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言,承续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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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氏过云楼大名在外,藏书藏画藏古籍,一部书拍卖过两亿元(宋版《锦绣万花谷》),纷纷争争一阵,热闹非凡,但更多的还只是热闹。对于过云楼自身的文化,或许不少人着眼点还在于那些天价的书画、古籍。因为整理《过云楼旧影录》一书,我发现,那些藏身于过眼云烟之幕后的主人命运,同样值得我们作一些必要的了解和认知,相比较那些扬名在外的藏品,他们是隐秘的,是被屏蔽的,近读文徵明和其师沈周的《落花诗》,思维一下子跳跃到了过云楼主人顾文彬的“落花诗”,相隔三百八十年,他们之间会有着怎样的联系?
  一、沈周《落花诗》渊源浅探
  “吴门四家”之一的沈周,一生布衣,相较唐寅、文徵明、祝枝山、仇英等人,就算是在近现代他的名声也属于低调的,但是在“圈内”,沈周的威望最高,文徵明、唐寅均尊其为师。沈周诗书画俱佳,传世的作品无数,其中一种《落花诗》,因为得到了文徵明、唐寅、徐祯卿、吕秉之等名家的和诗,颇为著名。每次得到接和后,沈周又会再续,一时传为风尚。
  沈周写作《落花诗》的原因,后人记载多有一个指向:丧子。说他老年丧子,悲从中来,有感而发,吟诗抒情。文徵明的书法碑刻拓片有一件《文徵明小楷落花诗十首》(现藏于苏州碑刻博物馆),这块拓片记载:“《落花诗册》生成于公元十五世纪末,起因是明四家之一的沈周,因老年丧子赋得《落花诗》十首以寄托哀思,吴中士人皆有唱和。一时吟咏落花,数量之多,非他人可比,令吴门诗坛热闹非常,引人瞩目。”
  果真如此吗?我查了下《沈周年谱》(陈正宏著,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找到了众指的一个时间点“弘治十五年壬戌年”(1502)。这年三月,七十六岁的沈周寓居西山(苏州太湖洞庭西山)僧楼,时雨初霁,见云山吞吐,若有房山笔意,遂泼墨而为,作《雨霁图》,题诗:
  青山出气却成云,漠漠云山两不分。
  试待云开山出色,芙蓉洗眼照秋瞳。
  暮春时曾有官人邀请沈周入幕为事,沈周以母老恳辞。此后一直到立秋时,有侄辈前来求取山水卷,沈周绘之题上旧诗,其中提到“老妻亦化去。余虽存残喘,乃且暮人耳”。“八月十七日,沈周的儿子云鸿病故。远近来吊者千人。启南晚年失子,持家无人,意甚悲怅。”但这一年沈周并无《落花诗》呈现,倒记载着沈周的《理诗草》,悲悲戚戚:
  佚老余生愿,失子末路悲。不幸衰飒年,数畸遭祸奇。独存朽无倚,如木去旁枝。剩此破门户,力惫叹叵持。屑屑衣食计,一一费心思。思深气血耗……所苦不敢诉,常畏老母知。小孙蠢不学,次儿诞而痴。后事不足观,百忧无一怡……儿在曾裒葺,今纸著泪糜。抱患天地间,空言亦奚为?
