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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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客里山,我们喊娘都叫姆妈。
  我的姆妈今年81岁了,自从父亲离开了我们,姆妈便真的老了。姆妈老了,可姆妈热爱生活的心却从来没有老,她照样学着年轻人的神气下地锄地、挑担,去山里砍柴、喂羊,在家里喂鸡、鸭、鹅,还爬到屋门前的树上去摘杨梅。我每回打电话给姆妈,都会苦口婆心地劝她,莫要太操劳了,小心自己的身子骨,没事停落来歇息。姆妈呢,姆妈的口气总是那么硬朗,姆妈说,晓得的哩,再说我身子骨好着哩!我这些年,过得并不顺心,心里的苦痛姆妈是看在眼里的,我每每跟姆妈聊天时,她总有意无意地宽慰我鼓励我。有时,我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在姆妈跟前哭了,姆妈就假装笑起来,说,没么个大不了的,莫躁急,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姆妈心里也是难过的、伤心的。姆妈为人善良,从不计较,对别人慷慨大方。在我的印象里,姆妈在客里山一生从未与别人相过罵、吵过架。她能忍的一定会忍,她能让的一定能让。难得的是,姆妈还是个从未踏进过学堂门半步的女人,准确地说,姆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是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文盲,姆妈却用她汗水劳动的一生,喂养了5个儿女。
  姆妈叫黄元淑,我们都喊她姆妈,只有二哥是个特例,他喊姆妈叫娘,叫一声娘不心甘,还叫娘娘。姆妈的名字在户口簿上是“黄元叔”。不知道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人在登记户口时把“黄元淑”的“淑”字写成了“叔”。本来很淑女的一个名字,却演变成了男人味的阳刚之气。好在姆妈根本不在意这些,对她来说,元叔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反正她又不认得字,只认得别人喊她的声。客里山也有人喊她元淑阿姆,这个称呼既亲切,又与姆妈直接区别开来了。
  黄元淑,直到今天我仍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我从未叫过姆妈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名字只有在填家庭成员表格时才会想到。每次听到别人大声地叫姆妈的名字时,我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姆妈没有文化,体力劳动的扎实苦干是她这一生最荣耀的事情。姆妈在劳动中使出的力量,是我至今也无法想象的。听姆妈讲,为了赚几角钱,帮人家挑担,她能从几十里路远的地方把东西挑回来。饥饿的程度、劳累的程度,我无法用笔来描述。姆妈说,有一次挑担回来,刚到家门口她便昏倒了过去……姆妈严重贫血,姆妈在床上躺了好长日子才缓和过来。
  乡村的夜是寂寞的,儿时我最爱看姆妈在一盏暗淡的煤油灯下纳鞋底,一针、一针、一针,犹如穿过这寂寞的夜,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姆妈在电话里说,她到了深圳。电话是小姨妈打过来的,姆妈是深夜到的石岩,那是深圳市郊外的一个小镇。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05年10月9日。
  姆妈来深圳,这是我的意思。我一直想让姆妈来一趟深圳,她一直脱不开身。这一次,她终于来了,我很高兴,我还小声地吹起了口哨来!
