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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到了，路口的转角，那个熟悉的身影。
初春的柳树抽出毛茸茸的嫩叶，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浅绿，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洗得发白的帆布帽扣在头上，两鬓有些花白的发丝从帽檐下挤出来，参差不齐。肩上披着暗色调的肥大外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款式。因一场大病而变得臃肿的身体显得异常笨拙，与身旁纤细的垂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眺望的姿态——她的脚尖有些费力地踮起，身子微微前倾，伸长了脖子，连帽檐也微微地抬高，希望可以得到更宽广的视野，望得更远，早一点看见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身影。尽管这些都是徒劳，因为路口的转角有一个大大的弯，正好挡住她的视线，但是，她仍然费力且努力地眺望着。
忽然想，若我拥有马良的神笔，必定可以描绘出这样一幅画面——乐此不疲地等待。
我的双脚下意识地加重力气去踩单车的踏板，提速。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焦急担忧的目光，在见到我的身影的那一瞬间缓和下来，如释重负一般。她的脚尖狠狠地落下，着地的瞬间，大地似乎有着微微一颤。随之落下的，还有她一颗担忧的心。
“回来了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有些淡漠。意外地，我却可以听到淡漠里难掩的喜悦与轻松。
“嗯。”我应着，只一个字，声音竟微微颤抖。我埋下头，推着单车走进院子。
从来都是这样，没有过多的语言，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安定两颗心。
吃晚饭时，她又是第一个吃完的。
我端着饭碗，侧过头，看着坐在对面缝缝补补的她。
厨房里的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昏黄的灯光朦朦胧胧，给周围的一切漆上了一层蜡黄。灯光的角度刚好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我想看清楚她的脸，眼睛却进了飞虫，酸酸的。
想起有次整理房间的时候，偶然看见她年轻时的照片，虽然只是黑白的，但是照片里的她年轻美丽的容貌和蓬勃的朝气，光彩照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青春靓丽，挣脱了色彩的束缚。我也听过许多人夸赞她年轻时的美丽：“呐，她年轻时，可算得上一个大美人呢，活像画报里的明星，真是没法说！”小时候，这似乎也是我炫耀的资本。在小伙伴面前，我总是高昂着头，以一种极其高傲的姿态向他们炫耀：“呐，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最漂亮的大美人呢！不信你们看！”随手还会拿出她以前的照片，在小伙伴们惊奇羡慕的目光中，我的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不过，那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经老了。
不知道是灯光造成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的苍老，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我的面前，刺痛了我的眼睛。
黝黑的皮肤打底，伏在上面的，像是用尖利的刀，细细地，一笔一画地，以一种极其精巧的手法刻下岁月流过的痕迹，满是沧桑交错的纹路。像是细微的疼痛，并不明显，却可以刺得人生痛。还有，她那双曾经青春靓丽的眼眸，也老了。眼角滋生出的鲜红色线条爬在有些浑浊的暗黄色眼球上，彻底覆盖了原来的清澈明媚。那些细小却深刻的褶皱也似乎挤了上来，堆在眼角，使她的眼睛凹陷了不少。我无法把这双眼睛同以前的联系起来，它们不仅仅只是形态上的差别了。
“粥要洒了，吃饭专心点儿！”她的声音蓦地响起，吓我一跳，低头发现手里的碗倾斜了大半，碗里的粥洒出了些许。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纸巾，擦拭桌子上的粥迹，问道：“嗯，缝什么呢？今天难得吃饭早了，怎么不去睡啊？”
“帽子在干活时被铁丝钩住，破了个洞，得缝上。”她没有抬头，简洁地回答，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我注意到她手里的帽子，黑白相间的帆布帽，是她形影不离的那个，我给她买的。还是三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那时我年纪小，面对化验单上“乳腺癌”三个字，一脸的茫然。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同感冒差不多的病，打打针，吃吃药，就没什么事了。可是后来，她却离开我和父亲一两个月之久，去大城市里看病，花了好多钱。她回来时身体极度虚弱，与以前的她判若两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像是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望着她，目光有着想象不出的冰冷，就连一声“妈”都喊得生硬，她伸出来揽我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或许是因为愧疚吧，有一天逛街时，我看见一顶漂亮的帆布帽，想起她受不得风寒，便为她买下了。从此，她就再也离不开那顶帽子了，也不管春夏秋冬，一直戴着，戴了整整三年。别人一问起，她的脸上总是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哦，这个啊，是我闺女买的！”好像是一种骄傲。
“都补了那么多补丁了，还不如换个帽子。嗯，改天有空我给你再买一个。”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喝光最后一点粥，进屋去了。
关门的瞬间，她的声音挤进来：“别浪费钱在没意义的东西上，能省就省……”
门合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子上是一个大大对勾的图案，几百块钱的鞋子。
