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杨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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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公共在郊县公路上一直跑得很平稳,也基本保持着匀速,让朱西明有一种错觉,以为车辆正行驶在美国境内的某一段高速上。他想象中的颠簸、阻滞、拥塞,抑或尘土飞扬一概没有。他知道,周三早上的这个时间段,从小城到青杨郊县的这段路上交通本不繁忙,可他宁愿将功劳归于司机。他坐在司机座位后面第一排的位子上,一路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司机的背影。司机是个穿深蓝色夹克衫的中年人,肩宽背厚,平头,身形极为沉稳。他想这样的一个男人,必定能将车开得很稳。但司机显然又是个沉闷之人,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他几乎没有动一下身子,更没有开过口。朱西明没想到在国内,还能碰到比他自己还沉默寡言的人,男人。车上乘客不多,七八个人稀稀拉拉散坐在车前车后,包括一对母女。她们坐在朱西明后面一排的座位上。
  有一刻后排那小女孩的脚爬上了朱西明座位的后背,但不仅仅是搁在那儿,而是使劲地蹬了两下,朱西明的后背感觉到了踢碰。他扭过头,看了眼那小女孩,轻声说了一句:“小姑娘,请你不要再踢椅背,好吗?”小女孩四五岁光景,斜躺在她妈妈的怀里,见他回过头来,正要踢出去的又一脚立时停在了空中,原本无拘无束的一脸嬉笑霎时就凝固在了空气里。他又朝怀抱着小女孩儿的年轻母亲望去,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替他说话了,意思是你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那一眼让他看清楚了女孩母亲的模样。她看上去相当的年轻,有点儿知识女性的模样和气质。接触到他投来的那一眼,她的脸上露出了和小女孩同样的窘态,只不过她多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一动。他没有说“没关系”,但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并用手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棒球帽的帽檐,才将脸转回去。那个棒球帽,是他一路从美国戴回来的。
  车子继续向前跑着,车厢里只有发动机平稳沉闷的轰响声。司机似乎注意到了刚刚的对话,他动了动身子,但没有回头。他仍然很沉闷地手握方向盘,留给乘客们一个宽厚结实的背影。道路两边的景致单调贫乏,高低起伏的小土丘,平缓的庄稼地,交替出现着,田埂边的杨树和榆树,稀疏零散,都缓缓向车后移去。朱西明将头靠在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身后小女孩的脚放下去了,他的座位后背很松弛。但他忍不住又想,她现在的小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毕竟只是小孩子的淘气,并无恶意,可他刚才那么严厉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吓着她了。他还想知道那个年轻母亲的表情,在心里,他将她改称作那个“年轻女子”了。她当时的脸都有些红了,那么干净的一张脸,因了他的一个转头,一个小小的无声的责备,瞬间就失去了方寸,他觉得自己太不绅士了。现在他的身后一片安静。他这才想起,就在发生那个小插曲之前,她们母女好像一路都在说着话的,只可惜他没有留意,只当作一片背景噪音了,唯一被他捕捉到的,是小女孩叫的一声“妈妈”。现在他想听听她们的对话了,她们却安静了下来。
  又跑了大约半个小时,车子减速开向一个出口,最终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场地上。司机总算开口了,但言语极简洁明了:“大家下来透透气,我给车加点油。”朱西明第一个走下了车,他需要去方便一下。外面的空气比车内凉爽一些,只是风比较大。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伸了伸手臂,扩了扩胸,脚下的步子似也轻快了一些。
  加油站位于空场地的中间地带,几步之外是一处面向大路的简陋便民小店,小店旁边就是公厕。公厕的后墙上竟然有一面小窗户,正对着后面的田野。在那个狭小空间滞留的几分钟里,朱西明一直望向小窗外面,一望无际的青麦子地,稀稀落落的几棵树,都在风中起伏、摇摆,天尽头,贴着一线远山或者土塬若有若无的痕迹。突然,他看到小女孩母女走进了那个视线框里:年轻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慢慢朝麦地的边缘走过去。风吹着她们的后背,她们衣衫的下摆和长长的头发都顺着风势夸张地向前飞扬,她们好像是被风推着走。这让朱西明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幅油画,很有点意外。他想不出她们怎么有兴趣走到那么个背人的地方。
  其他乘客散处在刚刚停车的地方,有的抽烟,有的踱步,风吹得猛时,都背过身低下头回避一阵。朱西明走回去,站在停车场的路边,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野。他想青杨镇应该已经不远了。尽管在小城出生、长大,一直生活到十八岁才离开,可他几乎没有到过周边或者更远一些的郊县,当年,他对那些地方没有兴趣,就连小城本身都唤不起他由衷的热爱,唯一的一次远郊之旅,就是二十年前独自乘火车去青杨林学院。那趟旅程他倒一直铭刻在心,只是种种细节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地变模糊了。其实当年在火车上,他一直望着车窗外,却无心留意路边的风景,现在也只记得,是个普通的北方的冬日,天寒地冻,满目的枯贫、苍黄与萧索。清晰的是他的心情,去程与回程,有着天壤的区别。他不忍再想,转身朝空场地望去。
