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水拍

来源 :雪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nlong__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太阳隔着树丛照着湖面,湖水镜子一样反射出光亮。老寇把眼睛瞇起来,还是看不清鱼竿尽头的情形。南方风景是好,他在心里赞叹一声,这一望无际的湖水,除了偶尔飞过的鸟,没人。就他跟老伴,还有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在写生。
  蓝天白云,他钓鱼,老伴是陪钓。这一片湖水,浅而不清不混,看似风平浪静,每一个气泡都是鱼的眼睛。当初他一踏上湖边小路,看到水面的瞬间,就认定:这里有鱼。
  空气里充盈着淡淡温暖无味,却飞散着鱼汛的分子。这些老寇说不清,但是心里确定,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挂在水边的鱼篓摇晃着,刚钓上来一条半尺长的白鲈鱼又在扑通、扑通地跳。
  呵呵,真来劲儿。老寇笑道。你可不是来劲儿,老寇老伴儿说,整天钓鱼也不会烦,干脆住海边算了。当渔民对你最合适。
  老寇对这些话早像耳边风一样,扫不倒他半根毫毛。
  都大半辈子了,还在乎那个呢!他会说。
  那是指每當老伴儿抱怨他钓鱼太多,替他打抱不平的人怂恿他反驳几句的时候。
  在北方就这样,每次钓鱼都烦死了。老寇老伴儿自问自答道,你说你钓鱼,我跟着来干啥?晒大太阳,脸晒得曝皮,快成黑人了。
  七老八十了,黑了、白了能怎么样?老寇嘀咕。
  不跟他来吧,他又不干。老寇老伴儿继续说,已然把他换成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两个嘀咕,旁边的中年画家乐了。画家当然搞不清这两个老人在说什么,但那架势应该是清楚的,看起来似乎是很有话说,卿卿我我、打情骂俏吧!
  画家觉得不但和谐,还有点儿北方风味,或者说灵感,画笔飕飕。
  他在画你呢!老寇对着老伴儿说。
  画去呗,老天扒地的有什么好画的。老寇老伴儿道,低头把身上的衣服抚平,再顺手摸一把头发。
  老寇瞅一眼画家的画板:欸,画得还挺像。
  画面里的老寇老伴儿也是粉色外套,头顶白色遮阳帽,身子靠着椅背,双腿搭在对面的架子上。立在木柱旁的几支鱼竿的金属柄端闪着银光。木制钓鱼台坐落在汪洋一片湖水当中,绿树环绕,波光倒映,粉红和亮白就有了点睛效果。连那随意搭在长条凳上的双腿,也散发着雍静的松弛感。雷诺瓦的《海边》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老寇老伴儿乐了,说:把腿搭在凳子上,是因为下面都是水。
  刚刚下的一场大雨已经把湖水填得快要溢出来。今年雨水多,南洼这地方要不干旱没雨,要不下起来暴雨如注,直到水涝。
  水太满,鱼都给冲跑了。老寇嘀咕,那几条鱼还都是早上的功劳,这会儿下雨就挂档了,鱼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也不能马上走啊,还在下呢!老寇老伴儿朝天空望着说,而且地上全是泥,出去就得过草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老寇笑道,想起来昨晚田水月念的诗歌。
  庆祝春节,大学同学搞了个微信联欢会,每人出个节目。老寇想逃避,推荐老伴儿全权代表。老寇老伴儿自然还是推托,说:我哪里会唱,跟田水月没法比。人家在学校时就很活跃,擅长这些活动。
  老寇老伴儿这样说呢,却对着手机哼了好几次《四季歌》。那是不能当真的,老寇心里清楚。想当初大学校园有一次联欢,轮到她唱歌,报幕的报了好几次,也不见人影。原来是她一看底下那么多人,干脆从后门跑掉,不唱了。
  田水月可不会怯场,既然是主持人,当仁不让扛大梁,先就一首《长征》组诗开头。录像里,田水月激扬顿挫,很有职业朗诵者的风范。
  说实在的,他们这一伙人虽然是学电的,高能物理二级管专业,但是多才多艺,唱歌、跳舞、拉琴样样通。老寇老伴儿当年就有一副百里挑一的好嗓子,中央音乐学院来高中挑新生,全校选中三人,老寇老伴儿是其中之一。可惜当年的准老丈人不愿意女儿从艺,最后改学了电务。
  老寇对着录影一边听,一边抿嘴笑。田水月这么多年了,还热衷这些。当年做班里团支书时,还找他谈话,要他入团。可惜小老寇出身地主,没戏。
  老寇老伴儿倒是出身工人,可是对组织之类的没兴趣。针线做得好,女红一级棒,班里男生的被子没有没缝过的,女生的毛衣、围巾也没有她没插过手的。所以自由主义不上进,也就随她去了。
  有人把当年的全班合照放到微信上,再放一张前不久大家聚会的照片。今昔对比,看谁在岁月面前,就是孙悟空千年不变。
  老寇老伴儿指着照片上坐着的一排老太婆说:你看哪个是寇莲香?猜你也猜不到。
  老寇看了一溜,揉揉眼睛,指着其中瘦一点的女的说:这个?
