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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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血案发生在深夜十点五十左右。
  傍晚,李整齐往家赶得匆忙,就像家有惦念怠慢不得。其实家里也没有谁,他忙着回家主要是给自己做饭。超市的工作繁重时间又长,中午凑合的那碗不见一点油星的凉皮子,经不住送家电入户爬几趟楼。
  严格地说,他的租住屋里还是有活物惦记他的,不是人是狗,一条在小区垃圾箱捡来的说不出品种的杂交狗。他叫它“杂乱”,意为在繁杂人世间夹缝里生存。当然也不乏借题发挥,暗指对某种传统规矩的不满,他“整齐”了半辈子,却活得杂乱无章不尽如人意。啥叫整齐?有房有妻有儿女才是一个男人的完美人生。
  李整齐挤出公交车,眼前是每晚必经的餐饮娱乐一条街。这里离他的租住地,那块被喻为“美女的狐臭”的城中村尚有较长一段距离。食物的烹香让他迈不开脚步。他手里的每一角钱都必须攥紧。据说市里有政策,买了房子,就可以在城里上户口。因此,一个攒钱购房的工程正在他心里一砖一瓦地筹建,这便是他坚持回家做饭的唯一理由。
  每次路过这里,他都非常难受,今晚更是如此,这自然与他的失恋有关。问题可能出在他别出心裁的示爱上,他是个喜爱诗歌的人,获得女子的电话号码后,就字斟句酌了几首诗,不承想后果很严重。这天下午,他刚把一台冰箱压在自己单薄的脊背上,一双玉腿忽然挡在他通往一辆卡车的半道上,冰箱裁剪掉了女子的上半部分,却剪不断扑面而来的芳香和尖厉的声音:“李整齐,你再骚扰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只能看到一双凉拖里的红色脚趾,十个艳丽的枣状颗粒,把来自上方的女声变成了一曲美丽的背景音乐。嘿嘿嘿……他发出几声憨笑。但是,接下来就有些不妙了。
  “你还笑。我有对象了,不信你看。”一部手机送到他眼下。
  屏幕里,一个黄头发的壮汉在做搏击状,哼哼哈哈好似一条关进手机里的藏獒。“黑社会的,出手可狠!”
  女子叫贺蝶娥,也是超市员工,为了顺口,大家都叫她黑天鹅。他把重物缓慢地放到地上,想对她说点什么时,可女子已经消失了。落到地上的冰箱忽然重如泰山,怎么也搬不到背上去了……
  李整齐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他感到生活很无趣,女人很无趣,买房也很无趣。奶奶的,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去他妈的筑巢工程,一咬牙,他走进了一家餐饮店。除了一盘拌面,他又加了一碟凉菜和一瓶啤酒。人一舒坦,窗外的光景便开始灿烂,凤凰歌舞厅的霓虹灯更为夺目,门前的保安在霓虹灯下时黄时绿,变形金刚一般。那保安姓唐,他们互不相识,半个月前却伸手帮过他一把。欠人一情,当涌泉相报,他很想请他吃顿饭,却难以启齿,不是因为囊中羞涩,而是内心的自卑在作祟。不过,今晚他总觉得唐保安比平日更显瘦小,还有些驼背。细一看,此保安非唐保安。唐保安咋没上班呢?肯定是不干了。也好,是个正经人都不会在这腌臜之地待多久的。
  好吃好喝心畅亮,爱情美女当不了饭……肚子一饱,打油诗便随心而来:自己伙食改了善,杂乱口味也要换。旁边桌上有骨头,对狗来讲是好饭。他把旁桌的鸡骨头揽进一个塑料袋提在手上,重新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诗兴未减:黑天鹅,黑社会,一丘之貉滚他的蛋……
  街边路灯亮起来,各自驱散身边的黑暗。抬眼望去,灯光好似河床,车流汹涌如涛,有些灯光带了一些车辆和路人拐进路边的小巷。很像家乡的小猪,跑累了跟不上大部队,赶紧找个地儿喘口气似的。李整齐便是其中之一,他手提鸡骨头慵懒地拐进小巷,空气中已能嗅到城中村那条污河的腥臭。再拐两个弯就到家了。
  正当他走进巷道一处灯光较弱的地方时,迎面走来一个瘦高男子,身后的灯光将这人勾勒出一个俊朗挺拔的剪影。两人擦肩而过时,李整齐一惊,这不是凤凰歌舞厅的唐保安吗?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地方很邪呀。唐保安今天穿件连帽卫衣,衣袖高高挽起,脱去制服的他,已找不出保安的一丝痕迹,倒很像一个体育教师。他想开口打个招呼,但已经拉大了距离。不过,真要想喊住他也是可以的,只是隐约感到唐保安走得很急,面孔好像郁积了怒色,像是跟谁生气似的,这时候打招呼自然是不合适的,况且唐保安可能早就记不起他是谁了。李整齐目送他远去,内心感叹欠他的那份情怕是难以还上了。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贫贱百姓有,俊男靓女有,老板官员也有。说到官员他就会想到邻居。相邻两年后才知道两人非亲非故,原来是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他们只在周末相聚,平日深居简出。每当欢悦之声穿墙入耳,李整齐那久渴的命根也随之沸腾,过后又很悲苦。听房东贾大爷说,老者以前是政府官员,现在是某国企老总。他们为何不住豪宅,非要搬到这里来呢?
  “这里便于掩人耳目,楼住高了要招风的。” 贾大爷如是说。李整齐便生感慨。他们的豪车从不在门前停留,人一下车就走,神龙见首不见尾。娇蜜偶有出行,多是去超市大量购物,李整齐也时有所见。
  裆里都有四量肉,物件相同价不同。李整齐内心愤怒,凑近房东咬牙道:“贾大爷,咱们是不是举报他?”
  “不能。”贾大爷惊异道,“青春换金钱,两厢情愿。重要的是人家租房我收租,放着钱不赚我撑得慌?”他告诫李整齐,“你可别多事,胡言乱语坏我生意事小,犯了上,招惹杀身之祸,谁也救不了你。”贾大爷说得在理。
  ……
  李整齐这样走着想着,转眼就走进了租住屋的胡同,很远就听到杂乱在叫,这家伙八成是饿疯了。犬吠压不过房头那条臭河的涛声,流经城中村这一段尤为波澜起伏。河里一年四季不计其数地漂着死猫死狗还有死人,默默地包容着人类对它的肆无忌惮和不为人知的罪恶故事……河水让李整齐有了尿感,他走进树丛,刚拉开裤链便听见有人吵架,以为又是邻居的老少在闹。细一听,方向不对,声音是从街巷传来的,循声望去,几十米外一处路灯下,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在争吵,继而扭打起来,呼叫声很清晰,灯光也很明亮,好像刻意为一场斗殴布置背景似的。李整齐伸长脖子张望,犹疑着是否过去劝解一下,隐约却见其中一人手里有刀,便打消了劝架的念头。瘦者年轻,身材健壮,感觉像在哪里见过,却辨不清面孔。细一瞧,他戴着一个肉色面罩,整个脑袋绷得像一个巨大的土豆。唯有顶部隐约显现出一小撮橙色毛发。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偏胖者好认,凤凰歌舞厅的老板,是一个有钱的成功人士。是不是应该报个警呢?但又一想,男人之间的事不外乎女人和金钱,打完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如此判断后,他便迅速离开,就像逃脱了一场灾难。   李整齐租住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条型平房,住户隔墙相连,每家尚有一个小院子,形成了住户的独立性。往日,门口首先迎接他的不是锁,是墙上的一个“操”字,“操”是“拆”的改良版。一年过去,也未见拆的动静。
  但是今晚,“操”字陡然消失,它的位置上活生生覆盖着一个女人形体,幽灵一般贴在墙上,直吓得李整齐钥匙掉落,汗毛竖起。女人不是画也不是鬼,正是他的邻居。她见有人走来,便抽身闪进自家门里,把一缕迷人的体香留在浑浊的夜空。她为何要独自站在黑夜里呢?她是不是在等谁?他猛然想起这女子与街上那个歌舞厅老板有一腿。街上的打斗声她肯定听得到,难道她是在寻求男人决斗的刺激不成?他又想起黑天鹅,女人咋都一个臭德行呢?这小三怕是太孤独了。自从他看到女子在凤凰歌舞厅狂欢,便觉老者的好日子到头了。老少二人时有争闹,他只要在墙上扣一只碗,隔壁的声音便能清楚入耳。言语中李整齐理顺了他们的来龙去脉:他们本来住在豪宅里,殊不知原配雇私探查出了他们,加之反腐凶猛,无奈之下,他们被迫上演现实版《潜伏》,先落得一时清静再说。城中村很好,流动人口面孔生文化低又不太上网,没有安装监控设施,治安状况堪忧,脏乱差……这恰恰成了潜伏者的天然屏障。一切都看似很好,可是,他们内乱了。
  李整齐非常渴望老者回来,夜里只要有老者的动静,他就会变得精神抖擞,黑暗中他睁着两眼耐心等待隔壁的动静,那是一个食者与听众共同享用的晚宴。令人遗憾的是,宴席一次比一次寡淡了。只要老者一回来,女子就开始抱怨:“……我不是来这里藏猫猫住狗窝的。跟着你没名没分,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上……你给我啥啦?给房子票子了吗?给我满意的两性关系了吗?一个吝啬无能的老骗子……”
  女子闹得很凶,李整齐却乐在其中,不禁打油一首:二六娇娘六二翁,喜财贪色此心同。小女多有蜜汁意,无奈枯木润无功。
  ……
  李整齐进门后,院里一张白纸飘荡在月光下,他拿进屋里细看,是一张禁狗通知。此时杂乱还在不知深浅地隔窗狂吠。一件很旧的灰白色外套也被它从门后的衣架上扯下来踩在了地上。这狗杂种怕是活腻了。
  “闭嘴!”李整齐大声训斥,“人家想要你的命,你还这么不识好歹。谁让你把衣服扯下来的?”