  车已加过油了。司机戴上了副墨镜,站在离车较远的地方默默地抽烟。他有一副和宽肩阔背相协调的高大身材。朱西明感觉到,司机隔着浅浅的茶色墨镜,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两眼。朱西明身高也过了一米八,常年定期的跑步与健身塑造出的匀称身材,显眼的棒球帽,洁爽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都使他一看就是个外来客。客车司机的职业习惯吧,总是会关注一下不常见的乘客,他想。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司机的兴趣并不在他本人身上,他的目光跳过朱西明,瞥向了他的侧前方。那个年轻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正从便民店的另一头慢慢向这边走回来。她不像出远门的样子,身上只斜背了个黑白两色的花布包,是一身素雅装扮上的唯一亮点。朱西明发现另外两个抽烟男乘客的视线,也都扫向母女两人,目光直白,毫无顾忌。对此,那年轻女子倒似乎并不在意,但从司机面前走过时,她却低了头,脚步都显得有些乱了。司机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不抽了。在墨镜的遮挡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紧随着年轻女子在移动。从司机面前经过时,小女孩却扭过头,冲他明确地咧嘴一笑。他看着小女孩,夹着烟的那只手对她轻微地摆了摆,轻微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司机招呼大家上车。朱西明走到车门旁,却不急着上去。他将他在美国长期养成的绅士风度拿了出来,等其他乘客、尤其女乘客先上。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站在车门旁,看着那对母女上车。年轻女子在上车的一瞬间,朝他快速瞥了一眼。可那一眼快得令人泄气,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视,她已经将头转过去了。   二
  这一次在车子开动之前,司机又说了一句话:“大家坐好。再有半个小时就到青杨镇了。”朱西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11:20 AM。他将头重新靠到椅背上,闭目休息。回到家乡小城五天了。五天里他几乎没有走出过父母所在的小区,早晚昏睡,半夜里醒着。第五天早晨一起来,他就对母亲说,他想去城里走走。母亲说,时差还没倒过来呢。隔了一下母亲又说,过两天就是周末,让弟弟开车带你去吧。他说不用,我没有目的,只想随便走走、逛逛。说着已将棒球帽扣在了头上。母亲就没再说什么。她随他走到了屋门口,在身后替他整整衣裳。他转身,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母亲,说妈我走了,午饭你不要等,我也许在外边随便吃了。母亲仰脸望着他,轻轻点点头。在门道那一点狭促又背光的地方,母亲的面容和目光如此近地袒露在他的面前,蒙着一层隐隐的忧伤。母亲的样子看得他心里难过。他转过身去。母亲没再说什么,只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说你去吧。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对母亲说实话。这次回来,他是铁了心要去一趟林学院的。他心里清楚,要找到他想找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是想亲自走一趟。有半年的时间了,他托在家乡的几个老同学打听她的消息,但毫无结果,都知道她林学院毕业后留校了,但电话打到学院人事处,被告知她不上班了。是辞职还是休假,对方竟然说不知道,就是“不上班”了。他听了这答复心里窝火,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事部门?他本来是可以告诉母亲这趟林学院之行的,他们是一对相互理解的母子,多年来都是,他不怕母亲了知他心底最细密的心事。只是,这次,他不想让母亲因为他再多一层忧虑了。大半年前,从美国传到母亲那里的有关他的消息,基本都是摧毁性的:他和吴梅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有天吴梅突然怀孕,孩子却不是他的。他们卖掉了居住多年的房子,协议离婚,她投奔腹中孩子的父亲、一个美国白人律师而去。他搬到公寓里住,没过多久,他所在的公司被收购,他又失去了工作。这一切就像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把他推入了人生最黑暗的低谷。他没有马上找工作,凭藉着手头还有些积蓄,选择这个四月回国,回到家乡小城。他想在父母身边待上一段时间,再想下一步的出路。当然,他也很想去林学院看看,不为什么,他就想去那里看上一眼,这种愿望从未有过的强烈。
  他原本以为他的消沉已经渗透到骨缝里了,如在美国时那样,可是很奇怪地,回来后第一次独自出门,他发现他竟然对周围的人事还抱有一定的兴趣,能花费一点心思琢磨司机的后背,能欣赏路边的风景,并注意到同车的那一对母女。他的情绪因此竟也振奋了一些。
