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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魔尊身份有何用，他遵守不了诺言，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不如舍了那些前程过往，连同自己一起埋葬，于地下安眠。
1
“看，老沈家那疯丫头又发疯了！”
“鱼，鱼，别偷我家的鱼，你这个怪物！”
在路人的围观下，同村丁家的二柱扛着锄头追了我整整半个村。我握着还活泛着的鱼，边跑边回头对他做鬼脸：“不就拿你一條鱼吗？看你这小气劲儿！”
“你是拿一条鱼吗？”二柱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隐约带着哭腔，“你生生咬死我家多少条鱼了？沈双七，你这个怪物，妖胎……”
我靠墙不满地嘟嘴，确认把他甩开后，才另外绕开路回到了自己家的茅屋。
我下意识地把鱼拿到嘴边，鱼鲜混着水草的湿气传入鼻腔，摆动的尾鳍扫了我满脸水。我迅速把鱼扔到一旁的砧板上，三两下将它敲晕、放血、刮鳞、切段，往刚从屋内走出来的少女面前一端，道：“独门秘制鲜鱼片，不尝尝吗？”
“拿远一点儿，锦绿体弱，沾不得荤腥。”
还没等我碰到对方，我的腰就被一柄剑鞘隔住了。来人手持长剑，腰间扎着整齐的银灰色纹带，愈加衬得身条周正，俊朗的眉宇间积着压迫之气。我抬头时对上他淡淡的、不耐烦的眼神，嘴角不禁一抖。
真俊，真好看。
别说我没出息，山野村姑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近的距离，换成谁都没出息。
“别这么凶啊。”少女轻巧地移开剑柄，娉娉婷婷地走到我跟前，礼貌性地掩住鼻子轻闻了一下，温婉地笑道，“谢谢你呀七七，我跟澄哥哥要去山上采草药，这鱼看着挺新鲜的，等晚饭时我们再一起吃吧。”
我讪讪地放下手，也对，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会吃得惯生冷。
这个灵秀动人的大小姐是当朝安德侯的独生女，名唤宋锦绿。她打小师从太医院院判吴修，是他唯一的嫡传弟子，平日得空时会身体力行地跑到各地求寻珍贵药草。她是几日前才到百望山的，听闻百望山珍稀药材、灵禽走兽众多，便想前来寻就，因此下榻至我山下村，机缘巧合成了我家的房客。
一起来的美男子叫宋澄，听大小姐说，宋澄是她的护卫，跟来保护她安全的。她没多说别的，但就我看，他俩的关系也不太像是简单的小姐和护卫。
两人走后，风卷着几片摇曳的树叶，簌簌落在砧板上。
我对着那堆掺杂血丝的鲜鱼片默默地看了会儿，直接用手抓着吃了起来，脑海里却莫名闪过宋澄淡淡的、厌恶的眼神和二柱撕心裂肺的辱骂——怪物！妖胎！
手中咬了一半的鲜鱼“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舌尖还残存着血腥和鲜味，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没来由地心酸。也怪不得二柱骂我，全村上下都在背地里议论我，虽然他们不明说，但我知道。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我从小就对一些掺杂生血的东西感兴趣——比如二柱家的鱼，甚至是新鲜的畜肉，都比做熟的食物更对我的口味。
听人说我出生前异象丛生，我娘难产去世，生我花了整整五个时辰。
适时屋外乍现大片血色红光，俗话说得好，血光引灾，是大不吉。何况我长到快满十八岁，着实跟村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瘦弱纤细却力大如牛，喜好生冷却从不生病。
要不是有接生婆证明我的确是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的，我大概早就被当成妖邪处理了。
2
我还是把剩下的大半条鱼炖了。
大小姐和护卫没按时回来，我坐在饭桌前等得快睡着了，大小姐才趔趄着跨进门槛，脸上依稀有泪痕，素白干净的裙裾也变得脏兮兮的，她的声音急促：“七七，你快，快去帮帮澄哥哥。”她焦急地喘着气，看起来像是跑了很久，“他受伤了！”
听大小姐说，他们上山没多久，宋澄就不小心踩到了捕兽夹，整条腿都动弹不得，轻轻一碰还会流很多血。
等我顺着大小姐沿路做的标记找到宋澄时，恰好听见他藏在风里的细微呻吟声。
“喂！”我眯了眯眼，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锦绿没事吧？”
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家的大小姐，我挺感动的：“放心吧，在家吃鱼呢！”
“……过来，”他大概是认出了我，叹了口气，“我动不了了。”
我强忍住想笑话他的冲动，抿着嘴拿出事先准备的工具，麻利地撬开夹子，安慰道：“没事，没事啊。山上的捕兽夹都设得很鸡贼，你亏在经验不足。”
宋澄疼得“嘶”了一声。我又补充道：“这种夹子很特殊，不借助工具是挣脱不开的，而且越挣脱，受伤会越严重。”
我把放在一边的灯笼提过来，发现他整条右小腿都被鲜血染红了。
我认命地翻了翻眼睛，把灯笼硬塞到他手里，拍拍膝盖，手往背上一指：“上来吧。”
宋澄很明显地愣了下：“干什么？”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还能下山吗？”
灯笼微弱的光芒映在宋澄完美的侧脸上，他嘴角扬了扬，又露出了先前那种淡漠而嘲讽的表情，即使没说话也让我瞬间悟到了他的意思。
“你别小看我，我力气可能比你还大。”我有点儿绝望，“不信你上来试试。”
虽然我算不得窈窕，但让一个少女承认自己力气比男人大，还真是挺让人绝望的。起初宋澄不信，直到我无奈之下徒手劈断了旁边一棵树的枝干，他才瞪大了眼，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不情不愿地攀上我的肩膀。
少年身上带着清甜的香草味，温热的呼吸绕在我的脖颈间，一时间让我慌了神。
我眨眨眼，思绪混乱地没话找话：“那个，你鼻子长得特别好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小村姑，你别瞎想些有的没的。”宋澄用胳膊勒紧了我的脖子，失血造成的虚弱让他的威胁没有任何震慑力，“快点儿下山，不然锦绿要担心了。”
“你喜欢你家小姐啊？”
他被噎了一下，没吱声。
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埋在心底已久的疑问：“你真的只是她的护卫吗？” 宋澄还是不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又重新开了口：“在我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是锦绿救了我，把我带回了安德侯府。”他轻咳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我会永远保护她，用我的生命守护她。”
3
宋澄受得是皮外伤，包扎完也就没大碍了，只需要静养。
大小姐采药的兴致未减，不愿待在家，宋澄腿脚又不灵便，再上山时我只能求丁二柱带着人随行保护。起初宋澄不同意，他质疑二柱那群人能不能保护好大小姐，后来在我淡定地解释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比他进山的经验丰富时，宋澄重重地白了我一眼，才松口。
我在铜镜的倒影里瞧了瞧自己额角的瘀青，万分憋闷。
那是二柱临走时趁我不注意扔石头砸的，幸亏没砸伤我这张闭月羞花的脸，这孙子！
被迫躺在床上养腿的宋澄听我极其不满地嘟囔半晌后，忍不住了：“喂，他们为什么叫你怪物？”
“啊？”
“为什么叫你怪物？”宋澄歪了一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不正常呗。”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我不是没听清，只是不太想回答，“你也感受到了，我力大如牛啊，我还有尖牙呢。”我咧着嘴，张牙舞爪地故意往宋澄跟前凑，“你看看，尖不尖，保不齐哪天我还能吃人！”
宋澄居然“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把我的脸推远：“被叫怪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也被叫过。”
“啊？”
“你是烏鸦吗？”宋澄隐去笑意，抱臂看向我，话里听不出情绪，“锦绿刚把我带回安德侯府时，别人也这么叫我。”
宋澄说，那是半年多前的严冬，去帝华山寻药的大小姐将他从厚厚的雪堆里刨了出来。
