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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俞绵绵的脑壳里只有钱,但她的确是个好女孩。再说了,作为一个老老实实赚差价的中间商,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何德何能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天选背锅侠?
楔子:
冷却的香火气息沉浮不定,她无路可退,一步一步被逼上钟楼,深重的喘息反复碾过心口。
身后是吞没一切的黑暗,她绝望地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火药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杀人!”
紧接着,她的膝弯撞到栏杆,失重,坠落……
1.茶里茶气
晨钟响彻南安城,俞绵绵的小院子传来“锵”的一声响,吓得她从噩梦中惊醒。她悲愤地咆哮道:“姓时的,你又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根根冰锥子,扎进俞绵绵的心窝。
这日子没法过了。
俞绵绵急慌慌地去瞧那位祖宗又砸了哪箱货。怎想她刚踏进院子,便撞上一双自责到让人于心不忍的眸子。
时笙半蹲在一摊碎陶片间低声说:“今天不是要送好几个地方嘛,我见老板你还睡着,就想先把货装上车,以免误了交货的时辰。谁知……老板,就从我月钱里扣吧!”
瞧着他泫然欲泣的小模样,俞绵绵的白眼几乎翻上天:“造孽啊。”
但凡她的态度强硬一点兒,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十日前的午后,俞绵绵窝在厨房,试图突破厨艺方面的先天障碍。也不知是锅有问题,还是铲有问题,她眼看着整口锅扑进灶膛,火苗一蹿七尺高。
好在俞绵绵经验丰富,熟练地抖开湿棉布。只可惜棉布还未罩过去,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
当时俞绵绵把头发往后一捋,抄起菜刀就吼:“谁呀!”
只见一张漂亮的脸蛋从烟雾里显露出来,一双瞳色幽深的桃花眼尤其突出,那眼神干净得像涉世未深的猫崽的眼睛。
这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俞绵绵的心头火瞬间熄灭,遂放下屠刀:“公子有事吗?”
漂亮公子双手递过来一张纸,笑眯眯地说:“我叫时笙。我觉得,我可以。”
昨日,俞绵绵在巷口贴了招帮工的告示。不过,她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每月只有五钱银子,连给烧饼铺看门都比这赚得多。
面对良心的拷问,俞绵绵难免底气不足:“你确定?”
时笙点头,猝不及防地单手拎起墙边的老坛酸菜缸:“我力气很大!”
的确,物美价廉。俞绵绵身为一介铁公鸡,很难不心动。
但是,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由于美男单手提大缸的场面过于震撼,不少街坊婆姨慕名而至,隔着篱笆墙叽叽喳喳,一会儿夸时笙英俊,一会儿夸时笙伟岸,不到片刻,四处传来各种怜惜的嘤嘤声。
俞绵绵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想婉拒时笙。奈何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公然为时笙叫屈:“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许。如今时公子仅仅是请求当帮工,俞姑娘未免过于吝啬。”
俞绵绵没来得及接茬,时笙又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区区小事,何敢居功?哪怕没有我,绵绵姑娘也能从火中全身而退。恳请诸位莫要强迫她。”
啧,茶里茶气。俞绵绵决定破财消灾。
不承想俞绵绵刚掏出二两银子,这二皮脸立马又来了句:“无功不受禄,在下但求谋生之法。”
街坊邻居们被这张人畜无害的脸迷惑住了,纷纷谴责俞绵绵,其中就包括她的房东大娘。最后,俞绵绵迫于舆论压力,硬着头皮收了时笙。
这十来天,时笙动不动就东砸一筐,西砸一箱,俞绵绵简直心如刀绞。
俞绵绵满心期盼着能早日攒够钱,搬去其他街巷,换个大些的库房,赚更多的钱。如今,她离梦想又远了一步。
这厢老板在为钱伤春悲秋,那厢帮工又不小心被陶片划伤了手。
一道一寸长的小口子横在白皙的手腕上,俞绵绵看着直皱眉。她还没来得及表示关心,巷口卖蒸糕的小姐姐突然冒出来,捧起时笙的胳膊就开始嘤嘤叫。
又来了。话说她家帮工是狗吗?为什么每个路过的女人都要上门逗一逗!