  司机说的没错,大约半个小时后,青杨镇到了。朱西明下了小公共汽车,朝四下看了看,一时茫然地站在了那里。这就是二十年来始终镌刻在他心头的那个青杨镇吗?它完完全全地变样了。他站在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的边沿,放眼四望。街道的两边都布满高低错落的楼房,一层的门面屋多是热闹的商铺,影院、饭店、商城、发廊,应有尽有,俨然城里一条繁华大街的翻版,只不过更俗丽低档些。街面上跑过的车辆显然也比城里少,但车过处,带起轻微的尘土,行人和自行车便在那尘土里匆忙出入,喧嚣、吵嚷、忙乱,也好像城市里的某一段、某一片,令朱西明感到一阵炫目。他一回身,就看到了“青杨镇火车站”那几个红漆大字,在簇新的灰白建筑的顶端灼灼闪耀着。这是新建的火车站,而非他当年走出来的那个破破旧旧的老站,他愣愣地望着,想。当年从位于镇子一头的火车站里走出来,他面对的是只有一条很窄的主街道的小镇,在靠近车站的这一头,聚集着一些简陋的店铺和餐馆,另一头则像一条甩出去的绳索的尾部,渐渐隐没在路两边大片冰冻的农田里。那个时候车辆与行人是极少的,十几个小时前还在北京拥挤的人群里出没的朱西明,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之感。他抬头,看到了灰暗、苍黄的冬日的天空,好像雪马上就要下起来。他忽然想,眼前的青杨镇荒僻、清冷,多少有些与世隔绝甚至地老天荒的意味。他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么一个柔软、乖巧、清秀的人,难道真的就在这样一个荒凉小镇的附近?它与他自己身处的北京都没有丝毫的可比之处,更不用说其他更繁华的地方了。这样的一种想法立即就唤起他心头对她无限的怜惜与疼爱之情,一股莫名的热流瞬间就弥漫他的心田。他拔腿就向街道那条“绳索”的尾部方向走去,步行了近两个小时,一气走到了她所在的林学院。一路上的景致他记不清楚了,可他记得他的心情,急迫、忐忑、激动、不安,二十年来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有的时候想起,是种隐隐的带着甜蜜的感伤,而有时候,竟是一种类似于羞辱的感觉,毕竟,她那次的回绝,尽管委婉,却不能掩盖其无情的实质,深深地挫伤和刺痛了他。可是眼下他为什么又有一点羞惭之感呢?他暗问自己。他发现他说不清楚。
  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菜饼吃下去后,朱西明打听到去林学院有一辆公共小巴,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来。在小巴车站等车的时候,他竟然看到那对母女朝车站走来。母女两个看到他,显然也有些意外。这一次,他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母女二人一步步走近,并对她们点了点头。年轻女子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叫叔叔。小女孩抬头看看他,扭捏着没有出声,但好奇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你们也去林学院吗?”他问。“是的。”她说,却并不多看他一眼。他心里有些奇怪,眼前这个看去都市甚至时尚的女子,竟少有的羞怯矜持。他本来想问她们为何去林学院,但看到她那个样子,就没再说什么。
  去林学院的小公共汽车原来还是先前他们乘坐的那一辆,也就是说,司机还是那个司机,这又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车里的乘客只有他和小女孩母女,以及一男一女两个小情侣模样的年轻学生。
  女学生一上来就就近坐在了右边靠近车门的位子上,男学生向车内最后面的座位瞥了一眼,见女友已经坐稳,便没说什么,赶忙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朱西明选了一个他们身后三排的座位,小女孩母女则坐在了过道的另一边,与朱西明同一排。趁他们上车的当儿,司机下去了一趟,回来后手里抓着两瓶矿泉水和几种黄黄绿绿的饮料。他看了一眼车里的几个人,说,“中午这会儿热了,要水吗各位?”说这话时他只朝小情侣和朱西明简单地扫了一眼,目光就投向了小女孩母女。他的表情看上去是冷漠的,但透露着一股固执的劲儿,就那么硬盯着年轻女子的眼睛,朱西明一看就明白了,他不是在等她说要还是不要,他只是在等朱西明和小情侣说一声“不要”。果然,在朱西明和小情侣客气地说了“不用”和“谢谢”之后,他立刻走过去,将矿泉水和饮料全部放进了小女孩母女的怀里。   车子开动后没多久,小情侣中的那个他就伸出右手臂将身旁的她环绕了起来。他的手悄悄放在了她的胸前。他大概没有想到,朱西明从车前的反光镜里,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又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脸开始悄悄地轻吻她,脸颊、脖颈,动作中有迟疑、羞怯,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冲动与欲望。朱西明鼻子忽然有点儿酸。他想自己四十出头的人了,好歹也算见多识广,怎么就被这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弄得有些难受、异样?他对此感到沮丧,下意识地朝左边的座位瞥了一眼。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小情侣的后背,原本黑洞洞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年轻女子看着车窗外面。她侧脸的线条细腻、柔和,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的韵致。