  老寇老伴儿笑仰了头。当年莲香对年轻的老寇有意,她大概知道,程度却是到最近才清楚。小老寇的一张照片竟然是莲香发上微信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有这张照片?老寇老伴儿稀奇加哥德巴赫探索。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有。老寇模糊道,二两拨千斤扫除探索,道:你看那时候我多胖?
  你现在也不瘦啊!老寇老伴儿顺着千斤索转下来。
  年轻时候哪里有胖的照片。老寇继续端详着照片上的自己,手工上的彩色让他的脸颊一边儿一朵红晕。
  年轻真好,奶油小生其实是褒义啊!老寇摸一把脸颊,现在是老树皮了,想出点儿油都难,别说奶油。
  鱼竿动了一下,老寇赶紧跳起来。
  竿上铃声叮当一串,老寇用力拉挑鱼竿。鱼线拉出水面,老寇叹口气,是只乌龟。湖里钓鱼就是总碰上这东西,真的是不速,又重又慢,咬线感觉也跟鱼差不多,绝对的鱼鳖混珠。
  老寇动手把钩摘下来,鳖嘴也给划出一道口子。老鳖给放到钓鱼台边,扑通一声掉回到湖里,他把手指上的血迹抹掉。
  他记起上一次手上这种湿漉漉的感觉,那一次抱着那只大乌龟可是走了挺远的路。
  老寇那天也是早起去湖边钓鱼,刚出家门不久,就看到一只大乌龟趴在马路中间,身体宏阔,浑身是泥,干泥。估计是前一阵雨水冲上来的,这一阵干旱,搁浅回不去了。   他抱起乌龟,乌龟在他手上撒了一泡尿。最后的一滴水,老寇心里流过这样的念头,加快脚步把它带回到河边。
  2
  你说那个是挺神奇。老寇说。
  老寇老伴儿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就是抱回乌龟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老寇那天又去钓鱼。太阳快落山了,他也没钓到几条鱼:一条猫鱼、两条太阳鱼。
  临近傍晚了,湖畔苇丛在夕阳里颤动。他看得有些入神,恍惚间一个人形从苇丛后面飘荡出来。是个女子,她脑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甩。
  仙风道骨,他心里跳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女子已经来到他近前。女子身着一件长裙,棉质蓝灰色,所以刚才他看着远方飘逸的一撇蓝,还以为是云彩。
  每次讲到这里,老寇老伴儿就要插进来说:是那种有点儿像染色布料,从上往下扩散,从浅渐变深色。以前从来没见过。
  是少见。老寇肯定道。
  这长发女子上前来,似乎要跟他問路。我也是路痴。老寇指着自己,嗫嗫嚅嚅。女子会意,不再说什么,转身掉头离开。
  等老寇回过神来,女子已经消失在苇塘深处。苇叶丛生,除了湖,就是天连水的一片。他后来还专门查探了一下,芦苇岸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是来向你感恩的。老寇老伴儿道,感谢你的搭救之恩。
  老寇点头。
  对于老寇此类经历,老寇老伴儿不全信,但也不质疑。她还会举一反三,说:你应该跟她求求你的手。
  老寇就会下意识地伸出手看看。他的两个大拇指都缺掉半个指尖。气枪打的,还是自己打的。
  不该打那只啄木鸟。他每次回顾完,最后的结论都是这句话。
  那一次,他上山打鸟,一只啄木鸟在山间树上“当当”敲着大树山响。他端起枪,瞄准,枪响鸟落。
  他走过去拾起鸟,抬头,看到一个老头从树丛里走出来。
  老头长发长须,从头发白到胡子。看了老寇一眼,没吱声,掉转身走了。
