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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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渴望有一个安静的书桌。
  但是,我没能如愿。我们刚来北京安家一个月,租住在中航广场内一间四十平米的小屋里,房价昂贵,我们在阳台上铺了一张小床,拉上窗帘,将其隔为二居室。孩子在北京一家高考培训班借读,放学后就在阳台的小桌上复习功课。只要他回来,我们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唯恐打扰这个高考的学子。
  我常常走到屋子外面,那里有将近一亩的荒地,也许因为建筑审批时卡了壳,又或者其它原因,那块地用一个围栏围住,里面长满了荒草。五月,荒地上开满了田野常见的婆婆丁、三叶草、野油菜,白的黄的粉的花瓣铺了一地,很是可爱,还有小朵蔷薇沿着墙壁倾泻下来,像一束粉红的火焰,让人心动。我钻进围栏里,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漫走,这些普通的植物很能让人想起家乡,心里忽然生出对南方山水的怀念。
  我逐渐适应北京的生活,春天到处飘满飞絮,天气晴好飞絮团会越滚越大,风一吹,白花花一片,像是下着一场鹅毛大雪,很是吓人。我戴着口罩去附近的超市买菜,经过一座横跨立交桥,我趴在栏杆上,俯看立交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看着奇怪的大雪在车顶轻轻飘扬,人人都在为生存努力,爱人工作,孩子备考,路人奔走,只有我,悠闲地看着这种一去不返的流逝。
  我带常德口音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当我在街头问路或者去超市购物的话,凭口音很容易辨认出我是一个外乡人。北京也是一座已经习惯了外地人的城市,街头到处都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行色匆匆的人,人们逛景点、在地铁上玩手机、打瞌睡,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别人。我谁也不认识,谁都不熟悉,一张张陌生的脸网住了我对这座城市最亲切的认识。这里不像我曾居住的小城,三步五步皆是街坊亲戚,这里是一片高楼大厦的森林,很容易就在里面走失了。偶尔我会想到沈从文,他曾自称是北京的最后一个乡下人,当他从湘西第一次来北平时,肯定有一种“进城”的感觉,也许正如此刻立交桥上的我一样,保留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保留着对这座城市最初的新鲜感。
  孩子去学校了,我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一个人去博物馆闲逛,一个人到人大旁听文学课,这种孤独的充实感填满了我。有天傍晚我来到一个小巷,巷边有一家窄小的服装店,里面坐着一个长得白净的女人,她一听我说话立即就站了起来,激动地问:“你是湖南常德的吗?”我说是。她显得很高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家乡人,我来这里三年了,还没有回去过。真想家,这里马上要拆迁了!”她看上去有些焦虑,她碰巧赶上北京的大清理,服装店必须拆迁,这是大甩卖的最后几天,或许前途渺茫,唯有用乡音疗伤吧。
  紧张的夏天过去了,等孩子高考录取后,我来到北京一家公司工作,生活在向一个异乡人翻开新的篇章。这是一段很顺心的日子,我的压力全减,每隔一段时间,爱人在北京的几个常德朋友都要聚会,带着家人,来到湖南菜系的餐馆,吃辣椒、喝啤酒,大家聊聊天,发发牢骚,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对家乡人,我们都抱着本能的亲近态度。
  北京的秋天有明亮的颜色,如果南方是一幅水墨山水的画,那么北方无疑是色彩明丽的油画。每逢周末,我都约上爱人去逛北京大大小小的公园,他是我唯一的侣伴。香山、植物园、园博园、雍和宫,到处黄叶铺地,红叶灼灼如火,我迷恋上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它和我的家乡是多么的不同啊。我觉得生活并不完全像电影或是剧本里面的情节,因为怀着浓烈的乡愁而夜不能寐,我只是偶尔会想念家乡的亲人和朋友,想起父亲做的菜,想起母亲的叮嘱,想起和闺蜜一起喝酒至微醺,在田野山川看花看草的日子。
