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和妻子回到简陋的出租屋，电视画面正播放着一部老掉牙的电视剧，两口子盯着荧屏看得津津有味。三集连播的电视剧放完，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已是10时30分了。看得太投入了，居然没注意上初一的女儿娟娟回来没有。我朝娟娟的小屋喊了几声没人回应，赶紧走到门口张望，望向那条窄窄的巷子。学校8时30分下晚自习，再步行二十分钟，就这么远的距离，娟娟就是一脚踩一只蚂蚁也早该到家了。的确有点反常，以往娟娟每次回来，都会甜甜地打个招呼：“爸妈，我回来喽。”
　　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回头对妻子说：“我去看看，娟娟是不是在哪儿耽搁了？”可走出几十步远，手机铃声急切地响起来，接通，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电话是娟娟的班主任孙老师打来的，上完夜自习回家的路上，娟娟被一辆货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
　　女儿向来是自己的宝贝疙瘩，放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两口子省吃俭用把她接到身边读书，就是为了给女儿一份完整的父爱母爱。
　　我叫上妻子赶到镇医院，娟娟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医生说，娟娟右眼球遭到严重的挫折性损伤，可能会失明。我禁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旁边的妻子早已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泪水无声地往下流。花蕊般娇嫩的女儿遭遇这种不幸，好比乌云遮掩了灿烂的阳光。
　　经过偏僻的高沙路段时，一辆急驶而来的小货车冷不防将走在路边的娟娟撞倒在地，司机下来查看了一眼，没有救人，竟然马上启动汽车一溜烟跑了。跟在娟娟后面50来米远左右的李姓同学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李同学一边喊救人，一边去追肇事车辆，可自行车哪跑得过汽车的四个轮子，而且黑灯瞎火的，他也只是隐约看到那是辆单排座货车，至于车型、号牌等信息，他根本没看清楚。
　　黑心司机肇事逃匿，把一家人推向了痛苦的深渊。虽然线索非常有限，但只有抓到逃跑的司机，让逃匿的司机受到应有惩罚，当父母的才能向女儿做交待。
　　我们把寻找目击证人的启事贴满了附近的大街小巷，把悬赏金定在三千块。人海茫茫，寻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期待着奇迹的出现。然而几天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只接到几个一听就是想趁机敲诈的电话。我不得不豁出去了，一咬牙把悬红提高到一万元。
　　几天下来，我偶然察觉原先的一头黑发竟长出几绺白发来。这天，我大清早出了门，走到出租屋楼下的巷尾，朦胧的光线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在翻弄贴墙根的垃圾桶。凉爽的晨风中，一股恶臭熏来，我捏紧鼻孔也差点儿呕吐，皱皱眉头加快了脚步。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传来：“你的女儿被撞了，司机跑啦？”
　　我条件反射一样站定了，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老头放下手里拎着的脏兮兮的蛇皮口袋，喘着粗气说：“我晓得……”可我不停地追问，他好像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嘴皮嚅动着。又是一个想钱想疯了的主，我没心情跟他瞎扯，抬腿往前走。
　　“我晓得司机藏在哪儿，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老头的话犹如石破天惊，仿佛在晨曦划过一条深深的痕迹。我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几乎央求着说：“那你告诉我好吗？”
　　老头显得不慌不忙，揉搓着双手，时而望望我，时而盯着地面飘飞的碎纸片，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如果按照我的线索找到司机，你真的给一万块？”
　　“那还用说。”我慎重地点了点头，“男子汉说话算数，我怎能言而无信？”
　　老头还是有些犹豫，小声嘟嚷道：“这年头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了，凭什么相信别人就一定信守承诺，万一又是红口白牙怎么办？”我哭笑不得又暗自感叹，这年头的诚信确实是稀缺品。我同意立个字据，岂料老头仍旧疑神疑鬼地说：“如果你跑了，我找谁要去？还不是一张白条。”
