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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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老家卧牛湖的火车上,我习惯性地掏出一撂彩色照片,扇形打开,铺在面前的小茶桌上,希望有人认出照片中的人。
  邻座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神色怪异地拿起照片中的一张,自语道,这怎么可能?然后皱起眉头,指着茶几上的照片,又晃晃手上的那一张,疑惑地打量着我。
  这些照片是一个人的吗?
  除了您手上的这张外,都是一个人。
  这就对了。邻座望着相片上笑嘻嘻的少年白小河说,这个孩子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二十年前?
  我猜,另一个人是他兄弟吧?你用他兄弟寻找他?
  事实上,我正是用白小多的照片在寻找白小河。他们是堂兄弟,年龄只相差三个月,长得酷似双胞胎。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十岁的白小河成了孤儿。他的叔叔白必旺找到村长,要求收养侄子,用义不容辞表达了责任感和使命感。那时候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特别喜欢列席参加村里的大会小会。村委会有什么活动,也爱叫上父亲。白必旺找到村长要求收养侄子时,正好我的父亲也在场。父亲回家后向祖母说了,祖母倾着身子听明白后,仰起一脸灰暗的皱褶“哦”了一声,那一声“哦”是赞同、是如释重负,但很快,她的“哦”又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父亲朝祖母哗哗地摇动着蒲扇,似乎是想扇走祖母“唉”字深处的愁绪。
  妈,白小河只有十岁,没成年,得有个监护人,帮他洗衣做饭,供他上学读书。当然啦,父亲见祖母灰色的眼珠浸在泪光中像要碎掉似的颤动,立即宽慰祖母说,村长暂时还没有同意。
  祖母说,没有了爹娘,跟叔叔婶婶过,跑到天边说,也是正理,拦是拦不住的。纸墨上应该落个说在前面的丑话,日后,孩子长大了,分家过日子,分才有个说头。祖母的“纸墨上应该落个说在前面的丑话”,想必意思是要写个有法律效力的协议。当时我正是读大一的学生,对契约精神推崇备至,对祖母的提议既惊喜又佩服。
  祖母抬起衣袖擦擦眼睛,望着斜对门的白家院落,叹息道,我们跟白家世代为邻,没有血亲,也有骨头香的情分了,那是用互相帮衬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亲情。亲人是要站出来说公道话的。父亲对祖母的话深有感触,向祖母郑重地承诺他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父亲跟村长在白必旺收养侄子的事情上,可謂是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综合过去的经验、当下的困境,不可预测的未来,反复推敲、论证和修改,初步拟定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村长的重点是确保白必旺在白小河成年后,把白小河现有的独门独院的房子和后山橘园归还给他;父亲是小学老师,考虑的重点是教育,白小河现有家产可以根据他学业的高低进行一定比例的递减。最后一条是:如果白小河在未成年前人身遭受非不可抗拒因素的死亡,他名下的现有财产归集体所有。这一条,要不要写进协议书,村长和我父亲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我父亲认为这一条对收养人有一种带羞辱性的防范,不利于被收养人日后的正常融入;村长一定要把这条写进协议书里,理由是哥嫂在世时与弟弟一家发生过无数次暴力冲突,他不相信死亡会让怨恨一笔勾销。写上,写上,就算我村长恶毒小人心吧。其实最后一条有太大的操作难度,没有可行性。然而正是这最后一条,冒着阴森森的煞气,使白小河成了不能死去的人。
  想要把收养成功地落实到位,需要一次郑重的谈判。谈判必须找个可以慢慢细说的环境,在融洽的气氛中,在有敲边鼓的助力下,一点一点地展开。
  地点选择的是我家。
  那天祖母和母亲忙了一天,一桌丰盛晚餐摆到院子的葡萄架下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徐徐的夜风中,边喝酒边谈事,话题应该像浩瀚的星空一样,容量无限,可以说开可以说透。
  餐桌上从左到右:白必旺、白小多、白小多的妈妈、我祖母、白小河、村长和我父亲。我和母亲没有上桌,负责斟酒添饭加菜搞服务。
  酒过三巡,收养话题好像是安放在密闭空间的炸弹,没人敢点。白必旺侧身瞅了一眼始终垂着头的白小河,一拍桌子,喷了酒气说,白小河,我是你亲叔叔,这事还用商量吗?