  姆妈把家里的母鸡捉来了三只,带来了41个鸡蛋。一瓶酸辣椒酱。一大袋落花生。姐姐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双小布鞋托姆妈带了来,还为她做了一双毛绒布鞋。姆妈也买了鞋子和袜子。带来的还有零碎家常干腊食品:腊豆角、腊菌朵、猪油、辣椒粉、腊猪肠、腊红薯片等。
  离开久了,再见到姆妈时,我感到姆妈瘦小了许多。姆妈的头上又添了许多的白发。姆妈一到我这里,就用客里山的方言很气壮地和我们交谈,一些问题让姆妈变得年轻了一些,也让我觉得温和。
  我带姆妈去理了发、染了头发,花了68元钱。理完发后,姆妈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这是14年前的姆妈,比起现在,自然要年轻得多了。那时的姆妈才68岁,身子骨跟现在当然无法相比,那时可以用得上身轻如燕这个成语了。姆妈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68岁的人,而更像是一个年近50岁的人。嘿嘿,给姆妈理发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洗头、修剪、吹发、染发。按理发程序本来洗完头还要给姆妈按摩的,但姆妈拒绝了。姆妈露出缺了席的牙笑着说:冇要按哩!在她的辞典里,理发就是理发,是单纯的,哪有这么多的名堂?姆妈怎么也想不到,理一次发,花掉了我几十块钱。姆妈说,怎么这么贵啊,差不多可以买半担粮食呷?末了姆妈又说,哏,早知道这么贵,就别给我理了。我问姆妈,在家里理一个发现在是多少钱?姆妈说,3块钱。
  逛超市时,我带姆妈乘电梯。姆妈一生都没见过这种自动把自己带到楼上的玩意。姆妈的脚不敢上前,那像水流一样的电梯总是流动的。我试验了几次给姆妈看,姆妈才鼓起勇气一脚踏了上去,手却紧紧地抓住扶梯不松劲。但身子却是向前进的,我叫姆妈把手松一点,说这样才能自如地上楼。姆妈把手一松开,人就跟着上去了,姆妈又把她那缺了牙的嘴张开来笑。呵呵呵。
  姆妈笑起来,有几分孩子的羞赧。
  二
  在我始终如一的骨子里,彻底地爱着自己的父母。父亲比姆妈整整大14岁。在那个小名叫“唐阿冲”的村子里,在那个叫客里山的院子里,父亲跟姆妈一样也都是个文盲。与姆妈不同的是,父亲算不上是个纯粹的文盲,父亲当过兵,扛过枪,在部队的时候因天资聪慧,斗大的字也识得了好几箩筐,从来不会写字的父亲却能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大名”。父亲唯一骄傲的事便是在朝鲜血战“上甘岭”后凯旋。父亲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出过国的中国农民,我为父亲感到自豪。
  父亲没识得几个字,却一生酷爱看书。父亲看的书不多,但看得特别仔细。他喜欢看书时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来,像在跟自己交谈,又像是在跟书本说话。有不懂的字、词和句子老爱来问我,问得多了,我便有点不耐烦:一大把年纪了,还假充读什么书?父亲便会带点神气地笑着说,哈宝崽呀,人老了,可心不能老啊!
  要是姆妈在场,准会数落父亲,还看书哩,莫悔过了。
  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天才,而姆妈应该是一个经济学家。姆妈不会算数,可姆妈对于钱的计算却厉害得让我目瞪口呆,父亲更是让我近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一个字也不会写的他竟然能看完一本完整的《三国演义》和全套的《毛泽东选集》。而更惊奇的是,他竟然不会查《新华字典》。在我看来,父亲是一个童话,包括他的爱情。父亲出身不好,爷爷早死,奶奶改嫁,父亲很小就没了爹娘,跟着一个婶娘过日子,天天放牛、砍柴,受尽了没有母爱的苦。直到十几岁参军入了伍,才开始真正独立起来。姆妈对于父亲的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在院子里是打了喊的,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想着父亲。姆妈长得并不高,也不标致,可姆妈有一颗善良的心。   父亲是个对爱情并不细心的男人,所以,很多时候总是惹姆妈暗自流泪。比如姆妈看到父亲身体不好,把买猪仔的钱给父亲买了很贵的补品,一听钱贵了,父亲便大发雷霆,那声嘶力竭的样子,让我现在想起来都感到难过。父亲说,你怎么能背着我随便败这个家呢,那有什么补的,还不如多呷两碗红苕呢!