宋澄被当作怪物的原因也很简单，层层交叠的积雪，不知被埋了多长时间的人却仍有微弱的余脉。大小姐将他带回府悉心照料，神奇的是没多久人就醒了，还能挑能打，能文能武，除了不记得任何人事。
“所以你是失忆了？”我有点儿惊讶。
“算是吧。”宋澄挪了一下他受伤的腿，皱眉轻声道，“无妨，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若不是锦绿，我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说到底宋澄比我好命，即便同样被当成怪物，他至少还有大小姐聊以慰藉，而我身边只有丁二柱这厮——额角又开始疼了，果然有对比才能出真知。我突然不平衡起来，恶毒地期盼着二柱一不注意也踩上捕兽夹。
等一下，捕兽夹？
我赫然想起夹伤宋澄的那个，那晚解救了宋澄的腿后，我鬼使神差地把那只捕兽夹也一并带了回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除了宋澄的血，夹子上还有一片奇怪的血迹。或许是某个中招又挣脱了的山兽留下的，可凭我的经验都没能辨别出来。
尤其是那血的味道，新鲜而特别，带着一股令人上瘾的甜香。
我“腾”地从床边站起身，吓了宋澄一跳：“你干吗？”
“我上山看看。”我快步走出屋门，回头看了宋澄一眼，“这不是怕你信不过二柱他们嘛，你好好养伤，我去帮你保护大小姐。”
对，没错，我骗了宋澄。
那个捕兽夹还是让我有些在意，虽然我从前就经常听村民们口口相传，山路走多了，总会遇上些神奇古怪的事，但若是真的让我相信……等我从这些乱七八糟的遐想里回过神时，已经又走到了宋澄被夹腿的地方。
那后面是一大片梧桐树林，七月的梧桐正生得郁郁葱葱。
一阵风吹来，把正愣在原地出神的我拦腰一撞，撞得我后背生疼。我心有余悸地吐了吐气，那团看不见的气流把我死死地钉在梧桐树干上，让我动弹不得。接着我听见身后传来了笑声：“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找过来了。”
4
我又闻到了那股奇怪而新鲜的血液气味，当来人离我越来越近时。
那是个长得十分俏丽的男人——虽然我觉得这么形容有点儿怪，但我无法昧着良心用英俊来形容他。跟宋澄一身的笔挺浩然完全不同，他穿了件柔软的月白色袍子，长发松松地散在肩膀上，眉心点着朱砂记，笑起来的模样竟比女人还妩媚几分。
“我琢磨着……”我对着他咽了下口水，“我应该没见过你。”
“这不重要，”他又咯咯笑了，笑得我脊背发冷，微凉的指尖倏地划过我的脸颊，“重要的是，我们是同类。”
就算我再没脑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
这人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如此不合时宜地出现，就意味着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看来不听老人言还是要吃亏的，我牙根颤了颤，强装镇定地假笑几声，差点儿因为害怕忽略了他话里强调的“同类”这个词：“可别抬举我了，我没你长得那么美。”
“呵呵，”他明显是不打算放过我，继续大发慈悲地点拨，“能闻出我身上的妖血不一般，不是同类是什么？”他话锋一转，抬手掐住我的下巴，眯眯眼，“被那该死的夹子夹一下也不好受，我可是为了引你来才受伤的。你说说，该怎么补偿我？”
我心头猛跳：“我这条命也不值钱，而且我浑身没有二两肉，不好吃的。”
“你不用妄自菲薄，”他又阴嗖嗖地笑了，还非常变态地贴着我的鼻尖吸了口气，“其实你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嗷！”
他被我打了。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我居然没被他的气流困严实，我那一拳可是实打实地落在他的肚子上，疼得他倒退几步，咬牙凶恶地看向我，仿佛下一秒真的会把我吃了。
“哟，还能挣脱我的法术，果然厉害。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吃了你，只想从你身上拿回一样东西。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恶人，既然你说你不认识我，我还是该讲点儿礼貌的。”再缓过来时他已经恢复到原本衣袂翩翩的样子，十分骚包地对我挑了挑眉，“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唤我缙云。”
这个自称缙云的真怪物，说我身上有原本就属于他的一样东西。
他说他的真身是饕餮，是修炼了近千年的高级妖兽。我觉得我不能很好地共情，毕竟我对饕餮的印象只存在于志怪故事里。十八年前，饕餮缙云与魔族的魔尊有过一场殊死搏斗。当时缙云不敌，被魔尊伤了一根妖骨，不慎遗落到凡世。 “你……你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我身上有你的妖骨？”
“没错。”缙云比了个手势，“就因为丢了根骨头，害我整整损失了三百年的修为，三百年啊！”他用冰凉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薄唇贴在我的耳际，“妖骨选择了你，我找了你将近十八年，都是因为你……我的东西，你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我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毕竟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
我怎么能是妖呢？
“确切地说，你现在是半人半妖。”缙云放开我，解释道，“你身上肯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别自欺欺人了。”
搜刮了一肚子的骂人话，我竟找不出一句来反驳他。
事已至此，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颓然道：“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但我毕竟手无缚鸡之力，你想要什么东西，拿去便是。”
“不行！”缙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妖骨认宿主，假如你不是出于自愿，我是拿不回来的。”
我眨眨眼：“那……如果我没了妖骨，会怎么样？”
“可能会变回常人，也可能会死。”
“那……你的意思是，假如我不愿意，你是没法动我了？”
“也可以这么说。”
“那谁还管你啊！”我立马窜出去老远，头也不回地摆手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为了我的性命安全就不奉陪了，告辞！”
5
我还是太天真了。
缙云这头修炼千年的妖兽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根本甩不掉的。
宋澄瘸着腿站在柴扉前，跟后面的我和缙云面面相觑。我往屋里瞧了瞧，大小姐显然已经下山了，小院的篱笆旁堆满了她采的药材。宋澄对我皱眉，看着是想数落我，但好像又碍于缙云，尴尬了半天都没人开口。
“他在山里迷路了，胆子又小，非要跟我回来。”我极具暗示性地瞪了缙云一眼，示意他不要吱声，“他就待一宿，明天就让他走。”
“这是你家。”
宋澄的言外之意是，这是我家，带谁回来都用不着向他解释。但他似乎舒展了眉头，云淡风轻地瞥了缙云一眼，想要拄拐回屋，却突然被缙云喊住了：“等一下。”
他绕进门，熟稔地搭上宋澄的肩膀，眨着眼道：“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谁？”宋澄面无表情地甩掉了缙云的胳膊。
“别管他，他自来熟，跟谁都这么说话。”我折腾了大半天，本就浑身疲累，又担心缙云这怪物是看上宋澄的美貌想吃他，赶紧把他扒拉到身后隔开，此地无银似的解释，“我没能在山上遇到大小姐，真抱歉，她平安回来就好。”
宋澄没想到我突然蹿到他身前，额头几乎要磕上他的下巴。
他眼神闪烁，迅速后退了一步，手指放在鼻下摸了摸：“你……早点儿休息吧。”
我的眼神也跟着暗淡下去，双脚好似被钉在原地，心里莫名有些堵。缙云侧头凑过来，贱兮兮地问：“有点儿意思。”他握住我的肩膀强行跟他对视，“你喜欢他？”
“你放——”
宋澄的背影还没离开我的视线，我瞬间把话吞了回去，怕被他听到一样缩了缩脖子：“你可别乱说，人家跟大小姐郎才女貌的，他能看上我这种村姑啊？”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说出这句话只是单方面否定了宋澄喜欢我，却没否定我自己喜欢宋澄。
