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好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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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冷月梅六十上下,丈夫死了,她就从黑龙江出来,投奔凤城的哥哥,哥哥对她倒是不错,可嫂子就另当别论了,于是她就在家政公司挂了名,心想这年纪也干不了别的,做个保姆倒可以糊口,可将近一个月了,竟没生意。陈朗打来电话时,老板看了看坐在角落里,面色黝黑的冷月梅。
  “哎,瘫子,伺候吗?”
  她抬眼,眼是黑漆漆的,浓郁的眉毛覆盖着深且宽的眉弓。冷月梅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住在大连的瘫子会从凤城雇保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来接她的出租车,竟然把她拉到了一家中医诊所门口。
  冷月梅拎着行李站在路边,大连的风吹着她,她从没出过远门,这次来投奔凤城的哥哥已经是个壮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来大连,不过既然是逃命,去哪儿也就无所谓了。
  2
  陈朗坐在窗前,看风把叶子扯下来,往四面八方乱抛。一个女人站在树底下,深灰色的半袖被风掀起来,露出一截滚圆的腰,女人蜻蜓点水的目光从他所在的窗前瞟过。陈朗用手指叩了叩桌子,桌上的小念佛机,一声一句地数着天机。
  冷月梅走进来,诊所里人不多,她很快注意到坐轮椅的陈朗,他三十多岁,脸色恍白,下巴先于别的五官伸出来,兜在脸盘子下面,一双小圆眼中,黑眼珠是薄薄的一撇,在暗淡的光线里空荡荡的。
  冷月梅走过来,说:“你就是陈朗?”陈朗点头,他细长的袖子把手遮了半截,只露出两根弯曲的指头和透明的指甲芽。冷月梅盯着那台小小的、枣红色的念佛机,陈朗的指甲就融在了一团金边里,也是那么小小的,却有些逼人。
  穿白衫的护士来喊陈朗了,冷月梅问护士:“你们做手术吗?”护士愣住,说:“我们只做针灸推拿,不动手术。”冷月梅这才缓过神似的吐了口气。她对医院的恐惧像深入骨髓的一根刺,她的丈夫孙贵金就是被医院折磨死的,临死也没闭上眼。想到这,冷月梅打了个寒战,走廊里的阴影覆盖上来,遮住她的额头,她摸了摸腮上的汗。
  陈朗哼了下鼻子:“冷姐。”冷月梅说:“别叫姐,叫阿姨。”陈朗看了看她,说:“无所谓。”冷月梅说:“你怎么会从凤城雇保姆?”陈朗说:“我是凤城人,在这治病。”他说话前总要骡马似的打个鼻突儿,也不知是习惯还是鼻子里堵了东西。冷月梅心说,治病是个奢侈的事,在外地治病就更奢侈。她正想着,陈朗忽然说话了:“把我推进去。”冷月梅下意识地站起来,为了掩饰慌张,她故意咳嗽了两声,又朝墙角的痰盂啐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捞起轮椅把手,把他推到针灸室门口。
  护士跑来开门,冷月梅刚抬头,一个赤裸的男人就从里面扑出来,他秃着脑袋,受难者般敞开红鲜鲜的四肢,活脱脱就是一刀下去,切割出的人体截面。冷月梅吓得后退一步,是孙贵金吗?她握轮椅的手直哆嗦。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僵硬的手抓住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陈朗的手,他说:“不过是一张挂图。”那是只苍白且长满了皴的婴儿般的小手。冷月梅从惊吓中回过神,一口气屏成核,卡在嗓子里,她盯着那只小手,猛地想吐。护士从外面伸头进来,问:“是不是中暑了?外面凉快。”
  冷月梅赶紧跟了出去,两人就着铁椅子坐下,长出了一口气。护士看看她:“晕针?”冷月梅点头。护士笑了:“很多家属都晕针。”冷月梅说:“我不是家属。”护士说:“也差不多。”冷月梅有点较真:“我明天就不干了,这活儿我干不了。”护士一愣:“你嫌他是瘫子?”冷月梅没说话。护士把她拉一拉,低声说:“他二十岁出车祸瘫痪,这都十年了,你知道谁在资助他吗?是香港首富李嘉诚!”说着,她朝针灸室紧闭的门努努嘴:“你可别不信啊。”冷月梅张着嘴巴,一时回不过神来。
  冷月梅忽然想起自己四肢健全的儿子,他拼命地干活也还不上房贷,可这瘫子坐在家里就有人给他钱花。她说:“李嘉诚是什么人,说联系就能联系上?”护士一撇嘴:“有残联啊!他现在的资助人是北大医学部的老教授,这人是我们张大夫的老师,不然白给治啊。”冷月梅心里一惊,原来陈朗针灸是不用花钱的!她环顾四周,陈朗是她见过、唯一来了医院,却仍旧有尊严、有面子的人。
  有人喊护士,她起来走了。冷月梅默默坐着,阳光在头顶上游动,烧艾草的烟气从针灸室的门缝里渗出来,一缕一缕织成网,把她包进去。
  3
  陈朗的房子在一个很老的小区,二楼垂下的牽牛花埋住楼口,这花是攀着电线爬过来的,时日久了,织了厚厚的一层,许是爬得过猛,耽误了开花,只有零星几朵紫花,开得浅浅淡淡。陈朗指着一楼鐵锈的门:“就这儿。”
  冷月梅推着陈朗进来,一抬眼,就把屋子瞧了个通透,没有隔断,除了灶台就只有沙发和一张床,便越发显出床的大,和屋子的小而空。电线像枯槁的血管,埋伏在墙壁和角落里,伸向电饭锅、电水壶和床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冷月梅说:“没有电视?”陈朗抬头看看她,指了指笔记本:“哼,我不看电视。”
  难道陈朗真的有保姆吗?冷月梅又想起他手背上的皴。窗外的牵牛花在微风里摇荡,麻雀落下来,又飞走。陈朗袖子里的佛号忽然停了,他拉下两片眼皮,从轮椅旁的挂袋里掏出个装着黄色液体的塑料袋。“哦,尿袋满了。”他自言自语。冷月梅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才挓挲着手指,把尿袋拿出去倒了。
