,我们喊他邬先生,他写得一手好字, 吟得一口好诗。只要他脱了帽子,只要我也在場,一屋子的人就憋不住地笑,先是一两声吃吃地笑,接着是哄堂大笑。为什么?两个光头在闪光啊。他太太娟子笑得最凶。这时候,邬先生也笑,浅浅地笑,指指自己,指指我,我俩,一对难兄难弟啊。有的秃子护短,忌讳别人喊他秃子,我不护,邬先生也不护。
  邬先生是县长秘书。
  小和尚,别挑水了,陪姐说说话。娟子姐停了笑,拉住了我的手。娟子姐的手真柔和,肥嘟嘟的……别以为我不懂,吴大个子就经常给我讲那些荤故事,他是一个卖货郎,和邬先生是同学,经常来,酒喝多了就不走,挤在我的小床上,尽给我讲那些“小乖乖”之类的故事。
  姐,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话中有话,真正想表达的是担心。不得不小心,秋天的时候,官道上的兵多了,两派的,一边是本地的国民党军,一边是北边新来的八路军。就像走马灯,今天八路军来了,明天又是国民党军。又像捉迷藏,总是碰不上面儿,所以一直没有打起来。
  猫见不得老鼠,仗总是要打的,我们都提心吊胆的,大户人家的圩子每天都早早地收了吊桥。这时候,你从城里回来?
  别担心,看,我不是好好的?她咯咯笑,灵巧地转着圈,仰着头,脖子白得像天鹅。她猛然停下,快!小和尚,石榴,快摘石榴!急得脚直跺。
  看着她的馋相,我故意不急,逗她,那是留着做种的,不能吃。
  什么做种的,我知道,那是爸爸留给我的。
  杨掌柜过来了,手里拿着长竹竿,笑,我这丫头啊,和她娘一样,就喜欢石榴。
  这是一棵好看的石榴树,像伞,一抱粗,有年头了。最有意思的是树皮,树皮带着纹路,纹路斜斜的,像缠在树上的布条,一圈一圈地向上。杨掌柜说,我们家的石榴树是带着劲长的。杨掌柜很用心的,施肥,剪枝,浇水。石榴树也争气,春天,开好看的花,秋天,结很甜的果。
  娟子姐太馋石榴啦!葱一样的指头,在石榴上翻飞。小嘴巴包得鼓鼓的,红红的嘴唇紧窝着,一阵清脆的爆裂声,一口就吃完。娟子姐做了个鬼脸,张开嘴,露出糯米般的牙齿,小巧的舌头伸出来,鲜红得像猫舌。我正呆看,杨掌柜过来,摸摸我的头,小和尚,明天杀年猪,打猪衁。
  我们这有个风俗,到了腊月,有钱人家要杀年猪。杀年猪就要打猪衁,打猪衁就是请三朋四友过来吃饭,吃一大锅猪肉,喝好几坛酒。杨掌柜年年如此。
  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打猪衁,太早了点吧?
  中
  提早杀年猪,是邬先生提出来的。杨掌柜一直很欣赏这个女婿,当然满口同意,好,好,早是早了点,没关系,早点好过年。于是邀请人,请有面子的人。   邬先生居然请来了县长。县长带着太太,很妖的女人。县长来了,周边的乡绅老爷也自然要来。
  人真多,杨掌柜真有面子。
  杨掌柜杀年猪,可苦了我了。我从早上就开始挑水,已经挑了十四担了,三口大缸一直不满,杀猪屠夫浪费水,一点也不心疼我。真是个屠夫!
