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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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感言:我总是喜欢幻想一些很浪漫、很美丽的生灵,织梦蝶就是源于我高中时期对蝴蝶的憧憬,不过过了太久,我早已忘了那时候想写的是个怎样的故事,一度不知道要怎么刻画女主,后来想了很久,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性子软的人,所以我写了一个勇敢得有些莽撞的姑娘,她潇洒恣意,坦然无畏,只要一息尚存,就会一直不回头地走下去。她就是我一直想成为的人。
  
  01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前。一只妖,爱上了一个收妖师。”
   身着蓝袍的端方道长眉目不惊地将一盏茶斟好,推到顾朝华面前,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发觉他对于自己口中所言天理难容之事并不怎么惊讶,忽然就泄了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口,思忖片刻之后,将这个故事三言两语带过。
   蓝袍道长认真听完,拂尘一扬,道:“不合理。明知对方是收妖师,为何还如此轻易地卸下防御?只因为贪图美色?”
   顾朝华眉梢挑起,英气逼人:“这还不够?古往今来,见色起意的故事都能摞满一书架了。”
   蓝袍道长摇摇头。他生得年轻俊秀,只是眉宇间有些少年老成的气韵,使得他看起来像个不通情爱的小古板。
   “你这是诡辩。”他道。
   顾朝华懒得与他多言,知晓自己这趟定然无功而返,草草饮了两口茶,便告辞离开。
   长苏遥遥望着她一身劲装,潇洒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实说,他与这名叫顾朝华的女修并不相熟,只在前几日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刚接了一桩棘手的委托,由于准备得太仓促,一时不察,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瞧着妖物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他手指快速捏诀,正准备来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忽而眼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在月色下闪着凛冽寒光,径直将妖物打退十几米。
   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屋顶,支着下巴清脆地笑着:“公子,你太慢了,等你掐完决,妖物早将你吞进腹中了。”
   长苏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一板一眼地纠正:“贫道是道士。”
   “哦。”女子拉长语调,不紧不慢地改口,“道长公子。”
   长苏:“……”
   扪心自问,顾朝华长得甚是貌美,大约出自剑修门派,身后总佩着一柄剑,像话本里那种浪迹天涯的江湖儿女,但长苏对她不感冒,甚至觉得她有些轻浮。
   妖物被制服后,委托的人家为他们摆了一桌精美的宴席,以表感谢。长苏推托不得,那位佩剑的女修也跟着受邀入座。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只有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长苏,像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又像在看一件精美的,需要呵护的瓷器。总之,长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屡次婉言提醒,对方却总像听不懂一样。宴席接近尾声之时,她端着酒杯悄无声息地坐到长苏身边,单手支颐,笑吟吟地说:“小女顾朝华,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婚配啊?”
   长苏再度提醒她:“姑娘,在下出自道门全真派,是个道士。”言下之意,你见过哪个道士有婚配的?
   “哦。”顾朝华慢悠悠地拉长调子,道,“我今天帮你一回,你是不是算欠我一个人情,该答应我一件事?”
   长苏心中警铃大作:“姑娘请说。”
   顾朝华干脆利落地说道:“还俗吧。”
   有那么一瞬间,长苏真的想拿拂尘跟她同归于尽,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么无礼的要求,长苏自然不会答应。顾朝华“哦”了一声,有些失望,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了点儿酒,最后将要求改成了三日后午时城南茶馆,要他听她讲一个故事,讲完恩情一笔勾销。
   长苏答应了,于是就有了上面一番对话。
  整个故事除了第一句,其余情节错漏百出,显然是顾朝华自己杜撰的。长苏不知道她费尽心思给自己编这么一个故事有何用意,他只觉得顾朝华思维跳脱,让他难以招架。所幸茶馆一聚后,顾朝华很久都没再出现,她潇洒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半个月后,长苏云游途径一个小村庄。听说那村庄最近总受妖物侵扰,他便打算插手一二,于是随便寻了间破庙歇脚,不想就遇到了刚打斗过,伤痕累累的她。
   02
   篝火生了起来,火光映亮顾朝华有些苍白的脸。长苏端坐在火堆另一侧,看她自己拿木板固定骨折的腿,忍不住问:“何方妖物,如此厉害?”