眼前有些乱，毫无征兆地，几颗泪珠滚落下来，打在鞋面上，浸润了对勾旁边细小的污点。
好像她只有对自己的事情才漫不经心。因为生病的原因，她并不经常上街，我和爸爸若是上街为她买些东西，哪怕是只有一二十元的处理货，她也要心疼半天，念念叨叨好久，抱怨我和爸爸乱花钱。有时即使给她买了衣服，她也要叠得整整齐齐压在衣橱底下，珍宝一般，一年到头也舍不得穿几次。而对我和爸爸，在某个节日将至的时候，她总是喊我们去添置些衣物。
上初中后住校，一周七天有六天在学校里度过，明明不恋家的我，也开始变得想家。学校是不准家长来看望住宿生的，而母亲却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偷拿些零食过来，若是天气陡然变冷，次日一早，便可以看见课桌上安静躺着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是衣服，摸着厚厚的衣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温热的体温。
而我不像在外面一样有着乖乖女的形象，在家里，我除了会用电饭煲做些米饭，顺带炒几个简单的小菜外，便一无所长。在学校里受的气，也悉数出在母亲身上，我会狠狠地摔门，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狠狠地摔到地上，大声地顶撞她，说她愚昧无知，笑她小气吝啬。此时的她多是沉默相对，默默地忙着她手头上的事，等我的火气消退。当我睁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书桌上依旧会有一杯暖暖的可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牛奶。
小时候的我身体很弱，发烧感冒是经常的事情。每次发烧，无论什么天气，她都会把包裹得像北极熊一样的我放在单车的后座上，让我紧紧贴着她的背，免得着凉，然后踩着单车，穿梭在一家又一家诊所之间。记得那次我头昏，她载着我骑了不知多少公里的路，去一家又一家医院，做了好多检查，我还记得她在付医药费时毫不犹豫的表情，和她堵在诊室门口急切的接近哀求的语调，当时我的眼眶红了又红。她拿着大包小包的药认真地告诉我什么时候吃哪个，吃多少，注意什么。尽管她知道这些药都是徒劳的，但是她却抱着一丝希望四处奔波，我从未想到，那样虚弱的她可以一天蹬着单车跑几十公里的路。后来当我的病好起来的时候，她喜极而泣。我正视她，看到那一个月来她鬓角增添的许多白发。
思绪拉回现实。
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抓起书包冲了出去，一改往常慢悠悠的姿态。“哟，今天怎么这么快啊？”好友看见我急急忙忙的样子调侃道。我点头一笑，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延伸到窗外。尽管望不到，但，她一定在。
路口的转角，单车急速地转弯，风扬起我额前的刘海，眼前一片清凉。
我看见远处模糊的身影，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了那么久，就算自己真的拥有马良的神笔，也无法绘出这份等待里，深沉的爱。
“回来了啊。”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第一次，我仰起头，迎上她惊诧而憔悴的目光：“妈，我是真的……很爱你！”
初春的柳树抽出毛茸茸的嫩叶，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浅绿，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洗得发白的帆布帽扣在头上，两鬓有些花白的发丝从帽檐下挤出来，参差不齐。肩上披着暗色调的肥大外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款式。因一场大病而变得臃肿的身体显得异常笨拙，与身旁纤细的垂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眺望的姿态——她的脚尖有些费力地踮起，身子微微前倾，伸长了脖子，连帽檐也微微地抬高，希望可以得到更宽广的视野，望得更远，早一点看见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身影。尽管这些都是徒劳，因为路口的转角有一个大大的弯，正好挡住她的视线，但是，她仍然费力且努力地眺望着。
忽然想，若我拥有马良的神笔，必定可以描绘出这样一幅画面——乐此不疲地等待。
我的双脚下意识地加重力气去踩单车的踏板，提速。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焦急担忧的目光，在见到我的身影的那一瞬间缓和下来，如释重负一般。她的脚尖狠狠地落下，着地的瞬间，大地似乎有着微微一颤。随之落下的，还有她一颗担忧的心。
“回来了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有些淡漠。意外地，我却可以听到淡漠里难掩的喜悦与轻松。
“嗯。”我应着，只一个字，声音竟微微颤抖。我埋下头，推着单车走进院子。
从来都是这样，没有过多的语言，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安定两颗心。
吃晚饭时，她又是第一个吃完的。
我端着饭碗，侧过头，看着坐在对面缝缝补补的她。
厨房里的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昏黄的灯光朦朦胧胧，给周围的一切漆上了一层蜡黄。灯光的角度刚好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我想看清楚她的脸，眼睛却进了飞虫，酸酸的。
想起有次整理房间的时候，偶然看见她年轻时的照片，虽然只是黑白的，但是照片里的她年轻美丽的容貌和蓬勃的朝气，光彩照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青春靓丽，挣脱了色彩的束缚。我也听过许多人夸赞她年轻时的美丽：“呐，她年轻时，可算得上一个大美人呢，活像画报里的明星，真是没法说！”小时候，这似乎也是我炫耀的资本。在小伙伴面前，我总是高昂着头，以一种极其高傲的姿态向他们炫耀：“呐，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最漂亮的大美人呢！不信你们看！”随手还会拿出她以前的照片，在小伙伴们惊奇羡慕的目光中，我的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不过，那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经老了。