  这些诗显然不是后世流传的《落花诗》,这一年沈周并无《落花诗》可寻。于是我按此书往前一年去寻,果然在弘治十四年(1501)发现了记载:“三月下旬,书《落花诗》三十首于东禅寺。”据地方志记载,苏州东禅寺建于三国初期的孙权时代,是苏州古城中建造最早的寺院之一,后毁于近代,现址为相门狮子口附近。其中提到“启南以《落花》为题之诗”,且为“七言律”,与后来流传的相符合。只是不见详录,遍查不着。
  难道沈周的《落花诗》与祭儿无关?于是我又开始往次一年寻找。弘治十六年(1503),春,友人来访,沈周与其乘船往西山去,途中忽忆起家中牡丹花开放了,正好要绘图填词,有“闷闷家中无意味”之句。“十一月二十日,葬已故长子云鸿于益字乡,请文徵明为之志墓”。紧接着就记载了“绘《落花图》,书《落花诗》一卷”。
  到了弘治十七年(1504)春,七十八岁的沈周又赋《落花诗》十首以示文徵明,徵明持之转以示徐祯卿、吕秉之,三人有和诗。沈周颇喜,又反和之。自后反复有和。文徵明自此有《和答石田先生〈落花〉十首》,徐祯卿也有《同徵明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启南又作《再答徵明、昌谷见和〈落花〉之作》,各人十首。吕秉之则和十首诗作于沈周《再答》之后。文徵明作跋:“弘治甲子之春,石田先生赋《落花》之诗十篇,首以示璧。”从中可以发现,文徵明等人所附和沈周《落花诗》是在弘治十七年,这一年正是“甲子年”,文徵明的序写于这一年的十月,沈周的诗写于开春之际。此说与所流传祭儿伤感而作《落花诗》倒为相符。而在儿子去世前一年的《落花诗》并未引起众人应和,或许是未有老年丧子的“悲氛”,亦或记载有误。
  沈周诗书画俱佳,诗文自不待言,再加上丧子之痛,更是引起其他文士的情感共鸣,慨然和之。沈周之所以一而再地续和,实在是性格使然,儿子去世后,他的祭诗时有表露“吾性无妄好,执善信不疑”;再就是沈周的孤独,失去了儿子后的孤独感。他在当年九月十五日,绘《野菊图》并题诗,寄其孤芳自赏之怀:“墙根野菊自烂漫,新黄琐碎无人怜。幽芳不扬报隐德,僻地萧条宜养贤。聊因杯酒少慰藉,三嗅三叹秋风前……”
  二、石田老人倚儿何所为?
  正统九年(1444),沈周十八岁,娶常熟一位隐士之女陈慧庄为妻。陈氏出身书香门第,家境较好,为人贤良,深为沈周钟爱。沈周说:“吾之妻,吾良友也。”陈氏于归沈家后,侍奉沈周祖母起居生活,还为她诵读佛经,教她背诵,又侍奉沈家舅姑长辈,很是孝顺,人称“贤妇”。婚后,沈周还不时与妻回常熟娘家,拜见岳父大人,交往当地名士。
  但是陈氏过门六年仍不能生育。为此,陈氏在正统十四年(1449)为沈周纳妾,次年生子沈云鸿,过继给正室陈氏。沈云鸿生于景泰元年(1450),虽属庶出,仍受陈氏疼爱,尽心栽培。后来妾又生长女,在出嫁时,陈氏“尽出奁具以与之”,嫁妆很是丰厚。沈周戏言说,难道不要留点底子给你的女儿吗?陈氏回复说,你怎么还要分你我?
  陈氏卒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冬,时沈周六十岁,他凄然作诗《悼内》两首:
  结缡四十二星霜,贫贱来归贫贱亡。
  只剩辛勤在麻台,尽知惭愧累糟糠。
  骎骎马齿偕谁老,耿耿鳏睛觉夜长。
  浅土不安缘借殡,青山愁绝几时藏。   欣慰的是儿子云鸿一天天长大,此时已能独当一面。
  平时生活中,沈周很是注重对云鸿的教导,成化九年(1473)春,四十七岁的沈周题《古木群鸟图》,戒其以孝悌力田为本:“群鸟小笔聊耳而,岂是贻谋为儿子,汝今装袭也自好,况多题辞大夫士。我家孝悌仍力田,自此相传逾百年。门前大树已合抱,今有此鸟巢其颠。人云鸟来不宜得,他家岂无树千尺。北平乃见猫相乳,江州亦闻犬相食。我惭何有与鸟乎,我自我兮鸟自鸟。汝当力行为己事,毋但区区重画图。”云鸿理解父亲苦心,把此卷当作宝贝珍藏着,精心装裱,后来又有士大夫多人题词之上。