  有天深夜十一点,我搭乘晚班公交回家,半路忽然上来一群穿着红棉衣的乘客。这可能是一群刚刚下班的打工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褪色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污迹,有着“安保家政”字样的标记,他们操着同样的外地口音小声交谈着,我想他们可能是从南方某个乡村一起相约来的农民工,刚刚结束搬运或者打扫的工作,所以看起来特别疲惫。有几个工友一上车就靠着座位睡着了,两个年轻点的看样子饿坏了,从塑料袋里掏出面包边啃边聊天。他们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在行驶的夜班车上安静地休息。北方的星空慢慢笼罩下来,那一刻,同为异乡客,我感到一丝淡淡的惆怅弥漫到了我的胸口。
  我工作的地方在五环之外,那里偏僻而安静,公司的红砖大楼容纳着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电脑维修室的两个小伙子,一个老家在湖北,一个在江西,他们都找了本公司的女孩当老婆,一个女孩是仓库管理员来自湖南,一个在公司做出納来自山西。他们都在北京郊外租了一间小房,一同上下班,似乎把异乡当成了家乡。我的同事也是外地人,他来北京刚好一年,妻子在老家种玉米,照顾读初中的儿子。他长年与人合租,不能生火做饭,晚饭就随便对付一下,几个老乡多在周末探访他,他们有时一起登山,一起去小店喝酒。我能感觉到他对家里热乎乎锅贴饭的想念。他说每次从家里回京上班,只要过了地界,他立刻能明显感到北方严重的沙尘天气,因为很少与人打交道,他的乡愁那么明显,但看不出他就要远走高飞回到老家的想法,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热爱着厌倦着另一种生活。
  冬天很快来临了。北京最难过是冬天,干燥,出门是零下十℃的气温,刺骨寒冷,只有室内温暖如春。我在小屋里放上两盆水,不几天水挥发一空,只剩下结着一层白垢的空盆。雾霾天我们都不出门,出门要戴上口罩,街上来来回回行走的人,看不清对面来人的样子,只能看见人影,使我想起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我整月盼望着下一场雪,直到母亲在微信里为我拍来家乡雪地的照片。
  这样的日子说不出好来,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生活就是这样,是在年复一年消耗中逐渐老去的过程。在陌生大街上,我遇见了那么多的异乡人,地铁口弹吉它的歌手、立交桥上蹲在地上吃饭的民工、北海公园门口画人像的画家、单位食堂大龄未嫁的安徽女孩,还有和我一起抢春运票挤火车的男男女女。某个中午,我挤上公交,门口站着一个抱小孩的中年女子,我听到她用河南口音找乘务员买票,因为不知道侧过身子让道,她和一个北京人起了争执,明显是中年女人不对,因为她不懂得秩序、规矩和礼貌。两个人差点动起手来,临下车时,看上去冷傲的北京女子抛下去一句话:“你,给我回去吧!”中年女人忽然就默不着声,我感到整座车厢都受伤了,悲愤也压抑到了我的心口。   很多天后,我仍然会回想起那女人的话,想起她极端冷漠的一瞥,沈从文曾说:“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他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我觉得我也是个乡下人。
  当我走在北京街头,我是半个城里人,半个北京人。我爱北京明亮的蓝天,春秋高爽的天气,爱油画一样的花草,爱它的包容大气,爱她丰富的文化积淀和历史厚度,爱我走过的所有的地铁、展览馆、公园、机场和商店,爱我听过的文学课,见过的师长和朋友。我也爱围绕在她身边那些来来回回的、像我一样为生活而奔走的异乡人。
  局外人
  在北京,我什么课都去旁听,诗歌课,哲学课,电影课,音乐课,艺术课……
  四十岁的我就像一块陈旧的海绵,渴望着一滴新鲜的水,渴望向那些有趣的灵魂靠拢。我一直生活在小城常德,毕业于当地一所普通的专科学校,毕业后做普通的公务员,写些无名诗,有一帮亲密的朋友,我们整天吃喝玩乐,游山玩水,生活惬意,我没有想过拥有一片更远更宽阔的天空。
  可是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有次被友人问到,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希望我写下的文字能活过我的生命。所以,我和大多数人有些不一样,在大家都羞于谈论理想的时候,我还有可以摸得见的梦。我渴望当一名真正的作家,渴望有一天,我能在北大某间教室里,静静听一堂向往已久的文学课。
  有一年我和另一名作家可能被选中去北京某大学进修一段时间。为了得到一封推荐信,那年秋天我从天津赶往北京,住进一个朋友的宿舍。白天我们在她的宿舍里聊天,拎着一个大瓷碗去食堂吃饭,我爬上高高的凳子,替她挂好一面素净的窗帘,从窗帘往外看,那里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秋风把杨树叶都刮干净了,高高的树顶筑有一个巨大的喜鹊窝。女友说,很多作家都写过这个鸟窝,在她的宿舍里。我天真地想道,也许我也有机会为这个摇晃的鸟窝写些什么。