不知道是灯光造成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的苍老，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我的面前，刺痛了我的眼睛。
黝黑的皮肤打底，伏在上面的，像是用尖利的刀，细细地，一笔一画地，以一种极其精巧的手法刻下岁月流过的痕迹，满是沧桑交错的纹路。像是细微的疼痛，并不明显，却可以刺得人生痛。还有，她那双曾经青春靓丽的眼眸，也老了。眼角滋生出的鲜红色线条爬在有些浑浊的暗黄色眼球上，彻底覆盖了原来的清澈明媚。那些细小却深刻的褶皱也似乎挤了上来，堆在眼角，使她的眼睛凹陷了不少。我无法把这双眼睛同以前的联系起来，它们不仅仅只是形态上的差别了。
“粥要洒了，吃饭专心点儿！”她的声音蓦地响起，吓我一跳，低头发现手里的碗倾斜了大半，碗里的粥洒出了些许。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纸巾，擦拭桌子上的粥迹，问道：“嗯，缝什么呢？今天难得吃饭早了，怎么不去睡啊？”
“帽子在干活时被铁丝钩住，破了个洞，得缝上。”她没有抬头，简洁地回答，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我注意到她手里的帽子，黑白相间的帆布帽，是她形影不离的那个，我给她买的。还是三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那时我年纪小，面对化验单上“乳腺癌”三个字，一脸的茫然。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同感冒差不多的病，打打针，吃吃药，就没什么事了。可是后来，她却离开我和父亲一两个月之久，去大城市里看病，花了好多钱。她回来时身体极度虚弱，与以前的她判若两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像是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望着她，目光有着想象不出的冰冷，就连一声“妈”都喊得生硬，她伸出来揽我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或许是因为愧疚吧，有一天逛街时，我看见一顶漂亮的帆布帽，想起她受不得风寒，便为她买下了。从此，她就再也离不开那顶帽子了，也不管春夏秋冬，一直戴着，戴了整整三年。别人一问起，她的脸上总是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哦，这个啊，是我闺女买的！”好像是一种骄傲。
“都补了那么多补丁了，还不如换个帽子。嗯，改天有空我给你再买一个。”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喝光最后一点粥，进屋去了。
关门的瞬间，她的声音挤进来：“别浪费钱在没意义的东西上，能省就省……”
门合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子上是一个大大对勾的图案，几百块钱的鞋子。
眼前有些乱，毫无征兆地，几颗泪珠滚落下来，打在鞋面上，浸润了对勾旁边细小的污点。
好像她只有对自己的事情才漫不经心。因为生病的原因，她并不经常上街，我和爸爸若是上街为她买些东西，哪怕是只有一二十元的处理货，她也要心疼半天，念念叨叨好久，抱怨我和爸爸乱花钱。有时即使给她买了衣服，她也要叠得整整齐齐压在衣橱底下，珍宝一般，一年到头也舍不得穿几次。而对我和爸爸，在某个节日将至的时候，她总是喊我们去添置些衣物。
上初中后住校，一周七天有六天在学校里度过，明明不恋家的我，也开始变得想家。学校是不准家长来看望住宿生的，而母亲却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偷拿些零食过来，若是天气陡然变冷，次日一早，便可以看见课桌上安静躺着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是衣服，摸着厚厚的衣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温热的体温。
而我不像在外面一样有着乖乖女的形象，在家里，我除了会用电饭煲做些米饭，顺带炒几个简单的小菜外，便一无所长。在学校里受的气，也悉数出在母亲身上，我会狠狠地摔门，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狠狠地摔到地上，大声地顶撞她，说她愚昧无知，笑她小气吝啬。此时的她多是沉默相对，默默地忙着她手头上的事，等我的火气消退。当我睁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书桌上依旧会有一杯暖暖的可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牛奶。
小时候的我身体很弱，发烧感冒是经常的事情。每次发烧，无论什么天气，她都会把包裹得像北极熊一样的我放在单车的后座上，让我紧紧贴着她的背，免得着凉，然后踩着单车，穿梭在一家又一家诊所之间。记得那次我头昏，她载着我骑了不知多少公里的路，去一家又一家医院，做了好多检查，我还记得她在付医药费时毫不犹豫的表情，和她堵在诊室门口急切的接近哀求的语调，当时我的眼眶红了又红。她拿着大包小包的药认真地告诉我什么时候吃哪个，吃多少，注意什么。尽管她知道这些药都是徒劳的，但是她却抱着一丝希望四处奔波，我从未想到，那样虚弱的她可以一天蹬着单车跑几十公里的路。后来当我的病好起来的时候，她喜极而泣。我正视她，看到那一个月来她鬓角增添的许多白发。
思绪拉回现实。
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抓起书包冲了出去，一改往常慢悠悠的姿态。“哟，今天怎么这么快啊？”好友看见我急急忙忙的样子调侃道。我点头一笑，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延伸到窗外。尽管望不到，但，她一定在。
路口的转角，单车急速地转弯，风扬起我额前的刘海，眼前一片清凉。
我看见远处模糊的身影，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了那么久，就算自己真的拥有马良的神笔，也无法绘出这份等待里，深沉的爱。
“回来了啊。”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第一次，我仰起头，迎上她惊诧而憔悴的目光：“妈，我是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