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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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
  在《竹峰寺》中,陈春成的文字也带有一种消沉的力量,却不是崇高的、带着压迫感的流逝的伟力,而是娓娓道来,宁静而和谐,夹杂着些许懒散和闲适。这是一种迥异于作者其他幻想小说的气质。事实上,在陈春成的全部写作中,《竹峰寺》都是极低调的,既没有奇崛瑰丽的海底世界(《夜晚的潜水艇》),也没有拯救世界的狂热计划(《〈红楼梦〉弥撒》),平实的叙述,在现实与历史之间自如地跳转,这反倒使小说模糊了虚构和现实的边界。文字的消沉并不将人引向虚无,相反,在消融了现实的郁结之后,读者们得以触摸到某种质地坚硬的东西,像蛱蝶碑,像老屋钥匙,或是像竹峰——这座山的形状仿佛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子,一峰孤绝——这是陈春成所细心找寻的“古老的秩序”,是支撑陈春成在变动不居的现代经验中保存自身,并获得一种确定性的秩序。
  叩响群山之门,找寻古老的秩序,几乎是陈春成全部小说的主题。在以《酿酒师》 《尺波》《音乐家》为代表的小说中,主人公总是通过修炼某种特殊的技艺(酿酒、铸剑或者音乐),融会贯通,臻于化境,最终超越尘世的俗见,感知到宇宙的运行。“技近于道”,也是陈春成自己苦苦追求的理想境界。[ 有关“技近于道”的分析,可参考董子琪:《作者陈春成:群山间有无数秘密,正以一种你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界面文化》公众号,2020年12月2日。]然而在《竹峰寺》的开篇,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精神虚弱的青年“我”,躲开现代社会,来到寺中静养。这既反映出现代社会的典型病症,放在陈春成的谱系里,或许又是关于想象力和现实的隐喻:如何激发出幻想小说的活力,进而在现实的压迫下恢复人的想象力?在这个意义上,《竹峰寺》中古朴的“隐”与“藏”折射出某种方法论的色彩。
  丧失的体验,在陈春成的小说中往往呈现为骤然的变更,因而伴随着剧烈的阵痛。环岛岛心的大榕树在一夜之间便消失了,代之以整齐排列的景观三角梅;废园的荒藤深草也消失了,新的楼盘如蜃楼般在这里升起;而前面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场预演,重要的是老屋的消失,一份现代化的城市蓝图正在这片记忆废墟上加速展开。在竹峰寺,时间的流动是缓慢的,昔盛今衰,无数悲剧在此上演,也只不过让人感慨一句历史无常。而在不断提速的现代社会,陌生与迭代已然成为常态,没有任何事物是确定的,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经久不衰,个人失去了赖以定位的坐标,秩序在这里消失。这是“我”所面临的最大难题:老屋的钥匙留存了下来,成为了沟通“我”和老屋记忆的媒介,可就连这样一种联系也是不稳定的——自身成为了一个危险的居所,日常的空气会消解记忆的魔力。对此,小说的对策是:“藏”,“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以这种方式确认一种永恒存在,一种失而复得的可能性。而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则极大地扩张了“我”的生命,成为一种不在场的在场,“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
  出于这样的动机,“我”时隔六年再度回到竹峰寺,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个关于“藏”的故事。历史上,为了避开祸端,僧人们曾经把久负盛名的蛱蝶碑藏在了竹峰的某处;而正是循着相通的“藏东西”的思路,“我”竟开始触摸到历史的脉搏,揭开了往日的秘密,藏钥匙的过程变成了先是找到蛱蝶碑,发现遗失的历史的过程。这是陈春成的高妙之处,在小说结尾,凝结了个人经验的老屋钥匙,和承载着竹峰寺百年记忆的蛱蝶碑被藏到了一起,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之间形成了一种有效的对话。
  仅是侦破一个历史的秘密,固然能带来近似侦探小说的快感,却难以征服读者;《竹峰寺》的美学是古典的。正如论者指出,借助“隐”和“藏”的手段来疗愈现代人的精神疾患,其根底是一种传统智慧。[ 杨庆祥:《驶向远洋的潜水艇》,《文艺报》2021年1月22日,第5版。]其实,全部《竹峰寺》都构成了一篇关于“藏”的寓言。借助竹峰寺,陈春成于现代社会之外藏匿出一片净土;而更重要的是他处理历史的姿态:沉浸在对历史的追忆之中,短暂地藏匿了自我。与寻找古老的秩序相对应的,是陈春成对于细节的体悟和玩味,是从极静处发现运动,那是宇宙呼吸的声音:比如躲在听瓮里面静听山峰的生长;比如方丈仿佛漫不经心的一语带来了满山的芍药花;又比如蝴蝶落在大佛头顶。陈春成注意到,这些禅意与诗性的,庄严肃穆与华美浪漫的,会在某一个瞬间达成一种和谐状态,并创造出丰富的审美张力,小说中的书法家陈元常就是在这一瞬间的轻推下,于书艺与佛理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写下了传世的蛱蝶碑文。时人叹之:
  “如春山在望,其势也雄,其神也媚。又如古池出莲,淳淡之间,时露瑰姿。端凝秀润,不失圆劲,真得永兴之宏规,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显也!”