  姆妈听了,不吭声,一边烧火煮饭,一边掉泪。
  故乡的寂寞,故乡的贫穷,姆妈总能够平淡、朴素地对待,她踏着山道弯弯的路儿到田地里去干活,到外面的村子里赶场,用微薄的零钱换回一些十分廉价的物什,她也往往会记得给我们买香蕉、甘蔗、苹果、橘子等等,当然,这些水果都是皮开肉绽的,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我说过,只要姆妈来深圳,我一定要让姆妈好好看看。
  在这个精彩的城市,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述姆妈的欢喜,还有她神气的表情。在像森林一样的公园里游玩时,我给姆妈拍了很多的照片。有一张经典的照片是我故意让姆妈这么做的:我让姆妈戴上了我的能看到眼睛的墨镜,站在足球场旁摆了一个POSE,我“咔嚓”一声,就拍下了一个很酷的老太婆,她的表情和姿态让我笑疼了肚子。这时,有一架飞机正清晰地穿越我们的头顶(这里的飞机有时飞得很低,看上去很庞大。),姆妈抬头看到了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头顶,激动地说:“哪,飞机飞机,姆妈的声音渗透着乡下人的泥土气息,让过路的人都投来了难以避免的微笑。我从姆妈的兴奋里,看到了她身心的另外一种力量,这是一种藏在劳动里的幸福:会飞。
  三哥听说姆妈来了,特意请了假从另外一个小镇来看姆妈。三哥给姆妈买了一身衣服和鞋子,给了500元钱。那时,500块其实也算不少了,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加班加点也就千把块左右。三哥在光明街道的一个木器厂上班,从早到晚,还要长期加夜班。干的都是苦力活,也是很不容易的。三哥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了,这与他长期没有很好的睡眠有关,与工作的压力有关。
  大哥和二哥也分别来看了姆妈,我的3个哥哥都在深圳打工,他们都在最底层深居简出,为自己的命运加班。这清苦的生活像一枚细细的银针,渗入到这无尘的想象里,渗透到他们病痛哲学的根里。
  大哥和二哥的工资加起来才1200多块,还要起早贪黑地忙碌。大哥和二哥都没有发工资,大哥跟同事借了两百元钱给姆妈,大哥觉得有点愧疚,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要等我发了工资就好了。二哥来看姆妈是请了两天假的,这两天假里只有一天的时间是属于姆妈的,因为二哥还要把另外一天的时间给予远在几十里路远的二嫂,二嫂在东莞市的一个小镇上打工。二哥提了一个大袋子到我这里,袋子里装着一些奇装异服,还有一个小塑胶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西红柿(这些西红柿都快烂了,可能是临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处理价的。)。二哥说,这些衣服是一个老画家送给他的,是老画家的老婆平时穿的。“都是上乘的布料,都很新哩!”二哥随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看上去很新的衣服给姆妈看,“你看。”姆妈用布满好看皱纹的笑脸检验着二哥递过来的衣服,那神采讓我想到了上帝给予生活的隐语。二哥没有吃晚饭就告别了姆妈,他还要赶着去东莞二嫂那边。临走时,给了姆妈50元,这50元都是10元一张的。二哥说还没有发工资,身上一个家业才两百块钱,还要去看二嫂,听说她生病了。但二哥走到楼梯口又折了回来敲我的门,说是怕身上没零钱坐车,抽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喊姆妈过去拿,叫姆妈把那50元零钱退给他。这样一来,二哥身上只剩下100块钱了,等他七折八扣到了东莞二嫂那里,身上基本上就没有多少钱了。二哥的这一个细节让我看在眼里,心头一紧。这个内心善良的男人,他用一种无比笨拙的方法在修补着一个孩子对于姆妈的关怀。我的心在那一刹那间,回到了青黄不接的故乡。那青灰的瓦房,那高过墙壁的狗尾草,那代表无限恩泽的山和水,还有阳光下那浇淋的万物。我的眼里有一种翡翠的绿漫上来,加深了我所有想象的颜色。
  我在沃尔玛大超市给姆妈买了衣服和其他的东西。
  我得让姆妈在这里感到温暖,哪怕我是多么艰难。
  姆妈说,我待几天就回家。我说,先住下来看看再说,我带你到处去看看,看看深圳与家里的不同。我知道,这一次姆妈出来后,以后出来的机会就少了,因为姆妈已越来越老了。
  三
  行走在别人的城市,我总会想到自己的村庄和姆妈。
  姆妈是我人生的哲学,还会有谁像姆妈一样爱我?我就像果实一样,掉落在文字含钙的核里。除了湘西南,和湘西南以外的歌声,唱歌的人,一定是我前世的最爱。
  像我这样的同龄人,大都混得非常好。只有我,因为自己的天真和理想,一直过着落寞的生活。每一次面对自己的贫穷和正在消瘦的青春,我都忍不住眼眶发潮。在那个到处都是石头的小山村里,姆妈的话让我再一次落下泪来。姆妈说,莫躁急嘛,靠运气再好点,你运气还没到,写书哪有那么快?