   顾朝华却说,这不是妖伤的,是人所为。
   原来小村盛传的作祟妖物,实则是个走了歪路的剑修。顾朝华一眼看出不对劲,可惜那邪修十分狡猾,从不正脸示人,平日隐匿在村民之间,她蹲守十数日都没有收获,却推演出了邪修的行动轨迹,于是提前埋伏,没承想对方实力太强,愣是伤了她一条腿。
   说这些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没心没肺。长苏原本跟她隔了一段距离坐着,终究是于心不忍,上前主动帮她上药,末了问她:“既然打不过,为何不找其他修士帮忙?”
   顾朝华很随意地说道:“我打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打不过。”
   长苏一想也是,暗暗决定要留下同顾朝华一起。身为道门中人,扬善除恶,义不容辞。他相信,只要他和顾朝华联手,定能将这祸患解决掉。
   然而两天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依旧是熟悉的破庙,两人被揍得鼻青脸肿,顾朝华占据一个角落,远远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时候牵动内伤,又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长苏面不改色端坐着,劝道:“身上有伤,就不要乱动了,免得伤情加重。”
   他一只眼睛乌青,左半边脸肿了起来,偏偏要一本正经地说话,顾朝华笑得花枝乱颤,没忍住又呕出两口血。她其实伤得比长苏重,有一道剑伤横贯了右肩头,隐约可见森然白骨。
   长苏叹息着走过去给她处理伤口,心中很是郁闷——他历来天赋上佳,是师门精锐,从未有这么丢脸的时刻。那个邪修的修为起码也是宗师级别,顾朝华心中显然十分清楚,但之前依旧孤身调查,义无反顾,长苏深感诧异之余,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来。    那个邪修虽然厉害,但他与顾朝华两次短兵相接,顾朝华次次带伤,他也没能全身而退,长苏猜测短期内他应该不会再有精力作恶,于是约顾朝华一起前往上京仙门寻求援兵。
   顾朝华闻言,还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略加思索之后说道:“要我跟你一起去也可以,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伤得太重,长苏怕放任她一人留在此处会出什么意外,故此邀她一起,没想到她竟然反客为主,好像一起上路是她纡尊降贵。长苏默默地在给她的评语——“轻浮”之后加了个“不要脸”,脸上却不动声色:“你说。”
   “你还俗。”顾朝华颇为认真地说道,“只要你肯还俗,你要星星我都摘给你。”
   长苏:“……”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俊雅端方的小道长再一次被顾朝华逼到心梗。他自然不会答应。顾朝华嘴上说着有条件,实则长苏就算不答应,歇息两日后,她也照样上路了。唯有一点,她似乎对长苏还俗这件事有什么执念,逮着机会就要说上两句。
   “你看那串糖葫芦,像不像你舍戒时候的佛珠?”
   “……道门不用佛珠。”
   “哦,那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个正在还俗的道士?老天爷是不是要暗示你快点儿还俗?”
   “……”
   “我刚去寺庙中求得一签,签上说我今日大吉,我看是个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还俗吧。”
   后来,长苏终于按捺不住,拂尘一扬,冷着脸说道:“你再提还俗,我就跟你决一死战!”
   顾朝华抱着剑咯咯地笑。
   他们歇脚的第一个城镇是风如城,顾朝华到达的第一日就病倒了。其实她的伤一直没痊愈,此前几日脸色也不大好,但长苏问起来她总是说没事,要不是入城之时长苏探了一下她的脉,这会儿只怕晕倒在大街上了。
   长苏匆匆抓了药,煎成药汤端到她房里。
   顾朝华披着外衣倚在窗户边,脸色如雪片一般白。她果真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喝起药来似豪饮烈酒,末了率性地一抹嘴唇道:“小道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长苏对她说的故事早有领教,不报什么期望,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没料到的是,这个故事倒编得十分通畅——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师门,师门里有弟子无数,其中有一个天资聪颖,是个姑娘。这姑娘哪哪都好,大刀耍得特别敞亮,容貌也生得好看,就是性格太不拘小节了一点儿。
   听到这里,长苏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顾朝华立刻否认:“不是我,我不耍刀,我耍剑。”
   长苏道:“……哦。”
   有一天,这姑娘下山捉妖,中了圈套,差点儿走火入魔,一只织梦蝶路过,耗费一半功力救她于水火。再然后……
   “织梦蝶爱上了这个姑娘。”
   长苏心道:我就知道。
   他非常敷衍地夸奖:“挺好,比上次进步了。”至少人物性格鲜明了。
   顾朝华震惊地瞪大眼睛:“你觉得我在胡编?”