  杂乱见主人心情不好,立刻从窗台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眼里满是不被理解的委屈。狗卧室是厨房与睡房之间的过道,狗床是从外面捡来的一件破棉衣。为了省电,他的屋子只亮着一盏很小的灯泡,屋里逼仄幽暗,摆着几件房东留下来的破家具。整体看去,宛如海底一艘腐朽沉船。他拾起外套细看,还好,上面那个脚印子尚还清晰,这不是什么时尚图案,是一个真实的脚印,记述着一个耻辱的故事。每天早晨起来,他都会郑重地看上一眼才出门,仿佛把他和某种祭品连在了一起,供奉在“卧薪尝胆”的仪式中。
  杂乱轻易不叫,它深知主人讨厌那表达含糊的单调发音,因而,它的行动往往多于语言,可是今晚它为何如此反常?对了,自家的窗户正对着刚才那个斗殴场面,杂乱莫不会从窗外看到了什么?于是他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窗外漆黑一团,打斗声息,街道静如死水,连路灯也灭了,好像演出完毕,戏散灯熄。
  李整齐把外套整理好重新挂到门上。猛然想起手里的鸡骨头,刚才一惊吓,也不知把它丢到哪去了,真是太可惜了,杂乱一天还没吃没喝呢。他从冰箱里找出一块肉皮扔给它,原本是打算把这肉皮存多了熬个肉冻儿啥的。
  二
  清晨,李整齐再次被狗吵醒,睁眼又见杂乱扒在窗口朝外狂叫。看表才六点多,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呢。他睡眼惺忪地隔窗望去,只见街道上停着两辆警车。一条黄色警戒带把一块空地圈起来,四周挤满了围观的人。细看,这不是昨晚两个人打架的地方吗?
  莫非出人命了?李整齐匆忙套上衣服出门看热闹。早已候在门口的杂乱趁机溜出门外,撒欢地疯跑,它到底是一条野性不改的狗。城管正在对无证犬类大肆清剿,他便也无心唤它,要走你就远走高飞吧。两年前,李整齐领它进家时它矮小瘦弱,不料狼犬基因在温饱之后大行其道,杂乱高大威猛起来。这令李整齐惶恐不安,一旦伤人,他赔不起钱更坐不起牢,分明是引狼入室嘛,这样一想,预感自己将大祸临头,他得赶紧把它处理掉才是。他扔过卖过,还送过人,可它却一次次又跑了回来,死心塌地要跟随他。搞得李整齐对它也有些难舍难分。此时此刻,杂乱主动离家,怕是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吧,这反倒让李整齐大松了一口气。
  李整齐挤在人堆里,伸长脖颈朝那块空地张望,什么也没看见,倒是有斑驳血迹喷溅一地,几个警察在空地上搜寻线索,不时用镊子拾起什么装进塑料袋里。
  他问身边一个脖颈白净的中年女子:“大姐,这里发生什么了?”
  “好像是有人被杀了。”中年女子道。
  “被杀?”李整齐睁大眼睛,声音很大。女人扭头看了李整齐一眼,耸了耸鼻子抽身躲开他,他身上的衣服已很久没洗,散发着一股怪味儿。
  李整齐咽了一口唾液,睁大眼:“该不会……”他想说该不会跟昨晚他看到的那一幕有关系吧?但他与警察近在咫尺,怕引火烧身,就把话咽了下去,竖耳听着旁人各自不同的议论。
  “……尸体已经运走了。唉——咱们这个地方越来越不安全了,连个摄像头也不装,人家的小区连楼道都装上了。歹徒有恃无恐,以后谁还敢出门。”一个中年男子道。
  “可不是吗,咱们这里是个三不管的地方,物业连垃圾也懒得收了,上缴那么多物业管理费都干啥了?路灯坏了也不修理。看来这家我是非搬不可了。”一个漂亮女人迎合着。这女人正是他的邻居。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站在她的身边,她嘴角有颗黑痣,白净的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绒毛围着黑痣打旋儿,柔美地延伸到发髻里去了。香水混合着体味芬芳四溢,让李整齐忍不住做起了深呼吸。
  女人又说:“房子要拆又不赶紧拆,外来人口越积越多,公安局明知这里人员结构复杂,就应该安装监控重点对待,非等出了事才亡羊补牢。”   男人应:“就是安了监控,路灯不亮也没用。他们办事要看小区里住的什么人,要是在曼哈顿小区,不法者别说作案,连大门都进不去。”
  女人一下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不行不行,我非得搬家不可了,我老公不想走,我走……”
  李整齐竖耳听着这对男女抱怨。说到路灯时,他抬头看头顶上的路灯,插嘴道:“这灯,昨晚可是亮着的呀,真的,我亲眼看到它是亮着的呀。”
  男女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女人觉得他眼熟,又看了他一眼,他便冲女人咧嘴一笑:“咱们是邻居。”
  女人冷冷敷衍:“噢,是吗?”
  “真的是,昨晚我还看见你哩……”
  女人惊异地又看他一眼:“你认错人了吧?”
  “错不了,嘿嘿……”
  女人顿显厌烦的表情,不再理他。不过,让李整齐感到不解的是,明知这案子里有她的熟人,她却只字不提,便觉得这女人似乎在有意掩饰着什么。
  他依旧不识好歹地自语道:“昨晚要是让女人碰上就惨了,现在的人都变态得很哩,嘿嘿……”
  身边的男人也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他牵住女人的手躲开李整齐,他们双双朝河边走去,那里有茂密的树林。
  他们居然牵了手,这让李整齐很惊讶。他站在原地,目光却跟踪过去。从他们的语气判断,此前两人肯定不认识,分明是他的插嘴促成了他们的相识。彼此也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嘛,就能牵上手,这女人真是骚得可以,她就不怕那个有权势的老者灭了他们?