  每一次出远门或者从远方回家,姆妈总要宰一只养肥的家鸡给我吃。
  在我们那儿,宰杀一只鸡,对于客人来说,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对于自己的亲人来说,更是一件幸福的事儿。每次烧了鸡,姆妈总要把那两个大大的鸡腿夹到我碗里。我总会埋怨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姆妈听了,就扬着白发苍苍的脸看着我,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同样,每一次出远门,姆妈总要去送我,走出村子很远了,她还要跟着。姆妈一边走,一边说不停。我说,姆妈,我知道了,您回去吧。姆妈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直到我翻过故乡的那座山。
  姆妈从来没有看到过海,姆妈来了深圳,怎么能错过去看海呢?我带姆妈先去了大梅沙大海边,看到了海,姆妈联想了很多。姆妈说,这海怎么看上去越远越高,像座山一样?姆妈看到这到处是柔软的细沙,忍不住捧了一捧在手心,像个科学家一样研究了好一阵,后又撒了回去。我带着姆妈沿着海边走了一圈,姆妈说,这海真是宽阔哩,这海里的水会流到哪里去?海那边是哪里?我告诉姆妈,海里的水会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还会流到外国去。   那无边无际的不可企及的大海啊,无数的方向,都是不可确定的道路。姆妈又怎么知道,在辽阔的海平线上,那些像每一座山的远方,就是我们每一个虚构的城堡。在浩瀚的宇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朵浪花,我们都在人生的大海里遨游,在深蓝色的宁静里飞翔,朝着我们梦想的光,自由而孤独地飞翔。
  姆妈就是这大海里一条宽阔的路。
  我还带姆妈见识了深圳最高的大厦——地王大厦。它位于深南中路,高420米,共81层。是全国第一个钢结构高层建筑。看到这么高的楼,姆妈嘴里一直“啧啧啧啧”个不停,啧啧,别个喽好高哩!
  回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晚上了,深圳的夜晚是美丽的。我们沿着深南大道一路返回,到世界之窗,姆妈又发现了许多的秘密。看到那朝天喷出的七彩的水花,姆妈问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我说,用来好看的。姆妈又咧开她那缺了牙的嘴笑了起来,嘴里重复道:啧啧,用来好看的。
  深南大道沿途的灯红酒绿和温馨的霓虹灯夜景,让姆妈赞不绝口。姆妈说,当真是深圳哩,照一夜电不晓得要照多少钱哩。啧啧,不得了。
  姆妈重复发出的“啧啧”声,让我从身体上感受到了这种声音的磁性和温馨。我能联想到幸福正在以一种珍贵的速度抵达姆妈的内部,抵达她隐匿太久的秘密。
  从下午3点多种出发,回家时是晚上9点多了,行程7个多小时。姆妈这一次的行程是愉悦的,非常感谢好朋友开车载我们一路兜风。姆妈回来后对小姨妈她们说,要不是真心朋友,哪有那么尽心尽力的啊!姆妈说,你要记得把车子的油钱算给人家,到哪里找这么真心的朋友?