  白小河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了,满眼都是惶恐和求救,哀哀地望着我的祖母,哆哆嗦嗦垂下长长的双臂。
  小东西,你姓白。白必旺对侄子的反应很是不快,掰过白小多的脸问,白小河,你自己看看,你们兄弟是不是特像双胞胎,就冲这一点,我会亏待你吗?
  白小多似乎被父亲弄疼了,用手扶着腮帮子,龇牙咧嘴地嚷道,疼,对亲儿子下毒手啊?
  我的祖母摸了摸白小河的头唏嘘着,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嘶哑着苍老的破嗓子说,孩子,跟叔叔过吧。
  白小河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愤怒,打掉我祖母的手,尖叫道,程奶奶,您也是假装的好人,我明明跟您说了,我想跟您一起过,您也答应了,您为什么又不要我了?我很快就长大了,我会养您的。
  祖母有一种被人戳穿的狼狈,尴尬地望着大家,建议道,要不,我们大家看着点他,不弄什么收养了?
  村长强烈反对,程奶奶,我们卧牛湖村有一个户主是十岁的孩子,说出去,不是笑话吗?上头会批评我的,再说,他也太小了,饭都弄不熟,必须要有个有名有实的收养。
  我的父亲也反对,孩子只有十岁,必须有个稳定的家,他要上学,他要读书,学生、家长、学校是一个正常的沟通渠道,省略了家长,渠道不畅通了,有个什么事,老师找谁管去?
  白小多抿嘴一笑,冲白小河扮鬼脸,嘻嘻笑着说,考试不及格,没人打,想逃学就逃学,没人骂,没家长还好些。
  白小多的话简直就是对我父亲的反对作了最完美的例证说明,反对的腔调更铿锵了,十岁的孩子没有家长系统的管理,会乱套的。
  白小河的态度触痛了白必旺的某根神经,他软了语气说,哥嫂在世,我犯浑耍横,干了不少对不起他们的事,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收养白小河,我对天发誓,我就是想将功赎罪,让他们在天上安心。接着信誓旦旦地保证,两个孩子不算多,等他们长大了,我会平分家产,一碗水端平。   好,好,好。村长击掌道,必旺啊必旺,你这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这样吧,收养的事,村里全力协助你办好,只是村里也有条件,你不能接受这些条件,村委会可以指定监护人。
  父亲补充道,指定监护人,在法律上,是要征求孩子的意见的。显然这是堵住白必旺可能的讨价还价。
  晓得,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村长嘛,就是一村之长,能挖个坑埋我不成?
  村长掏出一张写好的收养协议书,递给白必旺。母亲赶紧从屋里拿出手提充电灯放在白必旺的面前。
  白必旺用指头点着字慢慢移动,指头的阴影像皮影里的怪兽,晃动着形成了撕咬的图案。白必旺的呼吸随着指头的移动越来越粗重,月下的身影像充气囊在膨胀。他对协议书的谨慎、专注和紧张好像是在读一份判决书,我开始怀疑白家二叔收养侄子的单纯性了。
  白必旺从协议书里抬起头,露出诡异的笑容,望着村长问,白小河现有的房屋田产要做个详细的登记?
  村长用力搓着面部说,是,这是一定要弄的。然后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咝咝地吐了口气,说,这是村委会的意思,无论谁收养,都是这条件。
  行,这有啥,不都姓白嘛,我会不同意?不同意那不是树上长疙瘩有病吗?