  众所周知,沈周除了诗书画俱佳外,对书画鉴定也很精到,甚而成为当时书画鉴藏家群体的核心人物。沈云鸿在这方面似乎更有天分,文徵明称他“特好古遗器物书画,遇名品,摩拊谛玩,喜见颜色,往往倾囊购之”,且云鸿“长于考订”、“图史之癖,寻核鳤校,不废而益勤”。他对古器物、书画“寻核岁月,甄品精驳,又历历咸有依据”,当时“江以南论赏鉴家,盖莫不推之也”。
  当然,也有人考证发现,沈云鸿有造假沈周画作的嫌疑。据徐邦达先生考证,造假人有王涞、沈周子沈云鸿,“但此两人的真迹未见,故无法分辨作伪者是谁”。
  不过,更多的史料显示,沈云鸿从成年后就开始接手打理父亲的作品和家藏古物,管理有序,行事谨慎,从未有过闪失,“对客,手自展列,不欲一示非其人”。在牵涉到父亲的作品时,亲力亲为,确保他人没有作伪空子可钻。
  有人说,沈氏一门的收藏以家庭方式传承五代,绵延近一百五十年,是收藏史上的奇迹,堪称典范。
  沈云鸿的妻子为徐有贞的侄孙女,徐有贞为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是祝允明(枝山)外祖父。徐安心书法,常组织名士雅集,相信沈云鸿一定从中受益不少。
  沈云鸿为人很孝,“君病且死,犹强食欲,力起居,以慰其亲,而迄于绝”。在他重病的时候,仍然装作很强壮的样子。这恐怕也是沈周非常悲痛的原因之一。
  沈周很早时就接过了家庭的重担,一个失去丈夫的妹妹也寄住在他家,虽说开始时家境尚可,但沈周毕竟不善于营生,他本身亦多忧虑天下,性多慷慨,更多的心情和精神都放在了绘画上。三十多岁时,他家筑有竹居,营造一种类似隐逸的居所环境,希望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绘画上去。但整个大家庭的重担仍在他身上,从他那个时期的诗词可见郁闷心情一二。直到长子云鸿成人后,开始帮着父亲承担家庭的重务,沈周方才逐渐从家庭琐务中解脱出来,不断地出游、采风、会友和参加雅集。
  在这期间,父亲、老妻等亲人接连病故,让沈周觉得人生无常,悲痛加无奈,家庭也随之逐渐不堪。在他七十三岁时,长子云鸿又先他而逝,这个家庭的重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次儿、孙子或蠢或痴,自己“力惫削瘦,耳聩目眵”,连生病也不敢说,唯恐九十多岁的老母担心。在儿子死后归于沈氏家祠后,沈周又作诗悼念,中有“以汝附祖食,幽魂安可知”。
  沈云鸿落葬时,沈周特请文徵明作墓铭,文称:“……君长余二十年,而修世讲特厚,相知为深,故其葬也,余不得不铭,而石田先生实又命之。”
  三、落花无言,和诗有仪
  沈周一生作诗无数,《落花诗》传唱率为之最,实为事出有因。沈周的为人忠厚善良,启功先生在论及沈周的《落花诗》时提及,沈周遇到别人拿来冒他名的伪作,并不戳破,宁肯当面题字,使得穷朋友多卖几个钱,可以维持生活。沈周一生布衣,有一次他入幕为事碰上赈灾,结果把妻子的首饰都当掉赔进去了。
  人品至上,艺术上乘,又是在特殊时期作出了《落花诗》,要想不引起别人的共鸣,可能很难。
  随机读读沈周的《落花诗》:
  富逞秾华满树春,香飘落瓣树还贫;
  红芳既蜕仙成道,绿叶初阴子养仁
  偶补燕巢泥荐宠,别修蜂蜜水资神;
  年年为尔添惆怅,独是蛾眉未嫁人
  从诗中可见晚明时期的精致和细腻,落花,时光,过去不复来,往事不堪,死生无常,无奈,惆怅,飘零。在崇尚至简的今天,这种诗略显繁琐、琐屑,过于细致。但细品沈周诗中的文字,每一句都有自己的意蕴和含义,反倒能读出点宋人是词韵。沈周作诗,和他的为人一样认真,但过于认真,导致他的诗文不够开放、阔气。诗性如人性,沈周的诗中总是掺杂着自己的家境跌落、心情起伏,以及对现状的遗憾,对精神世界的完美渴望。相对于其他人的和诗,他的诗颇显黯然。