  我挑第十五担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支国民党军开过来,很威风,一直等在路口的县长迎了上去,邬先生在前面引着,寒暄之后,一行人进了米行。
  我挑第十六担水的时候,听到县长在热情地留客。石榴树下,他拉着一个瘦高个子的手说,请客不如遇客,小住一宿,感受乡风之淳朴,民俗之独特,明日回城不误。又低声说,猪肉炖粉条的美味,烤炭火打麻将的消遣,不是时时都有的。县长的话很文雅,就像他挂在上衣口袋上的金笔,闪着一道道光。张师长犹豫了,脸转向身旁一脸严肃表情的人,说,唐旅长,住一晚?唐旅长还是很严肃的神情,回道,师长,八路军可能两倍于我,不可小觑,回城为上。师长大笑着说,流窜之敌,不成气候,驻扎。
  于是,他们住下了。我看到,无论张师长和谁说话,他眼睛的余光一直瞟着娟子,即使脸转向唐旅长,他的目光还是落在月季花这边,月季花后面站着娟子。
  我已经闻到了猪肉的浓香。浓香是一丝一丝的,沿着街道溜达。香味虽然看不见,但撩人得很,我分明看见流油的肥肉在大锅里颤抖着。我咽了口口水,满街的大兵也在咽口水。客厅里,麻将已经打上了,张师长目光黏在娟子身上,发着绿光。
  真不是东西,我想。
  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的水桶不再跳舞,我的小腿不住地打颤,我在小巷里歇下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吴大个子,这个卖货郎正急匆匆地向外赶。看见我,他低声说,今晚不要在镇里住,别问为什么。
  扯淡,不住这里,我去哪,我还要挑水呢。我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顺着他的背影,我隐约看见一大群人在挖沟,绕着镇子挖。
  我挑水进门的时候,乡绅老爷们正向外跑,很急。一个胖子撞翻了我的水桶,吃力地爬起来。屋子里尽是兵了,师长正在讲话,很洪亮——
  奶奶的,我八十八师有着美式装备,我张世光又擅长防御战,八路军这是自找死路!唐旅长,布好防线,指挥部就设在这里了。
  我准备挑第十九担水的时候,已经出不去了。國民党军在墙上掏洞,把枪伸向外面。外面的壕沟是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双方都还没有开枪。我看过猫捉老鼠,老鼠发现了猫,猫还没有起跑,老鼠颤抖着,也不敢跑。
  现在就是这个情况吧。僵持的时间不会太长,就在我拼命往回跑的时候,枪响了,头上有呜呜的声音。
  我扔了水桶,发疯般跑回米行,门口两个当兵的也没有拦住我。我停在石榴树下,看到邬先生在厢房里向我招手,厢房里很暗,杨掌柜和娟子姐都在,很妖的县长太太正在里边哭泣。
  县长呢?
  枪声从外面传来,一会密集,一会又稀稀拉拉的,像过年的炮竹。东闸门那响一阵子,南河湾又响一阵子,四面都在响。天黑透了,枪声小了,屋里人的出气声渐渐均匀了。邬先生说,从现在开始,都不要出去,出去就是送死,八路军包围了镇子,大仗就在明天。我害怕了,县长太太的哭声让我知道情况很严重,好在邬先生在。
  靠在墙角,我居然睡着了,我太累了,我挑了十八担水啊。
  第二天早上,是张师长的叫声吵醒了我。他在客厅,声音很大,很威严——集中火力!向西面冲!撕开他们!