  一只鸟飞过,老寇提枪瞄准。啪,子弹倒膛,他的左手大拇指尖儿给削掉了半截。一阵钻心的疼痛,闷气涌上心头:我就不信了。
  他提枪左手扳机,再瞄准,啪,右手的大拇指尖儿也给削掉了。两只手血淋淋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是怎样一路逃回家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打过鸟,气枪也卖了。
  3
  小鸟在头顶吱吱地叫着飞过,南洼人好像很少猎鸟。他们也打猎,主要打野猪、鹿和野鸭子。老寇想起上次朋友给的小野猪肉,真香。吃草,又是野生的,肉就有一股特别香味儿。
  还是钓鱼好,老寇调试下鱼竿。他每次把钓鱼的照片晒到微信朋友圈上,总能惹得大家兴奋羡慕一阵。
  猎鸟吗?谁也比不过三姑父厉害。
  说起三姑父,还有一段故事。就是从前的跑马占地,骑着大马黑山白水之间任意跑,马蹄所到之处就都是你的。占地而居,清末最后的皇族行动。从前的皇亲国戚们跑到这偏远的东北,改名换姓过日子。
  老寇出生的地方叫寇地营子,1950年代初改成民强村,现在的叫法就是边陲新村。寇姓为主,还有两户大族,其中之一就是老艾家。两户人家于是指腹为亲,老寇的三姑姑嫁给了老艾家的大儿子苍茫。
  艾苍茫厉害,人极聪明活络。三姑姑那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是三姑姑比苍茫大两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那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好意象。苍茫先是进了军校,毕业后在石家庄铁道学院教了几年书。


  老寇那时候八、九岁,整天往三姑姑家里跑。因为三姑姑结婚很长时间也没有小孩儿,三姑姑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甚至跟大嫂提过,希望小老寇能过继给自己。大嫂家里已经生了四男两女,却也舍不得,但是随意,所以小老寇经常往三姑姑家里跑,一待两三天。
  三姑姑爱吃鸡,自己都说上辈子一定姓狐。但是怕杀鸡,连看也不敢。所以每次杀鸡,都是三姑父在外间忙活,烧得滚滚的一锅开水准备褪毛。小老寇在下面用筷子搅鸡血。三姑姑则躲到里间屋子,把门插上,用手堵着耳朵。鸡血要趁热搅和开,放上葱花、姜丝,炒出来香到绝。
  鸡扑腾的时候,嘎嘎叫声太吓人了。三姑姑说。当然狗肉她绝对不吃,狗也是不能杀的。当地有很多鲜族人奉行狗肉,还有黑狗肉治百病之说。
  狗是咱们老祖宗的救命恩人。三姑姑一本正经道,清太祖努尔哈赤当年还是罕王的时候,有一次被人追杀,跑得无处可逃了,最后躲进一个草甸子里。追兵找不到就放火烧。罕王随身的大青狗厉害,跳到水泡子里,用身子滚水来回跑,浸湿罕王身边的草。等草全弄湿了,大青狗也累死了。罕王因而得救,成为后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所以不许吃狗肉啊!
  小老寇总是半信半疑地听着。
  鸟就可以,尤其是野鹌鹑。三姑父带小老寇打鸟。下雪天用网扣野鹌鹑,一网一大片,回来串成串,吊在仓房屋顶上,一串串鸟的肢体从天棚挂下来像鞭炮。晚饭后拽一个下来,翅膀一揪、头一拧,皮就全下来了,用火烤,满屋子飘香。小老寇就靠着三姑姑的膝头,等她把烤好的肉剥下来给他吃。
  一屋子鸟都给他留着,后来他睡觉,腿脚老要不停地蹬踹,就要怀疑是不是那时候鸟肉吃多了。再继续吃,就有飞起来的可能?