或许只有缙云最透彻，旁观者永远比局中人要看得透彻。
“木头始终都是块木头，”缙云摇摇头，笑得十分有深意，颇为不屑道，“一块木头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臭丫头还不如考虑考虑我，”他额前的结印嚣张地闪了闪，“你把妖骨还给我，我可以勉为其难娶了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稳赚不亏！”
那我还真是谢谢他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心神不宁，家里地方不大，来回走路时至少撞到拄着拐杖遛弯儿的宋澄三次，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差不多又要被我气裂了。因为心神不宁，我也没注意大小姐已经在跟宋澄商量回程的事了，等我发现他们在打包行李时，已经是他们要出山的前三天。
“这么快就走？”
“锦绿要的东西差不多找全了。”宋澄回答我时，正栖在榻上拆小腿上的纱布。他把纱布在手心绕了几圈，抬头看看我，又垂下眼睛，“宋家和太医院都催了很久了。”
我支支吾吾地挠挠下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七七是不是舍不得我？”大小姐带着药草香，从身后拉住我的手，亲昵道，“我也很舍不得你……这样吧，三天后就是你的生辰，我和澄哥哥陪你过完生辰再走，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看向宋澄。
宋澄眼神明亮，带着一丝笃定和清明，没有诧异。
6
三日后就是乞巧节，七月七，我的十八岁生辰。
夜里月光明朗，我坐在葡萄架下，借着月光欣赏我忙了两天两晚的“完美作品”，裙角突然被一只奶黄色的小东西咬住了：“闹什么闹，小土狗，”我噘着嘴把它拨开，“不要扰乱我赏月的心情。”
小土狗原地转了两圈，倏地变成了一个男子。
“说多少遍了，是饕餮！”缙云无语地翻了翻白眼，拍拍衣角挤到我身边，“喂，虽说女儿家的心思不容亵渎，但你就准备送这么个丑东西给人家啊？”他嫌棄地指了指我拎在半空的荷包，“你觉得人家会收吗？”
“本来也没指望他收。”
“他又不喜欢你，你喜欢他什么？”缙云皱着眉，自言自语般道，“难道爱情这种东西，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喜欢还有为什么？”
说完，我才觉出又被缙云“套路”了，烦躁地把绣得乱七八糟的荷包往袖子里一揣，推着缙云起身欲走：“你干吗还赖在这儿？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甭管你说的妖骨是真是假，你就死心吧。”
先前跟宋澄解释说缙云只借住一宿，因为怕再生事端，后面的日子缙云都化形成一只小土狗——他自称是饕餮的幼崽，整天围着我屁股后面转悠。 “好吧。”缙云捂住心口，故作悲伤地道，“你能做我妖骨的宿主，我俩缘分也算匪浅，等你生辰过了我就走，权当告别。”
我十八岁的生辰大概注定要在告别中度过，告别狗皮膏药缙云，告别大小姐。
告别宋澄。
乞巧节头夜，我还是仗着自己的生辰为所欲为，把宋澄单独叫了出来。
“送给你，虽然绣得不怎么样。”我几乎是把丑荷包硬塞进宋澄怀里的，又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儿，于是学着缙云的模样悲伤道，“你跟大小姐进山采药，能住到我家里，也算缘分匪浅。等我生辰一过你就要离开了，送你一个小礼物，权当告别。”
宋澄愣了愣，抿住下唇收起荷包，甚至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也愣了。
他的眼神又开始闪烁，尴尬地收回手。我的心头却禁不住剧烈地跳起来。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上去跟他说我喜欢他，舍不得他走，难耐的念头于心底冒然而起，却又在大小姐清晰的呼唤声里消失殆尽。
“澄哥哥，你能先出去一下吗？就要离开了，我想跟七七说两句体己话。”
“好，我去外面走走。”
“七七，我要谢谢你对我们的照顾。”宋澄走后，大小姐在屋里点了一盏香烛，轻轻缓缓地说，“我很喜欢你，我不关心那些阶级和身份的差距，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做朋友的。”
我的脸红了红：“我也……”
“但是你知道吗，”大小姐突然打断我，认真地看着我，“这段时间澄哥哥有了点儿改变，他从前从来不笑，但你能让他笑。”她说得十分淡然，却让我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你肯定不知道他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你，我知道，因为我在看他。”
我磕磕巴巴地讪笑：“他可能觉得我好笑吧……”
“上次你说要来山上找我，可我下山好久后，你都没有回来。”大小姐好像根本不关心我在说什么，“澄哥哥不顾他的伤，就站在柴扉前默默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打算离开。”她顿了顿，抬起眼睛，“你猜他说什么？他居然主动提出要等你过完生辰。”
大小姐凑近我，声音颤抖：“七七，他为什么喜欢你？”
7
宋锦绿自雪中救回宋澄那时起，心里就容不下别人了。
少年有着如雪般干净冷冽的眉眼，他太沉默了，什么话都不愿讲。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宋锦绿问他的时候，他只愣愣地说：“……澄，”他停滞片刻，“只记得澄。”
“好啊，那以后你就叫宋澄。”
后来少年得知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会给她脉脉温柔，会对她说：“我的命是你的，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我会用我的性命来守护你。”
可他从没说过爱她。
香烛不知不觉已经燃了一半，我额角冒着冷汗，看着大小姐平静地歇斯底里：“只要他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所以我绝对不允许出现什么意外。”月光恰如其分地掠过窗棂，大小姐抬头看了看，冲我弯起嘴角，“七七，生辰快乐。”
糟了！
我恍然意识到什么，着急忙慌地扑向香烛，大小姐却突然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澄，澄哥哥……”她捂住口鼻，对正冲进门来的宋澄泫然欲泣，“快救救我……”
“你在做什么？！”
宋澄的慌乱显而易见，他趔趄地撞开我，弯腰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大小姐。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手里的香烛，震惊和纠结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惶然涌上眉心。我像被烫到一样丢掉香烛，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走入了圈套。
“不是我。”我无力解释，只能哽咽。
宋锦绿的虚伪和宋澄的疑心让我难过，翻涌的怒意在我心头蒸腾。
我生来就被当作怪物，只因为那莫名其妙降临到我身上的妖骨，让我受尽白眼和欺辱。而现在我还要为那些没根据的情情爱爱付出代价——我当宋锦绿是朋友，她却一心算计我;我卑微地喜欢着的宋澄，他对我没有丝毫信任，只一心在乎他的大小姐是否安好……
我不甘心。
源源不断的愤怒和妒火从我体内涌出，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火烧了一样，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迅速窜到宋澄面前，毫不费力地将他推开，死死掐住了宋锦绿的脖子。她闷闷地抽噎了一声，还来不及惊呼，便被我一把甩飞，撞上房梁后又摔了下来。
她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晕死过去。
“你……”
如果我有镜子，就会看见现在的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骇人的怪物。
