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马仕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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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女儿在微笑。
  她心头的酸啊,更浓了。雅山上,都是密密的树,厚厚的草,还不时有松鼠跑过。在这里会不会受苦啊?女儿这问题紧紧地抓住了她。她蹲下身,去抚摩那张脸。脸是凉的,上面有灰,她的手就在瓷化的相片上走,鼻子,眼睛,眉毛,还有头发……泪水又来了,跌下来,重重地滚落到草甸上。阿力站在不远处,手撑着树枝,垂着头。不远处就是海了,海水在层層地涌动。
  亲戚和朋友都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隐隐约约。于茜走在最后面,她那件黑色的大袍在山脊上特别惹眼。海上有船,巨大的船一动不动。天有些灰,太阳也软软的,海面上有成片的波光,折射出不同的颜色。
  “走吧,我们也走吧!”过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树枝说。
  扶着碑,她不想起身。她还要留一下,再留一下。怎么忍心把女儿一个人撂下呢?如果女儿孤单怎么办?她再次用手抹了抹碑上的照片,万般不舍。海风从草丛里飞出来,黏黏的,带着淡淡的腥。一只黑鸟在树上,不跳,只是静静地看着。不久,鸟嘎嘎地叫着,从空中划过,剩下一道单薄的影子擦着眼帘而去。
  阿力也走了,没打招呼。只看到背影。这是一个孤单的背,瘦弱,还有点微驼。他走在小径上,野草有半人那么高,晃动着,不时遮去他的身影。她又半蹲下,脸几乎贴着碑了。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把女儿孤单地扔下了。她又哭了,哭声在草丛里旋转,再被风吹走。
  声音是无力的。这些天,不知擦去了多少的纸巾。她哽咽了,声音卡在了喉咙。墓地管理员早已走了,留下地上湿湿的水泥印子。女儿就被封存到了地里,从此,阴阳两隔。阿力已在远处,草只让他露出一点点的身影。“妈走了,好囡,妈走了,下次妈再来看你。”说完,她呼地站起,鼻涕也冲了出来。她顾不上擦,拎起包,快步就走。脚踩在小径上,野草被踏出了汁水,她在摇晃,像醉了一般。这些天,都是如此,恍惚着,迷糊着。泪水和鼻涕,一路喷洒,洒到了草丛深处。远处的波光耀眼,让眼睛生痛。
  她和阿力,在一起,二十年了。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现在又重新变成两个人。看着前面阿力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一切恍如一场梦,她想到了他们的婚礼。那时流行集体婚礼,总共有十八对,站在总工会的大礼堂里接受人们的祝福。她穿着白礼服,他是西装。西装是租来的,有些偏大,袖口挡住了手背。人们从高处抛撒彩色纸片,飞飞扬扬的金纸在空中像鸟儿一样翻飞,然后落在新人的头发和衣领上。他们手拉手,彼此紧扣。她的心温暖又平和,觉得幸福是可以捏住的,是可以变成自身一部分的……
  现在,他们一前一后,朝着雅山脚下的停车场走去。她脖子上围了条围巾,那是于茜留下的。于茜怕她冷,她懂于茜的心。那是条名牌丝巾,以前她也见过,爱马仕,大格子,素色又大气。临走时,于茜还搂住她肩头紧抱了一会儿,她能听到于茜的呼吸。此时,风缓缓掀起了围巾的一个角。
  山脚下,有个正在兴建的工地,推土机在烂泥丛里,水泥搅拌车吼叫着进进出出。他们的车停在路旁的阳光里,满是尘土,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沙。
  2
  车子颠簸在山路上。
  她坐在副驾驶座。手往口袋里一伸,摸到钥匙圈。钥匙凉凉的,不多,有七八个。钥匙圈是塑料制的,里面有爱琴海风光。白色的房子,蓝色的屋顶,还有湛蓝的海面。这是于茜从希腊旅行回来带来的,女儿一直珍藏着,每天带着。她和于茜是大闺蜜,女儿与于茜是小闺蜜。有时候,女儿会不听她的话,但对于茜却是言听计从。
  阿力开了收音机。播音员在调侃,一男一女,声音怪怪的。她伸出手,颤抖着摸过去,把旋钮关了。她不想听这样无聊的节目,她要安静。田野清爽,连天上的白云仿佛也死寂一般,挂着,没有生机。