俞绵绵眼神如刀锋般刮过去,硬生生地把蒸糕小姐姐刮得败下阵来,悻悻离去。
时笙微皱着眉,将受伤的手腕往俞绵绵眼前送:“我受伤了。”
他的袖口弥散着淡淡的黄檀香,不偏不倚地卷入俞绵绵的鼻息。她眼前一阵恍惚,呼吸渐渐急促,倏地打出一个大喷嚏。
空气突然安静,气氛相当不妙。
俞绵绵连忙伸手去擦他下巴上挂着的不明液体:“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呃,从他额头冒出的青筋来看,显然是有点儿事的。
2.大逆不道
果然,帮工又闹脾气了。
俞绵绵一面赶着驴车,一面啃着化缘化来的馒头,不自觉地反思起来。
细细想来,时笙并非一无是处。他力大勤劳,还烧得一手好菜,极大降低了厨房的修缮费用。故而俞绵绵始终想不通,他这般经济适用型人才,何必干这月银五钱的累活?
某次送货途中,俞绵绵指着青芝观招厨子的告示试探过时笙。哪里晓得这家伙一听便生气了,竟然整整一天没下厨,害得她像今天一样,啃了一天干粮。
俞绵绵偷偷摸摸回头扫了一眼,见时笙乖乖跟在车尾扶箱子,胸口顿时松快不少。她暗暗劝自己:“像时笙这样好用又好看的廉价劳动力可不是满大街都是,我当珍惜才是。”
人才嘛,总归有点儿小性子,何况他砸的货又不值几个钱。
俞绵绵努力说服自己,决定日后对时笙好一些。
但问题来了,她该如何在守住老板尊严的同时,把握“好”的尺度。
俞绵绵送完胭脂,又送完山货,驴车都快搬空了,也没理出个两全其美的章程。她正掂着兜里的碎银冥思又苦想时,瞧见时笙从车尾绕过来。
时笙比她高出许多,她稍稍抬眼,发觉那眉骨与山根相连的美妙线条,似乎与明媚的阳光一道,朝她倾过来。 时笙突然拎出一只草编蚂蚱:“今晚我会做饭,老板千万别解雇我。”
瞧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想来是很有危机感,所以才上赶着讨好。俞绵绵端住架子说:“你当老板我是三岁小孩啊?”
她正准备接过来,岂料时笙膝盖一弯,竟亲手替她将蚂蚱系在腰间。
这画面莫名眼熟,俞绵绵怔了又怔,好不容易回过神,又撞见时笙直勾勾的小眼神。
那眼睛极清极亮,含着些许笑意。他问:“老板,接下来送哪家?”
俞绵绵脸颊一烧,装出镇定的模样:“走一趟是知书院。”
“不是不去书院了吗!”
整条街的街坊作证,时笙从一开始立的就是茶味人设,说话温文得体,干活周到勤快,犯错挨骂也只垂头受着。反正绝对不会发出今日这般大逆不道的声音。
俞绵绵惊蒙了:“你说什么?”
时笙丝毫没有人设崩坏的自觉,他握住俞绵绵的肩:“我说,笔洗不是砸了吗?不是没货给了吗?为什么还要去见那个白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半条街的吃瓜路人都看了过来。俞老板冷漠地推开时笙:“你是故意砸的?”
时笙的嘴角小幅度地哆嗦:“老板,我像是那种人吗?”
“像。”俞绵绵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上回是笔搁,这回是笔洗。回回都挑是知书院的货砸,你是不是对白先生有意见?”
“哦,那位先生姓白吗?”时笙一脸茫然地问。
“装,接着装。幸好我提前把笔搁藏起来,否则知书院的生意就彻底黄了!”俞绵绵甩鞭子赶驴,把时笙狠狠摁在车板上,“走,今天跟我去道歉!”
