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质的形象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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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戴望舒、何其芳等现代诗派的抒情诗人相比,卞之琳是倾向于知性诗歌创造的。在诗集《雕虫纪历》的自序中,他坦承情感不能自已,“总倾向于克制,仿佛刻意要做‘冷血动物’”的确,他诗中所传达的不是单纯的个人情感或时代情绪,而是一种浸润着智慧与思想的人生经验,一种对宇宙、人生、命运等问题的知性看法。创作于1935年的名篇《寂寞》就是卞之琳诗歌风格的缩影。
  
  1 人类寂寞的睿智探寻
   人的寂寞有多种形态,儿时孤单没有玩伴是寂寞,少年怀春锦书难托是寂寞,青年迷茫独守理想是寂寞,中年劳碌疲于奔命是寂寞,老年孤寡无人问津是寂寞……这些是平常人的寂寞。诗人所写的寂寞是怎样的呢?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首句信手拈来,引领全诗。“乡下小孩子”是天真烂漫的化身,他尚未接触人生的苦难与艰辛,不懂得寂寞的悲哀,所以即便有寂寞也是无知的寂寞、快乐的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就能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由于那时的寂寞多源于对新鲜世界的好奇与渴望,寂寞也因之轻松。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乡下小孩子”来到城里操劳,繁重而无休止的工作、忙碌让他趋于麻木,在机械化的都市文明中渐渐迷失了童年自然、快乐的自我。“他买了一个夜明表”,提醒自己时间的转动,目的是驱赶寂寞更好地奔波;可时间的紧迫让他无暇再去体味寂寞的痛苦,夜明表滴滴答答的转动声代替了蝈蝈的鸣叫,使他愈加寂寞,此时的寂寞已是麻木的寂寞、更痛苦的寂寞。诗的第二节写道“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童真的心还不能理解死亡的痛苦和恐怖,坟墓对于孩子来说并无任何超越客观实在的深层含义,人生的终结仅仅是一个未听过的遥远传说。这里用“羡艳”来描绘孩子的童趣,煞是幽默,意喻他感受不到坟墓中死者的寂寞,只知道繁茂的墓草是“蝈蝈”自由嬉戏的天地,是令人羡慕的乐园。诗的最后两旬“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可谓惊人之笔,当生命走到尽头,忙碌的生活连同麻木的寂寞都不复存在,“夜明表”和它所象征的时间却没有随生命的终止而停歇,永恒的寂寞成了“乡下小孩子”最终的存在方式,至此诗的空间里已溢满人生的悲哀。
  可见,“寂寞”是贯穿“乡下小孩子”一生的情绪基调,这种寂寞固然源于现代社会对美好人性的扼杀,又是亘古不变的生命悲歌的延续。诗中少有主体情感的直接介入,对童年的天然乐趣以及对工业文明的价值,也没有明确的评价倾向;但只要理清诗的整体情思脉络,就不难发现它对寂寞的独特思考:人生乃是一段寂寞的旅程,寂寞和生命永远同在,难遣难排。并且在对“乡下小孩子”的寂寞的观照背后,隐藏着诗人自身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觉醒者的寂寞”体验。寂寞并不可怕,有理想者才会有寂寞,寂寞有时是使人走向深邃的契机,不懂寂寞的人自然领会不到人生哀痛的真正价值。正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一样,人生若无寂寞造访,就不会有精辟、独到的思想,卞之琳若无思考的寂寞,也写不出充满人生睿智的隽美诗章。在这一点上。卞之琳的《寂寞》与戴望舒的《寂寞》异曲同工,它们共同指向了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寂寞情绪。但二者的感悟格调却各怀千秋,若说戴望舒的《寂寞》是情种的寂寞,卞之琳的《寂寞》则是智者的寂寞,前者采用移情的方式化万物于寂寞,营造了浓郁的情绪氛围,相对易于体悟,而后者对人类寂寞命题的探寻则比较内敛隐蔽,其谜底需有一定的生命与审美体验积累才能体会到。
  