  她一个个翻动着钥匙。爱琴海美丽的风光,也在一跳一跳。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突然,阿力冒出这一句来。
  她侧过脸,看着他浓厚的眉毛。他头顶微秃了,两鬓也有了些白发。快五十了,脸上的疲惫随处可见。远处,有大棚,长满了葡萄,一串串的葡萄鲜艳又饱满。河流在近旁,缓缓地流,上面还有一群鸭子。
  这句话有点怪,语调特别,与他平时的声调不一样。或许是关于女儿的吧,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嗯,说吧。”她淡淡地回应。
  但他卡住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车子像是更快了。前方是稻田,黄色的稻子在风里翻飞,起舞。她瞥了瞥,他脸部僵硬,专心在前方,仍然没有说话。他的脸,看不出情绪,像是凝固住了。他不像她,她会号啕大哭,甚至会瘫倒。他不吭声,即使女儿走的那一刻,他也没失态,没哗哗地流泪。太悲伤,有时也会这样,她是了解他的。
  不久,车进入了镇子。绿化坛里,有草正在枯死,也有花在怒放。想到女儿住院的那段日子。他两头跑,一头跑生意,一头跑医院。他瘦了,脸上的肉都嵌进去了,眼眶也黑了,眼神里满是焦虑。他是个企业主,有一个服装厂,产品出口欧洲和中东。但现在不是钱的问题,钱已不重要,钱也买不来女儿的性命。与生命相比,钱算是什么呢?
  车子嘎地一下,停了下来。是在一家饭店门口,门口放着一排烤炉,一只狗在不远处抬起了好奇的头。“吃点饭吧。都快两点了,还没吃过东西。”说着,他就推开了车门。
  “不想吃。”她淡淡地说。
  “吃点,多少吃一点。”说着,他朝店里走去。他的背更驼了,走路的姿势也不好看。
  店里已没有顾客,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窗下就是河。河边有垂柳,垂柳就像头发一样散扬着。他掏出烟来。点烟时,她发现他的手在抖。悲伤从墓地里带出来,一直会带着,无穷无尽。她想,这是他们的命了。他们注定会一辈子沉浸在悲伤之中。烟头点亮了,烟气又从他的鼻腔里冒出来。
  “这里能看到雅山,就在前面。”阿力说着,用手指了指远方。
  真的看到了山峦。是雅山。清晰地站立在远方,能看到上面茂密的树丛,还有呈弧度的山形。   “雅山是个好地方。”他补充了一句。
  她不吱声,她信他的话,山是清秀的。
  “有个事,一直想说,也一直不好说。我想,现在应该好说了,是时候了。我想,你应该有预感,可能我不说,你也知道,你可能道听途说了。”这些话是陌生的,甚至连他的表情也是陌生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你觉得我们过得怎样?实话说吧。不要顾虑什么,把感受说出来。”
  她惊愕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重要吗?跟女儿相比,这些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要问这个?为什么……”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你觉得幸福吗?”
  “荒谬。”她突然站了起来,用异常陌生的目光盯着他,好像盯着一个奇怪的动物。
  他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冷风吹到了。
  “你怎么会在今天问这问题?怎么啦?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她还是站着。
  不过,很快她就原谅了他。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是昏头了,自己也昏头了。胡言乱语不足为奇。她想,他肯定是悲伤极了,悲伤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背起了古诗。柳条舞得更乱了,有个小烟囱在远处冒烟。她又回到座位,手里捏着女儿的钥匙圈,来回地抚摩着。
  “不行,我还得说。这事还得说,或许你有准备,或许你没有准备。但无论如何,还得说。是时候了,应该是时候了。”他手指弹在桌面,来回地弹。
  “公司吗?是不是?”