  而陈春成自己的小说张力也在于此:一面是一种宗教式的万物有灵论,在思考自我与万物、与世界的联系中,自我悄然隐退,在古老的和谐的秩序之下,自然成为了作家新的形体;另一面则是一颗古典的、开放的心灵对于美的执着的凝视,“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这是一个感官上无限大却又无比节制的自我。于是,书法家陈元常与小说家陈春成某种程度上成了可以相互映照,相互阐发的一对,都是以自身为起点而又面向万物的艺术创造,都是身居一隅,而能在极小的空间里收纳整个世界,抵达现实之外的真实。这个艺术的谱系继续延伸下去,还可以涵盖东山魁夷的风景画——陈春成喜欢选它来做自己小说(豆瓣日记)的封面插图。
  那种认为陈春成小说“缺乏社会性”的批评,或许根本上指向了时代自身的焦虑,而非具体的作品。在科学发现的时代,以诗歌取代失落的宗教,肯定世界的诗性,从而重塑组织起人们对世界的感情,既是艺术对时代的回应,也是新批评学派的主要追求。然而,正如伊格尔顿所批评的,“理查兹不仅没有对视科学为纯粹工具和中性‘指陈’的异化观点提出疑问,反倒赞同这种实证主义的幻想,然后又站不住脚地力图以某种较为愉人的东西去补充它。”[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7页。]换言之,缺乏对抗性的写作将招致文学自身的封闭。这也印证了当下写作的无力,在与陈春成的一次对话中,班宇就感慨道:“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接受小说的异质性,但对于生活本体,总是显得有些缺乏想象力:只有一种路径是可行的,只有一套标准动作是可以被允诺的。我觉得这也是小说的未竟之处。”[ 班宇,陈春成:《投身写作就像追求一段恋情》,《文艺报》2021年1月22日,第5版。]而在这未竟之处,《竹峰寺》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在小说中,“藏”钥匙从来不是单一的行动,而是内在地规定了古碑的重新“显现”,蕴含着古老的辩证智慧;同样,它也绝不是一场逃避,而是以退为进,在时间的湍流中重建一种秩序,从而扩张和拯救人的想象力。小说结尾,钥匙和碑已然藏匿,可“我”却在藏匿的过程中完成了身心的疗愈,重新获得了回归现代社会的勇气和力量。可以把这次回归视作一个信号:陈春成并不会纯然地创造出一个幻想世界,而是努力打破幻想与现实的区隔;他先是创造了一个世界,而后又将其封藏起来,并在封藏之中赋予想象力以意义,完成对想象力的拯救。熟悉陈春成的读者会注意到,在多数小说中,陈春成都安插有一个无名的读者(或听者),这个读者是如此不起眼,以至于往往被惊奇的幻想所遮盖。然而,这个读者发挥着某种结构性功能,那就是将小说由纯粹的创造导向了阅读和再发现。陈春成几乎不会正面处理他那雄奇的幻想,而是采用迂回的方式,借助日记、小说、电视剧和档案,从容不迫仿佛在讲述一段历史,或是一个他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虚无缥缈,却仿佛又真实发生,在这里,幻想不僅是以文献的方式完成了其历史化,而且以阅读为中介,衔接起了读者的现实思考。
  陈春成的小说指示了一条路径,将文学的想象力导向人的想象力,也指示了当下幻想文学更为严肃的现实担当。借助幻想,陈春成抵达了一种更为有效的历史写作,并在与历史的互动之中,获得了对抗消逝和不确定的力量。
  【作者简介】张一川,中国人民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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