  两人在树林里待了一小阵,便走出来各自回家,时间不短也不长,足够接吻或者抚摸。女子边走边低头看手机,看来彼此互留了号码。李整齐叹息:一个美好的相识,在这个充满血腥的早晨就这样促成了。河水虽臭,岸边却盛开着许多小花,黄紫蓝绿赏心悦目,她行走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透着某种邪恶的凄美。她手机看得专注,不小心脚下一绊,微微趔趄,乳房随之跳跃,好不让人心慌意乱。
  直到女人消失,他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警察已收了隔离带上车走了。他这才想起还要上班,早饭还没吃呢。回到家里,他赶紧熬上稀粥馏上馍,再把腌制的辣椒和莲花白端上来。正吃得带劲,手机响了,跳出一条短信:“李整齐,首先感谢你替我保密。我知道你爱我,但是我的确有男友了。昨天不该恐吓你戏弄你,对不起。其实你真的挺有才的。”
  是黑天鹅发来的,李整齐想回信,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三
  半月前某日,公司庆典,员工们少有地发了一次奖金。奖金让李整齐眼前的世界敞亮了许多。他决定把这笔钱消费掉,好好享受一下,人不能总活得太憋屈。一千元钱鼓起了衣兜也鼓起了他的胸膛。不过,他并没有想好用怎样的方式犒劳自己。
  这天傍晚,当李整齐路过凤凰歌舞厅时,突然站住。他并非想进去消费,而是因为他在这里先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女子,一个是邻居,另一个是同事黑天鹅。平时她一身工服,看不出身上有什么特点,此时,她穿着暴露,双乳高耸,一双高跟凉拖吧嗒吧嗒节奏明快地走着;老者的二奶更是香肩酥胸,一袭华丽的湖蓝色晚礼服光鲜亮丽……她们相继走进了同一个地方:凤凰歌舞厅。邻居女人难耐寂寞,来这里顺理成章有情可原。可是一个超市女工来这里做什么?那点工资能经得起在这里折腾吗?莫非……不会吧?一股莫名的好奇和悲哀涌上心头,他便想进去探个究竟,看看这神秘之地到底啥样。今天他有钱。
  歌舞厅开在大楼的负一层,怪异的音乐充斥着所有的空间,好似铁勺碰铝锅,羊角敲狗头。有一些服装奇特的男女拾阶而下。他站在门口,有些缩手缩脚,很像一块滚到河里的石头,分离着汹涌而下的洪流。
  “喂,你看啥?别挡人家路好吗?”门前的保安见一个农民工探头探脑,这样喊道。
  李整齐便本能地往旁边躲闪,可一想,为啥要躲闪?我也是来消费的客人。于是他挺起胸膛又站回原处,回应保安:“你这里不是玩的地方吗?” 他脖子一梗,拾阶而下,很响亮地跺脚。今天我有钱,钱是世界上最便利的通行证。
  保安原以为农民工只是好奇,不承想跟他较起劲来,匆忙喝止:“哎——你等等,别不知深浅,里面最低消费五百块,一瓶饮料也得五十,怕你进去了出不来,再说你这汗衫,也太埋汰……”
  李整齐依旧大步向前。其实他知道保安说得没错,可他听着不舒服,不就是嫌我穷嘛,哥哥我今天有钱,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呢?没走多远,便看到一个黑黑的门洞,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洞里激光闪烁,如同电焊枪一般,一股阴冷从双脚淹没到全身。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看到有香艳女子鱼一般穿梭,发型怪异的男人忸怩作态目光迷离,他们也如同潜游在浑水里的鱼,缺氧中寻找末日的快乐。突然,有人拍了他一掌,他以为是黑天鹅,回头见一个纹身男子敦敦实实地站在身后狞笑:“头回来吧乡下哥?想不想玩妹子?跟我来。” 李整齐本能地跟着他。四周太暗,他跌跌撞撞走到喧闹的舞池边,刚坐下,就有美女站到了他身后。纹身男推过一杯酒水:“喝点吧,我请客。”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掏钱就喝酒,会有这种好事?心神未定,就感到身后有柔软的东西触碰着他,这是一对乳房,它们熟练地放在他的双肩上,然后将他的脑袋恰到好处地卡在肉沟里,接着一只玉手插进他的衣领,娇嗲道:“哇塞,胸肌好壮硕啦……” 他被摸得心潮澎湃,敏感部位瞬时出现了许多饥渴而邪恶的触角,那是一个单身男人已经增生的伤疤,伤疤被复苏了,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和满足。
  对面的男人给他点了一只烟,并催他喝酒。喝还是不喝,他依然在犹疑。烟劲儿大得要死,第一口便让他天旋地转。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找人,他环顾四周,美艳如云的女人堆里哪里找得到黑天鹅,再说,她躲他还来不及哩。这时,舞台上那个骨瘦如柴的主持人不男不女地说话了:“……下面,有请本歌厅经理吴总和夫人为美女帅哥们敬酒。”一缕光柱打在一个胖男人脸上,他右手托一只硕大的酒杯,左臂挽着一位袒胸女子,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邻居。此刻,她的表情好像刚刚在火里或什么化学液体里淬过一样,有一种焦糊而摇摇欲坠的狂热。   “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
  李整齐无心听台上的人说啥,只感到女人的乳房和手指步步为营撩拨着他的敏感部位,现在,他是不是需要全力驱逐畏惧和羞耻,以一种比性欲更强烈的毒性来麻醉或壮大自己的勇气呢?然而,事态的发展远比上帝安排的更精彩。就在他将要进入某种状态,并已把酒杯端到嘴边时,突然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大声说道:“给我滚出去!”
  李整齐回头一看,是大门保安。保安夺下他的酒杯,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烟,猛力推搡他,并压低嗓门告诉他:“酒里有毒。”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纹身男怒道:“老唐你干啥!搅我的局不成?”
  保安回身对纹身男赔笑道:“他是我老乡,脑子有点问题。”他便像拖死狗一样把李整齐往外拽。
  纹身男不肯罢休:“等等!酒钱还没付呢。”
  “黄哥,你放过他吧,他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喝酒。”
  “我操!你怎么连个神经病也挡不住。不行,我得让他长点记性,知道哪该来哪不该来!”纹身男凶神恶煞地急追上来,抬起大脚狠狠踹向李整齐,他顿时感到像房梁砸在脊椎上一样的疼痛。此时,哪管什么疼痛,赶紧爬出来再说。
  夜风迎面拂来,清凉空气沁人心脾。李整齐好似噩梦惊醒,庆幸自己又回到人间,如果不是脊背火辣辣地疼,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呢。他拍着身上的土,偷眼看保安,他想感谢他,可一张嘴却说:“谁脑子有病?我……只是来找个人。”
  保安对他说:“踹你一脚是轻的,人家酒里有摇头丸,烟里有海洛因,一抽一喝,你就天天来吧,不知深浅的傻X 。”
  李整齐听后干呕不止,两腿软得不行,摸摸外套口袋,瘪着,钱早被人家掏个精光。花钱买个教训也值。他问保安:“你为什么要帮我?”
  保安摇头叹息:“我见得太多了,很多人的堕落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也是个农民工,都是打工的,不容易,别再来了,快回家吧。”
  李整齐鼻子有点酸,真是恩人,跪下给他磕个头的心都有。他扔下一句话:“我欠你一个情。”便匆忙离去。
  跌跌撞撞回到家,杂乱怯怯地想靠近他。一股被凌辱的无助感让他把杂乱紧紧抱住,想哭,却掉不下一滴眼泪。他脱下外套,脊背软组织严重挫伤,他每天都要靠脊背扛大件送货,也不知道以后好不好使了。灰白色外套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皮靴大脚印,他手指脚印对杂乱说:“给我记住这个脚印。”杂乱不停嗅着外套上的脚印。
  外套没再穿,李整齐用衣架把它撑起来挂到门后,他这样做也没啥别的意思,只是想让这个脚印时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实在,三思而后行。
  从那以后,李整齐每次路过歌舞厅都会冲那个保安微笑。有人喊他唐保安,便知他姓唐。唐保安身材硬朗,内心透出一股爱憎分明的傲然,灰色制服佩挂人造革武装带也能穿出几分英气,不像他的同行,富贵官人面前直不起腰。他很想找个机会谢他,可是每次走到跟前,又不知怎么开口。因为唐保安总是有些懒得理他。
  四
  李整齐瘦小背驼,还有爱偷看女人领口的不良习惯。超市这样一个女多男少的集体里,大家对他有些视而不见。尽管如此,李整齐追求爱情的脚步从未停止,他爱上了美丽女工黑天鹅,找不出原因,就是爱。黑天鹅负责家用电器和米油面两个摊位,她销售,他送货,彼此离得很近又相距很远。闲下来,他会远远站在某处注视她,后来他壮起胆子在手机上写诗发给她,却经常得到狗血淋头的教训。
  见她进了凤凰歌舞厅,他内心的一块圣洁之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玷污了。她为何要去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呢?他感到伤心,但蛮横无理的爱情依然满满地占据着李整齐的身心。一天,他跟踪她到厕所。她系了裤子出来,见李整齐站在厕所门口,一惊:“变态,你吓死我了。”
  “天鹅,我想问你一个事。”他哆嗦道。
  她厌倦而警惕地看他:“你喝酒了吧?啥事?”
  “我不明白,你为何去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黑天鹅忽闪着大眼睛。
  “凤凰歌舞厅。我听说那里有毒品。毒贩们把毒放在酒里。人要是喝了就离不开它了,一生就完了。那里还有鸨婆妓女……”
  “你住嘴!你搞笑死了,我去哪里与你有啥关系?你跟踪我干吗?听我撒尿是吧?你个变态狂,你暗恋我是吧?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闪一边去!”女子有点凶神恶煞。
  李整齐闪到一边。黑天鹅走了,又回过头来:“还有,你要是把我去凤凰歌舞厅的事传出去,我就叫男朋友揍扁你。黑社会,你懂的。”
  黑天鹅虽然漂亮,却只有初中文化,走不进技术含量较高的部门,也不想吃大苦,在好玩又赚钱的歌舞厅里坐台自然成为首选。为免遭揩油受凌辱,就得有人保护,保护人挂在手机上随时传唤,大大起到震慑非礼者的效果。当然她也不会辞掉超市的工作,这里虽然挣得少,却是一份正当职业,可以用来遮掩夜里的腌臜。一黑一白,何蝶娥游走在两种职业之间,一点都不浪费有限的时间和美丽的青春。
  每次遭到黑天鹅的臭骂,李整齐就会躲到阴暗的应急通道里抽烟吐痰。失恋就像浇筑在骨头里的预制板,使他单薄的身体变得僵硬沉重。抽烟和吐痰很让人厌恶。清洁工吕大姐走上来,恨铁不成钢地训他:“我说李整齐,你干脆改名叫李争气好不好?争一口气,先把这吐痰的毛病改了,兴许你的爱情指数会高一点。”
  她见李整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心软道:“我早给你说过,这个黑天鹅是你敢碰的人?人家下了班还有更美的事要做,耍的都是有钱人,你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咱这里好姑娘有的是,你只要改了吐痰的毛病,姐给你说一个……”
  “谢了。”他站起身,拿过吕大姐手里的扫把,把地上的烟头秽物扫净,走了。
  李整齐和众多感情受挫的人大致相同,报复心理在内心深处滋生。报复好似药剂,量小,仅限于内心诅咒,过了量,鱼死网破者也大有人在。李整齐恰好介于两者之间。有几次,他跟踪黑天鹅到厕所,幻想着强暴她。   黑天鹅发现他行踪诡异,眼神异常,便觉得此人有些危险。她有点怕了,决定用柔软的声音哄一哄李整齐,叫他别胡来。某天上午,她叫住他。但话一出口又硬得不行:“李整齐,我跟你说,你要再跟踪,我可真的要报警了。”
  李整齐站住,不说话。
  “我是说,你不要胡来,你还年轻,不要破罐子破摔嘛,你看,咱超市里那么多女人,为何非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呢?”