  “是的,很不好,一直在亏。是大亏。”
  她愣住了。这是她第一回听说。
  “服装业不景气,这个行当干不下去了。”他叹着气。
  她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生意上的事,她不懂。
  “还有一事,比这更重要。我不想不说,再不说我会闷死的。你应该懂的,你真的应该懂的。”他弹得更有力了。
  “怎么啦?”
  他又点烟,抽了两口,又快速地掐灭。然后,右手拍着左手的手背。他的唇在动,仿佛在嚼东西。“我想我……我想,我们,我们分……分手吧。”
  她猛地抬头,盯着他。有几秒,她仿佛是看到了外星人。“再说一遍。”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不是听见了吗?再说一遍也一样。”
  他迟疑着,瞪大了眼。
  不相信这个男人就是与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人。這一刻,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就漂在海上,苍茫一片,都是水。她站了起来,缓缓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指着他。指尖就顶在他鼻梁上,连鼻梁上的汗珠也晃动了。
  “……”
  她想要表达什么,可又无从表达。手指就这样戳着。
  “无耻!”终于,迸出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就走。
  她脚步踉跄,卷起风,门摔得砰砰响。服务员高托着冒气的红烧鱼盆子,差点撞到。服务员一个收身,来了个平衡,没有把鱼盆子摔出去。大街上,汽车在来回地穿梭。那条狗抬起了头,惊讶于她凌乱的脚步。
  他冲到店门口,大声喊着,但她只听到自己内心开裂的咯咯声。
  3
  脚下,是高低不平的青石板。她在走,也仿佛在跳。
  这个镇子,在她眼里就像个梦。沿着河边,是一条老巷,破旧的房子,灰色的格调,懒散的老人,还有门口煤炉冒出的缕缕青烟,都令她气闷。在一处廊棚下,她坐了下来。
  面前是河。水不净,有水葫芦和红色的塑料袋一沉一浮地漂过。远处是一间铁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时闯进耳膜。她累了,靠着斑驳的廊棚柱子,看着顶上的瓦片。她闭上眼,一片乌黑。
  脚步声匆匆地抵来。“找到你了。找到了。”是阿力的声音。他居然找来了。
  她没有睁开眼。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子,已经变陌生了。在今天,在女儿下葬的日子,竟发生这样的事。有时候听别人的故事,觉得离谱,不可思议,但现在正盘桓在自己身上。她真想一脚踹过去,朝着他踢去。但她克制了。
  “只当没说吧。只当放屁。我是昏了头了,会对你这样说,真是昏大头了。”他在一旁说。
  她不敢睁开眼,怕看一眼,会加深已有的痛苦。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枕边的耳语似乎还不时在萦绕。
  “对不起,怎么会这样?我不是人,真的不是人。我自己都感到惭愧。”
  她能感受到他的热量,还有粗重的呼吸。风紧贴水面而来,弄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整了整,不一会儿又乱了。打铁铺里的声音不间断,时不时还夹带着老人的咳嗽声。河水带点臭。现在,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走开。”她轻轻地说,没有动怒。
  他没有走,气息还在。是打火机的声音,他又抽烟了。
  “叫你走开!”她突然提高了嗓音。
  “对不起,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应该原谅。我是昏头了。”这样说着,他好像要哭了,声音里满是委屈。
  “还能收回吗?泼出去的水,能回来吗?”
  “不是一码事。”他停了一下,调整着语速,把哽咽的声音调回到正常的语调,“话是话,水是水。不一样的。”
  她睁开眼,看到了他血红的眼,还有额上暴露的青筋以及秃顶上的汗珠。她突然觉得他丑,以前从未觉得,但现在她确认是如此。丑,真的是丑。以前,她觉得被一些东西给遮住了。她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不要莽撞。
  “好吧,你说。不要吞吞吐吐,我有准备了。你只管说,把你想的都说出来,离婚是不是?现在女儿走了,没有牵挂了,你只管说,你想怎样?”她自己也吃惊,会说出这么这一席来。
  “不说了。只当我没说过吧。”
  “是男人就说。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刚才说分手,好,再说下去,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嫌我老了?”   “不说了,再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他像是舌头给烫了一下。
  “说啊,为什么不说了呢?怎么啦?怕了吗?”