当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在书院门前一落地,时笙脸色就青得发黑,能保持良好的卸货态度就很不错了。
有道是,帮工行为,雇主买单。俞绵绵咧出一张真诚的笑脸:“白先生,这是前两日答应的笔搁。至于说好的红陶笔洗,可能……还要晚两天,真是对不住。”
书院掌事白述站在台阶上,言笑晏晏:“无妨,日后送到即可。只不过得麻烦俞姑娘跑货路过乌木镇时,帮我开酒馆的朋友捎带点儿东西。都是熟人,价格从优。”
留住大客户,天降新生意,俞绵绵岂有不点头答应的道理?
俞绵绵斜眼瞥见自家帮工眯着一对虫子眼,恨不能在人家的俊颜上戳几个洞。她自认御下无方,试图在白述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哪知回头就遇上一双贪婪的眼睛。
白述这般儒雅斯文的人物,为何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时笙,还如此垂涎欲滴的模样?
霎时间,俞绵绵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顿觉五雷轰顶。
回家路上,俞绵绵麻木地听着自家帮工天真烂漫地表达对白述的歧视:“老板,听我一句劝,姓白的虽有几分姿色,但面相不佳,与之深交,极易招致祸患。”
俞绵绵却在想,此等祸患应该落不到她头上。
时笙喋喋不休道:“老板,你什么都好,就是藏不住心思。不论谁瞅你的眼珠子,都能听见你脑壳子里有铜钱叮当响。老板你这样单纯,很容易受骗上当。”
涉及到敏感的智商问题,俞绵绵憋不住了:“你给我下去!”
时笙眨着一双纯真又无害的眼睛:“老板,驴车这么快……”
“滚!”
3.禁止喧哗
时笙一滚就是一整夜。第二日,俞绵绵便充分体会到何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仅仅十来日没干重活,搬几箱笔洗便累得俞绵绵腰酸背痛。她叼着隔夜馒头跑进跑出,苦不堪言。
估摸著是她脸上的痛苦面具过于厚重,连白述都劝她把人哄回来。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再度引起俞绵绵的警惕。她一定要告诫自家帮工: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可是,帮工人呢?
白述轻轻一笑:“那位帮工性格执拗,如有需要,在下可以帮忙。”
俞绵绵脊背一寒,被迫撑起气势:“不必!一个帮工而已,我像是那种吃回头草的人吗!”
当时,俞绵绵给了白述一个六亲不认的背影。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时笙蒸的葱花卷,梦见时笙煮的片儿川,最后梦见自己站在一条深巷前。
她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她递给他半块馒头,流浪汉一把夺过,拨开结成一绺一绺的头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心疼地问:“到我家做帮工吗?包吃包住的那种,每月五钱银子。”
流浪汉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看的嘴角还沾着白沫沫:“老板,我错了,我饿。”
认出时笙的那一瞬,俞绵绵神魂一震,悚然惊醒。
他不会真这么惨吧?要是再遇上白述……
噫!俞绵绵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随意披了件衣裳就跑出去寻人。
正值倒春寒时节,南安城里夜风寒凉,俞绵绵沿街去寻,指望遇见一个更夫问问。她焦急地四处张望,不经意间看见街尾的古朴门楣。
青芝观?俞绵绵猛然记起此前的对话,喃喃自语道:“他不会真的跑去那里当厨子吧?”
一股焦躁的情绪蓦地冲上俞绵绵心间。青芝观西墙的一株歪脖子树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她想……
“我一点儿也不想爬进去看!”俞绵绵往自个儿的脑壳上敲了好几下,闷闷地往回走。
空无一人的街道静得可怕,能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俞绵绵凝神去听,一道骤然拔高的惨叫声倏地劈上她的天灵盖。
有官差厉声呵斥道:“没看衙门贴的告示吗!最近南安城有人暗行不法之举,所有外地来人皆须严查。你是哪来的?把路引交出来!”
俞绵绵远远望去,果真看见一颗与梦里那人惨得不相上下的脑袋。
官差威严在上,时笙弱小可怜又无助:“差大哥,我真的没带……”他的余光扫到俞绵绵,号得愈发凄楚起来,“老板,救命啊!”