  李整齐看着她,依旧无语。
  黑天鹅见他的眼神冷漠,不由内心发憷:“那天我是吓唬你的,对不起,行了吧?”
  李整齐还是不说话。她伤他太狠。
  “你说话呀?以后不要跟踪我好不好?你……要是想要……”
  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地看看左右,她决定让他摸一下胸做个补偿算了。李整齐见女人解开上衣一个钮扣,白嫩的乳沟衬托着一脸妩媚,他的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可是,当他伸手要触碰那团嫩肉时,女人又改了主意,心想你是装酷,我真还以为你油盐不进哩,说到底还是俗人一个。她一闪身:“你想得美。”转身离去。
  尽管如此,李整齐笑了,爱情之路柳暗花明,很有趣。
  五
  案发第三天,李整齐下班,一进小区就看见几个穿制服的城管搜捕流浪狗,他们人手一支很长的套杆,四处游荡,小型犬类若遇到这类捕器,无一漏网。一辆货车随着抓捕者缓缓开动,车上铁笼里已经装了几只不幸落网的小狗。他急忙跑去查看车上的笼子。还好,杂乱不在里面,这说明它依旧逍遥。城管走远后,他试着朝河边的草丛里唤了几声,不见杂乱踪影,要在往日,它早就蹿出来了。李整齐断定它嗅到风声,早已逃之夭夭了。凶吉天注定,杂乱的命运就让它自己决定吧。
  李整齐前脚进门,后脚房东贾大爷便推门进来,大声喊:“李整齐,发给你的禁狗通知看到了没有?”
  李整齐正忙着冲洗堆积在水池里的碗筷,擦手走出来回答:“看到了看到了,贾大爷您坐。”
  “看到门外那帮搜犬队了吗?”贾大爷一边询问一边在屋里四下张望,门旮旯,床下,每一处他都不放过。
  “看到了看到了,您坐您坐,抽只烟。” 李整齐手里举着一支烟,跟在他身后回应着。
  “你那狗呢?”贾大爷问。
  “我早扔了,您不是不让养了嘛,早扔了。”
  “你别蒙我。狗盆狗垫子还在这儿呢。我可郑重告诉你,我也是搜犬队一员。不抽不抽。”
  “我知道。昨天早晨扔的,真的……”
  贾大爷还是把烟接了过来,对着打火机的火苗道:“我可告诉你李整齐,很多人打电话告状,反映你屋里的大狗凶恶,咬了人你哭都来不及,我还要受牵连。到了那地步,你就别怪我收你房,想租房的人很多,出钱都比你高。”
  “我知道,我知道……”李整齐俯首帖耳,点头不止。
  贾大爷深吸一口烟,斜瞅着他:“你好好说,真的把狗扔了?”
  “我发誓,真的扔了,骗你就把我当狗收了。”
  贾大爷看了他几秒钟,没看出什么破绽,感觉态度还算诚恳,便不再说狗。伸出一只手:“房租该交了,俩月的。”
  李整齐赶紧取钱。
  贾大爷环视四下,见房间很邋遢,皱起眉头:“你把房间稍微收拾一下好不好?垃圾也不倒。满屋子狗屎味。”
  李整齐赔笑:“打扫,我马上就打扫。这段时间我真是太忙了。”说着话把房租递上去。
  贾大爷收了房租后不再说什么,其实李整齐要是不养狗,不这么邋遢,贾大爷还是挺喜欢他的。小伙子不拖欠房租,也无酗酒打牌之类的恶习,就连烟也不怎么抽。一个单身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错了。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便转身,似走不走的样子。
  李整齐在他身后道:“大爷您走好。”见他又不想走,便没话找话地随便问了一句,“昨天那个命案,公安破了吧?”
  “破?狗屁,一点线索都没有,哪能破得了。”贾大爷站下,“如今这社会,人想钱都想疯了。这里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我村西的那两间房都空着,租不出去了。”
  老头一点也不实诚,刚才还蒙人说租房的人很多。没人租才好呢,你就不会抬高租金了。李整齐暗自得意,表面却悲天悯人道:“唉——被杀的人和他的家人太不幸了。”
  “据说是饮食街的一个歌舞厅老板,也不知惹上谁了。中午警察来附近走访居民,悬赏寻找目击人,我看可能性很小。命案发生在深夜,又没有装探头,咱这里天一黑,就很少有行人了,唉——人人自危呀。”
  贾大爷说着就要出门。却被李整齐一把抓住:“你等等!”
  贾大爷一愣:“你要干吗?”
  李整齐急切问:“你说悬赏?”
  “对呀,门外都贴了悬赏通告了。”
  “他们有来过咱们这里吗?”
  “还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贾大爷上下打量着李整齐,见他表情异常,脸色涨红,问:“莫非……你看到什么了?”
  “他们能给多少钱?”不知怎的,李整齐感到自己说话有些颤抖,嘴里唾液多起来。脖子上的喉节像只拱进草里的老鼠上下蹿动。
  贾大爷也很性急:“你先别问钱,我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没有。”
  “是的,我看到了。” 李整齐掷地有声道。
  房东很惊讶,睁大眼说:“你说你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可不能瞎说,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真的,我看到了。”李整齐十分坚定道。
  “太好了,赶紧给警察反映,悬赏金听说要给十万,十万呀我的小老弟,你发财了!”
  李整齐也是喜出望外,但又摇头道:“不过,也说不定我看到的跟案情没啥关系。”
  贾大爷貌似很有经验地说:“有无关系警察自己会判断,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没准你的信息就是一条关键线索呢。赶紧找警察,干脆我帮你联系吧。”
  贾大爷掏手机,拨打警察给居民们留下的直线电话。   约二十分钟左右,贾大爷陪两名警察一前一后赶到李整齐住处。前一个警察圆脸,敦实身材,上点年纪,给人感觉成熟严厉;后一个年轻瘦削,鼻梁挺拔,眼神犀利。他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好像这里就是行凶现场似的,弄得李整齐有点紧张。
  “你好。”胖警察面无表情道。
  “警察好。”李整齐咧嘴笑道。脸面很僵硬,整个人也很僵硬,他伸手,见人家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手又缩回去。
  胖警察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后,说:“外面墙上的悬赏告示你看到了吧?别的不多说,你要是看到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就如实反映,如果线索有价值,我们会兑现的。”
  “好的……不过,我没看到告示。” 李整齐很紧张,冒出汗来。
  胖警察面带厌倦,觉得此人有点木讷:“你看没看到告示这不重要,我先问你,看没看到前天晚上发生的事?”
  李整齐也有些失望,感到警察对提供线索的人一点也不和蔼,就像对一个罪犯:“看是看到了,就是……” 李整齐一个劲用手臂擦汗。
  “你不要紧张嘛。钱还没到手你就这么激动。”贾大爷在一边插嘴。
  年轻警察斜了贾大爷一眼,对他也不客气:“你先忙去吧,这里暂时没你事了。”
  贾大爷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鼓劲似的看着李整齐:“别紧张,慢慢说。”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李整齐知道他不会走远,准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呢。
  贾大爷出门后,警察让他坐下,他便坐在自家的一个晃晃悠悠的方凳上。警察们四下看看,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他们看了看又脏又乱的破沙发,还是没有坐上去,站着听李整齐讲。
  年轻警官打开手里的记录本:“……那你就详细谈谈前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吧,有啥说啥。”
  李整齐似在审讯般的气氛中开讲了。
  “……前天晚上我下了班,又下了19路公交车,吃了顿饭后,大概十点左右吧,走到劳动街附近,就是我窗外这条街道,有两个男人在那里扭打。有一个人叫的声音很大,像在呼救……”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觉得这样说下去有点不妥,警察肯定会这样问他:既然你听到呼救,怎么不上前劝阻他们呢?你就算怕死,不敢做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你可以拨110,哪怕大声喊一嗓子,也许就把凶犯吓跑了,这样不就避免了一场命案吗?现在法律对见死不救的人也要追究刑责的。
  李整齐的额头上出了汗,等着警察这样问他。
  胖警察说:“小李,你不要紧张,慢慢说,也不要怕,我们会对举报人加以保护的,大胆说吧。你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吗?”