  连抽几口烟后,他在廊棚木凳上坐下。瞅了瞅她,又着急地把目光移开。这双眼,始终不敢正视她。
  一年前,夏日的一个中午,于茜来了。于茜穿了条牛仔裙,头发也高高地盘起,拿来了她自己做的西点。她一直同情这个女人,离婚后的生活就像浮萍,飘忽不定。关于于茜的情感生活,她也有耳闻,男朋友东一个,西一个。有时候,还会说一些不堪入目的事,带点邪恶,也带点玩世不恭。“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来的路上还在犹豫,可以说这会儿也还在犹豫。”
  于茜咽下一块小饼,抹了抹嘴唇说。
  “你要留意你老公,要留意了。外面对他有很多的风言风语,我希望你注意。我是你好朋友,知道了不说不好,我想还是说。我是对你负责,你整天闷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事,你要留意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风风火火,企业家的派头,但外面对他有很多的传说。”
  必须承认,那天对她的冲击很大,就像江水漫过了堤岸,一下子湮没了她。于茜说完后,看到了她失魂落魄,也有点后悔了。“我只是听说,没有依据。但你要注意,留一个心眼总比不留好。我是为你好,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个的。否则我也不说了,这又不关我的事。可我们是好朋友,听说了不说也不好,我想还是告诉你为好。”
  现在,于茜那句带着慌张的话就在耳畔,在重新响起。现在看来,于茜是对的。于茜不着边际,说话随心所欲,邻里是非,国际大事,股票麻将,东一榔头西一锤,但都不是空穴来风啊。她被这个迟来的事实震惊了。
  “说啊,你不说的话,狗熊一个。”她恶狠狠地对他说
  “既然这样,那我就说。是你逼我说的。是你让我这样说的。现在,我只问你一句,同意还是不同意?”
  “是不是外面有婊子了?”
  “不要那么难听。有没有人不重要,关键是我们不合适了,在一起是在受罪,受罪!”
  “是啊,的确是在受罪。正在受着。”她长叹一声。
  “是的,你也是这样想,干吗还扭扭捏捏呢?我也想过些时候跟你说,但没必要。多待一天,就多难受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你看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你整天闷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还神神道道。你一年四季就这个样,也不打扮,整天穿个睡衣晃来晃去。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像个鬼魂一样。对不起,我这个比喻不确切,但好多人都这样认为。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是过去那个你……还有,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能再这样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了,要了结了……”
  他说得急,一口气,像大坝决堤。
  她举起手,迟疑了一下,又下定决心,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打去。这一击很重,他的头被打得侧了过去,歪了。歪着的头,很怪异。还有他那双惊恐不已的眼神在闪烁。
  “女儿的眼还睁着呢……”
  4
  “你打吧,想打,就好好打吧。”
  她的手痛了,他的鼻孔里却是一片哼哼声,好像她的一击,把他的理亏给扯去了。
  她又举起了手,这回,扇过去时,他的脸一侧,于是,手掌击到了头颅上,是他硬硬的头盖骨。她的手掌更痛了,又麻又痛。她瘫坐到了廊棚里。风凌辱着她的头发。
  “我本来收回了,是你硬要我说的。我知道不该,在这样的日子,但还是说了,是你逼的……”
  他的头反而抬高了。
  “我伤了你,我会补偿的。不多,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但这不是愧疚,不,不是,我没愧疚。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了,不再有感情了。本来,这事我老早就提了,因为女儿,我爱女儿,是女儿的病让我不能说。也可以说是女儿让我顾虑重重,但现在,是时候了。今天,就在今天,我们把该了的事都了掉。”他越说越顺,像是在背预案。
  “你难道……难道没有为女儿想想吗?”