  四
  有一次回家,我是无意之中听姆妈说起,她说她那天感冒了去村卫生站打针,医生说她的血管太粗打不进去。我问姆妈那以前为何打得进呢?姆妈说,我从来还没有打过针呢!姆妈的话把我噎住了。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六七年了,姆妈还是舍不得离开故乡。她觉得留在那里,可以离父亲更近,她一个人孤独的时候,还可以去父亲的山上说话给父亲听。每次家里煮了好吃的菜,或带回了好喝的酒,姆妈都要点几炷香,烧几戳钱,再在桌子上摆上好酒、好菜,面对父亲的画像嘴里念念有词……姆妈在叫父亲呷好菜、喝好酒呢!很多人都说我姆妈在家里真是个苦八字啊。我就装着以开玩笑的心情说,谁叫她那么操心呢?心里却很难过。不过有时候想想,就算我们把她接出了那个小山村,姆妈也不一定会跟我们在城里生活。她还是会回去的,因为她把自己的一生给了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还有一个男人
  父亲的酒是戒不掉的,父亲到死都没能忘了他的酒。
  所以,姆妈总要忍痛割爱,买些酒回来给父亲喝。尽管父亲每一次喝了酒就虎视眈眈,乱讲酒话,但姆妈还是照旧这样地顺从着父亲。姆妈从来没有叫过父亲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姆妈总是叫父亲“嗳”。 这个词蕴含着另一种“丰富”的爱之情愫,那是姆妈对于他的一种亲昵的称呼,那个年代,这个称呼是“别致”的。
  父亲的名字是姆妈终生的秘密,藏在心里,不轻易地使唤。他们身上永远有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在我的眼里,土气是一种健康的气质。
  在家里,我就听说姆妈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我一直叫姆妈去醫院看看,姆妈说,没事的,我不是每天都照吃两碗饭嘛。我知道,姆妈对她的身体总是自信的,因为这种自信,使她一直和家里的植物一样,健康地生活着。
  来到这里后,姆妈在我的引导下才答应去医院看医生。去医院的路上,姆妈还是坚持她的看法:没病看什么,浪费钱啊。我带姆妈去了深圳市第八人民医院看了内科,做了检查。姆妈的话没人听得懂,她讲的是地道的客里山方言,我只好给姆妈做了翻译。姆妈说一句我重复一句,医生问一句我也跟着问一句。我用的是双语,在这个城市,姆妈只能通过我的语言才能够准确地认识她自己,包括她的身体。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才知道姆妈原来一身是病啊。姆妈身体里有无数个她忽略的毛病,病历日志栏写着:颈椎病、脑血管弹性减退、胃病、风湿病、贫血等。有这么多病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她操劳过度,缺少休憩。
  这些散发药味的文字,像我小时候见到的那柄银亮的剃刀,一不小心就剃伤了我的泪水。这锋利的剃刀,此刻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记忆深刻的银亮色。它会不小心划伤姆妈吗?许多警惕和逃避的问题汹涌而来,站在我并不强大的幸福出口。我的姆妈她是否意识到了疼痛?我看到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在我体内孕育成一粒忧伤的种子。
  医生给姆妈开了三天疗程的打针(点滴)药和其他口服的中成药等,姆妈这一次花了我不少的钱。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出门在外,我一直靠自己微薄的力量独自一人打拼生活。我没有上过多少学,没有文凭,没有专业技术,我唯一能养活自己的就是靠这一支小小的笔。我用廉价的文字在打发我珍贵的青春,思考我整个青春的梦,我心里能不烦恼吗?我心里窝着的火以一个正当的理由表现了出来,我说,叫你在家里不要干活,不要太操劳,你不听。现在好了,你花了这么多钱,你心甘了。你喂那些猪干吗?你种那么多落花生干吗?你做这些值几个钱?你看,你这一下就花足了你辛苦干出来的那些钱了。咳——姆妈知道我也是挺不容易的,一直没有吱声。
  其实我烦恼的不是姆妈,而是我自己在生活里的弱小。
  我去窗口划价交费时,姆妈从身上把那些卷成一团的百元人民币想给我交。我知道这些钱都是我那些亲兄长和亲戚给她的,我挡回了她递过来的手,她把钱捏得很紧。我说,不用了,你拿着自己用吧。我知道姆妈刚才的心情,这个瘦小的女人,让我感到一种说出来的疼痛,我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五
  故乡对于我永远是忧伤的。