  小老寇后来去天津念书,三姑姑继续接济他。每次收到三姑父寄来的汇票,他就会跑到校门口的包子铺买一笼屉“狗不理”。爱恨交加的一笼屉包子以最快的速度全部进肚,撑得难受。后来吃饭老打嗝,就是那时候噎出来的毛病。
  世界很大也很小,老寇在天津的四年,班上有几个同学竟然也是老相识。前边说的田水月,她哥哥和三姑父苍茫曾经是同学。说起来还是救命恩人。某次运动,田哥哥想不开,半夜三更悬梁自尽。苍茫起夜上厕所碰上,连忙用大腿顶住田哥哥的臀部,救了他一命。   后来三姑父调到石家莊步兵学校,还会时常来天津看望小老寇。但是小老寇和田水月倒也没有因为这层关系而走得近些。小老寇出身地主,田水月根正苗红,这就像两根平行线,永远找不到交点。
  交点找不到,莲香是垂线。莲香姓寇,老寇从小在姓寇的人群里长大,虽然不沾亲带故,却自然熟悉亲切。田水月毕业分到了石家庄铁路局,这他知道。田水月嫁给了当地一个大学生,生了个女儿,这都是后来听莲香说的。
  莲香还说支援大西北建设,田水月去了大西南贵阳。
  老寇听了,心里佩服又纳闷。佩服她努力上进。支援大西北建设,人家都是心动没行动,只有她真心行动,说去就去。贵阳那么远,交通不方便,坐火车都要好几天。


  莲香说,还真是的,田水月带着孩子在沧州转车。孩子病了,水月自己也累得差点儿没倒下,以为要像林冲一样,永远留在野猪林了。然后车站就有个人来帮她,鲁智深一样来帮助落魄的宋江。“鲁兄”帮她找医生、买票、拿行李,一路护送到车上。莲香边说边惊奇:沧州自古多侠客啊!老寇听了大叹:什么侠客,沧州那不是“皇上”吗?就他分配到山东。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伟大领袖的话怎么都忘了?
  莲香才跟着恍然大笑起来,只说田水月也说这人看起来眼熟。昏昏沉沉中一路到了贵阳,也没想起来,就是直觉在哪里见过。
  贵阳那地方山多,巷子也多。三姑姑和姑父住的那个地方叫“轿夫巷”,这他记得,一进巷口,就看见打麻将的、抬轿子的一堆一撮。老寇那次出差去重庆,临时起意跳上去贵阳的火车。他问路,人家就指给他看,“轿夫巷”某街某号。
  等到老寇到了那里,三姑姑不在家,就个小伙子。
  十二、三岁的艾子龙,问他找谁。
  找寇宝琴。老寇答。
  艾子龙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哥,但是人家指名道姓说出自己妈妈的名字,只好赶紧去附近的被服厂把她找回来。
  三姑姑见了侄子,乐得像过年一样,赶紧吩咐买肉、杀鸡。再拉近端详,正好拽到他胳膊肘上的大窟窿。


  火车上,他太累,点了一支烟没抽完,就睡着了。烟把棉袄袖子烧着了,不知道是糊味给他熏醒了,还是烧着皮肉了。总之等他跳起来把火扑灭,靠窗的木头都给烧糊了一片,吓得他赶紧换了一个座位。所以贵阳在老寇的记忆里,是带着糊焦味道的。
  三姑姑一家跟着苍茫南征北战,在贵阳住了六七年光景,后来才返回老家。走动最多要算贵阳之前在北京的几年。
  那时候老寇在天津念书,逢年过节都是去三姑姑家。
  4
  北京的记忆还有一个就是走街串巷找中医。小老寇道听途说西城区有个姓王的老中医,治理不孕症一把手。无论什么样的症状,绝对手到病除,一年半载怀孕生子,人称观音王。
  西城区海一般大,那时候又没有网络,连地图都少,小老寇带着三姑姑一条街、一条胡同地寻找打听。夏天的太阳像烤炉,三姑姑丰腴的面颊上汗滴如露珠,天蓝色旗袍的后背被汗湿成深蓝色。
  观音王的偏方很绝,里面有蛇皮、蝎子,还有干草药。小老寇看着都吓人,别说喝进肚里了。
  三姑姑闭着眼睛喝下去,嘴都不撇一下。
  有时候,老寇想起他那表弟的名字,还觉得有意思:艾子龙。他又要想起偏方里那些褐色的蝎子干,像海马一样弯曲的尾巴上翘。