  如徐祯卿和答之诗:
  不须惆怅绿枝稠,毕竟繁华有断头;
  夜雨一庭争怨惜,夕阳半树少淹留。
  佳人踏处亏鞋薄,燕子衔来别院幽;
  满目春光今已老,可能更管镜中愁。
  沈周的《落花诗》写成后,首先给文徵明看,文读后,有和诗,诗中颇有画面感,一片清丽,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一如他的小楷抄写,轻轻俏俏:
  扑面飞帘漫有情,细香歌扇鄣盈盈;
  红吹乾雪风千点,彩散朝云雨满城
  春水渡江桃叶暗,茶烟围榻鬓丝轻;
  从前莫恨飘零事,青子梢头取次成
  文徵明读后与好友徐祯卿分别和诗。当年,文徵明外出至南京,拜见时任太常卿的吕秉之,吕听说此事后,欣然和诗十首,其一为:
  醉拍金樽饯众芳,东风无力更斜阳;
  溪鱼跳浪惊多食,山鸟收声似暗伤
  皱却面皮同我老,笑它行色为谁忙;
  停针关意闺中妇,独负年华过一场
  可见吕秉之的和诗更为轻松、俏皮,有一种把玩人生的乐观,更有对沈周劝慰的意欲所在。难怪沈周接和诗后很高兴,一再和之。
  在这些才子和诗中,唯有唐寅的和诗显得凄楚: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沈云鸿去世那年,唐寅三十三岁,他远游归来,做了一件事:刻印。他说:“大丈夫虽不成名,当要慷慨,何乃效楚囚?”印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众所周知,唐寅此前接连遭遇妹妹、妻子、母亲早逝的变故后,在他三十岁那年,又在科举考场上遭遇了人生最痛的一个打击:科场舞弊案。被判入狱,后释放,贬为吏役,唐寅不从,归苏后,以“六如居士”自居。次年又与继室反目,从此日渐颓伤,放浪形骸。
  由查询唐寅《落花诗》查到早在科场案前一年,唐寅就曾与沈周、徐祯卿等人追和倪云林《江南春》,其词下半阕云:“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酒青衫湿。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鸟没天凝碧。铸鼎铭钟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浮生聚散似浮萍,何须日夜苦蝇营。”此词与文徵明词合刻于顾氏苏州怡园,据说过云楼主人顾文彬得到真迹,依据摹刻。顺着这个思路去寻找,我发现,在顾文彬收藏的诸多明四家作品中,就有文徵明的手抄《落花诗》。
  四、旧曲重闻,父子承续
  根据启功先生的考订,沈周的《落花诗》一时风行,多人应和,除了沈周、唐寅的自写本外,文徵明以小楷抄录本流传最多,文氏写本,不仅写了自己的和作,还连带着写了沈、徐、吕氏的诗。启功还以香港收藏家刘均量先生的藏品为例,说此卷《落花诗》为真迹,楷法精工,署名无讹。他以为,文徵明原名应为“文壁”,而非流传的“文璧”。由此一直考证到顾文彬的收藏,说顾文彬在请人镌刻《落花诗》时,落款皆为“文璧”,颇感奇怪。
  文徵明的楷书是为一个时代内髓的映照,王世贞曾评价:“待诏小楷师二王,精工之甚,少年草师怀素,行笔仿苏、黄、米及《集王书圣教序》。晚岁取《集王书圣教序》损益之,加以苍老,遂自成一家。”观察文徵明所抄《落花诗》,下笔劲健,秀整有力,又不失温纯精度,有锋芒,也有古淡。文徵明在抄写这些诗句时曾有题跋,说:
  ……而先生(沈周)之篇累三十皆不更宿而成,成益易而语益工。其为篇益富而不穷益奇。窃思昔人以是诗称者,唯二宋兄弟,然皆一篇而止。固亦未有如先生今日之盛者。或谓古人于诗,半联数语,足以传世。而先生为是,不已烦乎?仰有所托而取以自况也?