  陈朗并没有摆弄电脑,天刚黑他就躺下了,冷月梅关了灯,耳朵里却隐约有人语,老人附在墙根说话,小孩一深一浅地追逐,楼群里仍旧飘浮着各家炉灶的香气,旖旎的夜才刚开始,陈朗的屋子却好似一座新坟,张着大口,就等着把她葬进去。冷月梅伸头去看陈朗,他扁平的身子烙饼似的摊在床上,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
  月光照进来,和着别家的灯光,像掺了油的水,在光溜溜的墙壁和地板上流动,冷月梅的眼皮被这水弄得黏糊糊,她打了个哈欠,把头埋进枕头里。这一晚,冷月梅没有梦见孙贵金,她在睡梦里想,这就算逃出来了吧,算是吧……
  冷月梅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陈朗躺在床上瞪她,冷月梅跳起来说:“晚了,晚了,今天还去扎针吗?”陈朗皱着眉头:“哼,我一周只去一次。”他的小黑眼睛瞪人时底气十足,他说:“你会腌咸菜吧?”冷月梅说:“会。”陈朗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铁皮盒,拿出二十块钱,说:“豇豆,就要豇豆。”   4
  冷月梅空着肚子走出去,买了一大兜子豇豆,然后在家门口找了家面店钻进去,点了两碗阳春面,打包。老板是个胖女人,瞪着眼睛瞧她,说:“你是对面小区瘫子的新保姆吧。”冷月梅一愣。女人打量着她:“昨天见你推他从外面回来,是不是又去针灸啦?”冷月梅點点头。女人说:“他来了也有两年喽,一点没见强。”说着,她朝冷月梅一撇嘴:“那些有钱人都怎么想的,资助他干什么。”冷月梅说:“你口音不像大连人。”女人一笑:“我老家黑龙江的。你也是吧?”冷月梅赶紧点头。
  女人装了两碗面,捞在手里,却舍不得给她,是想和她再多拉扯几句,冷月梅便也不急着接。女人说:“他之前的保姆姓黄,他叫她黄姐,那人比你还要大几岁,可就是不会伺候人,你瞧见他手没?哎哟哟,全是皴。这得多久没洗了才能那样。”她咧着嘴。冷月梅说:“他身上有导尿管,那么长。”她用手比划着:“从肚皮里头伸出来,连在一个塑料袋上,他哪能洗澡,要死人的。”女人愣了愣:“是这样?”冷月梅也愣住:“那个姓黄的没说过?”女人眼角一歪:“她还能说这些,她跟他……”说着,她把手指头在两眼前一勾,“看着都扎眼睛。”冷月梅说:“这话咋说的?”女人把两个嘴角一拉,脸就比寻常长了一倍:“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话,神秘得很。不光是她,之前那几个也是,平日里见了我们两眼一滑,假装没看见,人家牛得很,能伺候这样的瘫子。”说着她凑过来,是想说更体己的话,却又想起两人并不熟悉,便尴尬地笑一笑,不再言语了。冷月梅心想怕是还有别的,便嘴上赔着笑,暗地里加了些小心。女人已经把面条送到了她手上:“吃吧,不要钱。”
  冷月梅推搡不过,只能拎着两碗面往回走,心里却蒙蒙地起了一层疙瘩,免不了觉得欠了人家,手里的两碗面,便越发沉起来。刚过了马路,不知从哪钻出一条黑白花的小狗,一瘸一拐跟在她后面,冷月梅轰了一下,它就远远地跟着,却也不走。楼道没有门,那狗倒也聪明,站在门口望了望,停住了。冷月梅闪身进屋,陈朗仍旧躺在床上:“谁追你,急三火四的。”
  冷月梅把东西放下,又回头瞅了瞅门,心想也不知那狗走了没有,她把面条倒出来,给陈朗端过去。陈朗抽了下鼻子,小眼睛倏然一亮。冷月梅说:“今早起晚了,没给你做饭,赶紧趁热吃了。”陈朗抬头看她。
  冷月梅把他拽起来,他的背像截枯死的樹干,又干又脆,她心下一惊,手里赶紧放缓了些,轻轻地抬,可动作一慢,她就有点吃不消了,陈朗虽然不胖,但毕竟是个年轻人,冷月梅着实是累到了,脑门上起了一层汗珠子。陈朗尖着屁股坐在那儿,腰里是空的,人就像樘在半空的木头桩子,一边戳在床头,一头扎在被子底下。冷月梅挨着他坐了,把饭送到他嘴边,他的手,勉强能捧着碗,可五根指头已经萎缩了,小孩拳头般地勾在一起。冷月梅想干脆喂他吧,不然还得给他洗衣服,倒更累了。于是接过饭碗,用勺子把面条捣烂,一口一口送进他嘴里。
  陈朗尖着嘴,小眼睛眯缝起来,一双手兜在胸前,指头时不时动一动,配合他的牙齿,一咬,一咬,吃得极香。冷月梅想,他应是不怎么吃外面的东西,偶尔吃一回,便像过节。
  吃了饭,陈朗的脸色红润许多,他一直那么坐着,看冷月梅摘豇豆。他说:“嗯,得捋齐,齐刷刷的才好。”
  冷月梅说:“怎么都是吃,齐不齐能咋的。”陈朗立了眼睛:“必须得齐。”冷月梅心想,难怪护士说他不好伺候,腌个咸菜也管,就说:“我从来也没见你碰过电脑,你那电脑不是摆设吧。”
  陈朗忽然不说话了,冷月梅回头看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从她的角度望过去,他刚好在阳光的背面,顿时成了个黑色的剪影,她赶紧换了个角度,这才看清他的脸,陈朗的脸上挂着一层冰壳,滴水不漏。
  5
  陈朗坐在自己的影子里,阳光烤着他的背,他坐在这床上十年了,看每一个保姆腌豇豆,却没有一个把豇豆捋齐了再放进坛子里,你瞧瞧这些女人,大手一捞,豇豆绿莹莹的身子从指头缝里横七竖八地挣出来,活像要逃命的小青蛇,女人们把豇豆塞进坛子,擦出密密匝匝的咯吱声,刮着耳底子,一个月后,小青蛇被捞出来,翠绿变成腐绿,乱蓬蓬的一坨,像酒瓶子里泡烂的尸体。他瞧不起老女人的糙,更瞧不起她们旁敲侧击的话,明知道他一个人,就来打他的主意,不就是一台电脑么,有什么可问的,这可不是关心,更不是无心之话,打量他瘫了,脑袋也跟着傻了。她们如此试探他,不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钱嘛,她们就不能问得委婉点?可连豇豆咸菜都腌不好的人,又能精细到哪去。
  他说:“你们干活没有章法,拿出来时还要捋齐了再切,倒不如一开始就弄得清清楚楚,到时候也省点力气。”
  冷月梅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这么讲究。”
  陈朗已经把头扭向窗外,干什么的?他做得最好的菜是生鱼片手握,是正经跟了师父学的日式料理,他的萎缩的、乌糟糟的小手当年散发着寿司醋的清香,他把它放在女朋友文丽身上,她的眼就化成一朵桃花。文丽说过,他的手像女人的手,只是比女人的手更迷人。