我的皮肤煞白，眼睛因为怒火闪烁着斑驳的红光，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獠牙。宋澄似乎被吓到了，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查看宋锦绿的伤势，而是在我的粗气声中沉默，眉心一点儿一点儿结成霜：“沈双七。”他叫了我的名字，陈述道，“你真的是妖。”
我都干了什么？
我慌张地后退几步，想说我不是。
可事实摆在眼前，否认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澄抱起宋锦绿离开。
奶黄色的小土狗奔进屋子来，轻轻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脚踝。
我双手掩面，泪水流出指缝：“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刚刚，控制不了……”
“你的妖识苏醒了。”缙云深深地叹气，“你在年满十八岁那一刻，便会正式成为妖骨的宿主。”
8
“那宋大小姐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個医界奇才。”缙云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抑扬顿挫跟说书似的，“熏香无毒，事先吃下与之相克的东西再陷害给你不是很容易吗？多么显而易见！”他在我面前跺了跺脚，拍板，“宋澄是个弱智。”
我被他逗得想笑，却又觉得连缙云都能看明白的东西，宋澄却不想看透，明摆着是因为对方是宋锦绿才选择盲目相信。想及此处我又悲伤了，直接导致我的脸扭曲成一个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臭丫头，你伤了宋大小姐，安德侯府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缙云眨巴着眼睛，很真诚地建议，“既然你的妖识已经苏醒了，不如跟我走吧。嗯，我可以勉为其难娶了你，也算是……” “别做梦了，我是不会把妖骨还给你的。”
“这么容易就让你看穿心思了，没劲。”
实不相瞒，我竟真的开始考虑缙云的提议。
既然已成半人半妖，那么人界容不下我，妖界说不定会愿意给我留下一席之地。自从生辰那日妖识苏醒，我发现我已经可以渐渐自主地操控体内那些突增的力量，即便我真的不想拥有。
如果可以回到十八年前，那么我希望活着的是我娘，而不是我。
宋澄又回到百望山下村的那天，我正蹲在炉灶前塞柴火。
烟灰呛了我一鼻子，我咳嗽着转过身，宋澄就站在我身后，无声且温柔地蹭掉了我脸上的炉灰，才开口：“你陪我上山走走吧。”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又走到了那片梧桐林。
夏日早已过去，梧桐也是一树半绿半黄，杂乱地生长在风里。我靠在树干上吸气，首先打破沉默：“大小姐没事吧？”
“已经大好了，但是留了后遗症，每晚咳个不停。”宋澄的目光沉沉的。
我闭眼点点头，再睁开眼时，宋澄已经将腰间的宝剑出鞘，剑锋冷白而凛冽，直直地指向我。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牵动嘴角笑了笑，没有动弹。
“你要杀了我吗？”
“妖邪！”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嘴唇颤了颤，“除魔驱邪，是为天道。”
一片落掉的梧桐叶刚好砸到我的头顶，宋澄说的话比任何笑谈都要好笑，我忍不出狂笑出声：“你说得对，这世间容不下怪物，自然也容不下我。”我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想问你是不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在替大小姐报仇，我只想问你……”
我弯起嘴角，胸口已经贴上他的剑锋。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你愿意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再次闪烁起来，好似我的额头磕到他下巴那次，收了我的丑荷包又情不自禁揉我头发那次……即使他始终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就够了。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挺身——剑锋没入胸膛的一瞬，我感觉到全身的热血都在倒流。
缙云这次没骗我，自成为正式的宿主，我已经能很轻易地操控那股力量。
包括放弃它。
梧桐林乍现大片红光，同我出生那日一样，把宋澄怔然失措的脸都映红了。他趔趄着松开剑，似乎是想拖住我下坠的身体，却膝盖一软栽在原地。山风凄厉，落叶盘旋。我使出全身力气，双手托住从我体内挣脱而出的那团血红的光亮，颤颤地送到宋澄面前。
“还给你，”我艰难地张开嘴，哽咽道，“都，还给你……”
宋澄单膝跪下，眼睁睁地望着那团红光与他的身体相融，一切才归于平静。
他的额前多了一个结印，赤红的瞳孔由疑惑渐变清明，最后定格在恐惧与不可置信中，他低沉温柔地唤我：“……七七？”
我想应他，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恍恍惚惚间，我想起缙云在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臭丫头，我骗了你。其实你体内寄生的不是我的妖骨，而是……魔尊的魔骨。”
他给我讲了一个已知结局，却不知因果的故事。
十八年前，魔界尊上爱上了一位凡间女子。可后来女子不幸卷入魔界的混戰浩劫，也因此丢了性命，魔尊无力承担爱人已逝的痛苦，自愿剔除魔骨，肉体长眠于皑皑白雪间。魔骨也自此掉落尘世，不知所踪。
“我承认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魔骨，想要它来增加自身修为。”缙云露出很罕见的认真神色，“我会缠着你、等你过完十八岁生辰也是为此。一旦魔骨不选择你成为正式宿主，我就能趁机夺取魔骨。但我真的没想到还会再遇见魔尊，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忘记曾经愿意以身殉葬的爱人，甚至冷落她、伤害她……所以我说命运，还真是可笑。”
“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缙云没有回答，只是对我伸出手：“臭丫头，你跟我走吧。”
我们都知道安德侯府不会放过我，但我也没有想到，前来解决我的居然是宋澄。
缙云说，半人半魔，是为魔道而生，死后不能入轮回。
但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感受到宋澄温热的泪水滴在我的脸颊上，我突然想通了我拒绝缙云的原因——是不愿相信，也不愿相欠。
即使笨拙，也丝毫不掺假的，那是爱。
尾声
消失了十八年的魔界尊上重回尊位，拾了魔骨，也破了大封。
嶙峋崖下，男人黑色的长袍随风翻滚。他握紧了手心的荷包，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株未开的植株前，抬手轻轻点了点叶尖，翠绿的叶子仿佛害羞一般往里蜷了蜷，他冷峻的脸才露出一抹浅笑。
他想起不算遥远的以前，有个姑娘曾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怎么能没有名字呢？”姑娘嘟嘟嘴，望着崖下的溪川，“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她瞪圆了眼睛，“腾”地蹿到他面前，“水静而清是为澄，以后我就叫你……阿澄，好不好？”
他说好。后来，他爱上了姑娘。
可人魔相恋，永违天罡。姑娘果真为了这段爱情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她临死前还曾死死地抱住他，微弱的呼吸绕在耳际，不停地重复着：“阿澄我不怕，我知道你会永远保护我，用你的生命来守护我。”
可他没能遵守诺言，魔尊身份有何用？他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不如舍了那些前程过往，连同自己都埋葬，于地下安眠。
他到底没想过当自己再醒来时，却已不记得姑娘了。
他把这段模糊的诺言加诸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上，而他再遇见姑娘时，却又如注定般情不自禁地被她牵引。最后的最后，作为凡人的宋澄主动请求“处置”她。因为他明白，一旦让安德侯派人，姑娘必死无疑，而他本是想放她走的。
记忆在重拾魔骨那一刻找了回来，却又要来不及了。他只得拼力在姑娘弥留之际，将她的魂魄结成了一朵同心花的种子，日日以心头之血浇灌，养在他们初识的地方。