   长苏:“没有没有,你编得很用心,我看出来了。”
   顾朝华认真地说道:“我说的是真实的故事!”
   长苏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织梦蝶要爱上这个姑娘?”
   顾朝华哑口无言。
   过了好半天,她才低声嘀咕:“我怎么知道?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长苏面不改色地收拾好东西,出了门,他脚步一顿,眼睫垂下去,遮盖住眼中的神色。
   03
   长苏是个聪明人,顾朝华几次三番试探,他心中已有怀疑,只是始终不明白顾朝华的用意。但他总觉得,这几个故事是有联系的。譬如收妖师的故事,第一句定然是真的,第二个故事,那位姑娘指的是顾朝华。结合起来看,顾朝华十之八九就是那位收妖师,那么问题来了,织梦蝶是谁?顾朝华又为何执着于让自己还俗?
   长苏心知她别有用意,反倒有些期待她的第三个故事,想以此拼凑出事件全貌。可顾朝华像是被他的话打击到了,很久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长苏只能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耐心等待着。
   这个机会,直到他们到达上京长苏才等到。上京仙门的掌门,在修真界声望颇高,可顾朝华看见他的第一眼,神色就有些冷,中途更是借口透氣离开宴席。长苏后来在凉亭里找到她时,她正蹲在凉亭外沿,百无聊赖地用剑锯凉亭的立柱。长苏问她在做什么,她正儿八经地说道:“我打算把顶梁柱锯断,等李明寻来这里观景,凉亭就会轰的一声倒下来把他压死。”
   她竟然还问:“怎么样,我的计划是不是很完美?”
   李明寻就是上京掌门的名讳。她总是把喜恶摆得明明白白,不喜欢就不喜欢,从来不会虚与委蛇。她若想让一个人死,就直接提剑砍杀,最多弄个粗制滥造的陷阱,最后还要堂堂正正地告诉世人:没错就是我做的。
   长苏以恐伤及无辜为由拦住了她,顾朝华本来也没傻到这种地步,大约是心中不悦,想找些东西发泄罢了,长苏一阻拦,她就顺势把剑收回剑鞘中。
   长苏问她为何如此憎恶李掌门,顾朝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门派,门派里有个大师姐,有一天这大师姐下山除妖,不小心走火入魔,一只织梦蝶救了她。织梦蝶是非常神秘的妖族,一现身就引起了某些邪恶之人的注意,他失了一半修为,很快就被那个恶人抓住——那个恶人,人前是道貌岸然的正派掌门,人后却利用自己的掌门身份,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助长修为。刚开始没人察觉,直到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露出马脚。仙门百家聚集起来讨伐他,可这时候,他已经利用他抓住的织梦蝶,操纵了无数无辜之人。织梦蝶可以编织梦境,控人心神,仙门费了很大劲才从这个恶人手中救出织梦蝶,希望他能拯救那些被操纵的人,扭转乾坤。可织梦蝶被大量消耗过后,启动了自保机制,他沉睡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不为恶人所用,也不为正派所用,局面就此僵持下来。”    长苏脑海中像是有一根线,不动声色地将此前的疑点串联起来。他语调平淡地问道:“然后呢?”