  村长讪笑不语,继续用喝酒掩饰内心的曲折。
  如果我供白小河读了大学本科,橘园的一半归我?白必旺目光带有一种醉酒的迷离,望着我父亲揶揄道,程老师,大学本科啥意思?瞧不起我侄子是不是?为什么没有博士以后的条件了?我白家被人高看了,我也得识抬举,行,行,我签我签,我现在就签。
  村长和我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欲擒故纵地问,要不,再考虑考虑,千万不要勉强,落了笔墨,是不能变的。
  签,签,签,考虑什么呀,我是自愿的,我有啥不敢签的。
  白小河已经离开了饭桌,蜷缩在院子角落的矮墙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命运的轨道正被大人们如火如荼地修建和搭设,他的年龄决定了他的置身事外,形同局外人。
  村长从腰包里掏出了印泥,我的父亲急急地旋了笔帽将笔交给了白必旺,白必旺按着铺在葡萄架下的饭桌上的协议书,内心一定起了冲突,拿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笔尖停在甲方两字的后面,迟迟不动笔,突然咬肌隆起,使出力透纸背的蛮力,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然后将大拇指活动活动了一番,蘸上印泥,按上了指印,扁扁的拇指在協议书上狠狠地旋转了一圈。
  村长很快协助白必旺办理好了收养白小河的手续。
  白小河死活不肯搬到一墙之隔的叔叔家,拒绝吃婶婶做的饭。也许父母在世时与叔叔一家太过于血腥暴力的冲突,在他幼小心灵里留下恐怖的阴影,强力拒绝只是在没有安全感没有信任度的惶惶中做出的本能的抵抗。
  户口簿上,白小河的父亲是叔叔的名字,母亲是婶婶的名字,他还有一个小三个月的弟弟叫白小多。收养协议从内容到形式,他是不认可的。这由不得他。有一天,他看见叔叔和婶婶的身影在他家的橘园里打药除草时,才明白协议意味着什么,绝望地像头小困兽在开满紫荆花的庭院里,扯长脖子嚎叫恸哭,并用镰刀极具毁灭性地挥砍院子里的橘树。当我和父亲推开院子栅栏门,看见满地滚动着青涩的橘子,白小河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面色乌紫。
  这孩子,咋就不明白,生活是需要忍耐、通融和过渡呢?我们都帮你弄好协议书,长大了,属于你的还是你的。
  白小河缩了缩沾满了星星点点血痕的赤脚,仰头望着我们,放声大哭,我不愿意,他们打过我的爸爸妈妈,那是我爸爸妈妈种的树,我不要他们碰。
  父亲也是的,十岁的孩子他哪知道什么通融和过渡的技巧。现在他孤苦幼小的心中,只有杂草和怒火,如果不好好清理和扑灭,任其葳蕤,任其燃烧,终会有不堪承受的一天。
  恍恍惚惚中,坐在地上哭泣的白小河,在我眼里,他还坐在父母车祸现场的恐惧深处,我相信他的心甚至从未抵达过意味一种结束的父母的葬礼。白小河母亲的笑容沐浴在血泊中,穿过一年前的夏天,笑盈盈地走向刚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我,考取了?发自肺腑的喜悦,一个紧紧的拥抱,差点憋过气,推开再拥抱,欢呼雀跃,太好了。她回头向一边踢皮球的儿子招手,小河,过来,你也抱抱姐姐,沾沾喜气,带仙气哟!清脆婉转的笑声仿佛还在此刻的院子里回响。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小河,你起来,听姐姐的话。
  白小河伸手帮我擦眼泪,怯怯的目光里荡漾出一圈圈柔柔的温顺,身子慢慢向我倾斜过来,要不要拥抱一下还沉浸在失了双亲凄迷无助的孤儿,我迟疑了,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穿得过于薄透的胸部,选择了放弃。究竟是什么心理障碍阻止了那一刻最能传达温暖和悲悯的举动?当我噙着眼泪帮他收拾一片狼藉的院子时,想起祖母说的话,邻居做久了,就是没有血缘也成了骨头香的亲人,这亲人在我这里,隐隐约约中,出现了性别的禁忌,他是跟我差不多高的半大男孩,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此刻的关爱只是打了折扣的怜悯。
  我的父亲对白小河死活不肯跟叔叔一家一起生活,有恨铁不成钢的满腹怨气,对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白小河喋喋不休地吵,你死犟活犟,干什么?不读书了?你就是有万贯家财,不读书你守得住吗?你和白小多比读书不行吗?不跟你叔叔一起过,你怎么读?你如果不想读书了,我们何必费那些周折……你先认命一下不行吗?我看见小学教师的眼睛已经潮湿了。
  半个月后,我去上学了。
  寒假回来,我见白小河家院子里晒了好几绳子花花绿绿的被子,地上摆满了清洗干净的坛坛罐罐,白小河手里拿一本书坐在婶婶的身边,二人嘻嘻哈哈在说着什么。
  坐在火炉边,我是感慨万端,时间和亲情终于融化了一切,没有什么走不出的阴影。
  奶奶,我看见白小河在院子里跟他婶婶亲得像亲妈似的,我都不忍心打扰他们。
  奶奶一脸的不耐烦,那不是白小河,是白小多。白小河去他姑姑家了。
  在我印象中,白家就两兄弟,没有姐妹,怎么冒出姑姑来了?我迷惑地盯着祖母的眼睛,这老人家记忆衰退了?   祖母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舔舔乌紫干裂的嘴唇说,只是堂姑,堂哥堂嫂死了,她没有回来哭一场,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孩子好。
  第二年的夏天,白小河还是没有回来。他的叔叔已经将隔开两家的那堵墻拆了,两个独立院子合在一起,有集体时期保管室的晒谷场那样大。白小河叔叔还把农具、不用的家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搬到白小河家里了。白小河的家俨然成了叔叔家的附属屋。
  祖母的喘哮病越发严重了,只能半坐卧位在床上,有一种去日不多的衰竭感。祖母问我南京离常州远不远。南京是我上学的地方,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常州就有点吃怪了。墙拆了,院子合了,房子成了堆杂物的地方,我担心啊!