真丢人。俞绵绵强强忍揍人的冲动,与官差赔笑:“差大哥,他是我的人。昨日砸了我的货,我一时气极了,便将他赶了出去。” “哦,是俞姑娘的人啊。”官差手下一顿,将时笙松开,“那姑娘真是生了好大的气,哈哈哈哈。”
“是是是,实在对不住,我这就带他回去。”俞绵绵赶忙拽过自家帮工,对官差道,“给你添麻烦了。等我从乌木镇跑货回来,给你带酒。”
官差爽快地一挥手:“行,快些回去,在道观附近喧哗多不好。”
俞绵绵连声称是,一口一个大哥,总算把官差送走了。
时笙不服气地嘟囔:“也不知是谁在喧哗,哼。”
“快闭嘴吧祖宗!”俞绵绵瞪他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像个犯错的孩子,不由气恼道,“走啊,还不跟我回去!”
“好的!”时笙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毫无意外地被自家老板剜了一眼。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时笙识相地闭紧嘴巴,乖巧地跟在老板身后。直到回到家中,一人回了屋子,一人回了库房,愣是没吱一声。
俞绵绵独自坐在房中,莫名有些心慌:今日那家伙在道观前晃荡,指不定明天就屁颠颠地跑去干活了。
“往后对时笙好一些”的誓言犹在耳畔,俞绵绵打开柜子,取出一床棉被。
昏黄的烛光从库房里透出来,俞绵绵深吸一口气,边推门边说:“这几天有些冷,库房简陋,之前给你的毯子不够厚实,我就拿了一床……”
“咔咔——”谁在嗑瓜子?
俞绵绵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帘子,与时笙四目相对。时笙慌张地干果盘塞进被窝,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老板,我一点儿也不冷。”
“是啊,还挺暖和。”俞绵绵打量着这用一块破布隔出的小天地,从墙角的果篮到席边的茶壶,从某人嘴角的瓜子壳到他躺着的床褥。她冷笑道:“哟,还挺齐全。”
“老板,你听我解释,我只是随口提……”
“随口一提就有姑娘给你送被子了?哟,上头绣着什么?鸳鸯?”俞绵绵的目光直直地戳在时笙的脸上。这张祸国殃民的脸,真是越看越窝火。
形势急转直下,时笙盯着被面上的野生动物,结巴道:“我、我看着不太像。”
俞绵绵撂下话就走:“睡你的野鸡被吧!”
4.无妄之灾
夜尽天明,俞绵绵眼底一片乌青。
其实,只要她肯狠下心,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俞绵绵无力地往床下一瞟,望着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时笙,心底一阵哀恸。
是她草率了。
昨夜,她刚抱着棉被踏出库房,脑子就补全了时笙安安稳稳地睡在野鸡被里的模样。嫉妒把理智烧成灰烬,等她的灵台再复清明,她已经把自家帮工拖回屋子,安置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铺上。
“老板,你在看什么呀?”时笙睡眼惺忪,声音又哑又轻,直接挠在人心尖上。
“看你眼角有眼屎。”俞绵绵说得无比镇定,但发红的耳垂出卖了她。
时笙领口松散,漫不经心地露出半截锁骨:“我没有。老板看仔细些。”
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俞绵绵心如止水……没止住。她恼羞成怒地将枕头砸过去:“休要得寸进尺!若非今日要跑乌木镇,担心你病了没帮手,你想都别想进这屋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俞绵绵发觉说到“担心”二字时,时笙眼里透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意味,看起来十分危险。
事实证明,“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接下来的四日,两人同去乌木镇办货的过程中,俞绵绵随时随地能感受到时笙的目光。他的那雙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似的,甩都甩不掉。
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俞绵绵在乌木镇的客栈上茅房时,隔着门板传来的诡异歌声。
唱得好也就罢了,偏偏唱得五音不全,宛如鬼叫。幸亏俞绵绵心理素质极强,否则生理状况八成得出问题。
俞绵绵不止一次提出抗议,时笙却严肃地说:“出门在外,谨慎为好。听到我的歌声,就证明我在附近。一旦出事,我能随时救你。”
俞绵绵的脸当时就黑了:“再唱,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煎熬的日子在回到南安城后宣告结束。时笙照常去厨房生火做饭,俞绵绵终于再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熟悉的饭香飘进屋子,俞绵绵深深吸了一口,心里陡然生出些微妙的感觉。
男人在厨房做饭,接着一边解围裙一边笑嘻嘻地唤她吃饭……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温馨小日子吗?