  警察误解了他的焦灼,他长吐一口气:“大概记得,一个偏胖,矮个,四十多岁,有点秃顶,这人我在歌舞厅里见过。另一个偏瘦,但很健壮,三十多岁的样子,也好像有点面熟……”
  警察面面相觑,点头认同,看来他描述的其中一个人与被害者特征相符。李整齐松了一口气。
  “那个瘦一些的有什么特征吗?”年轻警察问。
  “特征?当时我也只是瞥了几眼,他头上戴了个头套,很像是条女人的丝袜,整个脑袋就像一个大土豆。其他我有点记不太清了。让我想想,对这个人我也有点面熟,我觉得我能想起来。”
  李整齐似乎感到,那个凶手就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浅浅地埋着,只不过记忆的土层有点坚硬而已,需要找准角度才能挖出来。他想的时间有点长,弄得瘦警察已把眼睛瞥向一边,掏出烟自顾自地点燃吸着,似有些失望地看着窗外。
  他不禁担心,若想不起那人的长相,他的信息价值可能就不大,便掩饰不住地露出苦恼状,好像很对不住警察似的。
  “不着急,慢慢想。”胖警察虽在安慰他,却也无精打采地打起了哈欠。
  李整齐想呀想,除了记忆的土层坚硬之外,还有岁月的沉积,一时半会哪能挖得出来?
  “他大概穿什么衣服,你有印象吗?”年轻警官扔掉烟头提示他。
  “穿什么衣服……?”他经这一提示,思路一下撕开一道小口,他快速翻着眼皮,心想这回一定得想起点线索来,不能再让警察失望了。很快,他脑海中的记忆复苏了。
  “我想起来了。”李整齐说,“他穿的是一件连帽的长袖运动衣,上面还有一个球星头像和一些英文字母。”
  “球星头像,你确定吗?”两个警察振作起来。
  “没错,好像是乔丹之类。对,就是这样。”李整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坚定,记得这么清楚,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俩警察又一次互看,眼神明显和刚才不一样了,露出喜悦的光亮。
  “如果你再见到那个人,能认出他来吗?”胖警察一边问他,一边给他一支烟并点上。
  “能,当然能。”李整齐肯定地回答着,烟吸得太深,有点头晕。此时,他多长了心眼,暗想,能不能认出人,线索准不准确尚且另说,重要的是先把警察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来,先牵住他们,再慢慢把那个案犯挖出记忆的土层。只要牵住了警察,让他们对自己感兴趣,就等于牵住了那十万奖金。如果抓不住警察的兴趣,别人要是提供了新线索,破了案,这钱不就成了别人的吗?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怎么能轻易错过呢?人的命运不都是在机遇中发生巨大改变的吗?
  “太好了。”胖警察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年轻警察也如获至宝地埋头记笔记。最后,他们站起来,与李整齐紧紧握手。胖警察说:“小李,谢谢你的配合,我姓马。”他掏出一个名片,“这是我的电话,可能我们还会找你,你再细细回忆一下,若有新线索,立刻联系我,我随叫随到。”
  警察又要了李整齐的电话号码,随后说:“如果你提供的线索能有效破案,我们相关部门会很快兑现那笔悬赏金的,你就放心吧。好,今天就这样,我们先走了。”
  警察一走,李整齐一蹦三尺高:“我要发财了!”连房东是怎么进来的,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那天,他兴奋得整夜合不上眼,设想种种领奖的情景,憧憬美好的未来。有了这笔钱再加上自己两万多的存款,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就够了,买了房子就会有女孩愿意嫁他,给他生娃,这样,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了。也可以骑摩托带老婆孩子回家过年了,不,要开小车。 想想进城这十年,刚来时做货物搬运,现在还是做搬运货物,一同进城的几个老乡虽然也“原地踏步”,但起码人家都结婚生了娃,如今他的年龄直逼四十大关,却依旧形单影只,好在一直以来他善于满足,有一个宽松心态,才不至于在心理上出现问题。   还记得前年回家过年,一起打工的同乡带了老婆孩子来串门,这对李整齐的爹妈触动很大。年三十吃饭前,李整齐和往年一样,照例把积攒了一年的几千块钱分成不等份,成放射状推给围坐在桌边的爹娘叔侄姑嫂一大家人,这是他回家后要做的头等大事,也是他最为辉煌的时刻,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样做,以此证明他在异土他乡事业有成硕果累累,他瘦小的形象在这时,在众多亲人心中,高大伟岸。
  这年春节,他却看到大家的情绪低落,没有往年那么欢快了。父亲老眼巴望着他:“儿啊,你把钱收了吧,俺们不想再要了,以后也别再往家里拿了,留着娶个媳妇好不好?”
  妈也说:“你爹不到二十岁就娶了我,可如今过了年,你就三十七了,总不能让我和你爹活着看不到孙子吧?”
  爹妈一番话让这一辉煌时刻变得很凄凉。众人也半推半就纷纷说:“可不是,你还是把钱留着找个媳妇吧。”
  除夕的空气变得有些尴尬和凝重。好在李整齐到底是个摔打过来的人,打着圆场道:“这是干啥,大过年的,搞得一家人不愉快。不要急嘛,城里人结婚都很晚,单身贵族很多,丁克家庭也很多。啥叫丁克?就是结了婚也不要孩子,不是不能生,就是不想要。不敢想吧?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找个女人很容易,明年我给你领一个回来就是嘛,快收了钱,吃饭!”
  其实,李整齐心里也很酸楚,他清楚自己哪里是什么城里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是个安慰话。
  父母的伤感情绪对李整齐触动不小。从此,他每个月都会把两千多元薪水分出一大半,放进零存整取的折子里,刨去房租柴米酱醋等必需开销外,有时他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走路。只要不饿肚子,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为了成家,誓将买房大业进行到底,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奶奶的。
  六
  根据李整齐提供的线索,警方在案发第五天后将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现场遗留的脚印及鞋底血迹,均符合嫌疑人作案的全部条件。被害人系凤凰歌舞厅经理吴某某,嫌疑人为歌舞厅工作人员。犯罪动机为被害人拖欠员工工资达一年之久,承诺秋季兑现却一拖再拖。后闻老板嫖赌成性并抵押了房产,讨薪无望,加之近期母亲病重急需医疗费,嫌疑人用钱心切,向被害人苦求未果后,情急之下怒起杀心。
  嫌疑人当时身穿印有球星的长袖深蓝色连帽卫衣,这与目击者提供的信息大致吻合,衣服及在现场留下脚印的运动鞋也在嫌疑人住处起获,鞋底胶纹内存少量血迹,经DNA鉴定,与死者吻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3.24蓄谋杀人案宣告侦破。
  然而嫌疑人矢口否认所犯罪行,声称事发当晚他的确与老板即被害人发生过口角。同样住在城中村的嫌疑人说他们相遇很偶然,一直躲他的被害人,想不到会出现在城中村昏暗的街道上,于是嫌疑人抓住时机继续与被害人讨要拖欠的工资,直到对方答应第二天支付后方才离开。
  问及嫌疑人脚下的血迹怎么解释,嫌疑人说,离开老板后,寻思怕老板口头承诺不认账,便在一家小超市买了纸笔返身又去找老板,没有想到老板倒在血泊中。他凑上前用手触摸鼻孔,看是否有救,已没了气息,脚下不慎触到了地上的血……
  公诉机关质问:“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为何不报案?”
  “我怕报案后引火烧身。”嫌疑人说。
  嫌疑人的解释缺乏依据,法律不予认可。而且目击者所说的衣服,除颜色有所不同外,其他完全相符。事实胜于雄辩。
  破案后,市晚报第一时间刊发3.24杀人案系列报道的第一篇:
  ……昨日,我市公安干警积极发动群众,悬赏搜集有效信息,五天之内,迅速将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3.24蓄谋杀人案成功告破。据媒体采访了解到,这是自我市建立悬赏制度以来的首例破案,奖励机制初见成效。目前案件尚在审理之中。另外,为大力弘扬举报监督、见义勇为精神,本报还将继续跟踪报道奖励发放情况……
  读到这一消息的市民,最想知道的是奖金多少,领奖人是谁。金额早已在一个星期前张贴的悬赏通缉令中提到过,人民币十万元。领奖人是谁也不难,人们很容易就知道了这个人:李整齐,外地农民工,凶案目击人,十万元奖金获得者。
  这段日子,李整齐发现有人在注意他,上下班或去农贸市场买菜,都会有人斜眼打量他,羡慕的、好奇的、不屑一顾的表情接踵而来,各种议论多多。
  “……是个农民工,住咱小区,外表邋邋遢遢的,哎呀——就是屁股后面总跟着条大狼狗的那个,想起来了吧?”甲大妈对乙大爷说。
  乙大爷拍拍脑门:“想起来了,狗也是脏兮兮的,这农民工时来运转,一下就发了,你说这人哪……”
  “……人不可貌相,上帝是公平的,总能想出办法分穷人一杯羹,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丙男对丁男说。
  丁男撇一撇嘴:“不过,好拿的钱不一定好使,走着瞧吧。”
  李整齐转眼成了城中村的名人,姓啥名啥都被人家叫得清清楚楚,搞得他下班后都不敢出门买菜打酱油了。李整齐要得奖金的消息也传到了超市。超市员工知道他要发财了,热情洋溢地围上来,让他发表得奖感言。吕大姐问他:“李整齐,你要是有了钱,第一件事要干什么呀?”