  问了半天,我才明白祖母的意思,白小河的堂姑嫁到了常州,希望我上学时绕道去常州看看,白小河是不是在他堂姑家。
  您又不知道具体地址,常州那么大,人生地不熟的,我哪儿找去?
  他堂姑的爹妈就在我们邻村里住,你抽空去打听,就知道了。
  祖母见我的回应并不积极,闭上眼睛再也不理我了。
  八月下旬,天气燠热难熬,祖母已经病入膏肓了。院子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后事,我守在祖母的病榻前,空气里弥漫了死亡的气息,哭泣声好像显得黏稠阻塞,思维变得迟缓凝滞。白小多来了,祖母灰暗的脸上突然舒展出耀眼的惊喜,可怜的儿啊,你可回来了?白小多惊慌失措,拔腿就跑。
  奶奶,你吓着白小多了。
  祖母的脸色倏地黯了,佳儿,小河妈妈为你哭过三次,你腿摔折了,哭了;你长蛇泡疮疼得满地打滚她哭了;你考取大学,送通知书那天,她哭了。就算报答她的眼泪,你一定帮她找找儿子,我这心里老是不停当。
  窒息的悲凉漫过心头,就在这一刻,我决定寻找白小河。
  第三天祖母去世了。
  去学校前,我去邻村找白小河堂姑的父母打听他们女儿的详细地址。得到的回答是不清楚不晓得没去过。有些失落,似乎还有些解脱,对于寻找的承诺,是不是为了祖母去得安然而采取的应急态度,我并不愿意深想,白小河妈妈为我流过三次的眼泪像潮汐一般在我的记忆里跌宕起伏。
  实习、找工作、恋爱,我很少回到泠江南岸了。白小河依然没有回到村庄。
  在出差的途中,在人多的地方,在时间空间允许的情况下,我总是向人们讲述白小河的遭遇,并把白小多的近照拿给他们看,留下联系地址,希望有奇迹发生。
  一晃五年过去了,白小河在哪里,还有没有人在意,成了没有人关心的问题。白小多已经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大男孩,浑身洋溢着勃蓬的青春气息。我相信长大的白小河一定也是这等喜人的模样。这样的男子汉走到哪里香到哪里,白小河差不到哪里去。
  十年过去了,得知白小河回来过,办了身份证又离开了。我问父亲白小河这些年是怎么活的,父亲愁眉不展,说,他办了身份证就走了,我连人毛都没见着。并叮嘱我不要去问他叔叔婶婶。
  又过了五年,泠江南岸的黄吉村因风景秀丽,是著名八百里画廊最为亮丽的一部分,成了旅游开发区,而白小河曾经的庭院面临波光潋滟的卧牛湖,是修建旅游景点的风水宝地。白小河又回来了,给了他叔叔一大笔钱,委托叔叔和白小多合伙开发白氏山庄。
  这一次,我的父亲依然没有见到白小河的人。他在常州跟堂姑做生意,忙得像被抽打的陀螺,根本停不下来。父亲说这话时,神色凝重,样子好像是没有见到白小河感到失落,有被发达的邻居漠视的感伤。唉,来去无影,行色匆匆,但愿神灵保佑。
  我错愕地望着喃喃自语的父亲,这话啥意思?
  人真的回来了吗?父亲忧郁地望着屋后的橘园,回来了,爹妈的坟都不上?回来的是魂?