  “想了,反复想了。正是为女儿着想,才要这样做。女儿肯定希望我们幸福。我想即使女儿在,她也会赞同的……我们已经不合适了,不合适啊,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她的脸是绷着的,愤怒在太阳穴里跳动。
  “一切都是命!”他仿佛在定调。
  一切都是命,这是阿力的口头禅,走到哪里说到哪里。
  她沉默。
  “好吧。我再告诉你,我有人了,而且同居了,已经两年。这个大家都知道了,我甚至怀疑女儿也知道了。像她这样聪明的人,早就知道了……我有预感,她知道,她的同学很多也知道了。所以,你同意不同意不重要,真的不重要,我只是通知你。今天,我觉得应该通知你了。本来,我想过几天再说……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喜欢当机立断……再说,我们有小孩了……”
  心好像不跳了。她觉得听错了。小孩,小孩,他在说什么小孩?她茫然地看著,身子好像不长在自己肉体上了。
  “是的,我们有了……”他继续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还是说清楚。关键是小孩。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小孩!小孩!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放屁!”她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我不该说的,但迟早是要说的。你要骂,要打都可以。但,但……我不想再伤害其他人了,更不想伤害孩子。是这个孩子让我做出这个决定……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把钱打到你卡上,不多,三十万。你每拖一天,就损失一万。拖完三十天,连这三十万也没有了……”
  她摇着头,拼命地摇,觉得自己不在这里了。
  “现在公司不景气,快破产了,这是省吃俭用的钱,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你真的不要,不要的话……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强求的。不过,这让我佩服你……以前我从没有佩服过你什么,但今天,你摇头,你说不要,我倒是生起了佩服之心……”
  钱还有任何意义吗?公司究竟怎么样呢?她是不清楚的。或许,他是在骗她,是在转移财产。为了这一天,他可能一直在做着准备。这两年一直就在做着这个事。是啊,为什么没想到呢?这早就有预案了。现在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   “你为什么会不要呢?实事求是地说,公司欠了债,一屁股的债。正常离婚的话,你拿不到钱,一分也没……我想……想还是要给你钱。我是讲情义的,就想做点补偿,借了也要给你……”他还在说。
  “情义?你还说得出情义啊?”
  5
  灯光把灰暗的街头一层层地点亮,梧桐树叶又把灯光拉碎,投在地上。镇上的人多起来了,声音也变闹了。小摊一个接一个,有羊肉串,也有粉条,还有回荡在空中的臭豆腐味。
  “人渣。”她这样骂出声来。
  “人渣!人渣!人渣!”一路走,一路喊着。阿力已经不见。她胡乱地走着,不辨东西南北,脚步拖着水泥地面。
  天黑了。她融入夜里,成了黑的一部分。雅山就在前方,能看得到山顶上黑魆魆的一片。还有些雾气,绕在山的周围,盘旋着。不知走了多久,腿酸了,脚底也痛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座水塔。水塔耸立在公园的门口,后面是一片低矮的小树林。这是一个小公园,门口昏暗的灯光让水塔投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显得荒凉与落寞。站在黑影里,她望着这陌生的塔,心在顷刻间被揪住了。
  是一座上了年代的塔。塔座上还有模糊的字:抓革命,促生产。
  她在塔下走着。她觉得这个塔是上苍的主意,是命运的安排。她觉得塔亲切,觉得与自己在冥冥中有了某种联系。她甚至产生了与这塔融为一体的想法。这个想法抓住了她,越抓越紧,越抓越厉害……
  就这样,她开始爬水塔。
  往上去,是一道铁管搭出来的梯子。她的手往上一搭,锈迹就沾满了双手。手犹豫起来,但这犹豫很快就被另一波怒潮湮没。她咬了咬牙,开始攀爬。换了平时,她怎么可能上去呢?但现在她一点也没畏惧。她爬得轻松,仿佛在捉迷藏一样。
  水塔废弃多年,砖缝中还长出了草。塔的上方有突出的一圈,正好容下一个人,外面还有扶栏。站在水塔上,能看到镇的一角,那些幽暗的灯火,移动的汽车,还有在不远处公园里散步的人们,正变得影影绰绰。