  2 相对意识
  
  《寂寞》之所以具有高度哲学思辨的蕴藉,与诗人在诗中呈示的“相对”意识是分不开的。说到相对意识,很多读者自然会想起诗人另一首流传甚广的小诗《断章》。
  善于静观默察的个性气质,艾略特、里尔克等象征主义诗人的艺术滋养,和爱因斯坦相对论观念影响等因素的聚合,使卞之琳一度对生与死、动与静、绝对与相对、偶然与必然、有限与无限、时间与空间等相对命题十分感兴趣,并经常以其做支撑建构诗意空间。《断章》即是昭示相对观念的佳作,达成了自然美与哲思美的统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风景”时,“你”是主体,而当“看风景的人”介入后,“你”又成了“风景”的中心,成了被欣赏的客体。“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意蕴就更为高远。“你”本是欣赏窗边月色的主体,“明月”为晚景铺上了唯美的底色,而后空间一转,原本是主体的“你”成了别人梦中的装饰,“别人”又变客体为欣赏的主体。也就是说,《断章》物我融汇的写意画面里,寄寓着诗人奇妙的感悟: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是孤立的,它们无不彼此关联,相对而存在。这种相对、平衡思想的渗入,使诗增加了理性思考的冲击力,在小景物中蛰伏着大哲学。
  那么《寂寞》如何呢?它借助平淡的意象组织画面,形象地阐释了诗人对自然与人之关系的理解。诗中的意象带有强烈的相对意味,孩子与大人、乡下与城里、蝈蝈与夜明表以及生与死,都是互为依存的,两组相对意象实质上是两种生存方式的比照、互衬,诗人尽管不置褒贬之词,却在意象的相互对立的书写中,传达出了人生寂寞的悲哀。“乡下小孩子”依旧,但寂寞已变得麻木不仁,是时间与环境改变了生存的样态,直到生命终结,代表时间的“夜明表”还在寂寞地转动。无数的后来者也正如三小时前辞世的“乡下小孩子”一样,排着队继续这寂寞的人生。不但意象是相对的,诗的每节情绪基调也是相对的,第一节既写生的快乐也写生的无奈,第二节既写死的安静也写死的孤独;而上节对生的描写与下节对死的阐释,又构成了极具张力的对比结构。至于寂寞的情愫,则贯穿文本始终,“乡下小孩子”一生都在躲避寂寞,但至死也没摆脱寂寞,这悲剧性的人生,令人无法不陷入凝重的沉思。如果说《断章》主要从空间角度揭示共时性的事物的相对内涵,那么《寂寞》则侧重从时间角度展现有关人生的历时性的相对题旨,它们一同完成了诗人对人生和宇宙的终极追问和探索。
  
  3 客观化与诗性叙事
   客观化的意象表现和“事态”抒情的方法结合是《寂寞》的突出艺术特色之一。诗人不愿张扬的冷静性情,使他在创作中很少直抒胸臆,而是尽量做与自我意识保持距离的“冷血动物”。他接受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客观联系物”理论的启迪,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人抒情、借事抒情,致力于情感的间接、客观化的表现。《寂寞》表现的是内在视镜,但它不去写寂寞情思的具体涌动,而是继承“物态化”传统,以“蝈蝈”“夜明表”“墓草”“乐园”等为情思对应物,通过一系列颇具象征意义的意象流转、演进与呼应,婉转地表达对寂寞的深切体悟,从而扼制了个人化的激情进发,使寂寞这一抽象概念获得了具体、形象的客观化依托,含蓄蕴藉,实现了感性与 理性的平衡,情、知、象三位一体的融合。乡土意象“蝈蝈”与都市意象“夜明表”代表着乡下孩子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它们的相对而出,包含着诗人对寂寞的感悟, “蝈蝈”以墓草为家园,在尽情欢唱、舞蹈之后,最终只能归于墓草,即是人生悲剧性的明确暗示;“墓草”与“家园”相携而来,正印证了人生寂寞的必然。 在某种程度上,《寂寞》还可视为一个带有些许情节的小故事。“乡下小孩子”为驱赶寂寞,先是在枕边养蝈蝈,而后到城里又买了只夜明表,他死后三小时表还在不停地响动。诗中的时间、人物、地点、事件、情节因素,似乎赋予了诗歌一种外观上的叙事性文学特点,但“寂寞”的情绪穿透保证了它的叙事仍然是诗性叙事,它的本质仍然是诗,它只是向叙事文学合理扩展,拓宽自身的抒情空间和情绪含量。事态抒情的“过程”动感,与意象艺术固有的凝定感、流动性相合,使诗疏淡有致、动静相宜。以“乡下小孩子怕寂寞”人笔,安静从容,以“枕头边养一只蝈蝈”相继,则生动有趣;结尾处“如今他死了三小时”极尽寂寥之意。“夜明表还不曾休止”,以动衬静,在动与静、行与止的对比中,更突显出落寞孤独的人生底色。
  《寂寞》的简洁和俗白可谓别具一格。卞之琳的诗经常在有限的空间里寻找丰富的诗意,有“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的美誉。《断章》寥寥四句,却既巧观奇妙的爱情,又曲现人生本我乃他我装饰的悲哀,还妙传相对、平衡的观念,其凝练自不待言;《寂寞》也诗意密集,以一当十,以少胜多,短短八行就勾勒出漫长的生命旅程和精神况味,气韵丰盈,言有尽而意无穷,它对寂寞与人生深层关系的挖掘,在涵括力和凝练度上丝毫不弱于古典绝句。至于《寂寞》大巧若拙的俗白语言特点就更为显豁, “寂寞”本是诸多文人看好的“庄重”命题,如果配以箫声、细雨等意象该是十分恰当的;可是到了卞之琳的笔下,却偏偏借助乡间再平凡不过的琐屑之物“蝈蝈”和最乏诗意的“夜明表”来表现,就足以看出诗人对古典诗美传统和新月诗派、象征诗派优雅情调的对抗,只开篇一句“乡下小孩子怕寂寞”,那普通的意象和朴素的词汇就暗合了人生自始至终自然、平淡的内在本质,并在“蝈蝈”“夜明表”等俗物的渐次流动中,测试出了生命的本质及与死亡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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