  不一会儿,西边打起来了,细听,响声有五种。
  一担水的工夫,响声小了,停了。看来没成功。师长又让他们向东边冲,还是没成功。
  八路军靠壕沟,国军依山墙。外面的打不进来,里面的冲不出去。外面的好像不急着进来,里面的倒是很焦急。下午的时候,我听到张师长在喊叫,我是张世光,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大概是让城里派兵。
  天快黑了,城里的兵好像还没有影子,师长一遍遍喊,声音没有早上那么亮了,还有点哀求的味道。张世光,我听成了张死光。这个倒霉蛋,叫什么不好,叫这个名字。我这么嘀咕着,娟子姐笑了。一直猫在厢房里,呼吸在恐怖中,笑声虽然不搭调,但放松了不少。
  突然,响声密了,近了。子弹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到。房顶上的瓦碎了,哗啦啦地下滑,砰地落地。子弹打在水缸上,当当响,厢房的玻璃碎了,是让人心惊的破裂声,伴着女人的尖叫。
  白天,仗在外面打,我们只是听听声音。现在,子弹就在身边,我抖了,害怕了。邬先生叫了一声危险,把一张大桌推到墙角,抱来一床被子,铺在桌上,又泼上一桶水。
  掀着被角,躲进去!邬先生说。
  娟子,杨掌柜,县长太太都钻进了桌肚里,邬先生最后猫进去,紧接着又出来,将我拽了进去。我已经吓呆了,不怕你笑话,裤子湿了。他把我塞进桌肚,里面已经是人挨人了。邬先生在外面低声说,都不要出来。娟子哭着叫,你怎么办啊。
  桌肚很挤,水在滴,人在抖。
  一声闷响,接着是墙塌的声音,地面颤了好几下。邬先生说,坏了,打炮了。不一会,邬先生大叫,失火了!都出来!跟我跑!
  街上烧起来了,满是红光,我们随着人流涌向南河湾。推搡着,哭喊着,这里都是街坊邻居。火在烧,火舌很长,烧红了的椽子翻滚下落,火星飞溅。人群里,我看见了师长。他夹在老百姓里,衣服换了,是杨掌柜的长袍。邬先生也看到他了,没吱声。
  巷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体,许多都张着嘴巴,好吓人。胖子赵掌柜也死了,抱着一个箱子,瞪着眼。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打仗真是不讲理啊。
  缴了枪的国民党军不再神气,他们蹲在空地里,规规矩矩的,有人在给他们训话。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看见小兰子正向我招手。
  ……
  集镇没有了,烧完了,我回了老家。
  我,一个孤儿,只能帮别人放牛,砍柴。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岗头,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太阳累了一天,是该回家了。我的家在哪里?我是多么怀念过去在集镇挑水的日子。
  都怪那场仗,怪邬先生,怪杀年猪。要是邬先生不回来就不会杀年猪,不杀年猪就不会打猪衁,不打猪衁县长就不会来,县长不来就不会留“张死光”,不留“张死光”八路军就不会围攻我们镇。这样,我们镇就还是我们镇,我就还在挑水,还能看到小兰子。
  娟子姐现在在干什么呢?
  下
  两年后,解放了,我分到了田地。
  我只要去镇里,就会去看看杨掌柜。三口缸没了,石榴树还在。杨掌柜不卖米了,改烧开水卖。他烧炉子,邬先生挑水。
  娟子姐呢?
  石榴树下,我们仨聊天。自然地聊到了那场仗。杨掌柜摸着石榴树上的枪眼,说,多亏了那床淋上水的被子啊,我晒被子时看见好几个窟窿,窟窿里是铮亮的铁疙瘩,我们的命真大啊。我喊邬先生恩人,他轻笑了下,头也没抬。
  我问娟子姐去哪了,他俩都不说话,邬先生的眼泪出来了,清亮亮的,一滴又一滴。
  卖水挣不了几个钱,他俩的日子不好过。我经常去,带点蔬菜,送点木柴。那天,杨掌柜留住我,我知道他是有话想和我说。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斜靠在床头,瞄一眼石榴树下看书的邬先生,喃喃地说,我老了,哪一天我不在了,他可怎么办啊。他是旧政府的人,新政府没怎么为难他,准许他回来,每个月还给他几块钱,按说很好了。但是,他精气神不行了,我知道,是因为娟子没了。娟子是被那个张师长拐走的。师长经常请娟子去打麻将,不是请,是逼。那天晚上,张师长又来喊,娟子不想去,以孩子小需要人照顾来推辞。但师长还是不放过,让娟子把孩子也带去。结果一车开进师部就出不来了。那哪是喊娟子打麻将,他们那天转移,连夜逃走,把娟子也拐走了。至于到底去了哪,我也不清楚,只听别人说是去了台湾。我可怜的丫头啊。几个同学让邬先生编书,他不愿意,吴县长请他做事,他也不去。他说,就愿意待在我这里。邬先生现在讲话神神叨叨的,说月季花下能看到娟子的影子,石榴树下能听到娟子的笑声。可怜的孩子啊。