  傍晚,我由她引荐去见一位老教授,想得到教授的帮助。我忐忑不安地敲开他的家门。教授到外地开会,开门的是他的夫人。教授家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夫人也很和气,但是拘谨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留了一封想要学习的长信,第二天搭乘火车回到了家乡。没过一周我就得到了消息,学习名额考虑是另外的作家。也是那天,我一个人跑到沅水河边,河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沅水在我身边静静地流淌着,我站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记得女友送我离京那天,我们来到这所大学闲逛。在一个青铜雕塑前,女友替我拍照留念,她说以后可能天天看到这个雕像,若读不成书,那也有来此一游的纪念,我深以为然。我有一首长诗叫着《我想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语》,里面有一句诗这样写道:“我想在北大听一场安静的文学课,我想在……”,写的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连续几年,我都想读一个文学班,也许是竞争太过激烈,我一直没有等到通知。我知道自己不是生活中的幸运儿,一个人完全可以自己读书,自学成才。比如沈从文,他只读过小学,可是他的《边城》、《湘行散记》,那样打动人心,再比如汪曾褀、莫言、高尔基等,我能数出很多这样的文学大师。当然,这都是安慰人的话。有句话叫着:万物都以上苍设定的方式存在与活动。这句话是唯心的,但我知道只要想读书,有些读书机会还是会向我敞開。至于是以学生还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并不重要。
  三年后,我来北京探亲两个月,租住的房子离人民大学很近,一个只知道名字却从未打过交道的朋友,让我有幸得到人大作家班的课表。我立刻决定以旁听者的身份去听课。第二天下午我提前一个多小时找到人大的明德楼,一到那儿我就傻了眼,明德楼只有刷学生卡才能进入。我很羞涩,不敢去问学生,怕自己被人拒绝或者被人赶走,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跟随一个学生从侧门进入,我不敢走电梯,一步一挨地沿着楼梯走进教室,如果有人忽然跑过来询问我:“你是谁?”那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幸运的是我没有遇到前来盘问的保安,我在教室的一隅安静地坐了下来。
  我幸福地想到,当人们把所有的门都对我关上时,也许,上帝会为我开一小扇窗。在作家班上,我居然幸运地遇见了我认识的文友郑小驴。他告诉我人大除了明德楼,其它的教室均可随心所欲进入,所以不用害怕,万一要到明德楼听课,也可以电话给他。
  整整两个月,我什么课都爱听,诗歌课,电影课,哲学课,艺术课……
  我是一个认认真真的旁听生,我笔记做得认真,每天很早起床,为了赶上早上八点的一节电影课。我扒拉几口地吃晚饭,为了六点钟就能坐在教室后面听莎士比亚的戏剧文本。起初大概是为了补偿自己的遗憾,后来是因为真正的热爱。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陈旧的海绵,静静地汲取着每一滴新鲜的水。
  这像是我梦境中的一个场景,我在变幻的光线下聆听,从清晨到夜幕慢慢降临。周围没有人认识我,我是自己的异类,只与自己握手言和。身边那些陌生的学生无非投来好奇一眼。我承认并不是求知欲强,我只是喜欢安静的环境,在教室里可以遐想、发呆,可以完全被人忽略。
  我是一个局外人,这是一种强烈而迷人的感觉。
  旁听的时间,偶尔我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一切重新开始,我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青春洋溢,长发披肩。由那些神奇的声音将我引向了未知的岛礁,岛上到处是海水、沙子和贝壳,蔚蓝的天空,飞翔的鸥鸟,使我陶醉其中、乐而忘返。下午四点的人大4206教室,冬日光线渐至昏暗,王家新老师还在讲述诗歌翻译,他讲到策兰,讲到大屠杀,讲到犹太姑娘玛格利拉灰烬一样的长发,我感到他好像被诗歌的情感和节奏击中,他的眼睛变得饱含明亮的光芒。我以为那是诗歌所带的神秘力量感染到了他,也打动了课桌后面的我。
