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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洪荒时代,先民们就把生活中各种实物及其图像当做崇拜对象,这就是所谓图腾崇拜。图腾作为最质朴的祥瑞符号,有如后来的旗帜或徽章,可以号召人、凝聚人,指引群体战胜困难、创造生活,因而也就成了先民们的信仰和寄托。最早的图腾崇拜,或许不乏某种原始宗教的元素,但它主要表现的乃是初民敬畏生命、敬畏大自然的心态。于是一个神圣无比、神秘莫测的宇宙万物的最高主宰者被创造出来,其名曰“天”,俗谓“老天爷”。再往后,“老天爷”就日益“人性化”,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位尊权重,掌管人间吉凶,主持劝善惩恶,他实施奖惩反应迅速而正确,“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最为可贵的是铁面无私,即使是对他老人家的儿子——天子,惩罚起来也毫不客气。
天对人类的奖或惩,总是借助各种自然现象以及神秘文书来表示的。这表吉祥示褒奖的就是瑞象、瑞物、瑞图。“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老杜《凤凰台》诗句描述的正是古老的祥瑞传说:黄帝游于洛水,有凤凰从天飞下,衔图置帝前,帝再拜受图。有传说称,周武王进攻商朝时,有白鱼跳到了船里,有火焰降到了武王的房顶,然后化为一只鸟。这些祥瑞,被认为是上天任命武王为天子的象征。上述传说所表达的正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思想。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君王既然仰承天命,他们就得对老天爷负责,而且要准备随时接受上天的惩罚。别看君主高高在上,对臣民的谏言可以置若罔闻,甚至可以处死进言者,但对上天的警诫却是诚惶诚恐的,一有“天谴”,人主就要立即承担责任,“灾谴之来,咎在元首”,并下诏罪己,公开作自我批评,检讨执政水平,征求“直言”,也就是听取臣民的批评和建议。由于我国自然灾害本来就多,加之古人科学常识欠缺,把日食、月食等星辰变化也视为灾异,致使君王对上天有做不完的自我批评;比较而言,上天的表扬就显得很稀缺。故而一旦遇有“天瑞”,帝王们就要借题发挥,广为宣传,举朝欢庆,热炒成政治生活中的特大喜事,借以烘托龙凤呈祥的大好形势,最终要证明的当然是天子的顺天应人和英明伟大。借了上天的“表扬”来搞大张旗鼓的自我表扬,正是祥瑞文化的本质所在。
二
如上所述,真正来自天公的祥瑞少而又少,而帝王们天生又是爱听好话,听举国高唱“盛世歌”。天子对祥瑞的需求量太大,上天难以满足其万一,那么大的缺口,如何填补?上有所好,下必投之。聪明的臣民总会在天子最需要的时候,非常及时地提供最合适的祥瑞物或者报告祥瑞信息。这种情形下,发现或报告祥瑞的人其实是充当了上天表扬天子的使者。献瑞有奖,又极大地激发了臣民献瑞的积极性、创造性,有祥瑞要献,没有祥瑞创造出来也要献。其实,所有的所谓祥瑞都是“人造牌”:要么是子虚乌有的编造,以无为有;要么是人工制造,以假充真;要么是将一种异物甚至平常物穿凿附会地“论证”而成。
祥瑞是上天颁发给天子的政治奖品,崇高而神秘,并且不便言说,因为这是神的话语。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人说的话要明白,神说的话要不明白,才能显得他玄奥,所以符谶大多是隐语。”祥瑞的神秘性决定了它的一个特点是往往无法证实,不可复制,如天现彩云、地出甘泉、奇禽异兽等等。就说公认的祥瑞标志,“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除了龟是实实在在的动物,其余三者均停留在神话中。譬如龙,被认为是天子权力和尊严象征的超级祥瑞灵物,被尊为华夏之神。《易经》云“飞龙在天”,既然高居九天,凡人肯定无由睹其尊容。《尔雅翼》对龙的形象描绘倒是很具体:“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颈似蛇,腹似蚕,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不过这种“九不像”的怪兽,其实谁也拿不出物证来。叶公子高似乎看见过一回,但被其狰狞面目吓得尿了裤裆,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另一个见证过龙的人是刘邦他爹,风雨如晦,刘翁远远望见龙爬在刘妪身上,能见度太差,终也未看清其真貌,但农妇生下一个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老三却是真的。小痞子刘邦为了证明自己是“龙种”,以增强他打江山坐天下的“合天性”,不惜给他老娘头上扣屎盆子、给老爹戴绿帽子,生编了一个“人与兽”的黃段子。
龙固然不存在,麒麟、凤凰也都是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构想的虚拟动物。
古代祥瑞种类繁多,古人将其分为五个等级。“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这是最高等级的瑞兆。以下分别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新唐书·百官志》载:“礼部郎中员外郎掌图书、祥瑞,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后来品种又不断增加,凡铜鼎、铜钟、玉罄等礼器也都列为瑞物,这实在是帝王需求使然。
比所有祥瑞物都特殊的是所谓“天子气”。帝王“受命于天”,其活动也就与天象联系在一起,据传严子陵与光武帝刘秀同卧,足加帝腹,天象中就见客星侵帝座甚急。尤为神奇的是帝王头上显现的特殊瑞气——天子气,唯专业的望气大师方可看到。《晋书·天文志》云:“天子气,内赤外黄,四方,所发之处当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外处,其地亦先发此气。”虽然是迷信的说辞,却有天子深信不疑。秦始皇喜欢东游,其实是在执行政治任务,为了捍卫嬴氏皇权,因为他常说“东南有天子气”,故要前往镇之。非常时期,一旦望气发现新动向,那可就要人头落地了。《汉书·宣帝纪》:后元二年(前89),汉武帝病重,望气者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老皇帝气息奄奄,突然发现“赫鲁晓夫”就在自己身边,太可怕了!于是皇上立即遣人去监狱,所有羁押人犯,不管罪刑轻重,格杀勿论。秦皇、汉武们为独霸天子瑞气,竟不惜拂逆天意、疯杀无辜,真是权力使人疯狂啊。