看到镜中的自己宛如花痴的模样,俞绵绵“啪”地把镜子扣倒住。
正心烦意乱之时,街上喧哗四起。俞绵绵走到门前一望,望见不远处腾起的滚滚浓烟。
那个方向……是她的新客户!
糟糕,天黑前刚把货送到,掌柜说尾款得明天才能结呢!
俞绵绵抄起一只水桶就冲出门去,却在围观人群中发现一个鬼祟身影正逆着人流倒退。那人好像察觉到她的目光,连忙遮掩住发黑的衣角,低头离开。
这人有问题。
俞绵绵悄悄跟上去,尾随这人进入一条悄无人声的深巷,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空桶,却见一道黑影直挺挺地坠下。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俞绵绵听见有人惊喝:“快来人哪,在这里!她、她杀了李老四。”
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挤入巷子,火光照亮漆黑的巷道,俞绵绵看清了眼前的尸体——是那夜遇上的官差!
森寒的恐惧如蛇一般攀上俞绵绵的脊背,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茫然地倒退一步,脚底踩上什么黏稠的液体,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血泊之中。
“原来是你。”领头的官差握紧了手里的兵刃,“南安城内有人走私火药,官府暗查多日无果,想不到竟是灯下黑。俞绵绵,本本分分当个跑街妹不好吗!”
“你们在说什么?”俞绵绵隐隐猜到了什么,掌心冰凉。
“以跑货作幌子,用酒坛暗藏火药,如今东窗事发,你竟杀人灭口!”带头官差怒不可遏,“听闻前几日,你同李老四曾发生口角,想来那时他就怀疑你了。” 酒坛?这几日俞绵绵只运过一批酒,就是白述介绍的那位新客户的。
俞绵绵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正是那间酒馆的后墙。她颤声道说:“这批货是我送来的,可我根本不知道里面是火药啊!”
带头官差大手一挥:“证据确凿,有话回衙门再说!带走!”
俞绵绵无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经意间,她看见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看见那人身上一片发黑的衣角。
跳跃的火光极快地从巷口的人脸上闪过,俞绵绵瞳孔微缩,心底浮起一个声音:“这是栽赃。我不能被官差抓回去!”
俞绵绵在街巷间流窜,官差们围追堵截,她被迫爬上路边的歪脖子树,逃进青芝观。
火把与灯火接连亮起,俞绵绵累得筋疲力尽。她解释不了,也承担不起官差认定的罪状,她该怎么办?
夜风裹挟着一股黄檀香拂过俞绵绵的肩头,这是香炉的味道。
像一缕天光劈开混沌那般,俞绵绵的灵台似有狂风卷过,一切是如此熟悉。
她的每一个足迹都被提前计算好了一般,一步一步被堵上钟楼。深重的喘息与某个节奏相互重合,直到喊出那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火药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杀人!”
俞绵绵怔住了,回身一望,朦胧的夜色与梦境完美重叠。
紧接着,她的膝弯撞到栏杆,绊倒,失重,坠落……
草编蚂蚱在风中飘荡,泛起淡淡的光。俞绵绵看见时笙站在树下,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时笙的眼尾挑起一个诡魅的弧度,手指抵着唇,轻轻地“嘘”了一声。
5.周而复始
犹如将要窒息的溺水者,俞绵绵急喘着苏醒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周身冷汗涔涔。
小院子里猝然传来“锵”的一声响,她的心尖上好似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她扑到窗前,一时忘了呼吸。
时笙半蹲在一摊碎陶片间低声说:“今天不是要送好几个地方嘛……”
记忆回笼,无数碎片割得她脑壳生疼。又是噩梦?