  有感而发,文字传或不传,在于缘分,也在于流传的价值所在。沈周及晚明才子的《落花诗》从明流传到清,到民国,又到了今天,与作者、诗文以及文徵明的书法都有些关系。而顾文彬的承续,或许更有着别样的意义。
  过云楼富收藏自晚清名扬,曾有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过云楼后人顾笃璜先生曾对我说,他反对这些藏品上拍卖台,很多东西不是价钱能衡量的。过云楼的藏品遍布北京、上海、江苏等地博物馆,有的还成为了镇馆之宝,文化价值自不待言。
  纵览过云楼及怡园建造过程,以及顾氏收藏筛检“经营”过程,更是感到难能可贵。顾文彬,号子山,又号艮庵,道光时进士,曾在太平天国时期介入平叛,请建淮军入江南,后受到李鸿章的垂青,有说曾入其幕,顾笃璜先生以为是误传。但顾文彬后受拔用,并任“肥缺”补浙江宁绍台道,管辖海关、盐务,也是事实,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开始策划建造过云楼。
  顾文彬精于收藏得益于家教,父亲顾大澜言传身教,常拿出自家精藏,组织书画鉴赏活动。因此顾文彬建楼纳藏有“今此过云楼之藏,前有以娱吾亲,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孙之学”。顾文彬有三子,三子顾承尤为有心好学,对书画有所领悟,深得父亲喜欢。在建造过云楼时,顾文彬仍在浙江位上,全权交付顾承监工。但其间曾召三子前来交代诸多细节,就连房子的地基要用铁杵捣遍、下水道预留以及建房黄道吉日的细节都不放过。
  建房过程中,顾承曾多次前往其他拆迁地寻找旧屋构件,装点新楼,头顶烈日,来回奔走,病好病坏,时时复发。工地上最多时工人达到上百人,顾承要监工,要管理书画,还要照顾家庭生活,很难兼顾。为此,顾文彬安排手下几人前去帮忙,并嘱几个孙辈尽力帮辅。过云楼起来后,总办赵松坡一病不起,不久谢世。顾文彬早早嘱托全力救治,并全权负责赵家后人一切费用。过云楼初见规模后,顾文彬与顾承有心再建怡园,一来继续使用过剩的山石,二来有个修身养性的地方。怡园尚在建中,顾承即病发严重,肝气发作,吐血不止。但他仍带病坚持,顾文彬为之心疼,多次致信要他休息。顾承深知工程一旦起来就不能停下,否则前功尽弃,且花销巨大,账本就有九本。
  总办去世,顾承责无旁贷,亲力亲为。顾文彬急忙赶回,归家之前也是急劳交织,吐血不止。从一八七四年到一八八二年,过云楼与怡园陆续建成,前后用了九年时间,先后经历了两位皇帝。
  顾文彬除了富收藏外,还善词学,通琴艺,有诗词著述流传至今,其收藏苏东坡居士用琴,藏于怡园,后引起“怡园琴社”风气。平时生活中,顾文彬更喜欢与顾承交流收藏心得,并带着三子遍访名师,学习书画,深得名家喜爱,称之为“小友”。早在咸丰十一年,太平军占领江南,顾家人逃难无锡,顾文彬则带着顾承避难在湖北新堤,有一天顾文彬接信知,长子、次子及妻子先后病故,父子俩身在异乡,抱头痛哭。自此,顾文彬更是倾心教授三子才艺。
  顾承有鉴定天赋,“别有神悟,物之真伪,一见即决,百不失一”。到了光绪年间,四十壮年的顾承论鉴定,已经与吴云、陈寿卿等名家并列,日本藏家冈田篁到访过云楼,与顾承相谈甚欢。顾承的早成,还得益于顾文彬的放手,每次顾承发现了好东西,就会及时谈妥价钱,进入交易。有一次他要收购禇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以高价谈得,但未进入交易,他不断督促父亲多出些钱拿下来,因为此件同时以他人介入,恐怕要哄抢抬价。顾文彬总是不吝价钱,及时出手。有时候,顾家也会处理一些存疑作品,有一次,顾文彬致信顾承:“文衡山秋林闲眺卷我以为真,汝以为伪,如汝看错,则亦错卖矣。”可见父对子信。有人根据顾承存世的《过云楼初笔·再笔》推断,顾承所过目名家书画逾千幅之巨。他可谓是过云楼收藏的集大成者。而且在培养后代、承续藏品方面,做了很多基础工作。他的儿子各有建树,中以书画名家顾麟士为著,一脉相承。   顾承对父亲收藏事业最大的辅助还有一项,顾文彬著《过云楼书画记》,十卷书写,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由于这些书画皆为父子商量购买集藏,校对工作就交给了顾承,尽心尽力,今人受益。
  在这本厚重的书画记结尾处,附有四十首诗作,形式如《落花诗》,作者是父亲顾文彬,所祭之人正是三子顾承。
  五、再续“落花”,霞晖渊映
  在《过云楼书画记》书类卷里,赫然记录着文徵明手抄《落花诗》卷,且记录了两次,其中记着:“今吾楼合此两美,政如铜台双影,深锁春风,又何僧庐蜡花之足美哉?”