  白小河死啦?我的心怦怦乱跳,邪恶的假想漫过心头,他叔叔为了占有侄子的家产,上演了偷梁换柱和暗渡陈仓的连环计?当年那个月光下签定领养协议书的往事重现在我眼前。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告诉自己,我的家乡人性善良、民风淳朴,绝对不会发生耸人听闻的事情。
  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这怎么可能,我的邻座一定是弄错了。
  他十九时,回去办过身份证,您认错了吧?再仔细看看?
  邻座摇摇头,指着照片中白小多,说不定办身份证的人也许就是照片上的人,我有一对双胞胎的亲戚,小的考驾照怎么也考不过,哥哥代考的。换了个名字,考场又不需要测DNA。你要寻找的那个人真的死了,接着他开始讲述道:二十年前的秋天,我在红花套等轮渡,看见江边躺着一个被人捅了的孩子,警察来时,孩子已经死了。听人说,他在等轮渡时,被玩铅笔的人把钱骗光了,他不服,骗子一活动,他就喊骗子还我钱,好几天,骗子没有了生意,一怒之下把孩子捅了,警察来后,骗子早已逃之夭夭。
  也许,也许只是长相有点相同。我的否认虚弱无力,只是在病态地拒绝,继续自欺欺人地解释,他办了身份证后,又回去过一次,给了他叔叔一大笔钱。
  看照片的人有些犹豫了,盯着照片上十三岁的白小多,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后颈窝有一块铜钱大的紫红色胎记。
  走出宜昌火车站,这依然是一个阳光灼人的夏天,我将白小多所有的照片撕成碎片撒向天空,落在地上的眼睛、嘴巴、头发、失去头颅的身体残部,它们依然在碎片里灿烂耀眼,英气逼人。我应该相信,我寻找的少年,他的血已经在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流进了死亡的深渊。白小河是不是还活着,其实我是在拒绝心理的作用下,屏蔽了一些有效信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保持寻找的状态,对结果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为了祖母临终的嘱托,为了回报记忆中的那些闪烁着温暖和疼痛的眼泪,我只是在习惯性地完成一种寻找的仪式。
  白氏山庄几个镏金大字倒映在卧牛湖上,风兴的微波,月亮的清辉,白氏山庄在水中荡漾拉长缩小重叠,隐隐绰绰,亦梦亦幻。父亲站在阳台上,沉默不语,对我的询问,不做正面回答。
  白小河早已死了,您怀疑过的。   我怀疑过?父亲很不耐烦了,水边住,湿气重,我这大小关节痛得浑身发软。
  父亲在转移话题突围,我常年不回家,不忍心将父亲围困在白小河死亡的沉重里,那是令人不堪面对的灾难性记忆。
  臥牛湖水面上亮起了一片彩色的光芒,在水烟的氤氲里,白氏山庄隐在光和雾里,朦胧、鬼魅。喧哗的笑声,偶尔几声哭泣般的歌唱,绕着湖水,忧伤缠绵,然后淹没在夜的深处。
  父亲说,白小多聪明能干,将橘园扩建成了山庄的一部分,挖了荷塘、种了竹林、筑了石山、沿湖边修了一排古老的吊脚楼。节假日很多城里人,会携家带口来到白氏山庄放松心情。忘了工作的压力、远离喧嚣的侵扰、抛开防御的铠甲,在荷塘边寻找淡泊的心境,在竹林里格物静心,在湖边的吊脚楼里感受远古的自然简朴,哪怕放松只是暂时,一次贴近就是一次洗礼。父亲的描述充满推广白氏山庄的广告色彩,或许就是广告上的推广语。他在白氏山庄的兴隆里,沾了不小的光,他的碱水处理过的橙色透明的桐叶书法小笺,是每个游客都会有的一份别致的赠品。是白小多的“照邻义举”。
  后来,一些人听说了白小河的凄凉身世,小小年纪离家创业的励志故事,怀了钦佩之情,慕名而来,满含热泪凝神白氏山庄几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大字,感怀不已——在白小多的景点简介里,很多创意是堂兄白小河的智慧结晶。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白小河三个字,在父亲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忧愤、愧疚、悲凉和怜悯,一生为之骄傲的书法在金钱的度量里,是沾沾自喜的成就感。父亲拒绝知道白小河的死亡,是人为设置的防御机制,它让内心处在不受记忆干扰的平衡状态。而我对真相并不坚定的求证,无力戳破父亲心上日益坚实的厚茧了。
  当年的村长,他知道白小河死了吗?