  天苍苍,野茫茫。她跟这个世界无关了,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天是灰的,星星都躲在这灰幕里。气温在变冷,风正在灌进她的衣裳里。她万念俱灰,没有哭。自他说出分手那句话后,她没落过一滴的泪。
  哭不出来了啊。
  山变成了一团黑。她像是在被煮,被烤,被一块块切割下来。她走在这无穷无尽的噩梦里,找不到方向,更寻不到出路。她想融入这片暮色里。只有这样了,只有这么一条路了。四十五年,在今天被分裂,被肢解。
  “有人跳水塔了……有人……在跳……”突然,有声音从底下窜了上来。
  那人不仅喊,还在一晃一晃地跑。声音夹在风声里,传到很远的地方,连散步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跳水塔了,跳水塔了啊……”那个人似乎加重了分贝,于是,一拨拨的人开始向水塔聚集。那些散步的人,谈恋爱的年轻人,卖水果的小摊贩,还有在公园门挂着牌子乞讨的人都来了……他们兴致高昂,带着好奇和惊恐,纷纷站到了水塔的下面。她半跨的腿,停在扶栏上。底下是一双双眼,他们在指手画脚。
  半条腿已跨在扶栏外面,再用力地跨一步,就会挪到空中。夜色让她变成一个小点。远处小树林在哗哗地响。她想到了那场集体婚礼,想到了女儿呱呱落地的时刻,想到了一家三口在长城前的合影,还想到了刚才他说的那堆话……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竟是这个模样。当然,她也想到了她对他的跟踪。自从于茜说了风言风语后,她就特别留意了,她会检查他的包,有时还会查看他的短信。当然,她一无所获。那时候,她想,是不是于茜太敏感,一点风吹草动就成惊弓之鸟?她甚至想,以后,或许要跟于茜疏远,这女人不靠谱。这女人有时会惹麻烦。她那个时候就是这般想的。
  “打110,快叫公安。”有人在拨手机。
  闭着眼,那一幕幕像扫描般,一一呈现。那扶栏锈得厉害,满手都是铁末子了。底下,人头更多了。有人在奔跑,还呼叫着,好像迟一步就会错过这个热闹。当她的身子稍稍动一动时,下面的人都会发出一片叫声。
  有个粗臂男青年开始攀爬,沿着水塔向上而来。
  她睁开了眼。她要再好好地看一眼这个世界,然后,跟这世界作一个了断。腿大半个已经伸在了空中,只要再抬一下,就会滑落。底下的人安静了,没声响了。死亡即将上演,她是这样想的,下面的人也是这样想的。这安静让人透不过气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就在口袋里。
  她不想理,这些都跟她扯不上边了,但那声音很顽固,一直在响。当铃声第N次响起时,她的手伸进了口袋。是于茜,于茜的来电。
  “你在哪里?怎么找不到你?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声音里带着焦急。
  她没吱声。
  “喂,你在吗?是你吗?”
  “结束了,我跟他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她终于说出了话。
  那头好像愣了一愣。“谁?跟谁?”
  “会是谁呢?散了,要离了,都结束了。”
  那头没了声音,肯定是对突然的情况没有一丁点的准备。
  “你干吗呢?是你在说话吗?”过了一会儿,又有声音了,于茜似乎在验证电话里的人是不是她。
  “……”
  “是你提出的吗?是你主动提出离婚吗?”于茜的好奇心在增大。
  “是的……是……是的,就是这……这样的。”她边说边摇着头。大地变得虚空了。
  “既然到了这地步,我支持你。你……变得勇敢了。你早该这样了,你要为自己做主。别把男人当回事,没有他,照样也可以好好生活。就像我,我不是活得很自在吗?再说了,既然到了这一步,硬撑着也没意义。那样的婚姻比死还不如,那样的婚姻就是一具木乃伊。”
  听到于茜这样说,她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笑好像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男青年已经爬了上来,看到这一幕,惊讶了,不知该怎么办。拉着生锈的扶手,他在东张西望。电话那头沉默了。她继续笑,笑声放纵且浮夸,充满了假音。
  “要不要我过来,要不要?……你不要责怪,冷静下来,一切都是命……”对方说。
  忽然,手机从手里跌落了。
  一切都是命!一个念头像闪电般突然而至,迅捷又猛烈。
  她是谁呢?到底是谁呢?是不是他和她在唱双簧?是不是早已设好了套让她钻?……一下子,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是胡想,没有道理,也没有依据,可这想法非常顽固,就像雪山正在崩塌下来,挡也挡不住。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都一帆风顺,随手可取,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里面充满了秘密、阴谋,甚至战争。这令她难以招架,这一天的经历胜过了她以前的四十五年。