  常山赵子龙,三姑姑会说。一支长烟袋“吧嗒吧嗒”放在嘴上,三姑姑会讲一些乱世里的奇谈怪事儿。
  三姑姑生下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两个女儿,六十六岁那年死于心脏病。某一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那么坐着去了。电视机哗啦啦响着,人是没声音的。跟《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一个情形,连姿势都一样。胖胖的身体堆在沙发里,头耷拉在胸前,手上的蒲扇掉落在地上,旁边有蝇在飞。
  莲香微信上说,“皇上”驾崩了。老寇免不了一阵唏嘘。“皇上”也就比自己大两岁,戴副眼镜,个头不高,文弱书生一名。地道上海人,却给分配到山东,不谈对象也不结婚,一心一意回上海。
  宿舍几个单身汉周末玩扑克“打娘娘”。“皇上”的一手牌除了“火箭”,就是“炸弹”,老当“皇上”。隔壁宿舍山东姑娘的一副牌连个“对子”都难得,老是那个“娘娘”。一个总是“皇上”、一个总是“娘娘”,最后就是“皇上”和“娘娘”真的成了一家。“皇上”也就跟着“娘娘”留守沧州。
  “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割一茬,长一茬。”莲香说,“一点点就割到我们这一代了。”
  南洼人不知道韭菜,他们把韭菜当花栽。老寇公寓下面的花坛里就种了一大片,远看像兰花,近看像野草。揪一片闻闻,韭香味刺鼻。老寇就觉得南洼什么都不同,连韭菜也是味道特别浓。
  这是韭菜啊!老寇老伴儿来了精神,南洼人不懂,也不吃。
  “擦脂抹粉”看两个北方老人撅着屁股摘野草,不懂却好奇,连说带比划,就是搞不明白。
  “擦脂抹粉”六十多岁,喜欢穿花衣服,爱涂脂抹粉。每天早晨脸上涂得雪白粉红,眉飞色舞、衣着鲜艳,站出来散步。因为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第一眼又总是看到她那浓妆艳抹的脸颊,老寇老俩口就叫她“擦脂抹粉”。
  每天早上老寇老俩口到楼下喝咖啡,就会看到“擦脂抹粉”,扬手招呼一声。
  “擦脂抹粉”也喜欢喂猫,路上的野猫。她把面包撕碎了扔给猫吃,嘴上“喵、喵”着,跟老寇两口子打招呼。


  老寇脑子里飘过微信视频上田水月抑扬顿挫的表情,一头白发。当年小姑娘的样子,秀发搭肩,很有《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春妮的轮廓。不过陶玉玲现在估计也是白发苍苍了。还是南方人爱打扮,像“擦脂抹粉”这样的普通人,也是每天光鲜地做自己。   还有蓮香,老伴儿让他在照片上找,他还指着那个瘦瘦的老太婆。殊不知当年班上最瘦的,如今成了最胖的,他根本没认出来。真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5
  三姑姑去世的时候,老寇专程去吉林看了一下。
  苍茫指给老寇看,三姑姑最后坐过的藤椅。椅子垫还在,深色紫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这是医院化验单。苍茫把一张纸递给他。老寇看一眼:心脏病。三姑姑有高血压,心脏不好多年了,虽然没有预料到,也并不意外。
  老寇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苍茫的脸依旧是瘦削,老了更少了血色。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永远是一套军衣军裤。现在军帽是摘下来了,以前有时候在家也要戴着一顶军帽。
  三姑姑为这个总要嘀咕:家里又不是部队,老戴帽子干啥?