   顾朝华不疑有他,继续道:“然后?然后正派想了个办法,让他心仪的女子进入他的梦中,唤醒他。但这唤醒是个什么流程,没人知道。大家就给她出主意,让她想办法让这织梦蝶重新陷入爱河,然后再‘咔吧’死在他面前,织梦蝶经受刺激,梦境就会碎裂……”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漫不经心道:“这故事是我编的,我就是太厌恶李掌门,所以给他编了个这样的故事,你不用当真……”
   “咔——”
   顾朝华倏然瞪大眼睛。
   梦境开始碎了。
   她回头一看,长苏笑意浅浅地说道:“我听明白了,多谢你,这次的故事,编得很好。”
  梦境碎裂,一切重归现实。
   04
   “谁提议‘色诱’的?站出来,我绝对不打死他。”
   长苏敲门前,正听到这么一句,禁不住会心一笑。
   距离醒来已有三日,这三日里,他大致了解了情况:正派和李明寻确实战得如火如荼,局面僵持不下。正派这边高手不少,但李明寻身为曾经的修真第一人,又有织梦蝶可用,手底下强将如云,他妄图以万人之血,成就他登凌绝顶的美梦。仙门百家虽竭力阻止,却仍旧不断有城镇受袭的消息传来。
   而他陷入沉睡时,梦境中的一切,实则就是他对现实的理解和投射。譬如小村庄的那个邪修,便是当日他救顾朝华时,遇到的李明寻。
   眼下情况紧急,织梦蝶出山刻不容缓,但长苏被李明寻消耗太久,功力不足一成,强行出手,不仅救不了人,反倒有性命之忧。
   仙门这几天大会小会接二连三地开,就是在商讨如何让长苏快速恢复。
   顾朝华这姑娘是个直性子,此前在梦境中为了让长苏爱上她,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却始终不是这块料。依她所言,若不是长苏及时醒过来,她就该另辟蹊径,走些歪门邪道的路子了。
   长苏提步走了进去,顾朝华正大大咧咧地踩在椅子上,门中出过馊主意的师弟、师妹个个一脸讪讪的样子,看见长苏便如见了救星,七嘴八舌地打着哈哈落荒而逃。很快,厅堂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长苏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顾朝华手中的武器——正是一把修长的陌刀。
   顾朝华道:“你怎么来了?”
   她从椅子上下来,将陌刀搁在一旁,上下打量他两眼,大约觉得他看起来太过病弱,連忙倒了一盏热茶:“你你你……你坐那儿,可千万别磕着碰着了。来,喝茶。”
   那语气动作,像在照料一个脆弱的瓷娃娃。
   长苏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同样的一副容貌,在不同心境下看,感触竟大不相同。在梦境中只觉得她张扬飒爽,偶尔又有几分浑然天成的憨直气,常常教人啼笑皆非,而跳出梦境再看,又有些别的感触。
   长苏浅浅地笑着,垂下眼睫遮住眼眸中的深色。
   顾朝华看着他喝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道:“啊,差点儿忘了!先前的事,是仙门百家误传了,还望长苏公子别放在心上。”
   她指的,是外人所传“心仪之人”的乌龙。这还得追溯到当时长苏救她之时。织梦蝶一族历代隐世而居,他们繁衍艰难,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得一只幼蝶,所以同期只有一只织梦蝶是常有的事,长苏就是这百年间唯一的织梦蝶。按理说,他们一族寿元绵长,见惯生死与不公,若非大事,不该轻易出手才对。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修,他毅然决然地舍弃半生修为。偏巧了,这女修又生得年轻貌美,消息传了几年,不知为何就传成了潸然泪下的凄美爱情故事,所以才有后来的顾朝华入梦一事。
   长苏对她有救命之恩,这顾朝华记得,但对方心仪自己这件事,她自己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仙门传得轰轰烈烈,两个人当事人却毫不知情。直到长苏醒来时,侍从向他提起他与朝华师姐的绝美爱情,长苏公子茫然又费解地“啊”了一声,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仙门百家大约是弄错了。
   长苏抬眸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而后缓缓展开一个笑来:“好。”
  
   05
   针对长苏的急救措施很快确定下来:在南疆的一处瘴林中,生长着一株百年难遇的血灵草,起死人而肉白骨,是上好的疗伤圣药。顾朝华被选定为取药之人,她主动请缨,又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再合适不过。
   长苏听闻此事匆匆赶到,可会议已散,取药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顾朝华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怀着一颗忧虑的心找了半日,才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她。
   “你不能去。”他直接道。
   顾朝华喝了两盅烈酒,脸颊有些薄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她嘴里嚼着牛肉,就用这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长苏,含糊地问:“嗯……什么?”