偶尔会有山里的小妖来问他做什么。
清风吹乱男人的袍角，他轻轻地在那久不开花的植株上印下一吻。
“在等花开。”
1
“看，老沈家那疯丫头又发疯了！”
“鱼，鱼，别偷我家的鱼，你这个怪物！”
在路人的围观下，同村丁家的二柱扛着锄头追了我整整半个村。我握着还活泛着的鱼，边跑边回头对他做鬼脸：“不就拿你一條鱼吗？看你这小气劲儿！”
“你是拿一条鱼吗？”二柱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隐约带着哭腔，“你生生咬死我家多少条鱼了？沈双七，你这个怪物，妖胎……”
我靠墙不满地嘟嘴，确认把他甩开后，才另外绕开路回到了自己家的茅屋。
我下意识地把鱼拿到嘴边，鱼鲜混着水草的湿气传入鼻腔，摆动的尾鳍扫了我满脸水。我迅速把鱼扔到一旁的砧板上，三两下将它敲晕、放血、刮鳞、切段，往刚从屋内走出来的少女面前一端，道：“独门秘制鲜鱼片，不尝尝吗？”
“拿远一点儿，锦绿体弱，沾不得荤腥。”
还没等我碰到对方，我的腰就被一柄剑鞘隔住了。来人手持长剑，腰间扎着整齐的银灰色纹带，愈加衬得身条周正，俊朗的眉宇间积着压迫之气。我抬头时对上他淡淡的、不耐烦的眼神，嘴角不禁一抖。
真俊，真好看。
别说我没出息，山野村姑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近的距离，换成谁都没出息。
“别这么凶啊。”少女轻巧地移开剑柄，娉娉婷婷地走到我跟前，礼貌性地掩住鼻子轻闻了一下，温婉地笑道，“谢谢你呀七七，我跟澄哥哥要去山上采草药，这鱼看着挺新鲜的，等晚饭时我们再一起吃吧。”
我讪讪地放下手，也对，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会吃得惯生冷。
这个灵秀动人的大小姐是当朝安德侯的独生女，名唤宋锦绿。她打小师从太医院院判吴修，是他唯一的嫡传弟子，平日得空时会身体力行地跑到各地求寻珍贵药草。她是几日前才到百望山的，听闻百望山珍稀药材、灵禽走兽众多，便想前来寻就，因此下榻至我山下村，机缘巧合成了我家的房客。
一起来的美男子叫宋澄，听大小姐说，宋澄是她的护卫，跟来保护她安全的。她没多说别的，但就我看，他俩的关系也不太像是简单的小姐和护卫。
两人走后，风卷着几片摇曳的树叶，簌簌落在砧板上。
我对着那堆掺杂血丝的鲜鱼片默默地看了会儿，直接用手抓着吃了起来，脑海里却莫名闪过宋澄淡淡的、厌恶的眼神和二柱撕心裂肺的辱骂——怪物！妖胎！
手中咬了一半的鲜鱼“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舌尖还残存着血腥和鲜味，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没来由地心酸。也怪不得二柱骂我，全村上下都在背地里议论我，虽然他们不明说，但我知道。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我从小就对一些掺杂生血的东西感兴趣——比如二柱家的鱼，甚至是新鲜的畜肉，都比做熟的食物更对我的口味。
听人说我出生前异象丛生，我娘难产去世，生我花了整整五个时辰。
适时屋外乍现大片血色红光，俗话说得好，血光引灾，是大不吉。何况我长到快满十八岁，着实跟村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瘦弱纤细却力大如牛，喜好生冷却从不生病。
要不是有接生婆证明我的确是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的，我大概早就被当成妖邪处理了。
2
我还是把剩下的大半条鱼炖了。
大小姐和护卫没按时回来，我坐在饭桌前等得快睡着了，大小姐才趔趄着跨进门槛，脸上依稀有泪痕，素白干净的裙裾也变得脏兮兮的，她的声音急促：“七七，你快，快去帮帮澄哥哥。”她焦急地喘着气，看起来像是跑了很久，“他受伤了！”
听大小姐说，他们上山没多久，宋澄就不小心踩到了捕兽夹，整条腿都动弹不得，轻轻一碰还会流很多血。
等我顺着大小姐沿路做的标记找到宋澄时，恰好听见他藏在风里的细微呻吟声。
“喂！”我眯了眯眼，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锦绿没事吧？”
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家的大小姐，我挺感动的：“放心吧，在家吃鱼呢！”
“……过来，”他大概是认出了我，叹了口气，“我动不了了。”
我强忍住想笑话他的冲动，抿着嘴拿出事先准备的工具，麻利地撬开夹子，安慰道：“没事，没事啊。山上的捕兽夹都设得很鸡贼，你亏在经验不足。”
宋澄疼得“嘶”了一声。我又补充道：“这种夹子很特殊，不借助工具是挣脱不开的，而且越挣脱，受伤会越严重。”
我把放在一边的灯笼提过来，发现他整条右小腿都被鲜血染红了。
我认命地翻了翻眼睛，把灯笼硬塞到他手里，拍拍膝盖，手往背上一指：“上来吧。”
宋澄很明显地愣了下：“干什么？”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还能下山吗？”
灯笼微弱的光芒映在宋澄完美的侧脸上，他嘴角扬了扬，又露出了先前那种淡漠而嘲讽的表情，即使没说话也让我瞬间悟到了他的意思。
“你别小看我，我力气可能比你还大。”我有点儿绝望，“不信你上来试试。”
虽然我算不得窈窕，但让一个少女承认自己力气比男人大，还真是挺让人绝望的。起初宋澄不信，直到我无奈之下徒手劈断了旁边一棵树的枝干，他才瞪大了眼，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不情不愿地攀上我的肩膀。
少年身上带着清甜的香草味，温热的呼吸绕在我的脖颈间，一时间让我慌了神。
我眨眨眼，思绪混乱地没话找话：“那个，你鼻子长得特别好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小村姑，你别瞎想些有的没的。”宋澄用胳膊勒紧了我的脖子，失血造成的虚弱让他的威胁没有任何震慑力，“快点儿下山，不然锦绿要担心了。”
“你喜欢你家小姐啊？”
他被噎了一下，没吱声。
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埋在心底已久的疑问：“你真的只是她的护卫吗？” 宋澄还是不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又重新开了口：“在我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是锦绿救了我，把我带回了安德侯府。”他轻咳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我会永远保护她，用我的生命守护她。”
3
宋澄受得是皮外伤，包扎完也就没大碍了，只需要静养。
大小姐采药的兴致未减，不愿待在家，宋澄腿脚又不灵便，再上山时我只能求丁二柱带着人随行保护。起初宋澄不同意，他质疑二柱那群人能不能保护好大小姐，后来在我淡定地解释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比他进山的经验丰富时，宋澄重重地白了我一眼，才松口。
我在铜镜的倒影里瞧了瞧自己额角的瘀青，万分憋闷。
那是二柱临走时趁我不注意扔石头砸的，幸亏没砸伤我这张闭月羞花的脸，这孙子！
被迫躺在床上养腿的宋澄听我极其不满地嘟囔半晌后，忍不住了：“喂，他们为什么叫你怪物？”
“啊？”
“为什么叫你怪物？”宋澄歪了一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不正常呗。”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我不是没听清，只是不太想回答，“你也感受到了，我力大如牛啊，我还有尖牙呢。”我咧着嘴，张牙舞爪地故意往宋澄跟前凑，“你看看，尖不尖，保不齐哪天我还能吃人！”
宋澄居然“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把我的脸推远：“被叫怪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也被叫过。”
“啊？”
“你是烏鸦吗？”宋澄隐去笑意，抱臂看向我，话里听不出情绪，“锦绿刚把我带回安德侯府时，别人也这么叫我。”
宋澄说，那是半年多前的严冬，去帝华山寻药的大小姐将他从厚厚的雪堆里刨了出来。
宋澄被当作怪物的原因也很简单，层层交叠的积雪，不知被埋了多长时间的人却仍有微弱的余脉。大小姐将他带回府悉心照料，神奇的是没多久人就醒了，还能挑能打，能文能武，除了不记得任何人事。
“所以你是失忆了？”我有点儿惊讶。