  李整齐嘿嘿傻笑:“谁说我要发财,没有的事。”吕大姐不罢休:“狗屁,看你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又不叫你请我们吃饭你怕啥?”她凑近他,“我建议你还是把黑天鹅娶上吧,她怪可怜的,时常有男人打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李整齐悻悻道:“她男友不是黑社会的吗?连黑社会都保不了她,我哪敢要,再说,我就是真有了钱也不会娶她了,我们的人格和尊严都不是一样的。”
  他把话说得很响亮,希望当事人能够听到。较近的几个女工一边干活一边听他说话,个个都冲他灿烂地笑着。
  吕大姐见女工们似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更来了劲:“李整齐你说吧,你看上咱这里谁了?随便你挑!我说了算。”
  便有几个女工停了手里的活儿,半真半假地送眉眼秀身段,李整齐见她们个个妩媚,笑靥如花,撩拨得他真有些心花怒放。你别说,这几天还真有姑娘主动跟他交流感情的,凑近他,有意无意地把衣领的纽扣解开一颗,露出些私密小空间,都知道这王老五好这口。李整齐心想,钱是最好的东西,也是最坏的东西,不然也不会有贪财者以身试法冒险杀人。他开始安静地享受这一美好过程,耐心等待领奖的美好时光到来。   然而,就在他坠入花丛大做买房娶妻生儿子的美梦时,某夜,他的手机里出现了一条短信:“出门你可要小心点,再多管闲事,割你的舌头,杀你全家……”
  威胁来得猝不及防,李整齐顿时吓得手发抖,差点扔了手机,好像恶人立刻就要从手机里跳出来似的。惹祸了,那个凶手的同伙要替兄弟报仇了。万没想到一个目击者竟然还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他猛然清醒起来,天上不会掉馅饼,不劳而获的横财不好拿。要早知道是这样,这钱还是不拿的好。于是他颤颤巍巍地回了一条:“好好,我不管了。”
  李整齐走在下班的路上,瞻前顾后,战战兢兢,总感到每条街都有人跟踪他,随时会有人冲过来用刀砍他。回到家,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空,顿觉那些恶人就在窗外候着他,他们从每个角落爬出来,像植物根须一样无孔不入地延伸到屋里的椅上桌下,然后这些根须整合出一个个凶男一步一步向他逼来。什么奖金啦,房子妻子儿子啦……在他的美梦里完全风化坍塌……
  七
  李整齐诚惶诚恐地过了快半年时间,期待的好事没来,坏事也没来。就在一切都将回复往日平静的时候,清晨,他刚迈进超市大门,便有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他心头一紧,感到这个电话非喜即悲。他的手机利用率很低,本市无亲朋挚友,社会关系简单,除了送货客户和一些垃圾短信时而光顾这部二手诺基亚外,一天基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通话记录。此时,他任电话不停地响着,却不敢接听。手机铃声是一首名叫《藿苳草》的维吾尔族歌曲:
  ……
  传说世间有一种草,
  它的名字叫藿苳草,
  如果你能找到它,
  藿苳就会带你回家。
  ……
  (藿苳为维吾尔语美妻之意)
  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唱,好不容易断了,他还没喘口气,《藿苳草》又唱起来,看来不接是不行的,再说,万一要是好事呢?不接不就错过了吗?他匆匆离开喧闹的超市,躲到一个角落里,哆哆嗦嗦地按下通话键。声音忽然就从电话里跳出来。
  “……你是李整齐吗?哎呀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是马全福。”
  “马全福……?” 他战战兢兢地问。
  “马警官,就是到过你家了解情况的那个,有点胖的那个,没忘吧?”
  李整齐一下兴奋起来:“噢,马警官呀,没忘没忘,你好你好,我也正想找你们哩,我挺不好过呀,这两天有人给我发短信……”
  没容他把话说完,马警官就说:“小李呀,你提供的信息比较准确,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上级部门准备履行承诺,给你兑现奖金,恭喜你。你好好准备一下……喂,你在听吗?喂……”
  “我在听,我在听……” 李整齐不仅在听,他还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直跳,如笼中兔子,直撞得他头晕眼花,他一点也觉不出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甚至没有感到有多么喜悦。对这样一个渴望过平静日子的小人物来讲,怎么经受得起?但是不管怎样,李整齐的财运来了,真正地来了。这是堂堂正正的钱,难道还能有多大的险恶压得过这正大光明的财富?
  他情不自禁地连声说:“好好好,我准备。”
  人的机遇是莫测的,人的命运也是莫测的,十万块啊,有了这笔钱,超市里的姑娘就有可能嫁给他。请不要指责她们俗气,人活着不就图个好日子吗?幸福就在眼前,邪不压正,有国家强大的法律为他撑腰,怕个鸟!
  “……另外小李呀,”马警官话还没有完,“你还得准备一个大点的包,钞票面值五十和十元不等……”
  李整齐有点不解:“马警官,给我一张存单或打到我的工资卡上,是不是更省事一些?提一个大兜子不太方便,也不太安全……”
  马警官说:“怎样发放这笔奖金,上级部门也是作过全面考虑的,是这样,提取现金呢,主要是便于咱们宣传部门摄像,面值小体积大,画面更具冲击力一些,效果更显著一些,你说是吧,听明白了吗小李?”
  “是是是,我明白……” 其实李整齐一点也没听懂警官说的是啥意思。
  “对于像你这样的举报人,我们就是要加大宣传力度,鼓励广大群众勇于参与到我们今后的刑侦工作中。你放心,不要怕打击报复,我们会开车接你,也要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案件刚进入庭审程序,明天法院开庭你要到庭举个证。”
  “什么,让我上法庭?这又是啥意思?我没听太懂啊,警官……” 李整齐不解地问道。
  “走一下过程而已,就是说让你出庭指证一下嫌疑人,那夜他是否在现场行凶,你只要说是或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当然,肯定是‘是’。走一下过程而已。好了就这些,明天你在家等我们,有啥事立刻通知我。还住在那里吧?好的,就这样,咱们明天见。”
  李整齐挂了电话,天地仍然在旋转,眼前闪烁着许多细碎的小星子,有些头重脚轻,好运真的要来了。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和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有联系在一起过,无论他平凡的肉身怎样拥抱这个世界,他的灵魂始终自卑地游离于身体之外,现在,他终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挺起腰杆做城里人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从空中落到了地面,或者说从深渊返回到了人间。他很想找个墙根坐下来,抽支烟,吐口痰。
  他环视四周,看见众多女员工都在竖着耳朵听他打电话,个个笑逐颜开地看着他,她们的身上仿佛突然浸透了某种色诱的东西,芙蓉出水一般惊艳得有些吓人。有个女孩大胆问:“整齐哥,今晚请我们吃饭吧,一点毛毛雨啦。”声音听上去娇嗲动心。
  他清清嗓门:“一定一定,我一定请。但是今天不行,钱还没拿到哩,嘿嘿。”他的笑声僵硬得有些失控,又说,“明天我去取钱,你们先去选个好一点的餐馆,然后给我打个电话,你们看怎样?”
  大家欢呼一片。
  但是,他高兴不多时,又一条恐吓短信跳进他的手机。内容更凶残:“明天你要是敢出庭作证,我就要了你的小命。”
  他匆忙给马警官打电话,说有人要报复他。马警官安慰他说:“没事,他们不敢,我们在暗中保护你呢。再说,我们也正想引蛇出洞,一网打尽这个团伙。没准呀,你的奖金还会升呢。好的,就这样,我在开会。”   警察的话还没有听明白,电话就挂了,细一琢磨,他从目击者变成了一个证人,又从证人变成了一个诱饵。诱饵是什么?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那个孩子。这笔奖金似乎越来越走形变味了,越来越像是一个血淋淋的交换。
  下班后,他依旧是战战兢兢地走在街上,担心会有砖头从什么地方飞过来,或冲出一帮持刀人把他砍得血肉横飞。金钱那么诱人又是那么可怕,生命是多么宝贵又是多么脆弱,命都没了保障,钱还有啥用?不是说有警察保护他吗?他怎么看不到他们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要不先回老家躲上几天?可是,明天就要拿钱还要作证,又怎么走得了?拿了钱后远走高飞才是上策。眼下,他还不至于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吧。算了,今天别走路也别挤公交了,打个出租车吧。
  为避免堵截和跟踪,他让司机绕道而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到家。一张五十元钞票付给司机,说不用找了,他内心一点也不感到心疼,反而充满感激,就好像司机是他的救命恩人似的。他怕家里设有埋伏,站在门口静听了好一阵后才蹑手蹑脚地开门,像一个进了别人房间的贼。夜色已晚,他还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不敢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他轻轻地将一个黑色晴纶大提包从床下拖出来,扯开拉链,掏出存放在里面的换季衣物,然后把它摆放在门口。明天它将要和李整齐一同去完成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黑乎乎的大包依旧鼓着,有点像杂乱卧在那里,给了他些许的安慰。要是杂乱在身边该有多好呀,它现在在干什么呢?它知不知道主人就要发财了?知不知道主人可能要被人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我算是把你狗日的白养了,此刻它也许正与流浪女友进行着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呢,不过,也许它可能已经待在狗的集中营里了吧,受苦受难没人再心疼它了……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没有脱衣服,手里握着手机,把马警官的电话号码挂在屏显上,倘若凶险临近,一按键就通。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他握了一把菜刀。李整齐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和衣躺在沙发上。他睡不着,想起柜子里还有半瓶二锅头,便找出来猛喝几下。头有点晕了,继续喝,他要把自己的胆子培植起来,让它长得魁梧强悍。半瓶酒喝完后,晕眩带着加倍的重力把他压倒在床上,他睡着了。
  八
  清晨,阳光明媚。马警官开着警车绕过几条脏乱的胡同,准时来到李整齐门前。河边一处树荫下,晨练的房东贾大爷停止腰椎转动,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朝驾驶室里张望。马警官摇下茶色玻璃问他,有事吗?他点头哈腰地笑说没事没事,但还是忍不住问:“民警同志,是来接李整齐的吧?是带他去领奖金吧?”