  6
  湖上一阵鸟叫声,倦鸟归巢的时辰了。他们楼下的蝙蝠桥,每天傍晚时分都有成群结队的蝙蝠从桥底下飞出来,黑压压一片,掩过半个天空,成了南洼的一大景观。
  南洼人专门大老远跑这里看蝙蝠,桥上栏杆围满了人。人满为患,就成了你在桥上望风景,桥下的人看你。
  老寇跟老伴儿凑热闹去过两次,却从来没有耐心地等待,所以至今也没看到过大批蝙蝠迁移的队伍。有人击鼓,“砰砰”的声音从河对岸传来。
  南洼人爱寻刺激,刚才还有人从桥中心往湖里跳,“扑通”一声,紧接着声嘶力竭地喊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投湖自尽呢!却原来只是因为天气好,出来放松而已。
  一阵烧烤的味道从岸上飘过来。南洼人爱烧烤,这点儿老寇弄明白了。如果碰上号称会做饭的南洼人,那他一定是指会烧烤。南洼人还爱吃鹌鹑,现在他老远就能辨别出烤鹌鹑的味道。
  老寇就会想起,那些挂在仓房屋里一串串的鹌鹑。鞭炮一样的鸟队伍,山间长发白胡子老头。
  还有那个夏天,他在长安街上走,跟着前边三姑姑的脚步,走啊走,发疯一样地走。他的脖子、腋下的汗往下滴。三姑姑的蓝色旗袍后背上隐隐的汗渍,昙花一样晕开来,散开。
  太阳很大,有一瞬间他们走在一个胡同口,一袭风吹过,身上一阵清凉。临近傍晚了,太阳变成了一个金色的大蛋黄,整个天边都是橘色。
  然后走近一座高楼,太阳隐到高楼的后边,天边的金色却从高楼的两侧亮晶晶地透出来。他知道,那一瞬间他是永远不会忘记了。
  那天上午,他还在学校。
  他习惯每天去收发室转一圈,看看报纸、溜溜信件。也许有自己的汇票,他又馋包子了。
  收发室视窗玻璃后面照例竖着几封信。一封信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这不是三姑父的笔迹吗?他盯着信封愣了半天,信封上写的是田水月的名字。
  剩下的就是他跟三姑姑在长安街上奔走的脚步。那封信里的第一句话“亲爱的水月”,像老式唱片机上的走针,不停地走,在他的脑洞里穿梭盘旋。
  然后他恍然记起莲香跟他说过的话:怎么老有个军人去宿舍看田水月呢?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微信录像上,田水月的朗诵依旧铿锵有力,脸上的认真和岁月的寂寥沧桑交叠。
  老寇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三姑父。
  苍茫身子陷在椅子里,人显得更瘦小,身上的军装又旧又绉。眉目却还是老样子,细眼睛、八字眉,典型的八旗子弟相貌。老寇想起从前见过的努尔哈赤画像,也是这样的表情,苍山入暮,心如止境。
  小表妹却样貌美丽,杏仁眼,白里透红的脸颊,很有当年三姑姑的风采。
  一问名字,叫艾水月。
其他文献
思维导图是一种直观形象的思维工具,可以有效地辅助学生进行知识的理解和记忆,在思维导图制作的过程中需要学生对知识进行全面梳理和逻辑思考,有利于学生思维能力的培养,本文
目的探讨急性心肌梗死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PCI)术后患者给予大剂量阿托伐他汀治疗对血清基质金属蛋白酶9(MMP-9)、高敏C反应蛋白(hs-CRP)水平及左心房功能的影响。方法将64
这是创造梦的地方微风吹散苦恼告诉你心情的方向抖抖你的翅膀向彩虹问声好那是露珠的微笑 This is where the dream is created. The breeze blows the distress and tells
期刊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期刊
在班级管理工作中,班主任对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有许多有利的条件,班主任通过日常的班级管理,能比较深入地了解学生的思想观念、行为表现、情感波动,这就为班主任有的放矢进
这儿说的“晦气”,并不是骂人的话,而是那些让人听了心里不舒服的话。
期刊
目的:研究老年心血管疾病患者存在的心理问题及相应的护理对策。方法:选取老年心血管疾病患者172例作为研究对象,对其临床资料进行回顾性分析,对患者护理前后的 SDS 评分情况进行
以上市公司资产重组绩效评价模型为分析基础,并搜集整理了2008年沪市A股发生的股权转让、收购兼并、资产剥离、资产置换四种类型的重组事件,分析其资产重组所产生的市场绩效.
继发于A型溶血型链球菌感染的风湿热,曾是心脏瓣膜病的主要原因.由于感染性疾病的减少和高龄人群的增加,瓣尖瓣环钙化及瓣下组织变性导致的瓣膜病已成为现代心脏瓣膜病的主题
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下,世界并购市场受到重创,相比之下中国并购活动明显活跃.西方发达国家持续的“去杠杆化”过程让全球企业都面临严重的流动性短缺,已危及很多企业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