   长苏的一腔怒火,倏然就像被戳破的泡泡,散了。
   “你不能去。”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南疆瘴林毒虫猛兽无数,处处暗藏杀机,哪怕是当地人都不敢随意深入,而你要找的那株血灵草,刚好就在森林正中心。”
   顾朝华想了想,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啊。”
   她拉着长苏坐下,给他斟了一盅酒,斟酌了半天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李明寻吗?”
   长苏蹙了蹙眉,道:“因为他背德忘义,天理难容。”
   “不错。简单来说,就是他坏。”顾朝华道,“你昏迷数年,不清楚外面的光景,听人口述始终不如真切感受,而我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亲眼见过那些人是如何屠戮无辜,那样的惨状,能刻在心里一辈子——我为什么忽然跟你说这些?半月前,李明寻带着大批属下南下,逼近南疆附近的一座城池,仙门百家被牵制在中原,若是出兵,中原沦陷,会有更多人流离失所,我们迫不得已,必须放弃那座城池和那城中的百姓。”
   长苏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很快明白了顾朝华的意思:“所以,你是为了那城去的?”    “也不算吧。两者都有,一边为你取药,一边支援城池。”
   长苏看她的眼神复杂极了:“你一个人,去了也无用。”
   顾朝华仰头饮了一口酒,笑道:“仙门没有做错,这是顾全大局的做法。可我不甘心,我总觉得,我还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城百姓,能救一个就是赚了,若能救成百上千,那就是极大的功德。”
   长苏看着她,忽然想起梦境中,那个即便知道打不过,依旧一往无前的姑娘。伤了腿没关系,能站起来就行;挨了刀没关系,只要不死,就绝对不会退缩。
   她是个姑娘,可她有一颗比男子还勇敢的心。
   见他沉默不语,顾朝华探身过来,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不是去送死的,血灵草我一定会带回来。小道长才刚醒,可不能又闭上眼睛。”
   她戏谑地说道,用亲昵的语气说着梦境中的昵称。长苏心里下了一场雪,茫茫的雪地中,有人留下了一串深深的印迹。他道:“嗯,你答应我了,不能出事。”
   顾朝华酒喝得有些多,直至月上柳梢,客人都散了,小二来催促,她才抱着酒壶跟着长苏恋恋不舍地走出酒馆。
   山下最烈的酒,喝了两三坛,酒量一般的顾朝华果不其然醉了。她趴在长苏的背上,小声地嘟囔:“早知道……给你讲故事就能唤醒你,我折腾那些干什么?”
   长苏纠正她:“不是讲故事,是阐明事实。”
   顾朝华摆手:“一样一样!”
   她混混沌沌地提起梦境里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两人的反应都哭笑不得。她倒是不觉尴尬,稀里糊涂地回忆着,回忆到好笑之处,就在长苏耳边笑,跟梦境中初见时一模一样。
   长苏问她:“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嗯?”顾朝华道,“不就是……两年前,你救我的那一次吗?”
   “不对,再想想。”
   顾朝华哼哼道:“想不起来。”
   长苏抬头望着月亮,霜雪一样的月光洒在街上,像铺了一层温柔的糖霜,他含笑说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到他长成了如今风光霁月的模样,喜欢的姑娘都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那时的顾朝华就像现在一样,眼中有着所向披靡的无畏,朝怯弱、胆小的他伸出手来,对他道:“还活着就一定要做点儿什么,别怕,你是男子汉呢!”