  警察只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贾大爷咂着两片厚嘴唇:“这小子走大运了。”
  马警官说:“这是他应得的。这小区太脏,治安太差,不过,群众的觉悟很高。今后还望你们多支持。”警官摁了下喇叭,催屋里的人。
  “那是那是。”贾大爷龇牙点头,“我是李整齐的房东,还是我领着他见你们的,没忘吧?这人不错,不过,就是爱出一点风头……”
  说话间,就见李整齐拎着一个大提兜出门。他拉开车后门,先放袋子后进人。贾大爷抬手拍了他一把:“好小子,出名声又得钱,你得请我的客哦。”
  李整齐没说话,只顾往车里钻,他并没有贾大爷想象的那样开心,脸色很不好,灰黄。对方没有接的话,贾大爷觉得在警察面前有点丢面子。后面的话就不好听了:“你这包真大,把奖金都换成冥币也能装得下呀。”
  李整齐还是没有接话。
  “……农民就是农民,有一点钱就妄自尊大。你得好好谢我才对!”贾大爷有些恼怒地在启动的车后呸了一口。
  马警官回头看了一眼提包,笑道:“你这包有点夸张呀。”见李整齐笑得勉强,说,“你好像有一点不太高兴。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死灰死灰的。”
  李整齐长喘一口气,勉强一笑:“没事,还好。”
  车里有股浓重的烟油味,马警官的嘴唇和牙齿都很黑,能感到风光无限的警察其实压力很大很辛苦。除了坐过几次出租车外,坐免费的小车李整齐屈指可数,不犯错也能坐上警车,恐怕没几个好人能有此待遇。他回头隔窗看了一眼贾大爷,也不知怎么,他开始厌烦这个老头,都是他那张嘴,把他的事情到处说。他决定领了钱后,立刻收拾东西搬走。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天若没有贾大爷的穿针引线,哪有领奖金这般好事。老头以房养老,孤单一个人,不许人家说话还不得憋死?再回头看贾大爷,却由原来的一个老头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应该是他的邻居,那个老国企官员,今天是周末,他回来了。他们面对面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愿今晚这老头不再吃小三的闭门羹。
  市法院是一幢新建的大楼。
  李整齐注意到,法院院内有一个年轻女子特别显眼,并不是因为她比别人高挑白净穿着时尚,而是她那布满哀伤的脸上隐含仇恨。
  “像今天这样的重大案件,” 马警官停车后,一边拿起夹包一边点烟说,“法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下车吧,我对你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下面有法警安排你。走,我把你交给他们,记住,你要诚实守信,不能乱说。完事后在这里等我,咱们回局里,电视台一大早就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李整齐咧嘴应和着,不知怎么,他一点也笑不出来,独自一人下了车。
  年轻女子依然冰冷地看着李整齐。这女人很陌生,可她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想不明白。也许只有一种解释,她可能认错人了。
  法警见到李整齐的第一句话是:“你提个大兜子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就没有回答。法警把他领进一间小房子,用电子搜身器把他全身扫瞄一遍,之后告诫他关掉手机,在此静候,不许抽烟吐痰或随意走动,有事打招呼。法警交代完相关事宜后便出了门,但是没有走,在门的缝隙间,能看到他倒背双臂叉腿站在门口,左右小臂分别压着武装带上的手铐和手枪,看上去冷冰冰的,这让李整齐感觉自己正接受着一个囚犯的待遇。屋里的墙面很白,窗外有一块乌云翻滚过来,乌云一会儿像只狗头一会儿又像头狮子,再细看啥也不像了,反倒很像杂乱常睡在身下的黑棉套。李整齐从来都没有心情和时间仔细观察类似云彩这样无聊的事物,也许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会用如此方式打发漫长时光吧。这样想来,坐牢这事儿是多么的恐怖啊。门外法警始终像尊石墩一般伫立着,因了他的把守,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窒息,一片荒芜的静默。   当法警传李整齐到庭时,他已经歪在提包上睡着了,呼噜打得惊天动地。被叫醒时他睡眼惺忪,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喂,该你到庭啦。你没事吧?”法警瞅着这个迷迷糊糊的人,担心他进了大厅会把话说不清楚。李整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警察一阵,方才清醒,他站起来,提包就走。
  法警忙叫住他:“等等,这个就不用带进去了。”
  他看一眼手里的包,有些不舍地放下来,笑说:“警察同志,这包请你帮我看好了。”
  警察说:“放心,走你的吧。”
  法庭比李整齐想象的要大得多,三个审判员一身黑袍,庄重地端坐在正席上。旁听席上的人穿戴五花八门,身着橘黄色马夹的嫌疑人很显眼,木然夹在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法警中间。见李整齐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没等他把四周看仔细,就听法官叫他:“证人,请你认真听我问话。”声音四壁回荡,“首先,在你没有陈述证言之前,你要清楚,你所作的一切证词不得有误,否则你将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李整齐突然觉得嗓子发痒,有口痰呼之欲出,尿液把膀胱也撑了起来,两股泄物在李整齐身体各自的跑道上像要争抢什么似的往外蹿。
  “好的,证人,在3月24日晚上十点左右,你看到被告正在行凶作案,是吧?”
  “是的。”
  “好。被告,请你把脸转向证人。”
  “证人,你要看清楚,这个人在24日晚上你见过吗?”
  李整齐抬眼望过去,一看,这个人太面熟了,他使劲揉一下眼,天哪,他不敢相信,这不是凤凰歌舞厅的唐保安吗?他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证人,请你回答。”
  没错,发案的那天晚上他千真万确看到过这个人,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擦肩而过。
  “证人,你看清楚了吗?”法官在问他,他打了一个激灵,灵魂归窍。大家觉得他看的时间太长久了。法官这一问,也不知怎么,李整齐身上开始出汗,汗出得很快,额头上的皱纹和汗毛挂不住逐渐变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到他的眼里和嘴里。
  他应该回答: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晚我确实看到过他。但是这样回答是不是对唐保安不公?会不会把他推向深渊呢?要真是这样的话,接下来,他会和唐保安分别坐上不同方向的警车,前者提上袋子去公安局装钱,后者去坐牢或赴刑场;再之后,他背负着沉重的良心债,买房子娶老婆,过幸福的日子……
  “法官在问你。”法官再一次提醒他,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不能再出汗了,他必须说话了,可是他张口的第一声不是语言,是一个哭腔:“哼哼……”之后,他含着一口痰,咕咕噜噜表达出众人等了许久的内容:“是的,那晚我见到过他……”
  唐保安在看他,眼里满是冤枉和愤怒。
  也不知怎么,他的头脑一下清醒起来,他清一下嗓门,大声说:“但是,凶手不是他……”
  厅内一片哗然。这噪声让他越加脆弱和恐惧,他像一只案板上待宰的兔子,恨不得让厨子先把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尽快剁下来。但是,眼前所有人恰恰渴望他的嘴巴和耳朵好好长在他的身上。他使劲吞咽唾液,咬紧牙关,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边。
  “凶手不是他……那晚,我看到他的时候,离作案现场尚有一百多米的距离,而且他与斗殴现场背向行走,我们擦肩而过。当我接近现场时,被害人还活着,另一个人在对被害人施暴……”
  “证人,你要看清楚,不要怕打击报复。”公诉人员提醒他。
  被告辩护人举手发言:“审判长,请提醒公诉人,不要用鼓动和怂恿的口气迷乱证人的识别意识。”
  法官说:“法庭采纳。”法官继续向证人发问,“证人,你是说,那晚你确实看到了被告,但是,他所走的方向与作案现场越来越远,是吗?”