  文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像日本动画片里的小女孩。她曾经说,等她们有了钱,就去大连,她一定要生活在有海的地方。现在,他真的来了大连,可她或许已经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他已经瘫了十年。
  冷月梅见陈朗不理自己,就转身去厨房,墙角依次立着三个坛子,冷月梅打开一个,是豇豆,再打开一个还是。
  陈朗再也不说一句话,他倚在床上,阳光从他的脑门上经过,扑向灰突突的地板。冷月梅不敢去问他了,因为他睡着了,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嘴角微微地翘着,眉头却锁在一起。
  冷月梅蹑手蹑脚出去扔垃圾,却发现那狗还在门口,见她出来,就摇着尾巴跟了上来,她忽然有些不忍,就到马路牙子边坐了,小狗跟过来,一声不响地伏在她脚边。冷月梅喃喃地说:“我也是寄人篱下,救不了你。你命不好,认了吧。”小家伙好像听懂了,呜呜地叫了两声,冷月梅起身往回走,它竟没再跟过来。
  冷月梅回到厨房,站在三个大坛子跟前,忽然有些伤感,想起自己在黑龙江时家里有只叫大黄的狗,天一黑就蹲在门口,有它,她就不怕,只是梦里它护不了她。孙贵金的鬼魂会越过大黄,乘虚而入,他不说话,可冷月梅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拼命地挣扎,她说你这么自私,就不替我们娘俩考虑,你再不死,我和你儿子就都活不成。可孙贵金就是不说话,他光秃秃的头白晃晃的,上面两只眼珠瞪得老大。大黄的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风刷着它的毛,月亮晒在房檐上,连虫子都把自己敛在草丛里不出声,万物都寂静下来,仿佛打定了心思要听冷月梅怎么说,可孙贵金就坐在她的胸口上,她出不了声。冷月梅抿紧了嘴角,身上筛糠似的抖,直到大黄站起来,吧嗒吧嗒地走,孙贵金这才站起身,他说,我死了,你就好了吗?冷月梅睁开眼,他的脸正对着她,一双眼是灰色的,里面没有眼珠。   陈朗的念佛机隐隐地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6
  陈朗在床上躺了两天,每每他喊,冷月梅就来搬弄他一回,虽说他坐着的姿势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可毕竟也是坐着,眼就能越过玻璃,看外面来往的人。他始终没告诉冷月梅他曾经是个厨师,这事对他自己而言尚且遥不可及,对别人说,倒越发像他杜撰的。陈朗扭了扭头,枕头被他枕出一个酸溜溜的坑,枕瓤儿呱唧呱唧地响,像流过耳边的水。他也有些恍惚,十年前的事情他记得不多,除了那次车祸,别的都糊里糊涂。他叹口气,人哪,谁也不知道明天是横着还是竖着,倒不如天上的月亮,秦时明月左右不过眼前的样子吧。他眯着眼,恍惚觉得自己很是读过几本书的。
  冷月梅窝在沙发上发呆,月亮透过窗帘,模模糊糊地照进来,他两个谁也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往常这时候陈朗想的都是文丽,可这一两天,他脑子不怎么好用,却也不是全忘了,约略还记得的是她的胸脯,小而坚挺,是特别耐老的一种。想到这,他的手指头就动了动,在床单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
  冷月梅的脑袋里好像搅了糨糊,屋里没有钟,她又懒得看手机,楼道口的牵牛花藤像是避世的一道帘,挑开来,就没有了时间,她恍惚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连心跳都没了,可不是一座坟么,她这么想着,眼皮一点点往下沉。也罢,只要没有孙贵金,便是这么着,也是好的吧。
  陈朗说:“你到床上睡吧。”冷月梅没动,也不知听见没有。夜浓重下来,陈朗竖着耳朵,仿佛听见极轻的脚步,忽倏一下,从窗子底下经过。不一会儿,冷月梅就打起鼾来,平缓涩滞的扑哧声,极轻的,陈朗起先有些嫌厌,后来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依稀下起雨,窗台泛起凉气,濡湿了被子,窗帘被风吹开,露出黑洞洞的夜,像敞开了的衣领子。陈朗梦见自己在跑步,那么长的一条跑道,没有尽头,他先是兴奋,可跑着跑着,人就开始发慌,风吹进梦里,吹得他摇摇晃晃,像一片树叶子,再看脚,竟然不见了。他一吓,醒过来,觉得胸口发紧,濡湿被子的不是雨,是他的自己的汗珠子。
  冷月梅打开灯,发现陈朗脸上都是汗,找了药灌下去,又把被子翻过来捂住,他仍旧喊冷。这么一折腾,两人都睡不着了。
  冷月梅问:“还有没有被褥?潮乎乎的可不好。”陈朗摇头,摸摸身底下的褥子,那褥子从凤城跟到大连,躺了快十年了,上面的单子先是起了一层毛球,渐渐的,毛球磨没了,连带着花草图案也都没了样子,如今只剩下一副单薄的经纬,拉着纤细的丝,盘根错节地支撑着,像把蜘蛛的网铺在身子底下,黏糊糊的。外面极静,冷月梅雖醒着,却不甚清楚,蒙蒙的又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不开呢,也不是没钱,日子不要过得太紧巴,我来这儿少说也有半个月了,就没见你动过肉,天天吃咸菜可不行。”她本是想说,给我买张行军床吧,睡沙发坏腰,可这话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她不想人说她欺负瘫子,何况这瘫子还是个孩子。她有点郁闷,就扭着屁股翻了个身,沙发咯吱一声。
  陈朗扭头看她,她肥大的身子在月光里化开,像一摊流淌的肉。他说:“信佛的人不吃肉。”冷月梅说:“知道,可你信吗?”陈朗的声音略大了一点:“念佛机天天唱,你说我信不信。”他的鼻子在下雨天总是略好一点,许是空气潮湿,五脏六腑也就跟着柔软了。不用哼字开头,冷月梅觉得他的嗓子很有几分男子气,禁不住回头去看,嘴上却仍是别扭着:“真信还是假信?”