  顾文彬集藏佳品,收到了两套文徵明的《落花诗》集,心情激动可想而知。后来顾文彬将过云楼所藏法书刻成《过云楼帖》,洋洋八大卷,其中就有这卷《落花诗》。顾文彬还特意在此卷后题跋:“落花诗沈石田首倡七律十首,文衡山与徐昌谷吕秉之皆和之……”看落款日期为光绪九年仲夏。
  这个日期让我想到了顾承的去世日期。顾文彬《哭三子承诗十四首》的结尾日期为“光绪八年壬午仲秋”。我向顾笃璜先生询问此事,说这些诗应该是写于顾承去世那年。以此类推,顾文彬在收到文徵明《落花诗》卷时一定会详加考证,以他家在苏州,身处吴门,且对文史的了解,肯定知道这些诗作的渊源。读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中画类首选沈周作品,一连记录有十四篇,评说详细,还对未收到的沈氏作品深表遗憾。笔者大胆推理,顾文彬应该知道沈周的儿子沈云鸿,孝顺、持家、爱收藏、精鉴定……这些特点无疑会让他想到自己的儿子顾承,他们身上的很多特点都相像。
  顾承去世时不到五十岁,算为四十九岁,顾文彬在三子病故七年后逝世。儿子猝然而去,让他难以自抑,挥笔写下了百首哭儿诗(今见40首),每首之后有注解时事,似是追忆儿子的一生:
  平生不抱誉儿癖,衰老偏吟哭子诗。
  一字吟成一滴泪,龙钟双袖少干时。
  (承初名廷烈,后改今名,字承之,号骏叔,又号乐全,浦夫人第三子也)
  顾承儿童时期即向名师学习书法,“爱画由来负夙根。”一时崭露头角,当时名家翁小海、范引泉、沈竹宾、程序伯诸君皆以画名,与晚辈顾承常有来往,“诸先生皆爱之,引为小友。”
  顾承少年时期即爱翰墨作品,“遇有小品,私出所蓄饼饵钱购之”。咸丰五年,顾文彬以知府发往湖北任职,考虑到父亲顾大澜年事已高,“留全家侍奉,以一子自随,一年为期,兄弟瓜代”。其间顾承常来相伴左右,成为顾文彬爱好收藏和打理琐事的好助手。
  当顾文彬丁忧携顾承回到苏州时,太平军已经占领苏州,“苏城失守,无家可归,父子唏嘘相对,日坐愁城”。
  父子俩又回到湖北避难,没多久,“忽得家书,惊悉全家避居无锡县属之朱埂。廷薰、廷熙暨亡室相继病故,父子相持大恸,几不欲生”。
  父子俩风餐露宿,一路回到上海避难,直到同治三年八月,全家迁回苏州铁瓶巷旧宅。
  家中百废待兴,里里外外,一切从头开始,全仗着顾承来回奔走料理。同治九年,顾文彬在亲友劝说下开始复出,最终入主宁波任宁绍台道,管理海关。其间与顾承来往书信及见面,大力充盈顾家收藏,并“遥控”指挥顾承建造过云楼、怡园。“愚公手采玉芙蓉,移作屏山翠几重。五岳陡然方寸起,不容星宿更罗胸。”“凭空结构此园林,世俗尘无一点侵。别写胸中丘壑趣,萧疏如画淡如琴。”顾承不只是精于书画,对建筑、造园、古琴、古钱币均有所研究,因此在多年的设计和施工时了然于胸,营造效果不时带来惊喜,“怡园之石几与狮子林、寒碧庄(注:留园)争胜”。
  顾文彬在浙江忙于政事,顾承在家里也是很忙,管理书画、收集古泉、祭扫祖坟、筹建祠堂、游览七十二峰、拜访古琴名师。在建造怡园时,“园中筑坡仙琴馆,藏公手制玉涧流泉琴,并图公像”,家中藏苏东坡古琴,成为顾承至爱。“筑屋藏琴宝大苏,峨冠博带像新摹。一僮手捧焦桐侍,窠臼全翻笠屐图。”“久将轻薄笑相如,别有琴心悟静虚。展到缥缃和泪读,各家诗画各家书。”顾承绘《悟到琴心》图册征诗,并著《坡仙琴馆随笔五编》《画余盦印谱》《钱谱》等。
  “图书藏弆过云楼,笔记编成付校雠。他日梓成见何及,空余卷尾姓名留。”顾文彬著《过云楼书画记》十卷,大量书画细节都有赖于顾承校勘,如今此书已成书画名著。“士衡铁笔妙通神,名迹双钩欲多真。一代过云楼集帖,隋珠和璧数家珍。”顾承择家藏名迹,聘请名家精摹刻石,成书《过云楼帖》八卷,成为习书人的参考。
  顾承对于过云楼收藏的贡献,对于苏州园林的补充,不可估量,只是他长年痼疾,精力不逮,“一生强半病中过,饭颗常年啖不多。直到长眠眠始稳,可怜梦已醒南柯”。
  顾文彬对儿子的爱好、生活习性可谓了如指掌。父子俩从战乱走到平生,再到共同吐血建造集藏宝楼,早已经超越了父子,而成为知己。遥想沈周与沈云鸿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晚明到晚清,江南士人传承的除了诗情外,还有世俗的亲情。仰望过云楼门额处的一块砖雕,上刻着“霞晖渊映”四个隶书大字。时间会让很多东西成为过眼云烟,但也会让很多东西更加闪耀和深远。