  作家班的张楚我很喜欢他的小说,而且无意中听了他的一堂课,他分析的作品是萧红的《呼兰河传》,从情节到内容,从结构设计到人物命运,他的叙述平实而铺展,使我觉得理解一篇好的小说也需要遇见理解它的知己。课后,我在渐渐变黑的街道慢慢走着回家,觉得内心充满了亮晶晶的光。   有次居然偶然听到格非的讲课,他沉稳地坐在讲台后面,对于我来说,他等同于文学界的爱因斯坦,他的“江南三部曲”曾经那么打动我的心,他说,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仅需要成为博物学家,还要精通自然科学。他讲了人的属性,每一天都等同于你的本质,人是你过的每一个日子的总和。我想一个作家的写作是与他的人生观和思想观相通的,作品的高度即是这个人思想的高度。
  据说当年的丁玲也曾旁听过北大、清华的课,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提灯者,我渴望的仅仅是隔壁漏进来的一线光芒。
  教授们都很宽厚,上课休息间隔他们偶尔会停下来,望着我问:“你是谁?”我很害怕这个问题,我说:“我是来旁听的。”他们大多微笑点头,有次听古典文学的王燕教授讲课,她问我之后微微一笑:“那这个教室里我就有十二个学生了。”我数了数,包括我在内,一共十二个人,内心有小小的感动,这是一种被接纳的幸福。在那节课上,她讲到了《红楼梦》,从《红楼梦》讲到第一个介绍《红楼梦》的外国使者阿裨尔,阿裨尔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游记《中国旅行记》,后来我寻遍书店找到这本书,我觉得王燕教授递给我的恰如一粒花种,我梦想着有一天我也许能开启我的运河之旅,我的花种能开出一束独特而芬芳的花。
  冬天后我将回到家乡,结束那一段难忘的旁听生涯。人大的深秋,校门口站立着几棵金黄的银杏树,绿的草地铺满金黄的树叶。阳光照着我的脸,我感到内心特别柔和,我拿着一个小礼物站在校门口打电话:“你好,我明天要离开学校去上班了,能见见你吗?”我打给了那个鼓励我听课并给我课表的人,他不在学校,我没能见到他一面。我只是在校门口买了一杯热热的奶茶——我心里流淌着一股微甜的暖。
  在家乡,我知道我与以前必有不同,因为我内心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现实生活来说几乎毫无用处,对于写作也不一定会有多大的帮助,但对于我来说,我喜欢人生中的某种无用。文学是一种心灵的补偿和救赎。那么对于我来说,当我静静坐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心灵的安慰与补偿。
  我想起我原来什么课都爱听,音乐、艺术、诗歌、创作、哲学、人生和爱……
  这是一年后我来到北京打工的日子,我选择性地听我喜欢的课,我甚至走进北大校园,开始倾听我喜欢的诗歌课,这将是未完待续的故事,因为生命中总有些细节如泉水一样珍藏于我的心中——
  某年春天,我在一次会后的小聚上匆忙见到一个人,他走得很急但却使我内心一动,因为他使我想起希腊神话中那个变成水仙花的美少年那耳喀索斯,因为感觉美而将内心变得无比软弱。第三年春天,我又一次见到他,他站在旋转门口与一个作家说话,我静静望着他,他微笑回望了我,当时阳光无比灿烂,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仿佛一段迷人的箫声在心中吹奏,当我走出大门时,宾馆前樱花开了满树,早春的樱瓣忽然随风撒落下来,泼溅了我一身的芳香。
  或许正是那个人赠予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赠予我旁听的勇气和写作的信心。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就是这样信步走过了我的旁听时光。
  边缘人
  旅居异乡,常常在周围感觉到边缘人的存在。我想为他们写一些文字,因为我自己也置身于其中,成为一员,无法摆脱,且标注明显。就像一种很难治愈的顽疾,在生活里表现为颓废内向,与社会似乎格格不入。
  德国心理学家K·勒温提出了边缘人这一概念,他认为从乡村到城市或从城市到农村,移民等人都属于边缘人之列。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渴望被认同,渴望被接纳,渴望融入大团体,渴望成为中坚力量,然而付出努力却收获甚微,付出感情却无所获得。像悬置于空中的物体,不能上升和落下,且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不大能得到改观的生活状态。我们不在社会的主流中激流勇进,只是随波逐流的一群,任凭时代呼云唤雨,我们兀自沉溺于自身的低迷。
  看过一部电影叫《后来的我们》,男孩是外来人,一直奋斗在北京最底层,租格子间住,泡方便面吃,在地铁口摆摊生活,女孩虽与男孩相爱却最终选择无奈分手。结局中男孩因为发明了游戏软件而收入大增,买房买车,一跃而成社会精英,女孩虽心有遗憾然而物是人非。对于这种童话式的结尾我完全不以为然。因为在真实生活中,男孩仍然会在一个普通公司打工,应该还是租住在一间便宜的合租房,吃着不变的公司简易午餐,可能成不了企业的中坚力量,拥有不了北京户口,没钱买房买车,说不定一辈子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打工者,只能以边缘人的身份对生活一次又一次妥协。
