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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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已经被我们家的小孩忘记了。自从摔伤了腿,她就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我们家,独自住进了楼梯间。那是这栋大楼的楼梯下面的一间放工具的小房间,里面很黑暗,如果不开灯的话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姥姥住在那种地方,她的个子又很小,并且她极少出来,所以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我们的父母每天将两顿饭放在楼梯间外面的一张旧桌子上,姥姥从小房里出来,一瘸一拐,将饭拿进去。吃完后她就将空碗放在外面。
  我这个小孩子还是很好奇的。有一天趁姥姥没注意,我一溜就溜进了她的小房间。刚好那会儿姥姥没开灯,所以我进去后就被吓得哭起来了。我居然产生了不祥的感觉,觉得自己马上会死。
  “驹子,不要哭,你的哭声让我心烦。我让你妈换灯泡去了。你到底害怕什么?小孩子不要心事太多。”姥姥说。
  我听见她走拢来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也许是一个鬼,要不怎么住在这么黑的处所?她用干硬的手拉我站起来,然后在我背后猛地一推,我就被她推出了门,并且摔倒了。这时门就关上了。
  没有别的孩子对于姥姥的房间里的内幕感兴趣,所以这件事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心事。当我独自一人时,我总是怀疑:我真的进了那间楼梯间吗?我进去的时候,姥姥在哪里呢?房间里总应该有些东西,我摸到过什么东西?这些细节像被黑布蒙着,我一点也看不到。日子越久,我对自己去没去过那间房越没有把握了。我观察姥姥,发现她除了是瘸腿以外,身体其他方面都很好,她的双眼甚至像鸟一样锐利。个子小成了她的优势,因为这可以减轻她的瘸腿的负担。
  “妈妈,您给姥姥买了灯泡了吗?”我鼓起勇气来问。
  “灯泡?姥姥说她不需要灯泡啊。”
  我开始唉声叹气。
  “驹子,你怎么像老人一样叹气?”
  “那里那么黑,我一进去就觉得自己会死。”
  “那就不要进去了。”妈妈果断地说。
  为了鼓励我,爹爹给我买了马戏团的故事图画书。我贪婪地看着走钢丝的那只猴子,我的眼珠大概瞪得像铜铃那么大。可是我一合上图画书,立刻就想起了姥姥的黑房间。
  好长时间里我一直在家里翻看那本图画书,在脑海里编出关于猴子的种种故事。要么就是发呆,或计算离学校放假还剩多少天。终于有一天,隔壁的男孩瓦片来约我去足球场逛一逛,我同意了。
  我们出门时经过姥姥住的楼梯间时,她正从房里出来将空碗放到桌子上去。她狠狠地看了我和瓦片一眼就进去了。
  “啊!”瓦片倒抽一口凉气,说,“你的姥姥,她是禿鹫!”
  “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很生气。
  “瞧她的眼神!这么明显的事,你还没看出来。”
  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明显的事,心里生着闷气,一路上不再说话了。我们到了新建的足球场,没有人踢足球,我们两人在草地上跑起来。瓦片越跑越快,像闪电一样,将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后来他忽然倒地了。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嘴里发出呻吟。我吓坏了。
  “瓦片,瓦片……你怎么啦?”
  “我,我被秃鹫追逼,死路一条……”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了。他坐起来。
  “瓦片,你真的看见了我姥姥?”我焦虑地问他。
  “我看见她呆在那间房里……啊,刚才多么痛快!就是死也值得。你的姥姥真了不起。你不是去过那间房里吗?那里面……”
  “那里面有什么?”
  “没有什么。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对我很不耐烦,因为他正在紧张地思索,不喜欢我在一旁问七问八的。于是他掉转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掉了,我愣在原地。发生了什么?发生的事真的跟我姥姥有关吗?出门之前他跟我姥姥交换过目光,可我并没觉得那有什么异样啊。姥姥究竟向他暗示了什么,使得他要那样亡命地奔跑?他提起了那间房,也许所有的奥秘全在那里面。我应该是去过那里面的,可我当时什么也没看到和感到……
  我走进大楼,去敲姥姥的房间的门。
  “是驹子吗?”姥姥在里头问道。
  她的声音含糊,甚至有点阴森。我的腿开始发抖。
  “姥姥,让我进来一会儿吧。”
  “你同哥哥姐姐去玩吧,别来这里。”
  “可是他们都不在家啊。让我进来吧,就一会儿。”
  我用力推门,推到第五下,房门突然开了。我扑倒在地——不,不是,我扑进了一个深渊。过了一会儿我才砰地一声落地。
  “驹子,你可不要乱动啊。”
  姥姥在上面说话。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她离我有段距离。
  “姥姥,我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家里!”她责备地说。
  “我要出去!”我朝着上面喊道。
  “刚进来就要出去!真是个没有耐心的小孩。你告诉我,为什么刚一进来就要出去?”
  “因为,因为我怕死。”
  “嗯,真聪明。你使劲向右边挤吧,或许就挤出去了。外面是院子。”
  我心里亮起了希望。我站起来,用双手向右边摸索。我摸到了冰冷的大理石一样的墙,于是希望破灭了。我狠下心用力向那墙撞去,它却纹丝不动。我想哭,但哭不出来,只是后背上出了冷汗。
  “驹子,你还在吗?”姥姥的声音响起来。
  “姥姥,我出不去了。我会死吗?”