  后來,杨掌柜死了,邬先生更孤单了。我三天两头过去看他。春天,他在月季花下发呆,秋天,他在石榴树下转悠。房里挂着娟子姐的旗袍,桌上摆着娟子姐的相片,床上还是双人枕。我每次来都会吃一块他做的馍馍。豆腐渣馍馍,和娟子姐做的越来越像了。
  我要结婚了,新娘子是小兰子。那天,我请了他,他高兴地来了,还笑了好几次。
  是他给我主持的婚礼,他说我和小兰子是苦难中的姻缘。是啊,如果不是那场仗,如果不是后来分了田,我一个秃子怎么可能娶到小兰子。我真幸运。
  好多年过去了,为了纪念那次战斗,政府建了纪念碑,还有纪念馆。在纪念馆里我看到了关于这一仗的介绍:这是一个连环计,杀年猪——打猪衁——请县长——让县长留师长——国民党军驻扎——八路军包围。
  不得不佩服这点子的精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呢?我当时就在场啊,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到?
  那年年景好,我也杀年猪,当然请了邬先生。那年,他喝醉了,痛哭流涕。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任我怎么劝,他都还是哭,讲着没头没脑的话——
  小和尚啊,我不该听吴大个子的……不然,我丢不了娟子啊。
  每一次去看他,他几乎都在石榴树下。春天,石榴树开花了,他更是不离步。有的花落了,他捡起来,捧在手里,哀伤地问,怎么就落了呢?怎么就落了呢?我告诉他,那是公花,不结果的。他才放心地笑了,真像个孩子。
  有一次,我和小兰子一道去看他,见他一个人站在院里,仰着头,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他的目光盯在石榴树上,树叶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枝丫上缀着石榴,石榴红窝窝的,有的已经开裂了。看出来,他一个也没摘。
  满树的红石榴,在冬日的蓝天下是很耀眼的。小兰子看了,拿了根竹竿过来,嚷嚷,这么好的石榴,再不吃就毁了。我晓得,她正在害喜,想吃。没等她靠近石榴树,邬先生便咚咚咚地跑过来,一把死死抓住竹竿,很严厉地说,不能摘!娟子回来要吃的。那动作真叫快,那架势真叫凶,把小兰子吓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想着一个人,会熬不住的,何况吃得还不好。
  他渐渐老了,走路也不利索了,曾经那么俊的脸爬满了皱纹,但还是很清爽,那双眼睛,能看透人的眼睛,没变,还是那么清高。我虽然是个农民,但隐约晓得他的憋屈,他的无奈,那双眼睛就不是我们一类的,他就不应该活在我们这。
  看见他抱着石榴树的那天,我哭了。寒风里,他抱着石榴树,抱得很紧,指甲抠在树皮里,脸贴着树干,一动不动。一只蚂蚁爬上他的额头,他还是不动。他空空的眼睛盯着天空,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什么都看不到。他抱得太久了,流过的泪水已经风干,脸上有两道清晰的痕。我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抱住他,痛哭。
  马上就春节了,他又空等了一年。
  石榴红了一年又一年。每年,当红石榴挂满枝头,邬先生都要穿上干净的长衫,戴着礼帽,在石榴树下,捧一本书,或站,或坐。
  后记
  1988年,杨娟女士从台湾回张家店探亲,见到了分别三十九年的前夫邬先生。陪同杨娟女士的有邬先生的女儿邬琳琳及杨娟后来的两个儿子张大光、张小光。
  秋天,石榴正红。
  责任编辑   洪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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