  陈朗有点累了,不想跟她嚼舌头,索性闭了嘴巴,只管看着窗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觉得冷,身子底下那张网,似乎化成了水,倏地流过去,激得他一哆嗦。他朦朦胧胧又看见一轮月亮,就挂在床头,温润的似一块带水的玉,便使出浑身的力气想凑过去,可身子不听话,就只能伸出手,碰到一块柔软的物件,赶紧抓住,他说:“我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上,像堂而皇之的偷窥者,冷月梅爬到床上,头枕着胳膊,她想,谁想死呢,谁都不愿意死啊。陈朗手上的皴被汗水沁得消失了,尖尖的指甲芽扎着她的掌心,丝丝挠挠的痒,她昏昏地睡过去,腰终于踏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月梅猛地醒过来,她的胸口上趴着一只小小的手,婴儿拳头似的,佝成一团,轻轻地蹭。她伸手推开,扭头去看陈朗。睡得正香呢。窗外的麻雀惶惶地叫,天边隐约露出一线白边。她再回头,陈朗的脸埋在阴影里。
  第二天一早,冷月梅推门出去,潮湿的楼道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走过去,竟是之前那只狗。淋了一夜的雨,毛趴在身上,小了一圈,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腿上的伤开始化脓,淌着黄水。她想起黑龙江老家的大黄,孙贵金死后那些日子,要不是大黄,她是万万不敢一个人住的,而现如今,房子租出去了,大黄也不知怎么样了。她想着,禁不住湿了眼睛,心头一软,就朝那小狗唤了几声。小狗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她脚边,扑通一声趴了下去。这一趴,看在冷月梅眼里就是跪,她赶紧把它抱起来,转身进了屋。
  陈朗正在床上发呆,却见她抱了条狗进来,就问:“谁家的?”冷月梅说:“流浪狗。”陈朗说:“文丽之前也养过一只。”冷月梅说:“你放心,我捡回来的,我自己照顾,不花你钱。”陈朗有点不高兴,眼睛却仍旧盯着那条狗。
  冷月梅说:“文丽是谁?你女朋友?”陈朗没言语。冷月梅又说:“是不是你出事,她就走了?”陈朗说:“你都知道,怎么还问。”冷月梅说:“你多大出的事?”陈朗说:“二十四。”冷月梅心想二十四岁的小伙子,猛地出了这档子事,脊柱坏了,下身也不能用了,难怪女孩子要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冷月梅点点头:“你说说吧,不然要憋坏的。”
  陈朗假笑着,眼睛却红了,可他什么都没说,是真的说不出,他不能说自己后悔得要死,怎么就没跟文丽把那事给办了,他甚至觉得要是有个孩子,文丽就不会离开自己了,女人不都是为孩子活的嘛,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许还会顺带着照顾一下自己。他那时候是很倨傲的,竟然相信绅士风度,总觉得做为一个男人,应该给女人安全感,好像男人天生就该充当女人的保护伞。文丽说他不能碰她,不然他厌倦了,不要她了,她就嫁不出去了。陈朗听了这话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什么时代了,这样的姑娘竟然被他碰上了,可事实证明,这些美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并没有什么用。当得知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也无法做她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她就哭着收拾了東西,永远地离开了她,甚至都没当面告别,只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她得有个孩子,所以她不能嫁给陈朗。   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有办法说服他,她总是楚楚可怜地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而事实证明,所有人都理解她,甚至拥护她,他们都劝陈朗,让他想开点,他不能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更不能毁掉她做女人的机会。他必须放手,必须。陈朗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他,他抓住他母亲痛不欲生地大喊,你们都让我放了她,可谁想过我,我该怎么办!我还没碰过她,妈,她得逞了,得逞了!陈朗仍记得他母亲泪水滂沱的脸,同样是女人,他要看她怎么说。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拔掉能拔掉的输液管,他不敢相信文丽就这样带着完整的处女膜去找下一个男人了,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再也不能做男人了。他气急败坏地解开裤子,病房里乱糟糟,女人吓得吱哇乱叫,男人们扑上来阻止他,可他还是看见了它,它缩着皱巴巴的脖子,稀软的身子横陈着,他拿起水果刀刺过去,一个男人捉住陈朗的腕子,刀尖还是落在了它身上,众人惊叫,随即静了下來,人们好奇地盯着它,它一动不动,片刻后,几滴血落在白床单上。陈朗没有任何感觉,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明白,它苍白却干净地死去了。
  “你不是信佛么,就叫他佛子儿吧。”冷月梅冷不丁的话,把陈朗吓了一跳,他几乎是哆嗦着把头扭向她,脸死白的。
  陈朗真的感冒了。
  这次去针灸,张医生只给他熏了艾,又嘱咐冷月梅用生姜和紫苏叶煮红糖水,冷月梅一一办了,可还是不见好。他说话之前的哼,变成了一迭声,这回鼻子真塞住了,哼一声根本不管用。
  7