朱西明的目光有点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年轻女子回过头来,冲他略为拘谨地轻轻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朱西明心里忽地一热。那个回眸是那样的熟悉,让他想起了初二那年的一次体育课上,某个恶作剧的男生在一个漂亮女生的辫子上偷偷放了一只瓢虫,他看不下去,壮着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侧过头来,吃惊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对少年的他而言简直就是“惊鸿一瞥”,他的呼吸都短促起来。他说“你别动,千万别动。”说着走上前去。他站在了她的身后,低声说:“把头扭过去。”她不解,但听话地扭过头去。他这才从她的辫子上悄悄拿下了瓢虫。周围的同学都看着他们,她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她发辫上的动作,脸悄悄红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将给予过他那样一个回眸的人宝贝似地珍藏于心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从满头青丝的少时,直到鬓生华发、跑过了大半个地球之后的现在。现在他依然想要找到她,不为什么,只是想再看上她一眼。他失态地呆望着年轻女子的侧影,头扭不回来了,眼睛竟有点潮湿。他说不清他看到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年轻女子虽又看向车窗外面,眼睛却不安地上下闪动起来。不想再令她难堪,他将头转了回来。但就在他转头之际,悬挂在司机头前方的反光镜里,他与司机的目光相遇了。从镜子里反射而出的那两道目光,绝不仅仅是冷淡和漠然。朱西明心里吃了一惊。小情侣依旧隐隐秘秘地缠绵着,那战战兢兢的情味,令朱西明的心一点点抽紧。他伸手将车窗拉开了一些。窗外野地里的风扑面而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公共汽车继续在路上沉稳地跑着,相对狭窄的公路两边,依旧是大片的麦田和零星的树木,都在风里起伏、摇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路前方的景致渐渐起了变化,平坦的田野上出现了大片的树林,树林中隐约浮现出建筑物的轮廓。朱西明知道,那里就是林学院的校园了。二十年前在林学院与她相见的那个早晨,好像突然又回到他的眼前。他看到她陪着他,在比较背人的一些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天气冷极了,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她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他的脖子、脸和双手却都裸露在外面,被寒风吹得生疼。但他顾不得自己的疼和冷,一心只在她的身上。他尽量寻找着合适甚至有趣的话语,她无言地走着,眉头微蹙,一直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他喜欢她那种迷蒙的神态,可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在想着如何委婉地措词。
  三
  小公共汽车停在了林学院门前。朱西明记忆中的灰砖砌就的低矮院门没有了,代之以造型感极强的金属构架和不锈钢的伸缩门。走进大门,郁郁苍苍的树木到处都是,这里一片林地,那里一处石桥、假山和湖水,水边花木葳蕤繁茂。灰白色或者瓦红色的四五层高的教学楼与行政楼,新旧参半,散置各处,掩映在绿树繁花丛中。他极力回忆着二十年前眼前这片校园的旧影,浮上心头的是一番萧索而又荒枯的景象,树木虽也不少,可都脱尽了叶子,枝枝杈杈地伸向冬日铅灰色的天空;即便有常绿的松树和杉树,也都披着薄薄的残雪。他想校园本身的格局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的,当年的印象之所以不同,与当时的季节,甚至人的心情都有关系吧。
  他走上了一些相对僻静的小路,希望它们之中的某一条或某一段,就是当年他与她并肩走过的,可是他的努力徒然,那些道路沉静又漠然,显得与他和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毫无关联。他又有意寻找学生们的身影,有三两男生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一飞而过,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想,有些东西始终未变。在一处湖畔和假山石下的阴凉处,他看到另一些学生在练习写生。他站在他们的身后看了一小会儿,知道他们都是园林专业的,想,二十年前,这样的情景应该是看不到的。在一条约十米长的紫藤架下,几个女学生依廊而坐,唧唧喳喳地说笑不停,只有一个女生坐得离大家稍远些,在旁若无人地小声朗读着英文。他从紫藤架下走过去,对仰头看向他的女孩子们大方而友好地笑了笑,并又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棒球帽的帽檐。他想当年,她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可他因为激动与紧张,竟不知该如何对她展露一个自然舒服的笑容。现在他重新回到这里了,也变得成熟又老练,懂得该如何对她说话对她笑了,可她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物是人非。他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到一条路的路牌上写着“银杏路”三个字。他心里微微一动。路的两边,果然是两排齐高的银杏树,个个在风中摇晃着翠绿色的扇形小叶片,似某一种轻灵的召唤。他便决定踏上这条名副其实的“银杏路”。他手中握着从网上打印下来的林学院校园导图。他听老同学说她的工作关系在林产化工系,便向导图上所标识的林产化工系的教学楼走去。正是午后,校园里那一片安静得出奇,至少在那一条银杏路上,这时刻好像只走着他一个人。可是走着走着,他感到身后传来了轻轻而略微凌乱的脚步声。又走了几步,他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是他。”他扭过头,看到了小女孩母女。