  老村长的家在卧牛湖的东边,望泠江而居。他已经不是村长了,现任村长是他的上门女婿,见到他的那一刻,我脑子里迸出了“垂帘听政”四个字。老村长对我的突然造访很高兴,指着远处波光闪闪的泠江,兴致勃勃地说,你来的时辰正好,再过半个小时左右,会有彩色的游船拐进卧牛湖,那是冲着白氏山庄去的。
  顺着老村长的指点,我看到不远处的白氏山庄巍峨的屋宇,在金色的阳光下,红光闪烁,熠熠生辉,卧牛湖荡漾着一圈又一圈金色的柔波,似乎是涌向白氏山庄的欢笑。
  变化真快,比想象的还要好。
  是吧?老村长眯缝着笑眼,每条皱纹里都洋溢着骄傲和喜气。
  老村长,白小河……我还没说完,村长打断了我的话,卧牛湖有今天,白家人功不可没。白小多大学读的旅游专业,一毕业就回到了卧牛湖,修建了白氏山庄,白氏山庄成功地运营的过程中,与县旅游局联合开发了卧牛湖,卧牛湖的开发带动了湖周边村民的致富。家家户户都沾了白小多的光。这么一听,卧牛湖有今天,白氏还真是厥功甚伟,恩泽乡邻。无论说什么,我必须知道老村长是不是已经知道白小河死了。
  老村长,白小河已经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我用肯定句式是想把当年那个“写上,写上,就算我村长恶毒小人心吧”有担当的老村长逼到良知的死角,失去退路。
  老村长好像瞬间出现了间歇性的耳背,偏着脑袋,乜斜着眼,死了?谁死了?
  如果村长知道白小河的死亡,那么白小河十九岁回乡办身份证;白氏山庄的合伙人堂而皇之登记为白小河和白小多,土地批文、房屋建造、景点申报一系列操作,都是违法的。集体渎职,白小多骗取一人两证,涉嫌了诈骗,后果不堪设想,我没有勇气说出心中的担忧,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白小河死了。
  老村长,白小河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老村长呼吸出现了急促,紫红的鼻翼剧烈地翕合着,脸憋得乌紫,紧接着喉头发出一阵金属般的尖锐哮鸣音。
  你,老村长缓过气来,颤抖着手指指着我说,你就那么希望他死吗?他死了吗?那些凶手呢?尸体呢?
  老村长说出“那些凶手”几个字,我断定人们不仅知道白小河死了,还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没有凶手没有尸体,我拿什么证据证明白小河死了?谁又需要我证明白小河的死亡?我没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心,我不可能找到白小河死亡的证据。就是找到了他死亡的证据,我想用他的死亡证明什么呢?我开始恍惚了,浑浑沌沌中,甚至怀疑那个看白小多照片的人是否真实存在过?我是不是在祖母临终前叮嘱的压迫下,用死亡为自己做最彻底的解脱?父亲的支支吾吾,闪烁其辞;老村长的过激生理反应,半遮半掩的质疑,是我强迫官能症了?我在用法不责众的逻辑企图减轻寻找过程中的漫不经心?
  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了。父亲正在书案边,提笔的手悬在空中,见我进来,手一抖,墨汁溅落在雪白的纸张上,父亲对一张纸的破坏心疼不已,摘下老花镜,唉声叹气地说,又浪费了一张纸。
  纸张一大部分还是空白的,那些溅落的黑点,在昏暗的灯光下,其实可以看着是纸张的花纹底色,设计好了,对字能起到装饰效果,我的胡思乱想是在为所有的事情打圆场。
  从进门的那一刻,父亲努力回避目光的触碰。
  洗了,睡吧。现在直接打发我离开。
  一点也不好奇老村长对白小河的死亡的态度?