  生命总是带着奇迹降临的,没有一个星期,佛子儿腿脚就好齐全了,它脾胃壮实,只吃白米饭竟也长了不少肉。只可怜冷月梅,日日咸菜,便也跟了陈朗的脸色,菜腥腥的。这日她拎了一兜土豆从市场回来,路过面馆,那黑龙江女人巴巴地跑出来,拉着她进屋说话。
  “这几天没见你们出来。”女人端了碗酱鸭脖,白瓷盘子上搁着,越发显得油滋滋的。冷月梅说:“他病了。”女人拎起一个脖儿塞给她:“吃。”冷月梅恍惚觉得肉这东西,已是隔世的事了。
  “他这一感冒,差点要了我的命。”她叹口气,眼吸在鸭脖上挪动不开。女人瞧出了几分意思,说:“吃吧,都瘦了。”说完背过身去喊服务员,叽叽咕咕嘱咐着,冷月梅见她眼睛没在自己身上,便赶紧咬了一口,竟比心里想着的还好吃。
  女人回过头来时,桌上的鸭脖只剩了几根骨头,她一眯眼睛:“怎么就感冒了?”冷月梅说:“那窗子不知怎么半夜里开了,风灌进来,吹的。”女人说:“你也是,窗子关没关也不知道么。”冷月梅说:“说的正是这个呢,我记着明明是关上了,只是没锁。”女人说:“那个主儿自己连床都起不来,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开的,会不会是外面的人?”冷月梅一激灵:“瘫子有啥可看的。”女人笑了说:“连我都好奇呢,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拉来那么些捐助。”不说这个还好,冷月梅皱起眉头,牙缝里的一丝鸭肉挠着舌头,她咂著嘴唇,说:“你们都说他有钱,我却没看着,整日里吃豇豆咸菜,大米粥也薄得很。”女人压低声音说:“我也是听人说的,他的事特殊,所以残联帮着联系了一些有钱人,这叫慈善。”冷月梅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觉得有几分道理,被女人这么一点拨,倒生出几分希望来。女人又说:“我早先在北京做过几年生意,现在又在这里,口音早就乱套了,亏你竟听出黑龙江味来,这就是缘分,你没事就到我这儿来坐坐,别跟那瘫子亏了嘴。”冷月梅脸上一热,心里竟有几分不是滋味,六十岁的人了,倒像只流浪狗似的,没着没落地过着日子,要是孙贵金还在,她也不至于这般光景,可他到底是不中用的。想到丈夫,冷月梅越发落了威,怏怏地起了身,说声:“我走了。”便掏出钱来放在桌边。女人自然是不肯,两人扭着肥胖的身子推搡了一气,这才罢了,冷月梅又白吃了人家一顿。
  才下了几场秋雨,树叶就落了一层,深浅的水洼里映着人的泥脚,哑剧一般,忽倏一下闪过去,冷月梅在水里头看见自己圆胖的身子,小小的脑袋。电话响起来时,她刚跨过一个水洼,是她儿子,没别的事,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就说了实情,不过是要钱。他一样一样说着,好像句句都是针扎肉的理由,什么老婆怀孕,奶粉没着落,房子贷款还没还清,上班远,得买车,老丈人嫌他不会赚钱,他自己也迷茫得很,活着没趣,不如像他父亲那样,两腿一蹬,倒是有福。冷月梅听到这儿就打断他。她哼了一下鼻子:“他倒不想死呢。”
  儿子说:“我爸这辈子太辛苦了,男人啊,不容易。”她冷笑着,砰地一下,又跨过一个水坑,这小区年久失修,一栋栋的楼房连缀起来,不想绕路的司机干脆把车子开进来,呼啸的车轮轧过石板路,哐当当地响,渐渐的,石板碎了,露出地的皮肉,泥沙蓄了水,就成了黏糊糊的肥肉团子,糊在过路人脚上,甩都甩不去。
  儿子又说:“妈,你帮我一把吧。”冷月梅抬头看看太阳,天沉得很,风依旧是大,吹得她眼红红的。她又想起孙贵金,便发狠地对自己说,幸而那时候给他打了三针杜冷丁,便是他日阎王来拿她,她也理直气壮,她还有儿子,她只能保一个,想到这里,她咬着牙根说:“你要多少?”儿子嘟囔了一个数。她点点头,心里头却是一惊。
  冷月梅迷迷糊糊回了家,翻出唯一的那张存折,捏在手里,鼻子酸溜溜的。陈朗还在咳嗽,乌云压在窗檐上,他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佛子儿汪汪叫了两声,就在床脚下趴了,舔着冷月梅的一只拖鞋。念佛机还在自言自语,闷闷的,把空气聚拢起来,再往芯子里压了一块铁球。
  冷月梅的钱是不够的,所以她想了个办法,这办法有点不要脸,可她必须试试,她对陈朗说:“能不能预支一年的工资给我?”陈朗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小眼睛看她。冷月梅说:“我这儿有合同,咱们签一年的。只要你需要,我就在这儿干,干啥都行。”陈朗打量着她,这女人是不是疯了,他心知自己给的钱不多。“你缺钱么?”他禁不住要问,可问了,自己又后悔,万一她张嘴借钱呢,她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冲着他的钱呢。陈朗已经无意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颇有家产的男人,对女人需要格外防范,尽管她们只是保姆,而且年过花甲。
  冷月梅点点头,眼光闪了闪,她刚想把事情的经过跟陈朗说一说,他却一扭脖子:“万一我死了呢,你可就赚了。”冷月梅说:“你前几天才说怕死,这时候又不忌讳了。”陈朗瞪起眼:“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冷月梅也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颠三倒四的。”陈朗哼了下鼻子,再不理她。   冷月梅知道他是故意的,像遭了背叛似的,心里越发不好受,便夹着佛子儿到厨房坐着。陈朗盯着屋檐下的乌云,猛地想到什么,禁不住转了转手指头。放学的小孩从窗下走过,几个穿戴入时的女孩子也从窗下走过,牵牛花的帘子稀疏了不少,还没被风吹掉的叶子七扭八歪地牵着藤子,女孩子的高跟鞋踩在沙石缝里,啪嗒啪嗒,带着抑扬顿挫的尾音。
  两天后,他给了冷月梅一个存折,在看不见的虚空里,那一笔款子飞向遥远的省城,一个叫孙全民的账户。冷月梅站在银行门口,仿佛看见那红艳艳的小纸片齐刷刷地排成一队,在她面前一跃,就倏地消失不见。她闭着眼,心头涌起从未有过的爽朗,风刮着她的头发,她把手放在胸口,银行的玻璃门上就映出一个欢喜的影子。