  本文部分引用出自顾家提供的顾文彬、顾承日记、书信、手稿,及顾鹤逸画论等,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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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八月七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发表了我的“签名本小考”系列新作《韩北屏:〈诗志〉》,文末引用诗人纪弦(即路易士)晚年所著回忆录中所说的《新诗》、《诗志》和《小雅》是“三十年代诗坛”的“三大诗刊”时,加了一个注释:《小雅》“一九三六年六月创刊于南京,吴奔星等编”。事实上《小雅》创刊于北平而非南京,我“北冠南戴”,以讹传讹了。不久,就在《博览群书》十月号上读到署名吴心海的《〈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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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的《顾颉刚日记》,刚到手时曾匆匆翻过一遍,二○○七年十月在大阪关西大学遇见专程去接受名誉博士称号的余英时先生,他送我一册刚刚出版的《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看过之后,对顾颉刚的这部日记更有了浓厚兴趣。去年夏初,要在芝加哥大学的workshop上讲“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学”,自不免又要涉及这个古史辨领袖,便从哈佛燕京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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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以韩国现代史上每个历史转换期的代表性“事件”为关键词,按照月份来解读整个韩国现代史的发展,是一部在“昨天”和“今天”的关联中来展望”明天”的历史书。  作者朴泰均为韩国首尔大学国际大学院教授,其研究方向为韩国近现代史、美韩关系等。诚如序言中所说,在兼顾通俗性的同时,作者始终以“专业性与客观性”为最高原则,对于韩国现代发展历程中的一系列事件,如“三一五”选举舞弊、“卧牛公寓倒塌”、“舍北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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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詹姆斯·M·凯恩一生著述颇丰,有趣的是,他最好的几本小说,如《邮差总按两遍铃》(1934)、《双重赔偿》(1936)、《幻世浮生》(1941)等,都是在其创作最初十年内写成的。日后评论家将凯恩归入“硬汉派”(Hard-Boiled)小说家之列,其实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些意志不坚的软蛋,且多作奸犯科的亡命徒。真正让读者产生冷硬感受的,是凯恩凌厉简洁的文笔和如抽丝剥茧般层层展现小说内在精神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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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咸丰十年(1860)是清帝国内外交困的一年,南有太平天国的腹心之患,北有八国联军的悍然入侵。这一年的二月至四月间,太平军相继攻下杭州、丹阳、无锡、苏州,兵燹所至,生灵涂炭、栋毁梁摧之余,汉学腹地吴中一带也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不仅学者的生存环境极端恶化,江南三阁以及故家藏书也多付劫火,文化、学术均遭受重创。关于这场灾难,冯桂芬称之为自建炎四年(1130)金兀朮之乱以来七百三十年未有之大劫,其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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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被誉为日本战国第一美女,她有三个女儿:茶茶、初和江。