  小女孩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了开心的表情。她甜甜地主动叫了一声“叔叔”。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眼睛没有看年轻女子,只低头望着小女孩儿,问:“你们去哪里?”
  “前面的林产化工楼。”年轻女子回答他。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怎么又这么巧?”
  他们三人一同朝前走去。小女孩走在他和年轻女子中间,兴奋得都有些蹦蹦跳跳的了。他偶然转头看一眼年轻女子,她迎上他的目光,有点羞涩地微微一笑。
  她带领他走到一幢灰白色的大楼前。“就是这里,林产化工系就在这幢楼里。”她望着那幢大楼说。她自己仰头看了它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重又凄然。他有些不解。小女孩不耐烦了,要走,她像是在小女孩的推搡之下,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里,脚步迟疑地走向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长椅。   朱西明呆望着眼前的教学楼,半天不动。长方形的教学楼四层高,建筑风格介于现代和传统之间,稍微有点不伦不类。楼前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几乎和楼顶齐高,一树树苍绿的枝叶在风中摇动。不断有人从大楼的门口进进出出,学生和教师模样的都有,却没有她。可是他依然不动、不走,就那么呆呆地站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凝重。那不断走出来的人流里为什么没有她?她会在里面吗?如果真的是来寻找她的踪迹,他现在应该走进大楼里去,至少进去打听一下有关她的消息。可是他没有。好像一时间他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就那么呆呆地站立着,凝望着,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来。其实来之前他几乎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只不过很想走这么一趟,寻旧也好,散心也罢,怎么说都可以。可真的回到了旧地,面对着一栋据说与她相关、却不见她的踪影的大楼,他才意识到他内心深处的惆怅与失落,比他原先料想的要沉重而致命得多。他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过去了,他才决定他不进大楼里了。
  他转身,也向不远处树荫下的那条长椅走去,走过去后,就很自然地坐在了年轻女子的身旁。小女孩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常来这里吗?”他问。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对这里很熟悉。
  “嗯,常来。”
  “能知道为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双手交叉着搁在膝头上,摁着身上斜挎的背包,眼睛一直望着不远处的大楼,神情安静而略显茫然。
  过了一会儿,她侧过头望了他一眼,问:“你呢,是第一次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身子微微侧向她一边。距离如此的近了,又不再有旁人,他终于能够从容而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了。她的五官和谐、细腻、动人,但其实并不像他记忆中的另外一张脸。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说不清楚他感到的是满意还是失望。
  “是第一次来。”他说。“哦,也不对,其实二十年前来过一次,但不是在这个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小女孩就从旁边跑了过来,说饿了,想吃东西。
  她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拿出了几样食品袋,里面装有卤鸡蛋和五香豆腐干等熟食,还有面包。小女孩坐在她身旁满意地吃了起来,她低头看着孩子,怜爱地用手抚弄着她鬓边的一丛头发,随后又将那头发替她别在了耳后。小女孩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抬头东张西望,小脸上是一副忙碌、满足、甚至得意的神情。朱西明两眼一热。他想如果他有一个女儿,至少也有这么大了。他的目光从小女孩的脸上移到了年轻女子的脸上,不再动了。她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不好意思起来,手脚都有点不知所措。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抬头转脸望着他,轻声说:“看我,也没问问你,要不要也吃点儿东西啊?”