  来北京后我找到了一份编辑工作,我们的杂志社从属于一个书店企业,但又完全独立,企业很大,部门云集,经常组织各种各样的培训和工会活动,杂志社只有两个编辑,很少参与企业的活动,和其它部门也几乎没有合作,所以在企业交流频繁的人群中,我们像边缘人一样被孤立开。一年后,我和同事仍然很陌生,我们在同一单位、同一餐桌擦肩而过,不作交流,这里就像一座安静的孤岛。
  每天八点我坐地铁去上班,早高峰我都能遇到很多挤地铁的打工族,除了偶尔有人问路,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地铁里全是玩手机的人,人们都沉溺于自我世界不能自拔,没有人与其他人搭讪,没有人与其他人对视,或者有渴望交流的欲望。对于他们来说,周围的人就是零存在。地铁里常常有推销广告要求加微信的年轻女孩,我观察她们,整座车厢也几乎没人理她们。我想我也被经过的人边缘化了。北京的喧嚣似乎只是一个活动的布景,当你在其中走动,对于他者并无多大意义,在人潮人海中,那种强烈的零存在感就是一个边缘人常处的状态。每天午饭时公司人头攒动,但没人微笑着向我走来说:“喂,你好!”人人孤立自己如同患有自闭,房门紧锁,唯有自己掌控唯一的钥匙,旁人不能进入他所在的世界。
  不久前我遇到一个北漂男孩,他写诗并正到处筹资拍小电影,来编辑部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汗酸味,中午他饿着肚子从天通苑来晓月路推销他的新书,可想而知奋斗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他说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北京找工作,整整六年了,工作特别不顺利,他去过建筑工地搬砖,送过外卖,当过快递小哥,睡过桥洞,用四年时间学会给手机贴膜,他谈过恋爱,但女孩的父母因为他支付不了十万块的彩礼钱,将她另嫁别人。这个年青人很努力,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装有电脑、营业执照,和一份可以随时填写打印的合同,六年来,他住合租房,每晚坐最后一班的地铁回家,他那么努力,但看不出生活有多大的改变。
  北京是文化之都,艺术之城,但我时常遇到一些过气的作家和艺术家,感觉他们正用孤傲来代替挫败,用自嘲消解他们的曲高和寡。三月某天我冒雨去参加一个老作家的签售活动,一个曾经很红的小说家,在场观众寥寥无几,老作家在巨大的签字桌前,抬起头看我,我是这场签售活动唯一的捧场者,他笑得很谦卑,眼里流露出一份深深的寂寞。
  冬天我参加一个地方协会的小活动,在演唱会上我遇到一个男高音演唱家,当年他在国外曾凭着一曲《斗牛士》而名震欧美,并多次与歌剧之王帕瓦罗蒂同台献艺,回国后他的艺术价值并不能被普通大众所理解,他慢慢失去了大型舞台表演的机会,我看到他在小剧场用长篇搞笑片段讨好观众,我看到他手持金话筒沉浸在歌舞院大舞台放声歌唱的快意,但得到的却只有零零落落的掌声,这个被边缘化的艺术家让我生出一丝伤感。他们独自站在少有人问津的地域,价值不被理解,没有知己同行,自带着无法消解的孤独。
  在大都市,人与人之间的防备心更重了,每个人都边缘化了别人,很少有人主动与你交换对世界的理解和看法,因为人们设置了高墙和防线。我曾特別着迷于某个作家的小说,沉溺于他的作品和文字,后来某天我遇到了他,我很开心,很天真地去和他搭讪,我像一个追星族一样两眼熠熠发光,但他很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候,他很客气地与我拉开了距离,很客气地划清陌生人与陌生人的界限。我知道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心生幻想,因为在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不可能有高山流水的知己情谊,我不可能闻听到汪伦送李白的踏歌声了。
  我在异乡街头曾一次次迷路,我在地铁里感受到零存在,我心灵的微动只换来一次客套的拒绝,我守着孤岛学会安静度日,我用手机自拍代替在人群前的欢笑,我承受并适应了一个边缘人的落寞,我敢大胆对亚历山大说“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但实际是,我面前并没有亚历山大,与我的对话者,是一座真正的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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