　　老头不像骗子货色，我咬咬牙，拉着老头就朝不远处的派出所走。学校报案后，一来二去，我跟负责侦破案件的陈警官混了个脸熟。警察毕竟是公家人，老头应当相信的。两人走进派出所，我向陈警官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希望他能当个证人。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陈警官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请求，呵呵笑着对老头说：“老人家别担心，知道什么都说了吧，我感谢你，老张更感谢你。”
　　老头的目光游移地环视了办公室一圈，这才叹口气说，那晚他像往常一样在立交桥下捡破烂，肇事的小货车在路边停了几分钟，老头无意中瞟了几眼，记得车牌号码，跟他的生日只差一个号，像模子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事情终于有转机了，我忍不住与陈警官对视了一眼。“看把你们乐的，这有啥值得高兴的！”老头的话好比一盆冷水泼来，我顿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最缺的就是有关司机的线索。老头接下来剜了我一眼，注视着陈警官说：“懂不，我还知道出事货车藏在郊外的一个窝棚里，司机正四处托人打算卖掉，自己潜回了老家，在村子里的一家砖窑里干起了苦力。”看来老头定有来头，陈警官顿时两眼放光。
　　当天下午陈警官带上一名警员北上，直奔老头讲述的村子。我盼望的好消息很快传了回来，陈警官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顺利抓回了逃匿了将近两个月的司机周进财，老头说的一点不假。周进财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可一再表示自己没经济能力给予赔偿，他宁肯坐牢，判他十年八年都可以。如果他有钱，犯不着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我的心凉了半截。但案子好歹破了，我决定先把悬红给老头。我从银行取出了一万块，约上陈警官去见老头，但是有点奇怪，约定的时间过去了，老头没现身，我打他的手机也关机。我把钱交给了陈警官，由他转交给老头，然后就去工厂了。这是老头应该得的报酬，无论怎么花都是他的自由。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月，一天上午，我在流水线上累得汗流浃背，突然，陈警官打电话来：“老头找到了，你到派出所一趟。”莫非出了什么变故？我请了假，搭公交车来到派出所。躺在调解室的老头骨瘦如柴，听到脚步声，艰难地睁开眼睛，随即挣扎着想要坐起。“谢谢你。要不我的女儿就不明不白地落下一辈子残疾了，我的心怎么安稳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钱给他。老头抖抖索索清点着钞票，嘴里清晰地数着：“一、二、三……”数完时已经大汗淋漓，满脸的皱纹间荡漾开朴素的笑容：“不多不少，你是条汉子，没骗我。”说着却又把钱还给了我，“这钱我不能要。”老头长长一声叹息后，从贴身的兜里拿出一张身份证，说：“你看看，我有脸要你的钱吗？”
　　这是老头的身份证，他叫周老根。我问：“这……”周老根霎时老泪纵横，提高嗓门说：“你真的就一点都没想到，我跟周进财有啥关系？我……我就是周进财的爹哪。那个畜生闯了祸，一拍屁股溜了。一开始我就想拿奖金当赔偿，我这把老骨头能补偿几个算几个，图个心里踏实。”
　　不久后，周老根因病去世了，而我的女儿也得到好心人捐赠的角膜。手术进行当天，医院进行了两例相同的眼角膜移植手术。要不是因为同病相怜，我也不会带着娟娟去看望那个孩子。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知道那个孩子竟然是周老根的孙子。
　　一年前，一场意外使周进财的儿子左眼失明，家里实在不太富裕，他心里就打小九九，希望能劝父亲将眼角膜捐出来，给儿子安上。那时周老根病得很严重了，但周老根说自己苦了一辈子，说啥也要留个全尸，任凭怎么劝就是不同意。这一气，周老根反而好了，他一气之下跑到城里捡破烂了。
　　出事那天，跑运输的周进财来城里再次劝说父亲，但还是被老头子一口拒绝了。事没办成，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周进财窝着一肚子火发动了汽车，心神不宁的他没察看路况，将娟娟撞倒了。周进财既害怕又担忧，匆匆撇下货车，跑回老家躲藏。周老根起初想守口如瓶，但又觉得对不起我们，就想到用那笔奖金抵消部分赔款。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子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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