其实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多数人都明白。尤其是按需制造的祥瑞绝对“假货泛滥”,可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宁愿以假为真。因为皇帝需要这味心灵鸡汤,这种精神自慰。
说一个指雀为鸾的故事:有两只孔雀从西苑一起飞到朝堂前面,亲卫校尉高德儒等看见了,就奏报隋炀帝说看见了鸾鸟(凤凰),此时鸟儿已经飞得杳无踪影,谁也无法验证——其实这种祥瑞好消息,有闻就贺,压根就无需验证——于是百官齐贺。炀帝下诏称,因为高德儒心地虔诚,所以才能看见祥瑞征兆。皇帝从政治高度肯定了高德儒的“特异功能”,提升他为朝散大夫,并予以物质奖励,还下令在孔雀停留的地方营建“仪鸾殿”,以为永久纪念。仅仅过了两年隋朝即亡,高德儒也做了俘虏,李世民特别申斥他“指野乌为鸾,以欺人主”的丑恶表演,足见那次假祥瑞是轰动全国的头条新闻(当时李世民在远离京城的太原)。
明明是“指鹿为马”式的欺君罪人,只因满足了皇帝的祥瑞需要,反而成了政治正确、与最高领导保持一致的正面典型。在专制体制下,欺君不欺君,主要标准并不在你对皇帝说没说假话,而是看你会不会说假话。最高当局需要的,哪怕假得像皇帝的新衣,但在政治上却是“正确的”,非但不会治罪,还会大大嘉奖;反之,即使真诚无邪若童言,因为不合上意,“政治上不正确”,就会被目为“逆”即今语所谓“反动”,而遭到口诛笔伐。
当臣民提供的祥瑞满足不了皇帝需要时,皇帝会亲自出马,率先示范,制造祥瑞。武则天就是玩这种游戏的高手。
史书记载:女皇帝最信任的侄儿武承嗣派人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而后用紫石药物粉末填之。再指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上,言称获之于洛水。女皇见了大喜,命其石曰“宝图”,并赏唐同泰一顶官帽。她接着又亲拜洛水,受“宝图”,并告谢昊天,此前已命诸州高官及宗室、外戚齐聚洛阳。因为她要遵照天意加“圣母神皇”尊号,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召开最高国务会议,接受朝贺并迅速通告全国。这一回的“洛水出图”,分明是“天从人愿”,完全按照女皇的旨意,量身定做的“祥瑞”;不然,“宝图”上若显示“圣雄”字样,不仅让万岁奶尴尬,也显得老天爷眼昏花,连公母都分不清。祥瑞的文章还要往大做,“宝图”更名为“天授圣图”,洛水命名为“永昌洛水”,洛水之神也升了“显圣侯”,禁渔钓,祭祀洛水的规格也升为与江、河、淮、济四水同一档次。武则天命名图所出处曰“圣图泉”,泉侧置永昌县;又以先于汜水得瑞石,改汜水为广武。最高身教,群臣紧跟,竞相上言:称凤凰飞入上阳宫,赤雀集朝堂。从祥瑞走向祥瑞,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宋真宗赵恒伪造祥瑞堪称典型。出于政治目的,真宗采纳了治国无方却捣鬼有术的副宰相王钦若的建议,决定伪造“天书”以封禅泰山。为此赵皇帝不惜用珍宝贿赂宰相王旦,迫使其同意并参与造假。景德五年(1008)正月初一,人造“天书”如期见于皇宫承天门,遂热烈庆祝,祭告天地祖宗,并改元“大中祥符”,一个纪念造假的年号。接着,六月初六,称“天书”又惊现于泰山,封禅泰山乃如愿举行,并把六月初六定为“天贶节”。御制“天书”开路,“祥瑞”纷至沓来,端的“大中”矣。举其要者:三司使丁谓上《封禅祥瑞图》,真宗自道梦神人传玉皇之命,丁谓献芝草多株,赵安仁等献天书,得天书于天佑山,等等。丁谓竟以符瑞阿谀做了宰相。在举朝造假的狂潮中,更显龙图阁待制孙奭的清醒难得,他力谏真宗:“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不可惑。夫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陛下何为而不思也!”如此理性的忠言,祥瑞迷宋真宗一句也听不进去。
大臣们对待祥瑞的态度,说到底还得看皇帝脸色行事。首先是报告要及时而庄重,当然最好是自己发现,亲自献上。献瑞,不仅可借以升官发财,有时也可用来掩饰自己的过失。胡宗宪抗倭不力,受到嘉靖皇帝切责,惧怕获罪,思忖讨好皇上,恰在此时得白鹿于舟山,献之。帝大悦,行告庙礼,多赐银币与胡宗宪。这买卖挺划算,很快,胡宗宪又有白鹿献上。帝益大喜,百官称贺,皇上一高兴就给胡宗宪加薪。后来,言官一再弹劾胡宗宪,皇帝竟为之辩护,说因为胡“累献祥瑞,为群邪所疾”。于是朝臣竞相献瑞——这等好事,只有白痴才不干!
有幸报瑞、献瑞的官员毕竟是少数,既不能报告又无缘亲献的官员,就参加“贺”的大合唱。贺瑞有如后世的喜报、致敬电,是上演频率最高的政治节目。
三
一般来说,多数帝王对祥瑞普遍都感兴趣。特殊地讲,在下列情形下尤其需要祥瑞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持和超强的天意支撑。
一是为夺权变天制造舆论。既然天能干预人事,预示灾祥,像“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改朝换姓的大事,天会通过祥瑞的征兆表态,而人不过是遵从天志奉命行事罢了。周武王伐纣,就以“凤鸣岐山”来制造舆论,表明自己顺应天意。据说刘邦做皇帝时,五大行星曾一字排列出现于天上,此外还有许多祥瑞。
此后,几乎每一个皇帝即位,都有一些祥瑞出现。越是皇位受到非议多的皇帝,其祥瑞反而越多。譬如王莽,他本是汉臣,头戴“安汉公”冠,要取代刘氏做皇帝,在传统观念看来,那是“篡逆”,更何况他还亲手鸩杀了小皇帝,受到指责反对必然更多更激烈。鉴于此,他更需要抬出天公来压刘氏,办法就是制造祥瑞符命。
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益州献白雉一、黑雉二,群臣上书颂扬王莽功德,遂尊王莽为安汉公。汉平帝被毒死,孺子婴即位,新的瑞符奏来:武功县从井中捞出一白石,上有丹书曰“告安汉公为皇帝!”瞧瞧,天公完全和王莽想到一起,都为王莽正式颁发任命书了。作秀天才王莽假惺惺地表示不敢当皇帝,又不敢违拗天命,遂取折中方案,改年号“居摄”,自称摄皇帝。居摄三年,广饶侯刘京上书称,有亭长辛当一夜连得数梦,梦见天宫使者明言,摄皇帝当为真皇帝。王莽说:“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莽敢不承用。”天意逼人,王莽又向老天让了一步,改称假皇帝(代皇帝),改元“始初”。王莽最喜欢祥瑞,于是献祥瑞的人不计其数。最奇的是有一个叫做哀章的,身着黄衣,手执铜匮,内藏天书二卷,一题签“天帝行玺金匮图”,一题签“赤帝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书中极言王莽当为真天子,连辅政的十一名大臣姓名亦列其上,献瑞者自己姓名则在三公之列。老天爷如此“器重”王莽,拿来皇冠硬往王莽头上戴,连开国功臣都帮他选拔好了,王莽没理由再推托:那就当一回真皇帝吧。他于是在太庙拜受铜匮,正式称帝,国号为新,改元始建国。