“算是吧。”宋澄挪了一下他受伤的腿，皱眉轻声道，“无妨，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若不是锦绿，我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说到底宋澄比我好命，即便同样被当成怪物，他至少还有大小姐聊以慰藉，而我身边只有丁二柱这厮——额角又开始疼了，果然有对比才能出真知。我突然不平衡起来，恶毒地期盼着二柱一不注意也踩上捕兽夹。
等一下，捕兽夹？
我赫然想起夹伤宋澄的那个，那晚解救了宋澄的腿后，我鬼使神差地把那只捕兽夹也一并带了回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除了宋澄的血，夹子上还有一片奇怪的血迹。或许是某个中招又挣脱了的山兽留下的，可凭我的经验都没能辨别出来。
尤其是那血的味道，新鲜而特别，带着一股令人上瘾的甜香。
我“腾”地从床边站起身，吓了宋澄一跳：“你干吗？”
“我上山看看。”我快步走出屋门，回头看了宋澄一眼，“这不是怕你信不过二柱他们嘛，你好好养伤，我去帮你保护大小姐。”
对，没错，我骗了宋澄。
那个捕兽夹还是让我有些在意，虽然我从前就经常听村民们口口相传，山路走多了，总会遇上些神奇古怪的事，但若是真的让我相信……等我从这些乱七八糟的遐想里回过神时，已经又走到了宋澄被夹腿的地方。
那后面是一大片梧桐树林，七月的梧桐正生得郁郁葱葱。
一阵风吹来，把正愣在原地出神的我拦腰一撞，撞得我后背生疼。我心有余悸地吐了吐气，那团看不见的气流把我死死地钉在梧桐树干上，让我动弹不得。接着我听见身后传来了笑声：“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找过来了。”
4
我又闻到了那股奇怪而新鲜的血液气味，当来人离我越来越近时。
那是个长得十分俏丽的男人——虽然我觉得这么形容有点儿怪，但我无法昧着良心用英俊来形容他。跟宋澄一身的笔挺浩然完全不同，他穿了件柔软的月白色袍子，长发松松地散在肩膀上，眉心点着朱砂记，笑起来的模样竟比女人还妩媚几分。
“我琢磨着……”我对着他咽了下口水，“我应该没见过你。”
“这不重要，”他又咯咯笑了，笑得我脊背发冷，微凉的指尖倏地划过我的脸颊，“重要的是，我们是同类。”
就算我再没脑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
这人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如此不合时宜地出现，就意味着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看来不听老人言还是要吃亏的，我牙根颤了颤，强装镇定地假笑几声，差点儿因为害怕忽略了他话里强调的“同类”这个词：“可别抬举我了，我没你长得那么美。”
“呵呵，”他明显是不打算放过我，继续大发慈悲地点拨，“能闻出我身上的妖血不一般，不是同类是什么？”他话锋一转，抬手掐住我的下巴，眯眯眼，“被那该死的夹子夹一下也不好受，我可是为了引你来才受伤的。你说说，该怎么补偿我？”
我心头猛跳：“我这条命也不值钱，而且我浑身没有二两肉，不好吃的。”
“你不用妄自菲薄，”他又阴嗖嗖地笑了，还非常变态地贴着我的鼻尖吸了口气，“其实你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嗷！”
他被我打了。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我居然没被他的气流困严实，我那一拳可是实打实地落在他的肚子上，疼得他倒退几步，咬牙凶恶地看向我，仿佛下一秒真的会把我吃了。
“哟，还能挣脱我的法术，果然厉害。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吃了你，只想从你身上拿回一样东西。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恶人，既然你说你不认识我，我还是该讲点儿礼貌的。”再缓过来时他已经恢复到原本衣袂翩翩的样子，十分骚包地对我挑了挑眉，“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唤我缙云。”
这个自称缙云的真怪物，说我身上有原本就属于他的一样东西。
他说他的真身是饕餮，是修炼了近千年的高级妖兽。我觉得我不能很好地共情，毕竟我对饕餮的印象只存在于志怪故事里。十八年前，饕餮缙云与魔族的魔尊有过一场殊死搏斗。当时缙云不敌，被魔尊伤了一根妖骨，不慎遗落到凡世。 “你……你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我身上有你的妖骨？”
“没错。”缙云比了个手势，“就因为丢了根骨头，害我整整损失了三百年的修为，三百年啊！”他用冰凉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薄唇贴在我的耳际，“妖骨选择了你，我找了你将近十八年，都是因为你……我的东西，你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我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毕竟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
我怎么能是妖呢？
“确切地说，你现在是半人半妖。”缙云放开我，解释道，“你身上肯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别自欺欺人了。”
搜刮了一肚子的骂人话，我竟找不出一句来反驳他。
事已至此，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颓然道：“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但我毕竟手无缚鸡之力，你想要什么东西，拿去便是。”
“不行！”缙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妖骨认宿主，假如你不是出于自愿，我是拿不回来的。”
我眨眨眼：“那……如果我没了妖骨，会怎么样？”
“可能会变回常人，也可能会死。”
“那……你的意思是，假如我不愿意，你是没法动我了？”
“也可以这么说。”
“那谁还管你啊！”我立马窜出去老远，头也不回地摆手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为了我的性命安全就不奉陪了，告辞！”
5
我还是太天真了。
缙云这头修炼千年的妖兽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根本甩不掉的。
宋澄瘸着腿站在柴扉前，跟后面的我和缙云面面相觑。我往屋里瞧了瞧，大小姐显然已经下山了，小院的篱笆旁堆满了她采的药材。宋澄对我皱眉，看着是想数落我，但好像又碍于缙云，尴尬了半天都没人开口。
“他在山里迷路了，胆子又小，非要跟我回来。”我极具暗示性地瞪了缙云一眼，示意他不要吱声，“他就待一宿，明天就让他走。”
“这是你家。”
宋澄的言外之意是，这是我家，带谁回来都用不着向他解释。但他似乎舒展了眉头，云淡风轻地瞥了缙云一眼，想要拄拐回屋，却突然被缙云喊住了：“等一下。”
他绕进门，熟稔地搭上宋澄的肩膀，眨着眼道：“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谁？”宋澄面无表情地甩掉了缙云的胳膊。
“别管他，他自来熟，跟谁都这么说话。”我折腾了大半天，本就浑身疲累，又担心缙云这怪物是看上宋澄的美貌想吃他，赶紧把他扒拉到身后隔开，此地无银似的解释，“我没能在山上遇到大小姐，真抱歉，她平安回来就好。”
宋澄没想到我突然蹿到他身前，额头几乎要磕上他的下巴。
他眼神闪烁，迅速后退了一步，手指放在鼻下摸了摸：“你……早点儿休息吧。”
我的眼神也跟着暗淡下去，双脚好似被钉在原地，心里莫名有些堵。缙云侧头凑过来，贱兮兮地问：“有点儿意思。”他握住我的肩膀强行跟他对视，“你喜欢他？”
“你放——”
宋澄的背影还没离开我的视线，我瞬间把话吞了回去，怕被他听到一样缩了缩脖子：“你可别乱说，人家跟大小姐郎才女貌的，他能看上我这种村姑啊？”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说出这句话只是单方面否定了宋澄喜欢我，却没否定我自己喜欢宋澄。
或许只有缙云最透彻，旁观者永远比局中人要看得透彻。