  他笑了,说:“好啊,回来好几天了,可还没吃上一顿从小就爱吃的卤鸡蛋和豆腐干呢。”
  他态度的随和甚至亲切打动了她。她也笑了,将手里的食品袋递了过去,动作显得那么自然。她顺着他“回来几天了”的话问下去,才知道他刚刚从美国回来,原来也出自小城,但从经历上推算,应该在九十年代初就离开家乡了。他也问起她的情况,终于知道了她经常来林学院的缘故。小女孩的爸爸曾是林学院林产化工系的教师,与她和孩子长期分居两地,她带着孩子常来林学院小住,一趟一趟的,一年不下二十趟,直到一年半前他突然“出事”了,名誉扫地,生命终了,一夜之间地陷天塌。
  他望着她,几乎难以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原来在她们母女的生活中,一年半前刚刚发生过这么沉重的一场变故。他的眼里瞬间就布满了深深的同情。对别人重新说起那一切,于她无疑是很艰难的,他理解,他歉疚,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和安抚。
  “你不怨他吗?” 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问。
  “起初当然是怨的。”她神情淡淡地说,“但渐渐也就想明白了些。天下的人与事,都讲一个‘缘’字吧。或许他与我们母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只有那么多。”
  他听了,暗暗吃惊。他望着她,又将头抬起。眼前的林学院校园,绿树婆娑,花木粲然。三三两两的年轻学子从不远处的教学楼里走出来,走在楼前的砖铺小路上,精神饱满,意绪盎然,可是他们与他却没有丝毫的关联,就连校园里的风景都变得令他无从辨认,不顾他跋涉万里、远道而来。他忽然觉得说不出来的伤感。
  “他人不在了,不在这里了,你还带着孩子过来……看看?”他转回头来,又轻声问她。
  “是的。见不到他的人了,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吧。过去我和孩子经常坐在这条长椅上等他,看着他从那幢大楼里走出来,来接我们。孩子总是欢跑着奔过去,一把扑到他的怀里。”她说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朱西明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好。
  风停了,云开了。忽然间,一抹明亮耀眼的午后阳光从一片树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洒落到小女孩在树下快乐奔跑的身影上。朱西明突然感到一阵冲动,对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说起二十年前,他如何来到这个校园,得到的却是委婉的拒绝;他骄傲的心性如何被挫伤、刺痛,这伤痛又如何鞭策他后来的努力和奋斗,让他取得了看似功成名就的事业和家庭;以及,一切又如何在一夜之间坍塌、陷落。他说得很详细、很完整,却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好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但是这份诚实的诉说本身,就像倾倒身体内的垃圾一样,给了他一份如释重负的感觉,而那份重负,已经压抑了他很长的时间了。她听着,望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难过的神情。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转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回头想想,二十年前我一个人离开这里后,所做的一切努力,所得到的一切收获,现在看来其实什么都不算,就像是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
  四
  太阳快要落下时,他们三人一同走在通向林学院校门口的路上。校门已经出现在前方的视线里了,朱西明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冬日,她是从旁边的一条小路送他到校园门口的。好像也不能算是刻意送行,他们走着走着就自然走到了校园门口,他便告辞。大二的他逃了两天课,从北京连夜坐火车到了千里之外的林学院,就是为了看上她一眼,和她呆上几个小时,当然,也当面对她倾诉了自己的心意。那个时候,他对一个女子的感情就是如此地纯真又炽浓。想着那时在感情领地依旧完整无损的自己,他心里百感交集。那就是一个人的青春吧,他酸楚地想。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还没有走到校门口,小女孩就说累了,要妈妈抱,朱西明就很自然地将她抱起。他抱着小女孩,年轻女子仰头望着孩子,一只手拉着孩子的小手,胳膊就与他的胳膊轻轻地相碰触了。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尽管神色依然拘谨,可一片近乎母性的温柔的光芒,在她的脸上隐约浮现。朱西明立刻就捕捉到了那片隐隐的柔光,他侧头凝望着她的脸,深为感动。
  他们坐上了回青杨镇的小公共。车子先往回开了一段,他在拐弯时又向后望了一眼。林学院葱茏郁秀的面影正越退越远,渐渐和周围的环境融化成了一片,地阔天开。他的心情也好像忽然开朗起来。他想这一趟林学院之行,也许不能算是虚妄的。