尽管这样,王莽犹觉政治底气不足,特意声明自己是虞舜的苗裔,如是族谱世系恐怕只有王莽能考证出来;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王莽刚认舜为祖先,马上有人献上了一把虞帝匕首做祥瑞。这场王莽自编自导自演的活报剧,最后一场是新朝皇帝王莽拉着被赶下台做了安定公(“安定”封号有深意,犹言小刘同志,你可要识大体,维护国家安定啦!)的孺子婴,流着眼泪叹息说:“昔周公摄位,终复归位成王;今我王莽竟迫于皇天成命,不得如意!”都是老天逼的,让我想当周公的美梦泡了汤,我是多么无奈啊!王莽的表演天才,不服不行,他若生当今日,上春晚演小品,保证盖过赵本山,年年拿大奖。
曹丕逼迫汉献帝让位的理由之一是“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那意思是,没办法呀,老天爷让我做皇帝,刘协老哥,你说我敢不做吗?隋文帝受北周的禅让,他怕民心不服,也抬出符瑞来表明自己受禅是符合天意的。一时伪造祥瑞进献的人多得都数不清。冬季,举行祭天典礼,还专门详细叙述符瑞有关情况以报谢上天。
二是对抗主流意识的需要。例如武则天的祥瑞游戏。在“牝鸡无晨”作为主流意识的古代社会,武则天用驯服烈马的铁腕“革命”,靠杀戮立威,凭告密、酷刑震慑朝臣,除了这些专政武器,她还特别需要时时请出天公来助阵,这就等于正告反对派:尔等看清楚了,我的政治靠山可是老天爷!你们还有啥不服气的?武女皇给自己取名曌(此字系她新造),取日月临照、以天为则意。正因为这个缘故,武则天时代的祥瑞就特别多。而专擅“精神按摩”的朱前疑,纯属一个典型的“献瑞专业户”。其人所献之“瑞”,其实就是他杜撰的“美梦”。他向女皇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就凭这编造的一句“梦”话,朱前疑便得到了一顶拾遗官帽。尝到大白天说梦话的甜头后,朱前疑再续升官“梦”,谓“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白头发竟然变黑了,脱落的牙齿也新生了,返老还童,不正好是万岁奶奶梦寐以求的吗?这一“梦”变现为驾部郎中官帽。该朱觅得升官快捷路径,当然要将大白天说梦话进行到底,一次出使返京,立马上书称“闻嵩山呼万岁”。这种事,除了问嵩山,谁也无法证实。山在欢呼水在笑,武皇帝听了高兴,“宁可信其有”,遂破例赐朱前疑绯算袋——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饰物,当时朱前疑只不过是着绿衫的六品官。
天册万岁元年(695),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对女皇宠幸御医沈南璆大是妒忌,一气之下,便纵火烧了明堂、天堂。靡费万亿的两堂化为灰烬,女皇酺宴(聚会饮酒)仍如平日。最高领导心情好,聪明的大臣当然不愿让她老人家扫兴,办法是继续说梦话,把灾祸说成吉祥,把巨大损失说成天示佳兆。左史张鼎胡诌“今既火流王屋,弥显大周之祥”;而通事舍人逄敏则称,“弥勒成道时有天魔烧宫”。总之是这火烧得好啊,烧出了祥瑞!701年春正月初三,成州报告发现了佛的足迹,武则天以为瑞应,改年号为“大足”。
越到暮年,女皇越是喜欢听“就是好”的赞歌。于是,宰相们就充分利用每一个素材,努力唱好这“同一首歌”。长安元年(701)三月,大雪,宰相苏味道以为瑞,帅百官入贺。倒是殿中侍御史王求礼看得清,劝阻说:“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为瑞雷乎?”一心想说梦话唱赞歌的苏味道当然听不进去,同僚们也认为这个姓王的脑子有毛病。既入,王求礼非但不祝贺,反而说了一番败兴话:“今阳和布气,草木发荣,而寒雪为灾,岂得诬以为瑞!贺者皆谄谀之士也。”女皇为之罢朝,例行的御前会议也取消了。
其实,所谓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众臣逢瑞必贺,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聪明过人的武则天何尝不心知肚明。有她用梨花测宰相一事为证:有一天,太后拿出一枝梨花给宰相们看,宰相们都以为是祥瑞。只有杜景俭说:“现在草木枯黄凋落,而梨树却开花,这是阴阳错乱,过失在我们这些人。”他因此跪下谢罪。太后说:“你是真正的宰相。”
三是用于自欺欺人。祥瑞,说白了是一种迷信,越是危乱之世,祥瑞反而越多。此何故?国家腐败,政局岌岌可危,帝业动摇,帝王们扭转颓势乏术,除了乞灵于祥瑞撑腰壮胆外,实在是智穷术竭。周密《齐东野语》举了一个典型,五代时王建父子居蜀(前蜀),祥瑞品类之多,堪称应有尽有,动物类除了“五灵”,还有巨人、白雀、白鹿等,植物类有嘉禾、木连理等,而天象则有甘露;频率之高,是“瑞物之出,殆无虚岁”。然而前蜀的社会现实毫无祥瑞可言:太子叛乱,大火焚宫;兵败于外,政乱于内,终致国灭君亡。虚拟的祥瑞并没有给王建父子带来好运,让他们的“形势就是好”的革命高调白唱了——不,应该说是调子越高垮得越快!
四是为纵欲享乐提供理论支持。宋徽宗沉溺声色,纵情宴游,是一个享乐主义者,老天爷“感应”到了,为之降“祥瑞”也格外“大方”,又是山石变玛瑙,又是山崩出水晶,又是溪流生金,加上草木鸟兽之珍,祥瑞利好消息实现了“月月讲”(盖无虚月)。至于芝草,更是弥满四野,为亘古未见之大丰收,密州太守李文仲一次献上“一纲”(三十万本),放了高产卫星,换来一顶本道运使的乌纱帽。皇帝的享乐主义,精明的蔡攸不唯“感应”到了,且进而开导说:“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几何,何必自寻苦恼!”这番“娱乐死”的言论就更坚定了赵皇帝游戏人生的信念。他迷信道士,政和三年祀天,以道士百人为仪仗,令蔡攸为执绥官。君臣二人即兴表演的如下一段小品,令人叫绝。
帝装神弄鬼,称若有所见,并问:“在玉津围东仿佛有楼阁,是何地方?”蔡攸顺着主子的心思答道:“臣见云间楼台殿阁,隐隐数重,皆高地数十丈。”“可见人物否?”“见有道流童子,持幡幢节盖,相继出现于云阁,其眉目历历可识!”赵佶和蔡攸凭着善于发现“祥瑞”的异能,硬是编造出了一段神话故事,那不是一般的祥瑞,神仙直接出面,都要道君皇帝“零距离”接触了!
玩主宋徽宗要体味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居然别出心裁,命山区居民以油绢巨囊,于清晨囊得山间野云速送宫中,待皇上光临假山艮岳,即放纵其间,以供观赏游乐,名为“贡云”。
然而,祥瑞丰收而奇谲的神话并没有给赵佶的大宋王朝带来好运,反倒是加速了大祸临头,邦国丧乱,父子君臣做了俘虏,身死它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是天降祥瑞再多,也被赵皇帝及他最信任的六个心腹(民间称为“六贼”)挥霍成了“负增长”,如此腐烂,岂有不亡之理?