但是年幼的江从来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到底织田家和浅井家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母亲和姐姐们都对往事闭口不谈。与此同时,三姐妹的舅舅织田信长正朝着统一天下的目标坚定前进,他建成了美轮美奂的安土城.并邀请几位公主们去安土城做客。在那里,三个小女孩初次见识了主宰天下的各路英雄,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即将被这些男人们轰轰烈烈地揭开.而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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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合:塞巴斯蒂亚诺对决拉斐尔  不去管它们的话,憎恨的种子也未必能生根发芽。  没错,和米开朗琪罗同时代的人常用一个词概括他:“terribilità”。这个意大利词指的是势不可挡的能力及怒气。这两点,在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乃至个性中都明显可见。  不过,能力也好,怒气也罢,都需要宣泄的机会。考虑到拉斐尔不久于世,达·芬奇也时日无多,米开朗琪罗似乎注定成为举世无双的孤独天才。  但就像赫拉克利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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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以盛民也”,作为最复杂和庞大的人造物之一,城市因人而生、为人而生。然而,城市却并不是一个“死物”,它有着诞生、成长、发展乃至死亡的自身规律性。作为其创造者的人本身,也成为了这个生命有机体的一部分,因此,人们对于它的关注和讨论从未停止。  王国伟先生的著作《城市化的权力傲慢》,正是通过对城市以及艺术、文化、权力之间微妙关系的解读,透过遮蔽我们双眼的种种空间假象,揭开与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城市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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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英国传记家赫尔姆斯(Richard Holmes)的主项本是英国浪漫时期的诗人研究,比如雪莱和柯勒律治。他写这些人的传记,竟然写出了个OBE(帝国勋章)。不过,六十岁左右,准备了七八年之后写出《奇迹时代—浪漫时代,科学之美丽与恐怖》,真正让他出了大名。主题是“科学的美丽和恐怖”,内容是十九世纪英国的人物群像,有皇家学会主席班克斯(Joseph Banks,1743—1820)、天文学家赫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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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一四年奥斯卡五项提名的电影《她》看完,海报上那一片撩拨人心的桃红和男主角那楚楚可怜的迷离眼神就印在了观众的脑海里。 这个科幻加爱情的故事发生在离现在并不太遥远的未来。主人公西奥多是一个老实羞涩的以代人写情书为生的文字工作者。他和分居的妻子关系濒于破裂,却一直舍不得真在离婚书上签字。他买了一套新的电脑运行系统,同步到自己的手机上。那人工智能系统有一副真实而性感的女人噪音,起个名字叫萨曼莎。她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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