“木头始终都是块木头，”缙云摇摇头，笑得十分有深意，颇为不屑道，“一块木头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臭丫头还不如考虑考虑我，”他额前的结印嚣张地闪了闪，“你把妖骨还给我，我可以勉为其难娶了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稳赚不亏！”
那我还真是谢谢他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心神不宁，家里地方不大，来回走路时至少撞到拄着拐杖遛弯儿的宋澄三次，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差不多又要被我气裂了。因为心神不宁，我也没注意大小姐已经在跟宋澄商量回程的事了，等我发现他们在打包行李时，已经是他们要出山的前三天。
“这么快就走？”
“锦绿要的东西差不多找全了。”宋澄回答我时，正栖在榻上拆小腿上的纱布。他把纱布在手心绕了几圈，抬头看看我，又垂下眼睛，“宋家和太医院都催了很久了。”
我支支吾吾地挠挠下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七七是不是舍不得我？”大小姐带着药草香，从身后拉住我的手，亲昵道，“我也很舍不得你……这样吧，三天后就是你的生辰，我和澄哥哥陪你过完生辰再走，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看向宋澄。
宋澄眼神明亮，带着一丝笃定和清明，没有诧异。
6
三日后就是乞巧节，七月七，我的十八岁生辰。
夜里月光明朗，我坐在葡萄架下，借着月光欣赏我忙了两天两晚的“完美作品”，裙角突然被一只奶黄色的小东西咬住了：“闹什么闹，小土狗，”我噘着嘴把它拨开，“不要扰乱我赏月的心情。”
小土狗原地转了两圈，倏地变成了一个男子。
“说多少遍了，是饕餮！”缙云无语地翻了翻白眼，拍拍衣角挤到我身边，“喂，虽说女儿家的心思不容亵渎，但你就准备送这么个丑东西给人家啊？”他嫌棄地指了指我拎在半空的荷包，“你觉得人家会收吗？”
“本来也没指望他收。”
“他又不喜欢你，你喜欢他什么？”缙云皱着眉，自言自语般道，“难道爱情这种东西，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喜欢还有为什么？”
说完，我才觉出又被缙云“套路”了，烦躁地把绣得乱七八糟的荷包往袖子里一揣，推着缙云起身欲走：“你干吗还赖在这儿？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甭管你说的妖骨是真是假，你就死心吧。”
先前跟宋澄解释说缙云只借住一宿，因为怕再生事端，后面的日子缙云都化形成一只小土狗——他自称是饕餮的幼崽，整天围着我屁股后面转悠。 “好吧。”缙云捂住心口，故作悲伤地道，“你能做我妖骨的宿主，我俩缘分也算匪浅，等你生辰过了我就走，权当告别。”
我十八岁的生辰大概注定要在告别中度过，告别狗皮膏药缙云，告别大小姐。
告别宋澄。
乞巧节头夜，我还是仗着自己的生辰为所欲为，把宋澄单独叫了出来。
“送给你，虽然绣得不怎么样。”我几乎是把丑荷包硬塞进宋澄怀里的，又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儿，于是学着缙云的模样悲伤道，“你跟大小姐进山采药，能住到我家里，也算缘分匪浅。等我生辰一过你就要离开了，送你一个小礼物，权当告别。”
宋澄愣了愣，抿住下唇收起荷包，甚至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也愣了。
他的眼神又开始闪烁，尴尬地收回手。我的心头却禁不住剧烈地跳起来。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上去跟他说我喜欢他，舍不得他走，难耐的念头于心底冒然而起，却又在大小姐清晰的呼唤声里消失殆尽。
“澄哥哥，你能先出去一下吗？就要离开了，我想跟七七说两句体己话。”
“好，我去外面走走。”
“七七，我要谢谢你对我们的照顾。”宋澄走后，大小姐在屋里点了一盏香烛，轻轻缓缓地说，“我很喜欢你，我不关心那些阶级和身份的差距，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做朋友的。”
我的脸红了红：“我也……”
“但是你知道吗，”大小姐突然打断我，认真地看着我，“这段时间澄哥哥有了点儿改变，他从前从来不笑，但你能让他笑。”她说得十分淡然，却让我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你肯定不知道他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你，我知道，因为我在看他。”
我磕磕巴巴地讪笑：“他可能觉得我好笑吧……”
“上次你说要来山上找我，可我下山好久后，你都没有回来。”大小姐好像根本不关心我在说什么，“澄哥哥不顾他的伤，就站在柴扉前默默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打算离开。”她顿了顿，抬起眼睛，“你猜他说什么？他居然主动提出要等你过完生辰。”
大小姐凑近我，声音颤抖：“七七，他为什么喜欢你？”
7
宋锦绿自雪中救回宋澄那时起，心里就容不下别人了。
少年有着如雪般干净冷冽的眉眼，他太沉默了，什么话都不愿讲。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宋锦绿问他的时候，他只愣愣地说：“……澄，”他停滞片刻，“只记得澄。”
“好啊，那以后你就叫宋澄。”
后来少年得知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会给她脉脉温柔，会对她说：“我的命是你的，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我会用我的性命来守护你。”
可他从没说过爱她。
香烛不知不觉已经燃了一半，我额角冒着冷汗，看着大小姐平静地歇斯底里：“只要他一直待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所以我绝对不允许出现什么意外。”月光恰如其分地掠过窗棂，大小姐抬头看了看，冲我弯起嘴角，“七七，生辰快乐。”
糟了！
我恍然意识到什么，着急忙慌地扑向香烛，大小姐却突然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澄，澄哥哥……”她捂住口鼻，对正冲进门来的宋澄泫然欲泣，“快救救我……”
“你在做什么？！”
宋澄的慌乱显而易见，他趔趄地撞开我，弯腰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大小姐。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手里的香烛，震惊和纠结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惶然涌上眉心。我像被烫到一样丢掉香烛，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走入了圈套。
“不是我。”我无力解释，只能哽咽。
宋锦绿的虚伪和宋澄的疑心让我难过，翻涌的怒意在我心头蒸腾。
我生来就被当作怪物，只因为那莫名其妙降临到我身上的妖骨，让我受尽白眼和欺辱。而现在我还要为那些没根据的情情爱爱付出代价——我当宋锦绿是朋友，她却一心算计我;我卑微地喜欢着的宋澄，他对我没有丝毫信任，只一心在乎他的大小姐是否安好……
我不甘心。
源源不断的愤怒和妒火从我体内涌出，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火烧了一样，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迅速窜到宋澄面前，毫不费力地将他推开，死死掐住了宋锦绿的脖子。她闷闷地抽噎了一声，还来不及惊呼，便被我一把甩飞，撞上房梁后又摔了下来。
她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晕死过去。
“你……”
如果我有镜子，就会看见现在的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骇人的怪物。
我的皮肤煞白，眼睛因为怒火闪烁着斑驳的红光，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獠牙。宋澄似乎被吓到了，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查看宋锦绿的伤势，而是在我的粗气声中沉默，眉心一点儿一点儿结成霜：“沈双七。”他叫了我的名字，陈述道，“你真的是妖。”
我都干了什么？