五是政治的需要。清朝所谓康乾盛世的三代君王,康熙很少谈及祥瑞,乾隆关注度也不是很高,唯雍正对祥瑞兴趣最浓,他当政十三年中,“祥瑞”又是大丰收。瑞象多多,仅举一例,雍正四年冬黄河水流澄清这一本属正常的自然现象,被雍正君臣大做了一篇“祥瑞秀”文章:群臣以为国家祥瑞,纷起称颂,雍正自然愉快接受,称天降祥瑞乃上天眷佑我列祖列宗,并为一大批官员加官晋爵,领导层皆大欢喜。年轻的皇子弘历为了博取父皇的欢心,也随波逐流献上《河清颂》一篇,主旋律是河清乃天降祥瑞,嘉奖皇上治国之道。有论者称雍正特别迷信,固不无道理,不过在我看来,雍正不断推出祥瑞首先还是政治需要,因为他的帝位得来不是“阳光作业”,而是暗室操作,猫腻太多;因为他的皇冠上沾满了兄弟的血。总之,因为他播种了太多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特别需要打“天意”牌,借助天力、天威来震慑人心,巩固帝位。他的讲祥瑞,其实是讲政治。而正常接班的乾隆继位仅一个月的时间,即颁布了“禁陈奏祥瑞”的谕旨,谓“海宇一道同风,众庶安居乐业,虽不闻瑞物之来,亦无损于太平之象,其或吏治民生,稍未协和底绩,即使休嘉叠告,诸物备臻,与地方治理亦毫无裨益耳”。一改其父热衷祥瑞之风,在位期间少言祥瑞,连他早年所作的《河清颂》亦明令予以删除。因为他知道当年自己颂的不是“河清”而是“皇位”。
四
在“天人感应”作为主导理论的社会中,要君主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反映天意的祥瑞完全不在乎,那就有点难为古人了。但有头脑的帝王对待祥瑞,却可以保持相当的清醒和理智,像汉明帝、汉章帝即是。
永平六年(63)二月,王雒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诏曰:“祥瑞之降,以应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兹?……先帝诏书,禁人上事言圣,而间者立奏颇多浮词,自今若有过称虚誉,尚书皆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蚩也。”十七年(74)春正月,甘露频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制曰:“天生神物,以应王者;远人慕化,实由有德。朕以虚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辞。其敬举觞,太常择吉日策告宗庙。”汉明帝不是闻瑞则喜,而是在表扬声中找差距,认为自己的执政向题多多,根本不具备享受祥瑞的资格;种种祥瑞,是上天对两汉开国皇帝的褒奖。他还由官员报告祥瑞联想到官员奏章中“颇多浮词”,明令对此要加以抑制。
汉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得铜器,形似酒樽,献之,又获白鹿。章帝认为,“上无明天子,下无贤方伯”,老天降这些瑞物所为何来?东汉明、章二帝所以能开创“明章之治”,与他们能反躬自省而不迷信祥瑞很有关系。
唐太宗的祥瑞观表现在下面一段话中:“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显然,李世民更加关注的是民生,认为人民生话富裕安定比什么祥瑞都重要。正因如此,他对下面的祥瑞处理也就顺理成章——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唐朝另一个以改善民生为瑞的皇帝是文宗李昂。《资治通鉴》记录了他和杜悰讨论祥瑞的一段史实:
及(杜)为工部尚书、判度支,河中奏驺虞见,百官称贺。上谓曰:“李训、郑注皆因瑞以售其乱,乃知瑞物非国之庆。卿前在凤翔,不奏白兔,真先觉也。”对曰:“昔河出图,伏羲以画八卦;洛出书,大禹以叙九畴,皆有益于人,故足尚也。至于禽兽草木之瑞,何时无之!刘聪桀逆,黄龙三见;石季龙暴虐,得苍麟十六、白鹿七,以驾芝盖。以是观之,瑞岂在德!玄宗尝为潞州别驾,及即位,潞州奏十九瑞,玄宗曰:‘朕在潞州,唯知勤职业,此等瑞物,皆不知也。’愿陛下专以百姓富安为国庆,自余不足取也。”上善之。他日,谓宰相曰:“时和年丰,是为上瑞;嘉禾灵芝,诚何益于事!”宰相因言:“《春秋》记灾异以儆人君,而不书祥瑞,用此故也!”
正因为把时和年丰、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当做上瑞,其他祥瑞也就无关紧要,文宗公开下诏:“诸道有瑞,皆无得以闻,亦勿申牒所司。其腊飨太庙及飨太清宫,元日受朝奏祥瑞,皆停。”
或许是物极必反,宋代最迷信祥瑞的真、徽二帝,他们的接班人仁宗、高宗却一改父道,不大信奉祥瑞。
皇祐三年(1051)六月,无为军献芝草凡三百五十本。仁宗曰:“朕以丰年为上瑞,贤臣为宝,至于草木、鱼虫之异,焉足尚哉!”这种祥瑞观很有些人本思想。
绍兴元年七月乙未,浙西安抚大使刘光世以枯秸生穗奏瑞。高宗曰:“朕在潜邸,梁间生芝草,官僚皆欲上闻,朕手碎之,不欲宝此奇怪。”乃却之。其后,孔庙生芝、重萼牡丹、灶鼎生金色莲华、彩山下生萱、莲同蒂异萼、芝九茎、瑞瓜等祥瑞频见,秦桧率百官称贺不断。秦桧死后,高宗说:“近年四方奏瑞,文饰取悦,像信州官员报称秦桧父祠堂生灵芝,那佞谀也太露骨了。”赵构能看出献瑞者意在“文饰取悦”、阿谀权贵,说明他头脑清醒看得明白。他对祥瑞所以比较理性,恐怕是从他老爹身上吸取了太多的教训,赵佶的悲惨下场不啻宣告了祥瑞的虚妄和迷信祥瑞的无聊。所以他干脆诏令全国不要再献瑞!在敢于破除老爹的祥瑞迷信这一点上,赵构还是蛮有魄力的。
五
中华祥瑞文化源远流长。长期习染积淀,百姓有了自己的祥瑞文化,主题不外巴望平安吉祥,过个好日子。其祥瑞符号可概括为三星高照,五福临门。他们也渴盼吃皇粮拿俸禄。庶民释褐当公务员,在华夏大地,至今都那么诱人,更何况古代呢。当然,在“吃了没有”作为“第一问”的国度,国民最大的祥瑞愿望是“年年有魚(余)”,吃饱肚子。
至于官家的祥瑞,抛开先民图腾崇拜那种原始形态,其后与文明相伴几千年的祥瑞,始终充当着政治生活中的报喜鸟,为各色政治人物所喜爱,祥为官而报,瑞为时而“生”。祥瑞,成了帝王包装术中最能唬人的大纛;祥瑞,成了权势者夺权和镇压异己的武器。盼祥瑞,是君主的心愿,因为那是“形势大好”的标志,是他坐天下得到上天授权的凭证,哪怕他的权杖是凭卑鄙权谋篡窃的,抑或是血腥屠杀抢夺的;报祥瑞,成了聪明人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造祥瑞,其实是上下皆知的假新闻。祥瑞,实在是需要它的人们“讲”出来的。即令当代中国,高产的“卫星”、“就是好”的高调,红彤彤的色彩、最最最的颂圣,以及注水的GDP、对数字888的迷信、赶着献礼的工程等,未尝不依稀可见祥瑞的影子飘荡其间。譬如工程,该一年完工的就老老实实干一年,这叫科学;而一旦被定为“献礼工程”,凭长官意志下“死命令”随意缩短工期,限某个节日必须提前完工、号称“政治任务”者,那就迹近“祥瑞”了,其质量以后每见“不祥”。坚持实事求是的路线,坚定不移执行科学发展观,就必须摈弃种种现代“祥瑞”。