眼看着时笙朝碎片伸手,俞绵绵连忙把人从碎陶堆里拖出来。再一回头,准备出摊的蒸糕小姐姐正与她四目相对。
俞绵绵的心脏狠狠一跳,冷汗一层又一层地浸湿她的衣衫。这不是噩梦。
准确来说,两次都不是噩梦。
她从青芝观的钟楼坠落两次,也死了两次。
这一次,她回到了七天前。
重复经历的时间里,唯一不同的就是时笙。这一回,俞绵绵记得清清楚楚,至少第一次招帮工,来的是城南的一个挑水小哥。
时笙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出神:“老板,我不卖身的。”
俞绵绵瞧着这张漂亮脸孔,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能想起他站在树下所做的手势。想到这里,她翻过时笙的手背,果然看见腕骨上横着的白痕。
“你想起来了?”时笙笑道。他拎起一只草编蚂蚱,细心地系在她的腰间:“恭喜你,又回来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俞绵绵看着他渐渐收敛表情,摇头道:“不对。我应该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时笙见她神色镇定,失落地问道:“为什么你这么冷静?通常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吓得躲到墙角,大喊着‘你不要过来’吗?”
俞绵绵定定地注视他的眼睛:“不巧了,我正好不怕这个。”
时笙敷衍地点头。俞绵绵有太多的疑问:“你这是救我,还是在计划什么?从你揭告示来找我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明知我会出事,偏偏一个字也不说,亲眼看着我一步一步地……”
经历这一遭,俞绵绵很清楚,时笙不是一般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她当帮工,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在她遇险的那一刻,将她救下。
可是,因被隐瞒而生出的背叛感,让俞绵绵又气恼又心疼。
时笙低笑着说:“是你当年哭着求我的。”
俞绵绵猛地抬头:“有种你再说一遍。”这绝对是污蔑!
时笙懒得计较,他切中要点:“知道是谁了吗?我的能力只是倒转时间,能够留存多少记忆,能否弄清自己的死因,还得看你自己。”
俞绵绵回忆起巷口的人影,还有那个声音,她瞄了时笙一眼,没好气地说:“白述。”
时笙一拍大腿,顿时拔高音量:“你看看,我就说他不是好人!”
俞绵绵道出那日被诬陷的细节,问他:“现在该怎么做?”
“当然是再演一遍。”时笙若无其事地握起她的手,“来吧,我们这就去找回场子。”
出发前,俞绵绵对严惩败类的行动表现得无比自信,可惜,待到仇人当前时,俞绵绵的表情比便秘还难看。
白述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忧心地问:“俞姑娘病了?若身体不适,倒不必着急送货,那批红陶笔洗……俞姑娘?”
俞姑娘浑身杀气腾腾,就差把靴子里的防身匕首掏出来了。
时笙见势不妙,抱着货箱冲上来:“白先生,红陶笔洗得晚两天。”
白述笑着对俞绵绵表示了关心,顺便拜托了乌木镇捎货一事。
提到乌木镇,俞绵绵的神色更加绷不住。好在时笙及时把人摁回驴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俞绵绵气呼呼地说:“就该早点儿送他去蹲大狱!”
时笙笑道:“别急,等去了乌木镇得了证据,回来再找官差,来个人赃并获。”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俞绵绵狐疑地问。
时笙摸摸鼻尖道:“其实,那天被你赶下车后,我着手调查你的客户,发觉白述很是古怪。你的跑街价钱比市面价高出一成,他居然买了一次又一次,一看就不是正經人,也只有你看不出来。”
“是啊,脑壳里的铜钱叮当响呢。”俞绵绵眼神发冷。
时笙吞了吞口水:“你别这么看我,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帮工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6.草编蚂蚱
乌木镇的夜晚静得可怕,时笙搀着自家老板:“要淡定。” 俞绵绵越淡定越腿软。自个儿库房里囤了一大堆火药,换谁能淡定得了?