我慌张地后退几步，想说我不是。
可事实摆在眼前，否认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澄抱起宋锦绿离开。
奶黄色的小土狗奔进屋子来，轻轻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脚踝。
我双手掩面，泪水流出指缝：“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刚刚，控制不了……”
“你的妖识苏醒了。”缙云深深地叹气，“你在年满十八岁那一刻，便会正式成为妖骨的宿主。”
8
“那宋大小姐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個医界奇才。”缙云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抑扬顿挫跟说书似的，“熏香无毒，事先吃下与之相克的东西再陷害给你不是很容易吗？多么显而易见！”他在我面前跺了跺脚，拍板，“宋澄是个弱智。”
我被他逗得想笑，却又觉得连缙云都能看明白的东西，宋澄却不想看透，明摆着是因为对方是宋锦绿才选择盲目相信。想及此处我又悲伤了，直接导致我的脸扭曲成一个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臭丫头，你伤了宋大小姐，安德侯府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缙云眨巴着眼睛，很真诚地建议，“既然你的妖识已经苏醒了，不如跟我走吧。嗯，我可以勉为其难娶了你，也算是……” “别做梦了，我是不会把妖骨还给你的。”
“这么容易就让你看穿心思了，没劲。”
实不相瞒，我竟真的开始考虑缙云的提议。
既然已成半人半妖，那么人界容不下我，妖界说不定会愿意给我留下一席之地。自从生辰那日妖识苏醒，我发现我已经可以渐渐自主地操控体内那些突增的力量，即便我真的不想拥有。
如果可以回到十八年前，那么我希望活着的是我娘，而不是我。
宋澄又回到百望山下村的那天，我正蹲在炉灶前塞柴火。
烟灰呛了我一鼻子，我咳嗽着转过身，宋澄就站在我身后，无声且温柔地蹭掉了我脸上的炉灰，才开口：“你陪我上山走走吧。”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又走到了那片梧桐林。
夏日早已过去，梧桐也是一树半绿半黄，杂乱地生长在风里。我靠在树干上吸气，首先打破沉默：“大小姐没事吧？”
“已经大好了，但是留了后遗症，每晚咳个不停。”宋澄的目光沉沉的。
我闭眼点点头，再睁开眼时，宋澄已经将腰间的宝剑出鞘，剑锋冷白而凛冽，直直地指向我。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牵动嘴角笑了笑，没有动弹。
“你要杀了我吗？”
“妖邪！”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嘴唇颤了颤，“除魔驱邪，是为天道。”
一片落掉的梧桐叶刚好砸到我的头顶，宋澄说的话比任何笑谈都要好笑，我忍不出狂笑出声：“你说得对，这世间容不下怪物，自然也容不下我。”我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想问你是不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在替大小姐报仇，我只想问你……”
我弯起嘴角，胸口已经贴上他的剑锋。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你愿意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再次闪烁起来，好似我的额头磕到他下巴那次，收了我的丑荷包又情不自禁揉我头发那次……即使他始终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就够了。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挺身——剑锋没入胸膛的一瞬，我感觉到全身的热血都在倒流。
缙云这次没骗我，自成为正式的宿主，我已经能很轻易地操控那股力量。
包括放弃它。
梧桐林乍现大片红光，同我出生那日一样，把宋澄怔然失措的脸都映红了。他趔趄着松开剑，似乎是想拖住我下坠的身体，却膝盖一软栽在原地。山风凄厉，落叶盘旋。我使出全身力气，双手托住从我体内挣脱而出的那团血红的光亮，颤颤地送到宋澄面前。
“还给你，”我艰难地张开嘴，哽咽道，“都，还给你……”
宋澄单膝跪下，眼睁睁地望着那团红光与他的身体相融，一切才归于平静。
他的额前多了一个结印，赤红的瞳孔由疑惑渐变清明，最后定格在恐惧与不可置信中，他低沉温柔地唤我：“……七七？”
我想应他，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恍恍惚惚间，我想起缙云在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臭丫头，我骗了你。其实你体内寄生的不是我的妖骨，而是……魔尊的魔骨。”
他给我讲了一个已知结局，却不知因果的故事。
十八年前，魔界尊上爱上了一位凡间女子。可后来女子不幸卷入魔界的混戰浩劫，也因此丢了性命，魔尊无力承担爱人已逝的痛苦，自愿剔除魔骨，肉体长眠于皑皑白雪间。魔骨也自此掉落尘世，不知所踪。
“我承认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魔骨，想要它来增加自身修为。”缙云露出很罕见的认真神色，“我会缠着你、等你过完十八岁生辰也是为此。一旦魔骨不选择你成为正式宿主，我就能趁机夺取魔骨。但我真的没想到还会再遇见魔尊，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忘记曾经愿意以身殉葬的爱人，甚至冷落她、伤害她……所以我说命运，还真是可笑。”
“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缙云没有回答，只是对我伸出手：“臭丫头，你跟我走吧。”
我们都知道安德侯府不会放过我，但我也没有想到，前来解决我的居然是宋澄。
缙云说，半人半魔，是为魔道而生，死后不能入轮回。
但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感受到宋澄温热的泪水滴在我的脸颊上，我突然想通了我拒绝缙云的原因——是不愿相信，也不愿相欠。
即使笨拙，也丝毫不掺假的，那是爱。
尾声
消失了十八年的魔界尊上重回尊位，拾了魔骨，也破了大封。
嶙峋崖下，男人黑色的长袍随风翻滚。他握紧了手心的荷包，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株未开的植株前，抬手轻轻点了点叶尖，翠绿的叶子仿佛害羞一般往里蜷了蜷，他冷峻的脸才露出一抹浅笑。
他想起不算遥远的以前，有个姑娘曾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怎么能没有名字呢？”姑娘嘟嘟嘴，望着崖下的溪川，“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她瞪圆了眼睛，“腾”地蹿到他面前，“水静而清是为澄，以后我就叫你……阿澄，好不好？”
他说好。后来，他爱上了姑娘。
可人魔相恋，永违天罡。姑娘果真为了这段爱情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她临死前还曾死死地抱住他，微弱的呼吸绕在耳际，不停地重复着：“阿澄我不怕，我知道你会永远保护我，用你的生命来守护我。”
可他没能遵守诺言，魔尊身份有何用？他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不如舍了那些前程过往，连同自己都埋葬，于地下安眠。
他到底没想过当自己再醒来时，却已不记得姑娘了。
他把这段模糊的诺言加诸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上，而他再遇见姑娘时，却又如注定般情不自禁地被她牵引。最后的最后，作为凡人的宋澄主动请求“处置”她。因为他明白，一旦让安德侯派人，姑娘必死无疑，而他本是想放她走的。
记忆在重拾魔骨那一刻找了回来，却又要来不及了。他只得拼力在姑娘弥留之际，将她的魂魄结成了一朵同心花的种子，日日以心头之血浇灌，养在他们初识的地方。
偶尔会有山里的小妖来问他做什么。
清风吹乱男人的袍角，他轻轻地在那久不开花的植株上印下一吻。
“在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