  “是的,被告的个头瘦高,而凶手敦实健壮……”李整齐说得很无力。回答完后,他有点站不住了,他转身想走,想离开这个让他美梦终结的地方。他发现脸上挂着的不再是汗水而是眼泪,他觉得对不起一直以来对他抱有信心的警察和热心的贾大爷,对不起翘首期盼他回去摆宴席的超市员工,对不起自己和家人……如果反过来,他要是说:“是他,他就是凶手。”一切就全结了,案子结了,他发财了,公安和法院也不再忙活了……
  但是,他不能那样,他要说人话,人话就是不能把白说成黑,把正说成邪,活着,要端端正正做人,整整齐齐做事。否则,这一生能安宁吗?
  九
  李整齐独自一人从法院大门走出来。偏西的阳光十分坚硬地撒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刚才的那些证词依旧像木柴一样燃烧着他,以至于每一根骨头都在碳化,无力再支撑起他的身体。他孤单而空洞地行走着,这期间,他看见了警车旁的马警官,却没有过去,他们本要做的很多事都中断了。马警官一直对他挺好,他让他太失望了。此时马警官正在跟一个记者模样的女子说话,他很忙,可能抽不出时间再送李整齐回家了。但马警官还是朝他走了过来。
  马警官说:“小李呀,你说了实话是对的,维护了法律的公正,只能怪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法院已驳回诉卷要我们做补充侦查,所以,咱们还要继续合作。小李,在作案现场我们只顾着球鞋脚印,忽视了还有一个仿特警的皮靴印子,我问你,那个凶手虽然蒙了头脸,但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脚,脚上穿的是什么?”
  李整齐翻着白眼想,摇头,对警官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想想吧。”
  “好,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我先走了。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我送你?”
  李整齐忙说不用不用。
  李整齐走出法院大门的这段路途中,先后有两个女人关注过他。前一个是清洁工,她身穿深蓝色工服,腰身粗壮,四五十岁,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上揪着一个黑色的晴纶提包,远远地扯着嗓子喊他:“哎——喊你哩,这是你的兜子吗?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
  李整齐机械地转过身,包上明明有提手,可她却很嫌弃地揪着它的下角,就像提着一个刚刚瘟死的老母鸡。他本想说你随便吧。又一想,不能随便,这是父亲送给他的,它跟他走南闯北十年有余,今天虽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但也不能过河拆桥。“要,我还要。”他赶紧说。跑步过去拿,还没等他走近,清洁工早已把它扔到了一边,忙自己的去了。   包被清洁工弄得湿漉漉的,泛着一股84消毒液的气味。这包是他十年前离家时,父亲在街上给他买的,它装过娘给他煮的热鸡蛋,亲手编织和缝制的毛线衣老棉裤,上面还挂着一把小锁,那是小妹挂上去的,说城里小偷多。包的一角磨烂了,娘缝上去一块黑布……
  李整齐提着空包,已经走到街上了,又有一个女人匆匆追上来:“李大哥……”
  这是一个美丽漂亮的女子,看不出她的职业。此时,她的眼睛里满满地注着一池柔美透明的喜悦。她一把抓过李整齐的手,那些透明的液体夺眶而出:“李大哥,我谢你太谢你了,好人,你救了我哥,你是好人,我替他,替我们全家感谢你……你真的是个好人……”
  “你谁呀?” 李整齐先是有点纳闷,但马上就想起来了,刚进法院时,就是这个女子一直用仇视的眼睛看着他。
  “我是唐生奇的妹妹……”
  “噢,唐保安的妹。”他机械地摇摇头说,“不用谢。事实就是这样的嘛。”他有些欣慰又有些落魄地看着她,说,“你哥也是好人,好人就得帮好人,我欠他的情,也算是还上了。”
  “对对,好人就得帮好人。”女人稀里糊涂地点头。接着她也反省自己说:“我也对不起你……”
  他迷茫地看她,不明白她有啥对不起他的。
  “我悔不该发那些吓唬你的短信。”女子说。
  “啥?那短信是你发的?” 李整齐睁大眼睛。
  “实在对不起……”女子低头,陷入深深的自责。
  这怎么可能?李整齐足足看了她一分钟,他哪里相信,那么凶残血腥毒辣的语言,会出自这美丽女子之手?那段日子,李整齐整夜心惊肉跳,魂不守舍。都说被杀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被杀的时光,李整齐正是在可怕的“等待”中煎熬度日。此时“凶汉”真的出现了,用一种明亮纯净和自责的目光柔美地照射着他,让他迷乱糊涂,还有一点比迷乱糊涂更诡秘的喜悦。
  “李哥,要不我请你吃饭吧。”女子说。
  “不不,不用……”他匆忙后退着,好像他在躲一个美丽动人的白骨精。
  他提着空包把女子甩在身后,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走着。但是他的脑子并不安静,马警官说的皮靴虽然让李整齐想不起来,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个蒙在迷雾里的凶犯又被揭去一层面纱。他弄不明白,凶杀场景总体是清晰的,可他怎么会把唐保安身上的运动衣安到了凶犯的身上呢?
  李整齐想得头疼也没理出头绪,隐约感到裤兜里嗡嗡作响,他把手机调成振动状态,人一紧张,皮肤的敏感度会大大减弱。掏出手机,里面显出好几条未接来电和短信,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又有电话打进来。一接通,热热闹闹的嘈杂声灌进他的耳朵:“……通了通了,电话通了,大家安静。”这些声音他很熟悉,都是和他一起做事的超市员工,说话的是吕大姐。
  “……李整齐,我们都在凯撒大酒店等你呢,你在哪儿?钱领回来了没有?”
  李整齐想起了昨天的许诺。既然说好要请大家吃饭,当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但那也只能是他领了奖金以后的事。现在,他两手空空,拿什么请客呢?他想对大家说,伙计们,我没有拿到钱,都散了吧。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大家对他像现在这样的热情,他在大家眼里已不再是过去的李整齐了,他是成功人士了,或许以后还是李总,李老板了,他仿佛感到自己这时才像一个人了。
  “……喂,你说话呀,你怎么了?李整齐,有钱了,不把我们这些穷姐妹们当回事了,是吧?”
  “不会不会,”他忙说,“我一定请大家,你们等着我就是。”他看一眼手机里的时间,“要不你们先点菜吧,我还要去一趟银行……”
  于是,接电话的吕大姐向大家宣布:“大家听着,李整齐要我们先点菜,他要去银行,把那笔巨款存上,马上就来。”电话里再次传来欢呼声。
  李整齐去银行之前还要回家一趟,把藏在枕套里的那张零存整取的折子拿出来,带上身份证,上银行取出他辛苦攒了两年存款的一部分,这都是他省吃俭用的血汗钱。
  等他到了酒店,二十多个男女员工已经喝得热血沸腾,大鱼大肉叫了一大桌。他们相互举杯大呼小叫,好像这一切早已与李整齐无关了。当他出现在门口时,高潮再度掀起,很多人都争先恐后地跟他说话,带着醉意,半真半假地喊他李总:“李总,你要是开了公司,我去你那里上班好不好?”
  “李总,我有大专文凭,当你的秘书合适吧?”
  “我有驾照,可以给你开车……”
  他笑着,面孔僵硬。他坐下来,却不敢看大家,只是满眼陌生地看着盛在盘子里的美味佳肴,这些都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奢侈和虚假,它就像忽然飘来的一片云,满含了大量的希望和绝望,然后带着所有的美好飘向远方。他不敢与人对视,生怕他眼睛里的那些虚假和欺骗跑出来,将他重新拉回无人问津的落寞境地,他实在不想再回到从前了,被人羡慕真是太好了。此时,他分明像是在为自己搭了一个戏台,假戏正在一幕幕地真唱着。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本以为会味如嚼蜡,却很好吃,他又吃一口,接下来他开始狼吞虎咽,整整一天他滴水未进。
  “好啦好啦。”吕大姐大声说,“什么李总马总的,一个个假仁假义的,平时你们都干吗了?现在人家出息了,你们又来劲了,都给我闪开!”
  大家“咦”声一片。一个小伙子道:“哎呀我的吕大姐,你想独吞咱们的李总呀,恐怕年龄不太合适吧?哈哈……”
  虚假节目还在继续,他表面开心着,暗里却慌乱着,身上骤然兼备了两种人格:富有的得意,虚假的无耻,这两种人格同时在胁迫着他,逼着让他大口喝酒,也许麻醉是最好的逃离。
  大家虽感吕大姐有点无趣,但酒桌上就图个热闹,都不会当真的。
  吕大姐也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上前把李整齐的酒杯夺下来,领他坐到黑天鹅身边,她对李整齐说:“甭理他们,都瞎起哄。要我说整齐呀,不管你有多少钱,当多大的总,这人生头等大事你知道,结婚娶老婆生孩子。”
  吕大姐看一眼身边的黑天鹅,李整齐便知道吕大姐想重新撮合他们的事。吕姐说:“其实吧,小何这丫头还是挺不错的,别看她平时躲着你,那叫矜持,女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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