  经过面店门口,黑龙江女人又招呼她进去,她却摆摆手。女人歪着嘴笑:“怎么这么高兴?”冷月梅说:“我要抱孙子啦。”女人把嘴一圈:“哦,好事,恭喜哦!”冷月梅却好似顾不得许多似的,点点头就走了。女人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兜鸭脖:“带回去吃吧。”冷月梅赶紧说:“不了不了。”她的肚子还寡淡着,里面尽是稀囊的饭米粒,可她并不觉得委屈,她挺着胸脯从女人面前走过,不屑于她手中油滋滋的肉体,她猛然间找到了遗失许久的、红鲜鲜的、镶着金边的自尊。
  佛子儿在门口冲她摇尾巴,牵牛花已经不像帘子了,碎挠挠地摇摆着,像大动物的涎水,风略猛的时候,那涎水就断了,哗地一声落下去,成了半截干燥的尸体。电线露出来,有麻雀落在上头,乌云散了,这几天是晴天。
  陈朗坐在轮椅上,鼻子还是发沉,堵着黏糊糊的东西。他说:“给我擦个澡吧。”
  冷月梅点点头。新买的水盆,大红的,一个喜字在水里晃悠悠地笑,蒸汽熏上来,携着花露水的香。陈朗的鼻子猛地一醒,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年夏天席子上都是这个味道,上海牌的,碧绿的翠,盈盈的晃,透过那深厚的绿,就看见他母亲低垂的眉眼,是在补袜子,也不嫌他脚臭,只管专注地、细细地缝。可惜后来他出了车祸,满身都是管子,把脚丫子扎成血窟窿他也不知道疼,她就被这道心火点燃了,烧了整整两年,得了癌,死了。陈朗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一团火,不是明火,是熏艾的那种火,光头光脑地热,带着浓厚的烟气,缭绕不去。他父亲是聪明的,早早就竖了一道墙,跟他断了父子关系,如今他烧不到别人,就只能烧自己,可他不想死,死了就没趣儿了。
  于是他把手伸进水盆里,温润的水让他一激灵,手上的皴壳破开,露出雪白的肉,他想,只是没有寿司醋的香味,只是指头伸不直,别的呢,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他说:“热。”
  冷月梅攥着抹布,她六十岁,快抱孙子了,只要不让她一个人睡就行。起风了,她走过去看了看窗子,关着呢。陈朗说:“抱我躺下。”
  冷月梅低着头,微微泛白的头发擦着他的脸,月亮照不透帘子,便像从外面泼进来的水,洇湿在窗户上。陈朗的手伸进她怀里,她什么都没说,她在想,省城里的某家医院,很快就要接生一个孩子,粉嫩白胖的一团肉啊。她继续擦着,温润的水吮着陈朗的肉皮,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冷月梅的眼就順着月光化开了,她想,佛子儿吃饱时也是这么叹气,大黄也是。
  渐渐的,月光水一般漫起来,她的敞开的怀里生出一个荒僻的池塘,仅能容下一尾小而生涩的鱼,小鱼轻轻划过去,带着缠绵的肉的香气,潋滟在水中的还有一个淡淡的喜字,笑眯眯地看着床上的男人和床边的女人。
  冷月梅想,再不用睡那沙发了,腰上终于踏实了,孙贵金没敢来,这屋里不仅有个小佛子儿,还有个男人,虽说半截子不能用,可毕竟还是个男人。冷月梅侧身躺下,袒露的胸在月光里发亮,她恍惚觉得胸脯胀胀的,像又回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她挺着尖尖的乳房,一扭一扭地走,前面就是黑龙江的老房子,院里堆着厚厚的雪,一个独轮车横躺在地上。她觉得冷,一猫腰儿钻进屋里,炕上躺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她想跑,却跑不出去,有股力量把她往他身边拽,她贴着他的身子,他却说,你为什么引诱我?她说,明明是你勾引我。男人说,你可别用针管子扎我,我怕疼。
  一丝风都没有,窗帘沉重地垂在月光的胸口,月光便迟滞着,不肯动。佛子儿在月光的末梢瞪着眼睛,机敏的小而圆的眼睛,像沉在黑水里的玻璃珠。念佛机还在唱,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听得久了,就首尾相接,咬成一条虫,滚进月光的纱笼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
  8
  天晴了,风却仍旧在刮。
  冷月梅刚起床就接到孙全民的电话。他说:“妈,怎么只有四万。”冷月梅说:“钱都给你爸治病了,你不是不知道。”孙全民说:“咱们不是……”冷月梅说:“什么?”孙全民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說:“不是给他打了杜冷丁么。”冷月梅脑袋忽地涨起来,说:“这事以后不许再说。”孙全民稀稀疏疏地说话,嗓子里像吊着一只鬼:“你说再不让他死,他就会把咱们拖成穷光蛋。可他死了,你怎么还说没钱,既然总是没钱,干吗不让他活着。”冷月梅心里发凉,像平白无辜飘了一场大雪,寂寂无声,却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孙全民在电话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上次说了,二十万。房子贷款,还有车的首付……”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冷月梅没听见。
  接下来的几天,冷月梅连豇豆咸菜都吃不下了,两个大眼窝连成一条横亘的沟,乱蓬蓬的头发像被釜底抽薪的柴,忽倏一下就干瘪下去,落在地上,变成黑白交杂的苔藓。
  太阳沉下去,月亮升起来,天是黑沉沉的一片,不知从何时起,星辰不再耀眼,它们被地面的灯光捕杀殆尽,冷月梅被眼前孤凉的天空惊到,猛地想起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
  陈朗扭头看她,夜色遮住了她脸上的皱纹,她那大而黑的眼就凸显出来,陈朗忽然间有些想哭,可他忍住了,只把手伸过去,轻轻按在冷月梅的腕子上。冷月梅没有动,她忽然间想通一件事,这世界上,总是一件事取代另一件事,一个人取代另一个人。