  回到青杨镇时,已是傍晚六时。她告诉朱西明最后一班回小城的小公共七点半出发。“对了我怎么忘了,你过去常来这里啊,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免费的向导。”朱西明情绪颇好地半开玩笑说。“嗯,的确是,哪班车,哪个司机,没有我不熟悉的。”说到司机时,她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朱西明马上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随即想起了来时送了他们两程的那个司机,想起他,他心里竟有点古怪的感觉。他摇摇头,将这份感觉摆脱掉。
  傍晚的青杨镇比午时显得更繁忙一些,微薄的暮色中,路上的交通有些混乱、堵塞,更多的行人开始出现在街头,来来往往,神色匆忙,喧嚣声四起。朱西明想,路上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回到小城,他应该请她们母女吃顿晚饭,再说了,他在心里已经承认,他还想和她再多呆上一会儿,甚至,在方便的时候向她要下联系的方式。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饭馆,故显随意地对她说:“还有一个多小时车才来。我们去那边的饭馆先吃晚饭吧。”
  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露出了极其为难的神色。她看看他,又看看前方,显得一筹莫展。
  “怎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朱西明的语气进一步主动起来。他对她的好意,到这个时候,已经表露无遗了。
  “不,不是……”,她迟迟疑疑的脸都快要憋红了。
  他微微一笑,轻声问:“那又为什么?”
  她没有言语。
  他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我无法相信,现在在国内还有你这样的女子。 ”他微笑着说。“So Shy。”他又在心里用英文加了“害羞”这两个字。
  她依然没有言语。
  “好吧。那就不难为你了。你们现在想去哪里?我送你。到时车上见。”朱西明用手扶了扶头上棒球帽的帽檐。
  “嗯,就去……车站吧。”她说。
  他陪着她们向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走在他的身旁,那么无声、轻微,好像只希望他能忽视她的存在、她的一切,就像二十年前,另一个走在身旁的她给予他的那份感觉。小女孩走在他们中间,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就拉住了他的一只手,随即,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妈妈。他低头看着小女孩,几乎眼湿。但他没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女孩的妈妈。他只将孩子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远远地,他们三人都看到了早晨乘坐过的那辆小公共。它稳稳地停在路边上,是熄火的状态,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这么早车就来等着了?”朱西明奇怪地问。她没有言语,脸却红了。
  车门打开,早晨的那个司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目光冷冷地望了朱西明一眼,对他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他转向她,很自然地说道,“走吧,先吃饭去。”
  她转过头来,尴尬又窘迫地望了朱西明一眼。那一眼流露出的是歉意、无奈和不舍。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足足几秒钟,然后一丝自嘲的苦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他对她摆了摆手,又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说了声“再见”,转身离去。
  他在街上快步朝前走着。小镇上的人和他擦肩而过,有的逆行,有的并行,即便在并不过分拥挤的地方,也有人粗鲁地碰到了他的肩膀,却并不说一声道歉。他走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实如泥土却又狂放不羁的方言,望着他们风尘仆仆而又生动鲜活的容貌,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是那样的陌生与隔膜。其实自己与青杨镇、与小城,甚至与整个故国的联系,如今都是同样的阻滞与隔膜了,他想。他突然像是幡然醒悟,这一趟青杨镇和林学院之行,终归还是虚妄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他的青杨镇之旅,不后悔他回到了故土故乡。他抬手将戴了一路的棒球帽取了下来,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又将它戴回到头上。他决定去给母亲挂个电话,告诉母亲不用等他,他要在青杨镇找个旅馆住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返回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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