祥瑞作为民俗,也就是祈求吉祥如意。除了有动乱癖,欲趁乱抢权的个别政治人物,平民百姓及大多数统治者,谁不喜欢国泰民安?彻底告别了“斗争哲学”的中华大地,这些年每逢节庆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也许是祥和,吉祥和谐,人同此心。当然,真正的安定祥和的局面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讲”出来的。就像拜年话尽可说“美梦成真”云云,而果欲使其“成真”,那是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艰辛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去奋斗的,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
渴盼吉祥,环球皆然。举凡中外大型运动会,无不精心设计一个吉祥物,即是例证。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是一个福娃家族,颇富中国特色。
洪荒时代,先民们就把生活中各种实物及其图像当做崇拜对象,这就是所谓图腾崇拜。图腾作为最质朴的祥瑞符号,有如后来的旗帜或徽章,可以号召人、凝聚人,指引群体战胜困难、创造生活,因而也就成了先民们的信仰和寄托。最早的图腾崇拜,或许不乏某种原始宗教的元素,但它主要表现的乃是初民敬畏生命、敬畏大自然的心态。于是一个神圣无比、神秘莫测的宇宙万物的最高主宰者被创造出来,其名曰“天”,俗谓“老天爷”。再往后,“老天爷”就日益“人性化”,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位尊权重,掌管人间吉凶,主持劝善惩恶,他实施奖惩反应迅速而正确,“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最为可贵的是铁面无私,即使是对他老人家的儿子——天子,惩罚起来也毫不客气。
天对人类的奖或惩,总是借助各种自然现象以及神秘文书来表示的。这表吉祥示褒奖的就是瑞象、瑞物、瑞图。“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老杜《凤凰台》诗句描述的正是古老的祥瑞传说:黄帝游于洛水,有凤凰从天飞下,衔图置帝前,帝再拜受图。有传说称,周武王进攻商朝时,有白鱼跳到了船里,有火焰降到了武王的房顶,然后化为一只鸟。这些祥瑞,被认为是上天任命武王为天子的象征。上述传说所表达的正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思想。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君王既然仰承天命,他们就得对老天爷负责,而且要准备随时接受上天的惩罚。别看君主高高在上,对臣民的谏言可以置若罔闻,甚至可以处死进言者,但对上天的警诫却是诚惶诚恐的,一有“天谴”,人主就要立即承担责任,“灾谴之来,咎在元首”,并下诏罪己,公开作自我批评,检讨执政水平,征求“直言”,也就是听取臣民的批评和建议。由于我国自然灾害本来就多,加之古人科学常识欠缺,把日食、月食等星辰变化也视为灾异,致使君王对上天有做不完的自我批评;比较而言,上天的表扬就显得很稀缺。故而一旦遇有“天瑞”,帝王们就要借题发挥,广为宣传,举朝欢庆,热炒成政治生活中的特大喜事,借以烘托龙凤呈祥的大好形势,最终要证明的当然是天子的顺天应人和英明伟大。借了上天的“表扬”来搞大张旗鼓的自我表扬,正是祥瑞文化的本质所在。
二
如上所述,真正来自天公的祥瑞少而又少,而帝王们天生又是爱听好话,听举国高唱“盛世歌”。天子对祥瑞的需求量太大,上天难以满足其万一,那么大的缺口,如何填补?上有所好,下必投之。聪明的臣民总会在天子最需要的时候,非常及时地提供最合适的祥瑞物或者报告祥瑞信息。这种情形下,发现或报告祥瑞的人其实是充当了上天表扬天子的使者。献瑞有奖,又极大地激发了臣民献瑞的积极性、创造性,有祥瑞要献,没有祥瑞创造出来也要献。其实,所有的所谓祥瑞都是“人造牌”:要么是子虚乌有的编造,以无为有;要么是人工制造,以假充真;要么是将一种异物甚至平常物穿凿附会地“论证”而成。
祥瑞是上天颁发给天子的政治奖品,崇高而神秘,并且不便言说,因为这是神的话语。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人说的话要明白,神说的话要不明白,才能显得他玄奥,所以符谶大多是隐语。”祥瑞的神秘性决定了它的一个特点是往往无法证实,不可复制,如天现彩云、地出甘泉、奇禽异兽等等。就说公认的祥瑞标志,“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除了龟是实实在在的动物,其余三者均停留在神话中。譬如龙,被认为是天子权力和尊严象征的超级祥瑞灵物,被尊为华夏之神。《易经》云“飞龙在天”,既然高居九天,凡人肯定无由睹其尊容。《尔雅翼》对龙的形象描绘倒是很具体:“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颈似蛇,腹似蚕,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不过这种“九不像”的怪兽,其实谁也拿不出物证来。叶公子高似乎看见过一回,但被其狰狞面目吓得尿了裤裆,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另一个见证过龙的人是刘邦他爹,风雨如晦,刘翁远远望见龙爬在刘妪身上,能见度太差,终也未看清其真貌,但农妇生下一个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老三却是真的。小痞子刘邦为了证明自己是“龙种”,以增强他打江山坐天下的“合天性”,不惜给他老娘头上扣屎盆子、给老爹戴绿帽子,生编了一个“人与兽”的黃段子。
龙固然不存在,麒麟、凤凰也都是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构想的虚拟动物。
古代祥瑞种类繁多,古人将其分为五个等级。“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这是最高等级的瑞兆。以下分别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新唐书·百官志》载:“礼部郎中员外郎掌图书、祥瑞,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后来品种又不断增加,凡铜鼎、铜钟、玉罄等礼器也都列为瑞物,这实在是帝王需求使然。