  一般我隔三岔五都会给姆妈打电话,我欢喜跟姆妈聊天,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也仍然聊得愉快。在姆妈面前,我可以任意说出我的心里话、真话。无论我经历过什么,无论我有过怎样的委屈和泪水,她从来只会说,没紧,莫躁急。姆妈尽管已经81岁了,她的音色还保持了青春的质感和神气。因为生活上的不如意、不称心,最近我一直未给姆妈打电话。我怕我不好的心境影响了她。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姆妈讲,讲我心里的苦和难过。姆妈问我,怎么那么久都不给家里打电话?我告诉她,不管我打不打电话回来,我在心里时刻都记挂着姆妈的,姆妈放心。姆妈笑了,说,我在心里也一直记挂你的。姆妈还说,你要赶紧再找一个姑娘了,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啊。姆妈说这句话时,声音明显有了伤感的气息。   那个白发苍苍用尽一生来爱我的姆妈,面对她,我是愧疚的。姆妈穷尽了自己的一生,像故乡的那块土地,严重缺乏“营养”,可她却“营养”了我一生。
  那天早上临时有事我要出去一趟,我让姆妈一个人待在家里。本来不用多长时间的,但因为路上塞车,我一个上午都不能赶回。而姆妈连早餐还没有吃的,她从来没有使用过煤气和电锅煮饭菜,更不会去外面买菜,他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讲,谁知道她要买什么呢?就算她买到了菜,她还认得回家的路吗?这里房子可不像家里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式的。巷子又多又一个样,转几圈就晕头转向了,不迷了路才怪呢。我在车上赶紧给姆妈打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家,你饿了吧?姆妈很阔气地说,我不饿哩,莫要紧的,等你回来。
  到了楼下,我忘了带钥匙,按单元门门铃。门铃响了很久都不见姆妈开门,只好按别人家的门铃把单元门开了,才得以进得自家的门。我在门口用力敲门,姆妈在家里听到了,帮我开门,但就是开不了。我一步一步地教她操作,她才好不容易開了门。我说,这些都不会啊。姆妈说,这城里的门怪得很,太麻烦了,我只好一脸苦笑。就连过马路也让姆妈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她问我车怎么突然就停了呢?我就跟她解释红绿灯和人、车之间的关系,但说了半天她还是弄不清红灯和绿灯之间的关系。不过,这对于姆妈来说,弄清确非易事,弄清了也没多少作用。因为在那个遥远的客里山,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个在客里山无比强大的姆妈,来到了城市却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她对于城市一无所知,对于这里的一切是陌生的,也是不适的。因为,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是敌对她的,她会让城市给出她太多的警惕,她的举动会让这个城市备受关注,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敌人”。
  只有那个让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客里山,才是她自由呼吸的天空。那里有她熟悉的语言、亲密无间的土地、素菜、同甘共苦的战友父亲。那里才是她的城堡,那里没有她的敌人,只有她的战友。父亲是她唯一考验时间最长的好战友,那里的植物和土地,以及那些活动在天空之下的动物、昆虫、汗水都是姆妈的战友。
  姆妈来深圳那会,父亲还在。姆妈舍不下父亲,在我这里停留了十几天就急赶着回家了。姆妈回家的那天早晨,从来不叫嚷的母鸡,拍着翅膀“咯咯咯”地喊了起来,声音从窗口传得很远,好像在叫:“哥哥喽,回家咯。哥哥喽,回家咯。”
  我这才发现,这些被姆妈从家乡带出来的母鸡也是熟悉她的,原来,它们也是姆妈最好的战友。
  姆妈呢,姆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作者简介:
  曾野,湖南洞口人,诗人,小说家。2005年开始小说写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大家》《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作品》《广西文学》《湖南文学》《特区文学》《少年文艺》《散文》《散文选刊》《诗刊》《星星诗刊》等刊。有小说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广东小说精选》《太阳小说》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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