俞绵绵透过窗缝望去,瞧见对面墙头冒出的两颗脑袋:“真的不能现在就报官吗?”
时笙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要是南安的两位抵死不认该如何?”他望着那两颗脑袋,“白述还真是谨慎,彻夜找人盯着你,生怕你发现货有问题。”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是,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儿?”俞绵绵侧目一瞧,发现这货都快贴上来了。
“我是来问问你,想不想拆个酒坛瞧瞧。”时笙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坛。
反正他不是人,突然摸出个酒坛子并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俞绵绵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把疑惑问出口:“既然你有倒转时间的本事,那应该可以瞬间把证物送到官府吧?”
时笙的微笑卡顿得厉害:“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术业有专攻。”
“可以了,我就知道你不行。”
“老板,你不能说一个男人不行。”
“你不是要拆酒坛吗?”
对方给了个台阶,时笙迅速把长篇大论给憋回去,利落地把酒倒出来,将酒坛敲碎。果不其然,酒只有半壶,坛底藏着气味刺鼻的黑色粉末。
俞绵绵大吃一惊,可一扭头,发现她家帮工居然喝起酒来了:“你也不怕有毒。”
时笙自顾自地喝着:“我的命还是蛮硬的。”
俞绵绵摇头又叹气,转身回去睡觉。可是,她刚走开一步,手腕就被握住,那人猝不及防地发力,她毫无防备地跌进他怀里。
幽深的瞳孔里火光熠动,他的脖颈处透着不正常的绯红。俞绵绵心如擂鼓,却尽量平复住颤抖的声音,说:“你、你有事吗?”
鼻尖与鼻尖的距离极近,时笙迷迷糊糊地瞧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真是女大十八变,谁知道你小时候那么丑,长大了却是一个漂亮姑娘呢?”
这一夜,俞绵绵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回到孩提时期。她站在十多年前的青芝观里,耳畔回荡着古老而悠长的钟声。
俞绵绵朝钟楼上的人影招手:“爷爷,爷爷!”
她的爷爷似在同师兄弟谈话,并没有看到她。这时,一个大哥哥叫住了她。
大哥哥的眼睛很漂亮,亮得就像是早上吃过的红糖圆子。他半蹲在俞绵绵跟前,摸着她的脑袋说:“你爷爷在忙,大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俞绵绵本是不同意的,但大哥哥在她腰间系了一只草编小蚂蚱,她便答应了。
她与大哥哥一起玩了很久,在捉迷藏时迷了路,让观里的小道童给骗到了米缸里,怎么蹦跶也出不来。好在大哥哥及时出现,把小道童给揍了一顿。
大哥哥把她从米缸里捞出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替她把头上的米粒拾掇干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哭:“大哥哥,他说我是老鼠,还要让野猫来咬我!”
大哥哥软声哄她:“不怕不怕,有大哥哥保护你。”
俞绵绵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那可说好了,大哥哥要永远保护我。”
梦境里,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愣是把俞绵绵给号醒了。
她望着客栈的房顶,深吸一口气:“真是见鬼的大哥哥!”她说着,转头看向大哥哥睡的地铺……咦,他人呢?
此时,一阵疾风撞开窗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硝石气味。
库房炸了?俞绵绵心惊肉跳地冲到窗边。
下一刻,俞绵绵看见时笙半跪在地上,不远处站着一个熟人。
时笙剧烈喘息着,艰难地抬头道:“原来你的目标,是我。”
白述狞笑着望向俞绵绵,指尖捏着一只草编蚂蚱:“俞姑娘,眼熟吗?”
7、危厄劫渡
这只蚂蚱,与俞绵绵腰间系着的……一模一样。
白述将草蚂蚱丢到时笙跟前,嘲讽道:“这是当年他送给你的东西,不过你还太小,不知此物珍贵,出了青芝观便丢了。也多亏了这小玩意儿,否则我还真没有把握。”
时笙强撑起身体,将手边的草蚂蚱捏碎:“你用草蚂蚱留住记忆又如何?难不成十几年前没得逞的事,到今日倒能成功了?”