比所有祥瑞物都特殊的是所谓“天子气”。帝王“受命于天”,其活动也就与天象联系在一起,据传严子陵与光武帝刘秀同卧,足加帝腹,天象中就见客星侵帝座甚急。尤为神奇的是帝王头上显现的特殊瑞气——天子气,唯专业的望气大师方可看到。《晋书·天文志》云:“天子气,内赤外黄,四方,所发之处当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外处,其地亦先发此气。”虽然是迷信的说辞,却有天子深信不疑。秦始皇喜欢东游,其实是在执行政治任务,为了捍卫嬴氏皇权,因为他常说“东南有天子气”,故要前往镇之。非常时期,一旦望气发现新动向,那可就要人头落地了。《汉书·宣帝纪》:后元二年(前89),汉武帝病重,望气者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老皇帝气息奄奄,突然发现“赫鲁晓夫”就在自己身边,太可怕了!于是皇上立即遣人去监狱,所有羁押人犯,不管罪刑轻重,格杀勿论。秦皇、汉武们为独霸天子瑞气,竟不惜拂逆天意、疯杀无辜,真是权力使人疯狂啊。
其实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多数人都明白。尤其是按需制造的祥瑞绝对“假货泛滥”,可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宁愿以假为真。因为皇帝需要这味心灵鸡汤,这种精神自慰。
说一个指雀为鸾的故事:有两只孔雀从西苑一起飞到朝堂前面,亲卫校尉高德儒等看见了,就奏报隋炀帝说看见了鸾鸟(凤凰),此时鸟儿已经飞得杳无踪影,谁也无法验证——其实这种祥瑞好消息,有闻就贺,压根就无需验证——于是百官齐贺。炀帝下诏称,因为高德儒心地虔诚,所以才能看见祥瑞征兆。皇帝从政治高度肯定了高德儒的“特异功能”,提升他为朝散大夫,并予以物质奖励,还下令在孔雀停留的地方营建“仪鸾殿”,以为永久纪念。仅仅过了两年隋朝即亡,高德儒也做了俘虏,李世民特别申斥他“指野乌为鸾,以欺人主”的丑恶表演,足见那次假祥瑞是轰动全国的头条新闻(当时李世民在远离京城的太原)。
明明是“指鹿为马”式的欺君罪人,只因满足了皇帝的祥瑞需要,反而成了政治正确、与最高领导保持一致的正面典型。在专制体制下,欺君不欺君,主要标准并不在你对皇帝说没说假话,而是看你会不会说假话。最高当局需要的,哪怕假得像皇帝的新衣,但在政治上却是“正确的”,非但不会治罪,还会大大嘉奖;反之,即使真诚无邪若童言,因为不合上意,“政治上不正确”,就会被目为“逆”即今语所谓“反动”,而遭到口诛笔伐。
当臣民提供的祥瑞满足不了皇帝需要时,皇帝会亲自出马,率先示范,制造祥瑞。武则天就是玩这种游戏的高手。
史书记载:女皇帝最信任的侄儿武承嗣派人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而后用紫石药物粉末填之。再指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上,言称获之于洛水。女皇见了大喜,命其石曰“宝图”,并赏唐同泰一顶官帽。她接着又亲拜洛水,受“宝图”,并告谢昊天,此前已命诸州高官及宗室、外戚齐聚洛阳。因为她要遵照天意加“圣母神皇”尊号,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召开最高国务会议,接受朝贺并迅速通告全国。这一回的“洛水出图”,分明是“天从人愿”,完全按照女皇的旨意,量身定做的“祥瑞”;不然,“宝图”上若显示“圣雄”字样,不仅让万岁奶尴尬,也显得老天爷眼昏花,连公母都分不清。祥瑞的文章还要往大做,“宝图”更名为“天授圣图”,洛水命名为“永昌洛水”,洛水之神也升了“显圣侯”,禁渔钓,祭祀洛水的规格也升为与江、河、淮、济四水同一档次。武则天命名图所出处曰“圣图泉”,泉侧置永昌县;又以先于汜水得瑞石,改汜水为广武。最高身教,群臣紧跟,竞相上言:称凤凰飞入上阳宫,赤雀集朝堂。从祥瑞走向祥瑞,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宋真宗赵恒伪造祥瑞堪称典型。出于政治目的,真宗采纳了治国无方却捣鬼有术的副宰相王钦若的建议,决定伪造“天书”以封禅泰山。为此赵皇帝不惜用珍宝贿赂宰相王旦,迫使其同意并参与造假。景德五年(1008)正月初一,人造“天书”如期见于皇宫承天门,遂热烈庆祝,祭告天地祖宗,并改元“大中祥符”,一个纪念造假的年号。接着,六月初六,称“天书”又惊现于泰山,封禅泰山乃如愿举行,并把六月初六定为“天贶节”。御制“天书”开路,“祥瑞”纷至沓来,端的“大中”矣。举其要者:三司使丁谓上《封禅祥瑞图》,真宗自道梦神人传玉皇之命,丁谓献芝草多株,赵安仁等献天书,得天书于天佑山,等等。丁谓竟以符瑞阿谀做了宰相。在举朝造假的狂潮中,更显龙图阁待制孙奭的清醒难得,他力谏真宗:“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不可惑。夫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陛下何为而不思也!”如此理性的忠言,祥瑞迷宋真宗一句也听不进去。
大臣们对待祥瑞的态度,说到底还得看皇帝脸色行事。首先是报告要及时而庄重,当然最好是自己发现,亲自献上。献瑞,不仅可借以升官发财,有时也可用来掩饰自己的过失。胡宗宪抗倭不力,受到嘉靖皇帝切责,惧怕获罪,思忖讨好皇上,恰在此时得白鹿于舟山,献之。帝大悦,行告庙礼,多赐银币与胡宗宪。这买卖挺划算,很快,胡宗宪又有白鹿献上。帝益大喜,百官称贺,皇上一高兴就给胡宗宪加薪。后来,言官一再弹劾胡宗宪,皇帝竟为之辩护,说因为胡“累献祥瑞,为群邪所疾”。于是朝臣竞相献瑞——这等好事,只有白痴才不干!
有幸报瑞、献瑞的官员毕竟是少数,既不能报告又无缘亲献的官员,就参加“贺”的大合唱。贺瑞有如后世的喜报、致敬电,是上演频率最高的政治节目。
三
一般来说,多数帝王对祥瑞普遍都感兴趣。特殊地讲,在下列情形下尤其需要祥瑞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持和超强的天意支撑。
一是为夺权变天制造舆论。既然天能干预人事,预示灾祥,像“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改朝换姓的大事,天会通过祥瑞的征兆表态,而人不过是遵从天志奉命行事罢了。周武王伐纣,就以“凤鸣岐山”来制造舆论,表明自己顺应天意。据说刘邦做皇帝时,五大行星曾一字排列出现于天上,此外还有许多祥瑞。
此后,几乎每一个皇帝即位,都有一些祥瑞出现。越是皇位受到非议多的皇帝,其祥瑞反而越多。譬如王莽,他本是汉臣,头戴“安汉公”冠,要取代刘氏做皇帝,在传统观念看来,那是“篡逆”,更何况他还亲手鸩杀了小皇帝,受到指责反对必然更多更激烈。鉴于此,他更需要抬出天公来压刘氏,办法就是制造祥瑞符命。
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益州献白雉一、黑雉二,群臣上书颂扬王莽功德,遂尊王莽为安汉公。汉平帝被毒死,孺子婴即位,新的瑞符奏来:武功县从井中捞出一白石,上有丹书曰“告安汉公为皇帝!”瞧瞧,天公完全和王莽想到一起,都为王莽正式颁发任命书了。作秀天才王莽假惺惺地表示不敢当皇帝,又不敢违拗天命,遂取折中方案,改年号“居摄”,自称摄皇帝。居摄三年,广饶侯刘京上书称,有亭长辛当一夜连得数梦,梦见天宫使者明言,摄皇帝当为真皇帝。王莽说:“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莽敢不承用。”天意逼人,王莽又向老天让了一步,改称假皇帝(代皇帝),改元“始初”。王莽最喜欢祥瑞,于是献祥瑞的人不计其数。最奇的是有一个叫做哀章的,身着黄衣,手执铜匮,内藏天书二卷,一题签“天帝行玺金匮图”,一题签“赤帝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书中极言王莽当为真天子,连辅政的十一名大臣姓名亦列其上,献瑞者自己姓名则在三公之列。老天爷如此“器重”王莽,拿来皇冠硬往王莽头上戴,连开国功臣都帮他选拔好了,王莽没理由再推托:那就当一回真皇帝吧。他于是在太庙拜受铜匮,正式称帝,国号为新,改元始建国。