   那些记忆被他藏在心底太久,如今翻找出来,令他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长苏笑意愈深,他扭头朝顾朝华道:“这样吧,等这次你从南疆回来,若还能见到我,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讲讲我们……曾经的故事。”
   得亏顾朝华醉着,她要是听到,非得以为长苏听了她讲的故事魔怔了。
   她哼唧了两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果没有我了,这个故事就跟着我一起消逝,不会给你徒增负担;若我们都还在,就拿这个故事,作为我们故事的开始。
   “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我也要去做点儿什么了。谢谢你,像火一样勇敢明媚的,顾朝华。”
  
   06
   这次取药定在三日后出发,不少素日与顾朝华交好的年轻修士都来送别,唯独不见长苏的身影。她看了又看,身旁的小师妹察觉出异样,问她:“师姐,你是不是惦记上长苏公子了?”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顾朝华一脸正直道,“我那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小师妹蒙了。
   “师、师姐……”她结巴道,“你真的……”
   顾朝华把她推远,不耐道:“去去去。”
   饶是顾朝华向来脸皮比城墙厚,这会儿也有点儿不自在了。当初长苏救她的时候,顾姑娘心中就有那么点儿小九九。只是她素来不是扭捏之人,便没叫人看出来。可惜后来两人再未见过,如今长苏死里逃生了一遭,还是她亲自救出来的,顾朝华琢磨着,让对方嫁过来当个压寨相公不过分吧?
   她在山门流连,长苏一直没来,眼看要误了出发时辰,又有长老催促,她才抱着遗憾出发了。
   顾朝华前往南疆的半个月后,正派與李明寻的决战正式拉开序幕。古老的妖族织梦蝶出山,琴音响彻方圆百里,无数梦境应声而碎。又过了半月,正派率领大军,直逼上京,李明寻被斩于剑下,这场从长苏开始的动乱,至此由他结束。
   顾朝华取药回来时,正值深秋,长苏所居的院子外面落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那个端方俊雅的公子就躺在房间里,已经躺了两个季度。
   原来从一开始,长苏陷入梦境就不是为了自保。他早在自己血液里留了特殊禁制,李明寻用他的血肉操纵的每一个人,最终的那根线都牵在他手里。陷入沉睡是为了尽快恢复实力,即便没有顾朝华,梦境也会在固定的时间碎裂,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临死反扑——只需要积蓄足够的力量,他就可以以燃烧自身为代价,将所有的线全部崩断。
   所谓修为不足,都是假的,是他与仙门商讨过后给李明寻下的套,是为了降低对方的戒心。是以顾朝华决定要去取药的时候他才会竭力阻止,因为他早知有没有那味药根本不重要。可后来他转念一想,南疆就南疆吧,至少比大战爆发之后的前线安全。
   本来他已经做好以命相搏的准备,顾朝华的出现,是意外之喜。
   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长苏才十六岁。织梦蝶未成年时期极其脆弱,他习惯保全自己,遇事永远躲在别人身后,直到那次遇上顾朝华——那是一舫花船,船上藏着十几个被人贩子从各处拐来的少年,女孩居多,长苏是唯一的男孩。有两个长相格外出众的女孩子,靠岸就被盯上了,人贩子要将她们卖到青楼去。
   长苏冷眼看着,什么都没说。
   顾朝华是在那两个女孩被带走之后才醒的,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抄了根棍子,三下五除二将看守他们的大汉打晕,那姿势虎得,长苏当场就愣住了。    画舫停在隐蔽的地方,附近都有人贩子的人。顾朝华任命长苏为队长,让他带着女孩子们逃走,长苏不情愿,问:“那你呢?”
   他以为顾朝华是不想担事,独自离开,结果对方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我?我去救那两个被带走的姑娘啊。”
   他忽然哑了火,问:“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
   顾朝华道:“那就不打,偷偷潜进去,然后把她们救出来。不管怎么说,总得救人嘛。”
   这样的正义之举在顾朝华眼中再寻常不过,习惯了自保的长苏第一次动摇了。
   后来他果然带着女孩们逃了出去,双方在桥洞底下会合,顾朝华将两个女孩完好无损地带出来,她自己却满脸灰尘,浑身是伤。长苏问起来,她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能做的就尽量多做一点儿咯。
   这就是她传输给长苏的正义——即便打不过,即便知道会输,但只要还能做点儿什么,就绝对不要放弃,因为你放弃的不是自己,而是数不尽的无辜之人。
  
   07
   顾朝华被困在南疆的瘴林中长达半年,回来时外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师妹一边给她讲大战的胜利时的情景,一边带她去长苏住的庭院。顾朝华全程恍惚地听着,直到亲眼看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人,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梦,长苏真的躺在床上,成了活死人。
   他本就是要跟李明寻同归于尽的,只是因为顾朝华,他给自己多留了一线生机,可惜这线生机过于渺茫,仅仅是给他留了一口气,甚至不知道日后能否醒来。
   顾朝华看着面容苍白,气息微弱的长苏,悲从中来,心道:我的压寨相公啊!