  塔下,人们在地上捡散了架的手机,乱成一团。
  雅山在前方,模糊一片,像一团乌云。她的手伸出来,摸着脖子。围巾在,就在那里。自早上以来,这条爱马仕围巾就裹着她,但她一点也没知觉。围巾在与不在一个样。但眼下,她像是触了电似的,浑身有一种战栗感。此刻,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它拉下来,拼命地拉下来。
  但,围巾像蛇一樣,紧紧地挟着她,盘缠着她。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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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亮至今还记得,2000年的暑假,舅舅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报道,对刚拿到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录取通知书的他说:“等你到了北京,可以去新东方看看。”  第一学期的寒假,孙亮到新东方保福寺老校区报名托福英语班,他没想到,报名的队伍长到拐成四道弯,一直排到大街上。  第一堂课,他坐在大阶梯教室的第一排。讲台上那位老师不看教材也没拿讲义,抓起麦克风便直接开讲。“他就说,同学们请翻到第几页第几题,这道题是怎么回事
“地瓜老”火锅店在二楼,刚走到门口,那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店堂的装饰色调很暖心,灯光亮堂且柔和,餐桌的摆布看出店家的用心,格局有固定的区域分隔,也可以灵活地组合餐桌,极适合朋友、家人聚会,长桌、圆桌都有,可根据人数和需求选择。刚坐下,热情的服务员就递上菜单,火锅的锅底口味更是多种多样,子母锅、太极锅、九宫格等,种类足够多,口味也分不辣、微辣、辣等,尽管满是麻辣的香味,大家还是一致选了微辣和清汤合璧
每次踏上鼓浪屿,不只是到沙滩吹海风看夕阳,也不只是循小巷细数那一幢幢建筑的苍老,我为岛上那些枝繁叶茂而来,去嗅那玉兰花开时满岛的幽香,去听那凤凰枝头花蕾绽放的声音,去看那些老树下的花事。  碧海环抱中的鼓浪屿,是座名副其实的植物王国和超高颜值的海上花园。它有着比东南沿海其他地区更多的植物品种,如毓园的柱状南洋杉,在全中国就这么一株,大果红心木也是国内唯一的珍稀植物。究其原因,鼓浪屿岛曾有过两次植物
从马关都龙沿边境公路西行100公里,我们便来到了红河州河口小城。红河虽是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但河口却是云南唯一一个瑶族自治县,在河口山区,共有红头、蓝靛、白线及少瑶等四种瑶族支系。河口先有口岸后有城  河口是中越边境云南最大和最热闹的口岸,早在1897年7月,清朝在河口口岸开埠通商。口岸的历史比城市的历史还要长,正因有了口岸,河口才从小村庄发展成为如今的城镇。  我们到河口是为滇越铁路而来。正是滇越
2019年12月4日,开州区大进镇榨井街,天气晴好。  伴随机器的轰鸣声,26岁的周远东正在进行面条加工,足月待产的妻子段吉清在一旁打下手。  二人正在商量来年开办养殖场的事,一番权衡后,妻子最终同意了周远东的想法。  夫妻俩思想的转变,得益于重庆市人力社保局工资福利处(市工资统发中心)党支部“共建支部、共谋发展、共办实事”的帮扶活动。  按照市委组织部的部署,在明确加强基层党建、发展集体经济、引
凌奇成了乞丐,是我有一次从城里回黎镇偶然发现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周末,天碧如洗,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我从县城回黎镇,刚下车,看见车站旁一个小吃店里,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店老板手里抡着一把扫把,怒气冲冲地在驱赶一个乞丐。乞丐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用麻绳捆的已看不出本色的被褥,一头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乱蓬蓬的头发沾满尘土,满脸老长的络腮胡也是脏兮兮的,乍眼一看,还有点像马克思。乞丐大概是饿了,正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