  自那以后,冷月梅把陈朗的手机挪到沙发上去充电,理由是,它有辐射。   冷月梅又开始买豇豆,腌咸菜,头垂得更低,活干得更多,再也没有埋怨,她要把自己献给床上的年轻男人,他就是她的佛,求佛的人总要拿出点诚意,像是贿赂,又像是交涉,求他普度众生,救她离苦得乐。陈朗浑然不知,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了。
  这一天,两人早早吃过晚饭,冷月梅又推着陈朗出去走了一趟,回来时,夕阳已经沉到楼后去了。陈朗躺下后,冷月梅开始打扫卫生,她心不在焉,刚拖过的地,还淋着水,就拿扫帚扫。陈朗说,“你怎么了?”冷月梅没听见,她时不时朝窗外看,等最后一丝阳光褪去。
  “换个尿袋。”陈朗说。冷月梅没说话,她在想该怎么向陈朗开口。陈朗有点愣怔地看着冷月梅,冷月梅仍旧站在那儿,高突的眉弓里藏着一双乌漆漆的眼。阳光忽倏一下消失了,小屋猛地坠入一片昏暗的灰烬中,凉气从四面八方钻过来,冷月梅终于要说话了,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床边一尺远的地方,紧握的一只手上,骨节苍白。佛子儿呜咽一声,像人的哭声。
  冷月梅开始脱衣服,一件,两件,光越来越弱,她的脸从混沌中伸出来,坚定却哀怨地看着陈朗。她强壮的身体在光与暗之间挤压出一片焦灼的空间,两片下垂的乳房紧贴在肚子上,乳头像两根指向地面的手指,小腹微微亮着,大腿显得越发暗,她把四肢都扎进黑暗里,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女体,这女体的头顶,依稀有白发在闪动。冷月梅说:“能不能预支五年的工资,以后不光让你摸上面,下面也行。”
  陈朗瞪圆了眼睛,他惊讶地看着黑暗里的冷月梅,眼里生出一条小鱼,这鱼从荒僻的池塘里钻出来,欢天喜地地转着身子,可也就是那么一刹那,小鱼沉了下去,他的眼又变成先前,淡淡的一抹。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冷月梅,尽管他是躺着的,可冷月梅就是觉得自己被他压扁了,只一道眼风,就能刺穿她的骨头。她说:“我儿子要买房,买车。”陈朗咧着嘴,阴霾从他的眼里扩散开,弥漫在整个脸上。“他有胳膊有腿,这还不够么?”冷月梅一哆嗦,把自己缩在墙角里,可是她体格太大,缩了骨头,缩不了肉,两条肥胖的胳膊仍旧明晃晃的。
  陈朗说:“不划算。”
  冷月梅的脸开始发烧,像兜头浇下一盆开水,烫得她五脏俱焚。什么不划算?做母亲为健康的儿子卖身不划算,还是瘫子买一个花甲女人不划算?大约都不划算。她站在门口,摇摇欲坠,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只差人猛地一推。
  陈朗说:“你走吧,花这些钱,我可以找个年轻的。”
  冷月梅真的散架了,世界在她面前颠倒过来,就像小孩子手里的纸风车,呼啦啦地转个不停,大连的风真大啊,天上又蓄了一层乌云,腐坏的棉花似的,从芯子里往外黑。她慌忙穿上衣服,冲了出去。佛子儿跟在她后面,边走,边回头。牵牛花的藤萎缩成一捧细硬的线,成了电线的须根。楼道门是张开的大嘴,一楼的窗户是眯缝的眼,被阳光晒脱了色的帘子在风里飘着,成了那眼里的一点虚无缥缈的涟漪。
  陈朗的肚皮又疼起来,连着整根脊柱,丝丝落落,似那床榻上的蜘蛛网向上生长,扎进了肉里。他有点后悔了,虽然冷月梅不年轻,但只有她给他擦身子,全心全意地擦,别看他是病人,病人的眼最尖,誰是做样子,谁是实心眼,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像之前那些女人,她是疼他的,虽然只是可怜的一点儿。他把手按在肚子上,疼痛一点也没缓解,他忽然想起冷月梅预支了一年的工资,就这么赶走她倒是自己吃了大亏,想到这,他又觉得她和黄姐没什么两样,不是他存心要占她们便宜,是她们引诱了他,她们搬弄他的时候,总是敞开领子,露出圆胖的胸脯,她们叉开腿,把坛子放在两腿之间,再把一根根细长的豇豆塞进去。她们在卫生间用塑料盆洗私处,哗啦啦的水声,一撩一撩,水花就扑打在他的脸上,迎面而来,兜头盖脸。这时候他就想,是她们的错,她们处心积虑。
  陈朗有些不甘心,他要给凤城的家政公司打电话,这回他要一家一家地找,要年轻的,不用她们照顾,他要的只是一个能睡在自己身边的血肉之躯。要是他的腿能走,这些不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哪个男人没有女人?满大街都是腿脚麻利、内心空虚的男人,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找了个甘愿为他们生儿育女的女人,还抱怨社会不公,这社会有什么不公的?陈朗气急败坏地砸了下床,小拳头只是击起一捧灰尘,薄薄的一抔,烟花般地散开。
  他咳嗽了两下,这回是真的。其实他感冒早就好了,之所以不让冷月梅知道,就是要让她自己爬上床来,这十年里,他发现再差的女人也是好母亲,她们自以为母爱是一道光环,于是奋不顾身。陈朗疼得紧,是腹膜和内脏在发炎,他的僵尸般的躯体里是一片焦烂的战场,肚肠狰狞地哭,搅起一团团刀枪,狠狠地砍刺。
  时间木着脸,月光一寸寸升起,墙壁生出大片的黑影,裹尸布一般朝陈朗扑来,他瞪着小而圆的眼,像被逼进琥珀的虫。念佛机若无其事地唱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想支起身,使尽全力却只是抬了抬脖子,枕头瓤从四面八方流过来,在他脑袋下面汇成一汪死水,把他陷进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朗想起,他的确说过这句话,我不想死。
  风呼呼地吹,黑芯子的乌云和树撕扯着,树叶四处奔走,秋已病入膏肓。冷月梅把身子压低,红肿的眼在乱飞的头发间发狠地瞪着,佛子儿细小的身子像一条狼,狼的脚步没有声音。
  月亮不见了,满世界就只剩下薄脆的一点星光,街灯一亮,世界就颠倒过来。冷月梅拖着一条影,佛子儿也拖着一条影,一人一狗都能感觉到影子的沉重,冷月梅的心定了定,她又折身往回走。