尽管这样,王莽犹觉政治底气不足,特意声明自己是虞舜的苗裔,如是族谱世系恐怕只有王莽能考证出来;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王莽刚认舜为祖先,马上有人献上了一把虞帝匕首做祥瑞。这场王莽自编自导自演的活报剧,最后一场是新朝皇帝王莽拉着被赶下台做了安定公(“安定”封号有深意,犹言小刘同志,你可要识大体,维护国家安定啦!)的孺子婴,流着眼泪叹息说:“昔周公摄位,终复归位成王;今我王莽竟迫于皇天成命,不得如意!”都是老天逼的,让我想当周公的美梦泡了汤,我是多么无奈啊!王莽的表演天才,不服不行,他若生当今日,上春晚演小品,保证盖过赵本山,年年拿大奖。
曹丕逼迫汉献帝让位的理由之一是“麒麟降生,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那意思是,没办法呀,老天爷让我做皇帝,刘协老哥,你说我敢不做吗?隋文帝受北周的禅让,他怕民心不服,也抬出符瑞来表明自己受禅是符合天意的。一时伪造祥瑞进献的人多得都数不清。冬季,举行祭天典礼,还专门详细叙述符瑞有关情况以报谢上天。
二是对抗主流意识的需要。例如武则天的祥瑞游戏。在“牝鸡无晨”作为主流意识的古代社会,武则天用驯服烈马的铁腕“革命”,靠杀戮立威,凭告密、酷刑震慑朝臣,除了这些专政武器,她还特别需要时时请出天公来助阵,这就等于正告反对派:尔等看清楚了,我的政治靠山可是老天爷!你们还有啥不服气的?武女皇给自己取名曌(此字系她新造),取日月临照、以天为则意。正因为这个缘故,武则天时代的祥瑞就特别多。而专擅“精神按摩”的朱前疑,纯属一个典型的“献瑞专业户”。其人所献之“瑞”,其实就是他杜撰的“美梦”。他向女皇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就凭这编造的一句“梦”话,朱前疑便得到了一顶拾遗官帽。尝到大白天说梦话的甜头后,朱前疑再续升官“梦”,谓“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白头发竟然变黑了,脱落的牙齿也新生了,返老还童,不正好是万岁奶奶梦寐以求的吗?这一“梦”变现为驾部郎中官帽。该朱觅得升官快捷路径,当然要将大白天说梦话进行到底,一次出使返京,立马上书称“闻嵩山呼万岁”。这种事,除了问嵩山,谁也无法证实。山在欢呼水在笑,武皇帝听了高兴,“宁可信其有”,遂破例赐朱前疑绯算袋——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饰物,当时朱前疑只不过是着绿衫的六品官。
天册万岁元年(695),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对女皇宠幸御医沈南璆大是妒忌,一气之下,便纵火烧了明堂、天堂。靡费万亿的两堂化为灰烬,女皇酺宴(聚会饮酒)仍如平日。最高领导心情好,聪明的大臣当然不愿让她老人家扫兴,办法是继续说梦话,把灾祸说成吉祥,把巨大损失说成天示佳兆。左史张鼎胡诌“今既火流王屋,弥显大周之祥”;而通事舍人逄敏则称,“弥勒成道时有天魔烧宫”。总之是这火烧得好啊,烧出了祥瑞!701年春正月初三,成州报告发现了佛的足迹,武则天以为瑞应,改年号为“大足”。
越到暮年,女皇越是喜欢听“就是好”的赞歌。于是,宰相们就充分利用每一个素材,努力唱好这“同一首歌”。长安元年(701)三月,大雪,宰相苏味道以为瑞,帅百官入贺。倒是殿中侍御史王求礼看得清,劝阻说:“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为瑞雷乎?”一心想说梦话唱赞歌的苏味道当然听不进去,同僚们也认为这个姓王的脑子有毛病。既入,王求礼非但不祝贺,反而说了一番败兴话:“今阳和布气,草木发荣,而寒雪为灾,岂得诬以为瑞!贺者皆谄谀之士也。”女皇为之罢朝,例行的御前会议也取消了。
其实,所谓祥瑞究竟是怎么回事,众臣逢瑞必贺,其真正目的是什么,聪明过人的武则天何尝不心知肚明。有她用梨花测宰相一事为证:有一天,太后拿出一枝梨花给宰相们看,宰相们都以为是祥瑞。只有杜景俭说:“现在草木枯黄凋落,而梨树却开花,这是阴阳错乱,过失在我们这些人。”他因此跪下谢罪。太后说:“你是真正的宰相。”
三是用于自欺欺人。祥瑞,说白了是一种迷信,越是危乱之世,祥瑞反而越多。此何故?国家腐败,政局岌岌可危,帝业动摇,帝王们扭转颓势乏术,除了乞灵于祥瑞撑腰壮胆外,实在是智穷术竭。周密《齐东野语》举了一个典型,五代时王建父子居蜀(前蜀),祥瑞品类之多,堪称应有尽有,动物类除了“五灵”,还有巨人、白雀、白鹿等,植物类有嘉禾、木连理等,而天象则有甘露;频率之高,是“瑞物之出,殆无虚岁”。然而前蜀的社会现实毫无祥瑞可言:太子叛乱,大火焚宫;兵败于外,政乱于内,终致国灭君亡。虚拟的祥瑞并没有给王建父子带来好运,让他们的“形势就是好”的革命高调白唱了——不,应该说是调子越高垮得越快!
四是为纵欲享乐提供理论支持。宋徽宗沉溺声色,纵情宴游,是一个享乐主义者,老天爷“感应”到了,为之降“祥瑞”也格外“大方”,又是山石变玛瑙,又是山崩出水晶,又是溪流生金,加上草木鸟兽之珍,祥瑞利好消息实现了“月月讲”(盖无虚月)。至于芝草,更是弥满四野,为亘古未见之大丰收,密州太守李文仲一次献上“一纲”(三十万本),放了高产卫星,换来一顶本道运使的乌纱帽。皇帝的享乐主义,精明的蔡攸不唯“感应”到了,且进而开导说:“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几何,何必自寻苦恼!”这番“娱乐死”的言论就更坚定了赵皇帝游戏人生的信念。他迷信道士,政和三年祀天,以道士百人为仪仗,令蔡攸为执绥官。君臣二人即兴表演的如下一段小品,令人叫绝。
帝装神弄鬼,称若有所见,并问:“在玉津围东仿佛有楼阁,是何地方?”蔡攸顺着主子的心思答道:“臣见云间楼台殿阁,隐隐数重,皆高地数十丈。”“可见人物否?”“见有道流童子,持幡幢节盖,相继出现于云阁,其眉目历历可识!”赵佶和蔡攸凭着善于发现“祥瑞”的异能,硬是编造出了一段神话故事,那不是一般的祥瑞,神仙直接出面,都要道君皇帝“零距离”接触了!
玩主宋徽宗要体味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居然别出心裁,命山区居民以油绢巨囊,于清晨囊得山间野云速送宫中,待皇上光临假山艮岳,即放纵其间,以供观赏游乐,名为“贡云”。
然而,祥瑞丰收而奇谲的神话并没有给赵佶的大宋王朝带来好运,反倒是加速了大祸临头,邦国丧乱,父子君臣做了俘虏,身死它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是天降祥瑞再多,也被赵皇帝及他最信任的六个心腹(民间称为“六贼”)挥霍成了“负增长”,如此腐烂,岂有不亡之理?