  山村笼罩在无边的月色下,卧室的窗外是烟波浩渺的卧牛湖,湖上漂着几只夜游的彩船。白氏山庄架在高处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在湖面上扇形扫射,这是白小多对客人安全发射的明亮耀眼的体贴。那些被灯光照射到的船只上,发出愉快的尖叫声。客人们陶醉在夜幕中的湖光山色里,对着远处的灯塔,欢呼,尖叫,偶尔还夹带出白小多、白小河的名字。白小河和白小多是山庄的合伙人,他们的名字印在宝蓝色的名片上。
  第二天早餐时,白小多过来了,邀请我去他山庄里玩。程佳姐,我们就一墙之隔,步子也太金贵了,回来五天了吧,也不去那边视察视察?
  我抱了双拳向白小多揖了揖,佩服,佩服。
  微笑着的白小多,脸色骤变,用指头机械地刮着眉骨,问我父亲,程伯,程佳姐她什么意思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佩服他对白小河的机关算尽,还是佩服他开发卧牛湖旅游业的聪明才智。
  程佳姐,我知道你一回來看不到白小河,心里不痛快,是吧?白小多先发制人了,我理解,程奶奶去世前,对姐姐有临终遗言,寻找白小河,他不在家乡,姐姐就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会生愧疚,人活在愧疚里,心里等于压了块石头。姐姐何必呢,白家的石头压也只能压白家的人,关他人何事,是不是?
  白小多简直就是刺猬在炸刺,我碰他哪儿了?
  我的父亲如坐针毡,一会儿看白小多,一会儿看我,最后凌厉的眼神落在我脸上,说,白小河不仅是小多的堂兄,还是小多父母的养子,他们是一家人。
  白小多摇摇我父亲的肩头,笑了,程伯,您说的这一家人,无论是血缘,还是法律程序,都是真真的,合情合理合法,刀砍斧削都拆不散架的。
  白小河死了,我只跟父亲和老村长说过,他究竟死没死,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可白小多此时此刻话里话外都带有明显的暗示和提防——只有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
  程伯,昨天晚上村长和老村长来过山庄,我们又研究了一个旅游新项目,名字都取好了,叫旧时农家。
  你说说,说说具体的。父亲迫不及待了。
  在旧时农家里,有风柜、风戽、石臼、石磙、石磨、水车、簸箕、谷筛、连枷、打豆腐的全套家什、蓑衣、斗笠、油布伞、……
  父亲一拍桌子,人才呀,小多,妙,实在是妙。
  白小多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含沙射影地说,城里人现在压力大,该压的不该压的都往身上拽,压得透不过气了。我弄点田园生活的旧时记忆,让他们在模拟劳动中,感受一些山水之外的简单、朴素和自由愉快。程佳姐,你觉得怎样?他根本就没有准备我的回答,继续说,旧时农家在我的构想里就是为心役所累的城里人量身打造的。
  白小多的步步紧逼提醒了我,我最需要的是白家人自己亲口说出他们知道白小河的死,只是秘而不宣而已。白家人的秘而不宣是对我寻找的敷衍最好的减压。
  白小河二十年前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愕然大惊,你瞎说些什么呀?
  白小多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痉挛,委屈地望着我的父亲,程伯,要是白小河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的死就是整个村庄的噩梦。程佳姐什么意思啊?接着白小多平举双手伸向我,玩世不恭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希望警察把你弟弟我这样啊?
  我盯着白小多戴着佛珠的手腕,佛珠荡着深褐色的光圈,我的眼里出现了银色手铐的幻影。
  父亲转向我,一脸牙疼的表情问,你嫌卧牛湖边的人日子过好了?就算白小河死了,现在这个样子,遗忘才是最好的交代。
  白小多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我,程佳姐,他现在应该是这个样子,你还找吗?
  我接过照片的同时,白小多对我父亲摇头晃脑地说,程伯,旧时农家专门设立了一个私塾堂,您到时青布长衫衣、晶片老花镜、黑绒帽、手握戒尺、踱方步,美不美?
  面对赤裸裸的诱惑,人民教师脸上有些伤了自尊的尴尬,一言不发地送走了白小多的背影。
  离开了卧牛湖,我口袋里装着白小多笑对卧牛湖的彩色照片。我要用他寻找白小河。
  二十年前那个孤儿真的死了吗?我用什么证明呢?我想证明什么呢?
  也许当年白小河被人捅伤后,被弃荒野,搭了地气慢慢活过来了呢?或者被哪个好心人送到医院救了性命,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功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用寻找证明他还活着,遥遥无期没有关系,他真的不能死去。
  选自《土家族文学》2017年秋季号
  责任编辑 梁碧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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