  门是虚掩的,风一吹,吱呦的响,陈朗躺在床上,她要是不回来,他就得等下一个保姆,直到她来了才能吃饭,扎针,换尿袋……而这期间,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天棚,一样是活着,他的活竟是这般不由自主。
  佛子儿也钻进来,刷刷地抖着身上的毛。屋子里静悄悄的,发酵的豇豆冒着酸溜溜的氣泡,地底下的一双拖鞋八字脚地趴着,笔记本电脑仍旧是一个月前的姿势。
  冷月梅摸到床前,一股温热的酸气浮上来,她的脚背一烫,啪嗒一声,床沿是湿的,丝丝网网的床单黏在褥子上,触手已是冰凉,却另有一种腐热从底下钻出来,啪嗒,啪嗒,啪嗒……   冷月梅这才明白,不是豇豆酸了,是尿。她摸索着找到空瘪的尿袋,地底下已经汪了一片。佛子儿舔了舔,又扭头走开了。
  陈朗忽然抓住冷月梅的手,他冰凉的手像只钳子。冷月梅一激灵,整个身子僵成一截问号。陈朗细小的眼在黑暗里瞪出一股愤怒的火,可这火的深处是虚的,像是微微颤抖的小动物,尽力地虚张声势。
  “怎么了?”冷月梅问,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怎么了?”陳朗哼着鼻子,“我的电话呢?”冷月梅的身子微微松散开,她直起腰,居高临下地说:“不是在充电吗?”陈朗说:“床边就有插座,为什么要在沙发上充电。”冷月梅说:“哦,你拿不到了啊。”说着,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佛子儿跳上她的膝盖,伸出鲜红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她的手指。
  天凉了,人们不再出来纳凉,窗外的小花坛上覆了一层落叶,被风一吹,纸片似地扬起来,呼啦一下,乱飞开去。冷月梅的心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盖住,她觉得胸口又酸又胀,好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从袋子里取出锃亮的针管,她好像又听见那塑料袋子的哗啦声,那么不祥。她始终没有把电话给陈朗,有些事,她不介意再做一遍。
  陈朗说:“别想控制我。”冷月梅说:“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陈朗说:“你就那么想给他弄钱么,你生他养他还不够么?”冷月梅说:“你不懂,这就是母亲。”陈朗说:“你把电话给我。”
  冷月梅开始掉眼泪,是眼睛鼻子一块跟她作对,它们联合一气,酸得让她哆嗦,也不知哪来的水,在她身体里汪得太久,一汩汩地往下流。她用袖子擦,用手背抹,泪顺着她的皱纹淌,她抹去了一些,却被皱纹吸走更多。佛子儿安静地趴着,玻璃似的眼珠轉来转去。
  她时不时深深抽一口气,那磅礴有力的抽气声让陈朗有些害怕,他猛地意识到,冷月梅虽然六十岁了,却比他还健康,十年了,他前所未有地惶恐起来,他竟然是这般无着无落地躺了十年,任凭不相干的人住在他的屋檐底下,让她们查看他的身体,喂他吃饭,陪他睡觉,他像无知的孩童一般嘲笑和侮辱她们,他以为她们都是流浪的狗,他以为这是报复,他以为他还有资格报复……
  冷月梅说:“我把自己卖给你,你活一天,我伺候一天,只这一次,我以后再不提钱。”陈朗慌乱地抓着被单,蛛网似的单子终于破了,它死得悄无声息。
  冷月梅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月亮从乌云里爬出来,城市里的灯火终于熬不住了,一盏一盏伏下去。陈朗的屋子和夜终于融在了一起。
  冷月梅静悄悄地收拾,床单换了,地板拖干净了,可屋子里的尿味怎么也驱不走。陈朗不再说话,他本该盘算下她的提议,可他累了,他毕竟是个病人,再心高气傲,也做不了身体的主,他开始发烧,糊里糊涂,内心的忧切恐惧让他患得患失,人一旦自怨自艾,精气神就短下去。
  9
  冷月梅再次站在银行柜台前,两个眼睛像熟透的桃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汇款,工作人员紧锣密鼓地处理着,银行里静悄悄,风刮不进这里,这座真金白银的大厦是世间最坚固的避难所,她倚在舒服的座椅里望着自己的胸脯和大腿,穿旧了的风衣上粘着几颗饭米粒,她伸出指甲去抠,米粒掉了,留下一排僵硬的污渍。
  孙全民打来电话,她没有接。
  拉面馆的女老板又见着冷月梅,她急匆匆地从门前经过,脸灰扑扑的。她喊冷月梅来吃鸭脖,她头也不回,她变成和黄姐一样的人,生怕在外人面前露了马脚,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开始自卑,而这个年纪的女人自卑起来是没救的。
  陈朗照旧按时去针灸,护士发现冷月梅不再晕针了,她威然地立在他身边,哪怕张医生赶她,她也不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母子,因而有人说,这回陈朗找到了个称心如意的保姆。
  冬天来了,风带着冰碴刮过窗台,玻璃上挂了一层水汽,蓄得久了,就凝成饱满的一滴,刷地淌下来,留下清晰的泪痕。念佛机的声音依旧那么老,却又那么崭新,它生涩却圆熟地叨念着,像祭奠又像庆祝。
  陈朗在佛号里老了一岁,他睁开蒙眬的眼,发现窗户上有飞扑而来的雪珠。“嗯,下雪了。”他轻轻地打了个鼻突,声音很小,不是哼,是嗯。
  “冬天来了。”一条热乎乎的胳膊伸出被子,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把被角掖进里面。“再感冒可不是闹着玩的。”冷月梅把光溜溜的身子递过去,陈朗的小手就伸过来,轻轻抓住她。
  “都是我编的,没人资助我。张医生是信佛的……我的钱都是赔偿款……”陈朗像在说梦话。冷月梅捂住他的嘴,像个护短的母亲,她环顾四周,窗户是锁的,窗帘也拉紧了,只有佛子儿靠在床边打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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