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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节期间来爱丁堡来得太多了。老城内多处哥特式塔尖的巍峨慑人,在最初几次的新鲜感之后,逐渐在拥挤的人群、堵塞的交通中被冲淡。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仍然不断回来。
每次,在这里住下一小段时间,在同时进行的国际艺术节、边缘艺术节、国际图书节的庞杂节目单里选择自己最想看的活动,精心仔细地塞满每一个日夜。在爱丁堡的日子,就像将日常按下了暂停键的另一个平行宇宙。数不过来的节目和演出,凝固成一个个浓缩了热烈情感与人类精神的空间。
这次选看的第一场戏是伦敦名演员斯蒂芬·弗莱的《希腊神话三部曲》。到场后才了解,弗莱对希腊神话从小有情结,先出版了一套书 《希腊神话三部曲》,再以一己之力自编自演了同名舞台独角戏。“三部曲”分三场演,每一场两小时,就是一张皮沙发、一个人,他时而躺,时而坐,时而站。但身为老戏骨的弗莱,在声音与肢体上都少不了边演边加料,引起此起彼落的笑声。看了一会儿,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说书嘛!我意识到作为“西方文化摇篮”的希腊神话的流传度,其实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广。要不是弗莱的名气,这样题材的演出也未必能在剧场橱窗上占据一张巨型海报的位置。
除了国际艺术节,每年我也会到爱丁堡国际图书节看几场活动。
图书节每年都在西区乔治大街尽头的夏洛特广场上举办。这个以乔治三世之女命名的小广场是附近居民的私人花园,平日不对公众开放,只在8月的三个星期搭上帐篷,充当图书节的临时会场。开放时,这里也成了人们来晒太阳、读报休闲的绿洲。
今年我来这里看了一场苏格兰作曲家詹姆斯·麦克米兰的活动。麦克米兰被英国评论界视为“苏格兰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作曲家”,不久前刚出了自传。即便如此,国际图书节的主会场聚焦一位本地的古典音乐家,在我的经验中仍属罕见。苏格兰的古典音乐发展历来不算受人瞩目,如今世界上坚持写交响曲、又长期活跃在舞台上的人已屈指可数,而麦克米兰刚写下了他的第五部交响曲。能坐五六百人的帐篷内坐得满满的,让我觉得苏格兰文艺界拧成了一股劲。
席间大部分是麦克米兰关于音乐生涯与自传的分享。对于“古典音乐是精英阶层的娱乐”这个热议命题,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否定。出身于苏格兰西部乡村的他提到,自己的祖父是名矿工,但对古典音乐无比热爱。他还提到一个有意思的事实:从前英国的管弦乐队中,铜管乐手全都来自英格兰北方的工人阶级家庭。
我还看了一场中国旅英作家薛欣然与英国学者蓝诗玲(Julia Lovell)的对谈。薛欣然十多年前凭借纪实文学《中国好女人》在西方成名,这本书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出版。最近她在英国出版了第八本书 《承诺》,讲述一个中国家庭几代人之间的故事。剑桥大学的中国学者蓝诗玲则刚出版了新书《毛泽东主义的全球化》。两人各自以宏观与微观、一中一西的视角,讲述自己的创作思路。这场活动名为“了解中国”,整个帐篷都塞满了人。
这两位显然已相识多年,观点不一致,恰好有碰撞。薛欣然以“天气与奶酪”比喻中国文化的多元与复杂,反驳西方人对中国话题惯常的简单化结论。
从起风了的夏洛特小广场里出来,继续赶往下一场:边缘艺术节的演出。在特拉沃斯剧场的地窖,一出超现实黑色幽默戏剧将我们带回到1989年的北爱尔兰。
走出制造出魔幻与荒诞感的剧场,给自己灌下一杯浓缩咖啡,已记不起这是当天的第几杯了。
一场接一场的观演,是体力活也是脑力活。无论是喜欢读诗、有点矫情有点浪漫的西装雅痞音乐人贾维斯·科克,还是一部讲述30年前北爱尔兰困境的超现实黑色幽默剧中的“疯癫姐妹花”,都在角色中纵情解放个性。某种程度上,剧场里比生活更真实。
80岁的老艺术家伊恩·麦凯伦也来爱丁堡演了四场独角戏,而且是回到了1969年他第一次来时的大礼堂。麦凯伦最为人熟知的是在电影《魔戒》中饰演甘道夫。他在《魔戒》的主题音乐中出场,拿着一部厚厚的托尔金著作,诵演甘道夫掉下悬崖的一段催泪情节。演毕,他将书凑近脸庞低声说:“我拍戏前还没读过《魔戒》呢!”
随后这位老顽童摘下巫师帽,叹着气回忆,五十年前自己站在这同一个舞台上,因为亲吻男演员而遭到观众抗议。在当时同性恋仍是违法的英国,年轻的麦凯伦怕毁了事业,不敢与男友“出柜”。
看麦凯伦的独角戏时,我突然明白了是什么驱使我不断回到爱丁堡:这一切全都是对我们张开双臂、毫无保留的真切表达。在这位公认的英国文化偶像身上,我看到了1947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创办时的初衷:为人类精神之绽放提供一处平台。
每天看完艺术节活动,回到位于爱丁堡港口利斯的住处。利斯在历史上一直是自治市,遍布码头与海港,上世纪20年代才被并入了爱丁堡。三四十年前,这里还是贫民窟,《猜火车》的作者厄尔文·威尔士就在利斯长大,书中故事的背景就在这个地区。但今天的利斯已是焕然一新的海港城,精品酒店与公寓成为新贵,优质餐厅逐渐兴起,成为一个潮流觅食根据地。
在利斯,我们住在一条名叫Fingal的轮船上。Fingal号曾是专门用来运载灯塔到苏格兰各地海港的,如今每一间船舱都以苏格兰的一座灯塔命名,以致敬历史。苏格兰的格子花呢设计师阿拉敏塔·坎普贝尔专门设计了以灯塔为主题的床旗,纯白线条象征灯塔,横亘的深绿色夹杂宽窄不一的棗红与黄色,寓意灯塔与大海的相遇。房间的舷窗还是原来的模样,但不再能打开。1930年代的艺术风格装饰,令人想起旧时代船在大海上航行的样子。
走到甲板躺下,人来人往的艺术节不过10分钟车程,入夜后爱丁堡城堡上空的烟火一声不闻。星空明亮,恍如置身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