俞绵绵感觉情势很不妙,走到时笙身边扶他,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双手却感受到一种独属于金属的冰冷触感。
“这是这么回事?”俞绵绵手足无措地揉他的手心,“怎么这么凉?”
“天生的。”时笙故作轻松道。
“胡说!”俞绵绵才不信他,“我都听见了。他的目标真的是你?”
某种意义上,她竟歪打正着?俞绵绵的脑子一团乱:“不对,每次死的都是我,为何又扯到你身上?”
一丈外的白述忍不出嗤笑出声:“他可没胡说,他本是一口青铜古钟,能不凉吗?”
俞绵绵怔住了,顿时明白了时笙的能力从何而来,也读懂了白述眼里的贪婪。
白述叹道:“不愧是俞道人的孙女,听到心上人是妖怪也面不改色。只可惜,你没继承俞道人的衣钵,无法从我手中将他保下。时笙,这一回你就认命吧!这里离青芝观太远了,你又刚刚化形,灵力不济,根本无法回溯时间逃脱。”
“这一回……”俞绵绵喃喃道。
“不错,当年我就想收了他。此次我辛苦布局,断不能再让心血付诸东流。”白述冷笑道,“没想到吧?我故意诱使你在钟楼坠亡,就是为了赌能否唤醒他的灵识,能否逼他化形,将他引出青芝观。谁知我赢得那般容易,他果真为你回溯时间,为你查清死因,助你度死劫。哈哈哈哈,这些年我改头换面,就是为了这一天!”
时笙重新站直身子,嘴角缓缓往上勾:“你算错了一点。我灵力大减并非是因为离本体太远,而是因为化形离钟是背弃主命的行为。我违背了与俞道人的承诺,自然得受惩罚。”
白述的脸色陡然生变:“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认了俞道人的主仆契约!”
时笙懒得理他,只静静地望着俞绵绵,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与留恋。他伸手从她的额前抚过:“别担心,危厄印很快就会消失了。”
危厄印,是俞道人的独门术法,俞绵绵从未想过爷爷会将这个印种在她身上。若所谓的主仆契约真实存在,那么这道印的存在,便是为了让时笙护着她度过命劫。
时笙揉了揉她的眉心,道:“你每月都来青芝观祈福,次次都好,那夜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印,我吓坏了,心想着半月前你还没有这印子,怎会如此突然。后来,我回溯时间,守在你身边,这才发现这道印子出现的时间,正是你接下乌木镇生意的那一日。”
说到这里,时笙嗔怪道:“我说他不是好人,你还赶我走。”
俞绵绵心疼地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时笙摊开手掌,一只银光闪闪的草蚂蚱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
“你要做什么!你疯了!”白述惊叫出声。
听到他的叫声,俞绵绵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把拢起了时笙的手掌:“不可以。”
时笙将蚂蚱抛向天空,温柔地抵住俞绵绵的额尖:“时间可能很长,不必等我。”
银色的蚂蚱连同时笙的身体一起,散成细碎的微光,如绽开的烟花,碎金似的湮灭殆尽。
尾声
那一天,同时笙一道消失的,还有白述。
这一次,时光的流逝没有改变。只有时笙,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五年后的清晨,青芝观的钟声十八紧又十八慢,回荡在南安城上空。
俞绵绵照常去库房搬货,装车,准备出发赚银子。她每日早出晚归,街坊邻居都劝她招个帮工帮帮忙,但她始终没贴出招工告示。
这一日,她打开门,正要把倔驴赶出门去,有个人没长眼睛似的往门里闯。
俞绵绵怒了:“谁呀!”她一抬頭,对上一双猫崽眼儿一样剔透的眼睛。
时笙微微一笑,手指着那头不听话的驴:“老板,需要帮工吗?”
俞绵绵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你谁呀?”
时笙笑容一僵,干巴巴地问:“我让你别等,你不会真的没等吧?”
俞绵绵一把将他推开,往库房一指:“搬货!不然……不然你今晚没地方睡了!”
时笙乐呵呵地挽起袖子,应声道:“好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