  “胡说,小孩是不会死在家里的。用力挤出去啊。”
  我用自己的背往那墙上又撞了几下,我觉得我的骨头都快撞断了,但完全没有作用。我开始坐在地上哭。
  “真是个没出息的小孩!哭有什么用?我不是告诉过你死不了吗?这是你的家,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姥姥,我该怎么做啊?您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我也没法告诉你。”
  我听见她一边说一边生气地走开了。我在心里焦虑地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越着急就越想不出办法。然而忽然有了瞌睡。我想,睡吧睡吧,反正在家里死不了的。不过我也没睡着。我用一只手摸着那光滑的大理石墙,想象那面墙上有个小洞,我可以像老鼠一样从洞里钻出去。如果那个洞中间堵死了,我又退不出来,不就会死在里面吗?可是姥姥说了在家里是死不了的。我开始想象被堵在小洞里退不出来也死不了的情形。姥姥说用力挤可以挤出去。既然被卡住后死不了,我也只能用力挤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姥姥所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用力挤吧,用力!好,我入梦了,我是清醒地入梦的。这里面真可怕,不过没关系,反正死不了,只不过呼吸有点困难罢了,扛一扛吧。再说这只不过是梦。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衣襟。洞这么小,这只手怎么伸进来的?那手将我向后拖,我的身体贴着洞壁擦过。如果那只手停止发力,我就会依旧被塞在洞里。它没有停止,而是一鼓作气地将我拖了出去。
  “有的人就是不愿睁眼看看这明明白白的事实。”旁边有人说。
  “可是这里很黑,我看不见。”我抱怨说。
  “你可以伸手摸一摸你面前这个东西嘛。”
  我伸出双手,摸到了竹笼。于是我微笑了——这是我家的烘笼,在漫长的冬天里用来烘手和烘脚的宝贝。原来我回家了,这可不是梦!他们为什么不开灯?
  “我们怕照坏了你的眼睛。”姐姐在旁边好心地告诉我,“这半夜三更的,你又从黑地方来,如果猛一开灯就太可怕了。”
  “姐姐真好。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黑地方来的呢?”
  “我当然知道,我听见你在姥姥房里叫喊,门关得紧紧的。我和哥哥从来不去姥姥房里。我们去过一次,那里面是最黑的,除了姥姥谁都不能在那里面呆。我们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呢。”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想去那里面呆,也不知为什么。你瞧,我刚从里面出来,现在又想回去了。要不是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又要试着去敲姥姥的门了。”我说。
  姐姐让我把手伸给她,于是她牵着我穿过饭厅,领我进了我和哥哥的卧室。我坐在床上,听见她在说,哥哥出外游荡去了。后来我就听见她关门回她房间去了。
  我刚要入睡又清醒了。我听到姥姥在大声笑,那笑声使得整栋楼都在微微颤动。我忽然感到怀疑:也许哥哥和姐姐此刻在姥姥房里?也许姐姐听了我的话之后,反而对那里发生了兴趣?要是他俩果真去了那房间,姥姥大概会高兴吧,因为我们没有忘记她,而且从此再也不会忘记她了。
  整夜我都睡得不安。姥姥的楼梯间里不断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两次居然是姥姥在大声讲关于先人的故事,还有一次是哥哥在快活地尖叫。我一会儿醒来,一会儿又入梦。每当我要起床到姥姥那里去时,瞌睡又征服了我。一直闹到黎明,房里射进来光线,楼里面才静下来。我想,哥哥姐姐忍耐了这么久,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了。他们去了那里,他们那么快活,为什么我在那里一点也不快活呢?是姥姥偏心吗?姥姥对我这么凶,我反而只想着回到她那里去,就好像小黑房间对我有无穷的吸引力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驹子!驹子……”
  姐姐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我的卧室。她的脸红红的。
  “我和哥哥去了姥姥的房间,昨夜是我们的节日,真好玩。谢谢你。”
  “姐姐,为什么谢我?”
  “就因为你好好的从那里面回来了,你还说你想回到那里,我和哥哥这才下决心去的啊!要不这么多年了,我们一次都没去过,怎么会忽发奇想?”
  她紧紧地抱了我三下,我闻到了她的头发的芳香。这时我听见她说了一句,“近期不要去姥姥的房间了。”
  她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要是再去,会经历到她和哥哥所经历的“节日”吗?莫非她不想要我经历那种快乐?真是个刁钻的女孩!
  在饭桌上,哥哥和姐姐都看着自己的饭碗一言不发,慢慢扒着饭。
  “我看駒子又有了新的计划啊。”妈妈笑着说,“能不能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啊?”
  我的脸发烧了,因为我并没有什么计划,我一贯稀里糊涂。我发现哥哥和姐姐都在偷看我。
  “我没有计划,我就是想去那边。”
  “驹子是说姥姥的房间吧?那有什么,想去就去好了。姥姥最疼的就是驹子嘛。”妈妈眉开眼笑。
  “不对,她一点都不疼我,她凶巴巴的,还把我赶出来。”
  “真的吗?真的吗?”饭桌上的三个人一齐吃惊地发问。
  不等我回答,他们又一齐低下头吃吃地笑。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就愤愤地离开饭桌向外面走。听见妈妈在背后喊道:
  “驹子,你可别打退堂鼓啊!”
  我经过姥姥的楼梯间时,看见那扇门刚好关上了。姥姥一直在观察我吗?关门的声音很响,仿佛是向我表示此刻不让我进那间房。我愣了一下,继续往外走,走到大街上去。
  大街上亮得刺眼,没有任何秘密。然而姥姥的眼睛一直粘在我的背上。也许这就是妈妈说的她疼我的方式?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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