五是政治的需要。清朝所谓康乾盛世的三代君王,康熙很少谈及祥瑞,乾隆关注度也不是很高,唯雍正对祥瑞兴趣最浓,他当政十三年中,“祥瑞”又是大丰收。瑞象多多,仅举一例,雍正四年冬黄河水流澄清这一本属正常的自然现象,被雍正君臣大做了一篇“祥瑞秀”文章:群臣以为国家祥瑞,纷起称颂,雍正自然愉快接受,称天降祥瑞乃上天眷佑我列祖列宗,并为一大批官员加官晋爵,领导层皆大欢喜。年轻的皇子弘历为了博取父皇的欢心,也随波逐流献上《河清颂》一篇,主旋律是河清乃天降祥瑞,嘉奖皇上治国之道。有论者称雍正特别迷信,固不无道理,不过在我看来,雍正不断推出祥瑞首先还是政治需要,因为他的帝位得来不是“阳光作业”,而是暗室操作,猫腻太多;因为他的皇冠上沾满了兄弟的血。总之,因为他播种了太多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特别需要打“天意”牌,借助天力、天威来震慑人心,巩固帝位。他的讲祥瑞,其实是讲政治。而正常接班的乾隆继位仅一个月的时间,即颁布了“禁陈奏祥瑞”的谕旨,谓“海宇一道同风,众庶安居乐业,虽不闻瑞物之来,亦无损于太平之象,其或吏治民生,稍未协和底绩,即使休嘉叠告,诸物备臻,与地方治理亦毫无裨益耳”。一改其父热衷祥瑞之风,在位期间少言祥瑞,连他早年所作的《河清颂》亦明令予以删除。因为他知道当年自己颂的不是“河清”而是“皇位”。
四
在“天人感应”作为主导理论的社会中,要君主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反映天意的祥瑞完全不在乎,那就有点难为古人了。但有头脑的帝王对待祥瑞,却可以保持相当的清醒和理智,像汉明帝、汉章帝即是。
永平六年(63)二月,王雒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诏曰:“祥瑞之降,以应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兹?……先帝诏书,禁人上事言圣,而间者立奏颇多浮词,自今若有过称虚誉,尚书皆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蚩也。”十七年(74)春正月,甘露频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制曰:“天生神物,以应王者;远人慕化,实由有德。朕以虚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辞。其敬举觞,太常择吉日策告宗庙。”汉明帝不是闻瑞则喜,而是在表扬声中找差距,认为自己的执政向题多多,根本不具备享受祥瑞的资格;种种祥瑞,是上天对两汉开国皇帝的褒奖。他还由官员报告祥瑞联想到官员奏章中“颇多浮词”,明令对此要加以抑制。
汉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得铜器,形似酒樽,献之,又获白鹿。章帝认为,“上无明天子,下无贤方伯”,老天降这些瑞物所为何来?东汉明、章二帝所以能开创“明章之治”,与他们能反躬自省而不迷信祥瑞很有关系。
唐太宗的祥瑞观表现在下面一段话中:“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显然,李世民更加关注的是民生,认为人民生话富裕安定比什么祥瑞都重要。正因如此,他对下面的祥瑞处理也就顺理成章——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唐朝另一个以改善民生为瑞的皇帝是文宗李昂。《资治通鉴》记录了他和杜悰讨论祥瑞的一段史实:
及(杜)为工部尚书、判度支,河中奏驺虞见,百官称贺。上谓曰:“李训、郑注皆因瑞以售其乱,乃知瑞物非国之庆。卿前在凤翔,不奏白兔,真先觉也。”对曰:“昔河出图,伏羲以画八卦;洛出书,大禹以叙九畴,皆有益于人,故足尚也。至于禽兽草木之瑞,何时无之!刘聪桀逆,黄龙三见;石季龙暴虐,得苍麟十六、白鹿七,以驾芝盖。以是观之,瑞岂在德!玄宗尝为潞州别驾,及即位,潞州奏十九瑞,玄宗曰:‘朕在潞州,唯知勤职业,此等瑞物,皆不知也。’愿陛下专以百姓富安为国庆,自余不足取也。”上善之。他日,谓宰相曰:“时和年丰,是为上瑞;嘉禾灵芝,诚何益于事!”宰相因言:“《春秋》记灾异以儆人君,而不书祥瑞,用此故也!”
正因为把时和年丰、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当做上瑞,其他祥瑞也就无关紧要,文宗公开下诏:“诸道有瑞,皆无得以闻,亦勿申牒所司。其腊飨太庙及飨太清宫,元日受朝奏祥瑞,皆停。”
或许是物极必反,宋代最迷信祥瑞的真、徽二帝,他们的接班人仁宗、高宗却一改父道,不大信奉祥瑞。
皇祐三年(1051)六月,无为军献芝草凡三百五十本。仁宗曰:“朕以丰年为上瑞,贤臣为宝,至于草木、鱼虫之异,焉足尚哉!”这种祥瑞观很有些人本思想。
绍兴元年七月乙未,浙西安抚大使刘光世以枯秸生穗奏瑞。高宗曰:“朕在潜邸,梁间生芝草,官僚皆欲上闻,朕手碎之,不欲宝此奇怪。”乃却之。其后,孔庙生芝、重萼牡丹、灶鼎生金色莲华、彩山下生萱、莲同蒂异萼、芝九茎、瑞瓜等祥瑞频见,秦桧率百官称贺不断。秦桧死后,高宗说:“近年四方奏瑞,文饰取悦,像信州官员报称秦桧父祠堂生灵芝,那佞谀也太露骨了。”赵构能看出献瑞者意在“文饰取悦”、阿谀权贵,说明他头脑清醒看得明白。他对祥瑞所以比较理性,恐怕是从他老爹身上吸取了太多的教训,赵佶的悲惨下场不啻宣告了祥瑞的虚妄和迷信祥瑞的无聊。所以他干脆诏令全国不要再献瑞!在敢于破除老爹的祥瑞迷信这一点上,赵构还是蛮有魄力的。
五
中华祥瑞文化源远流长。长期习染积淀,百姓有了自己的祥瑞文化,主题不外巴望平安吉祥,过个好日子。其祥瑞符号可概括为三星高照,五福临门。他们也渴盼吃皇粮拿俸禄。庶民释褐当公务员,在华夏大地,至今都那么诱人,更何况古代呢。当然,在“吃了没有”作为“第一问”的国度,国民最大的祥瑞愿望是“年年有魚(余)”,吃饱肚子。
至于官家的祥瑞,抛开先民图腾崇拜那种原始形态,其后与文明相伴几千年的祥瑞,始终充当着政治生活中的报喜鸟,为各色政治人物所喜爱,祥为官而报,瑞为时而“生”。祥瑞,成了帝王包装术中最能唬人的大纛;祥瑞,成了权势者夺权和镇压异己的武器。盼祥瑞,是君主的心愿,因为那是“形势大好”的标志,是他坐天下得到上天授权的凭证,哪怕他的权杖是凭卑鄙权谋篡窃的,抑或是血腥屠杀抢夺的;报祥瑞,成了聪明人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造祥瑞,其实是上下皆知的假新闻。祥瑞,实在是需要它的人们“讲”出来的。即令当代中国,高产的“卫星”、“就是好”的高调,红彤彤的色彩、最最最的颂圣,以及注水的GDP、对数字888的迷信、赶着献礼的工程等,未尝不依稀可见祥瑞的影子飘荡其间。譬如工程,该一年完工的就老老实实干一年,这叫科学;而一旦被定为“献礼工程”,凭长官意志下“死命令”随意缩短工期,限某个节日必须提前完工、号称“政治任务”者,那就迹近“祥瑞”了,其质量以后每见“不祥”。坚持实事求是的路线,坚定不移执行科学发展观,就必须摈弃种种现代“祥瑞”。
祥瑞作为民俗,也就是祈求吉祥如意。除了有动乱癖,欲趁乱抢权的个别政治人物,平民百姓及大多数统治者,谁不喜欢国泰民安?彻底告别了“斗争哲学”的中华大地,这些年每逢节庆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也许是祥和,吉祥和谐,人同此心。当然,真正的安定祥和的局面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讲”出来的。就像拜年话尽可说“美梦成真”云云,而果欲使其“成真”,那是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艰辛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去奋斗的,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
渴盼吉祥,环球皆然。举凡中外大型运动会,无不精心设计一个吉祥物,即是例证。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是一个福娃家族,颇富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