  小师妹也很难过。她亲眼看着长苏醒来,又亲眼看着他以这么悲壮的方式再度沉睡,心中感慨不已。她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含泪递给顾朝华。
  顾朝华的悲痛僵在脸上,她怔愣了一下,道:“想我给他陪葬就直说,不要用这种东西来折磨我。”
   大师姐自小不爱看书,门派上下人尽皆知。小师妹跺脚道:“这是长苏公子给你的啦!”
   厚厚的一本册子,封面用绒布仔细包裹着,里面用缱绻温柔的笔墨,一字一句地描绘了他们的初见,留下长苏最后的私心,小心翼翼地怀念,忐忑不安地试探。顾朝华向来最不爱看书,却抱着册子,默默看了一晚上。
   她想,谁忘记了?
   她的心是有些大,但她又不是失忆,当年的长苏,莫非与现在差别很大吗?
   并没有。她一直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男子汉,只是一直……不知从何提起而已。
   日落西山,院外的銀杏树被夕阳的余晖渲染得无比灿烂,顾朝华静默地望着窗外,片刻后,她缓缓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三日后,大师姐匆匆带着沉睡许久的长苏公子前往北境,据传,那里居住着一位不世出的大妖,有通天彻地之能,或许,他有办法能让长苏醒过来。
   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嘛。
  总要做点儿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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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建工系选修摄影课的学生要跟咱们共用相机?”  “没错!说是配给我们新闻系使用,但没说只给我们使用,学校精着呢!”  “我还打算下学期再买相机呢……”简迪哀哀道。  微信群里公布了相机外借名单,与她匹配的人叫殷恒之,简迪扫一眼便撂下手机,买相机一事需要提上日程了。  下周一要拍出一张具有新闻性的图片,下课后她就拿上相机独自走出教室。  她计划去学校周边的屯子拍些东北特色,便把相机挂上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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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白鱼就开始念叨公司食堂的饭实在难吃,她要开始煮粥带饭了!半个月过去了,某天,丐小亥问:你怎么还没开始吃粥?白鱼:因为……饭盒太贵了!  真的好做作!你去西北的机票能买五十个饭盒了!  过了一会儿,白鱼又在群里发信息:啊……我两年前约了拍写真,付了钱还没去……明年夏天就要过期了!  ……救命,我真的受不了拖延症。  丁丁: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仓央嘉措的诗集,也对佛学比较向往,想问问大家有特别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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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大附中。  放学铃响,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校门口涌出。  盛远川依循惯例,骑车从旁边的小巷子穿过。  想到早晨母亲压抑的几声咳嗽,他改变了方向,先去了药店,买了金银花、蒲公英和胖大海,打算给傅俐煮一锅清火茶,让她明天带到单位喝。  盛远川把几包中草药放在车筐里,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今天,月考的试卷发下来,毫不意外,他又得了满分。晚自习课间,有几个女生围着他请教,讲完了之后,他才注意到同桌已经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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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这个稿子其实有两个结局,一个是他们多年未见,再重逢已是陌生人,一个就是大家所看到的,他们相爱多年从未错过。思考了很久,犹豫过后就选择了这样一个还算温暖的结局。多想再见你一面,当年那个令人心动的你。  01  “时暖,见你一面他们家的试睡测评就交给你了。”  “李姐,有没有搞错!我昨天才刚睡完一个!”刚刚写完上一家民宿测评的时暖号叫了一声。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们的小网红,长得漂亮粉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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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下三十米,眼前是无尽的,深邃又明亮的蓝,失重感让林江苔觉得自己像一尾游鱼,游曳在这个幽深静谧的海底世界。  往下,再往下,是连阳光也无法照到的深海。  气瓶即将耗尽,他不得不重回海面。  船上的人拉他上来,卸下气瓶和面镜,还没换下潜水服,他就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清亮的眼眸映着深邃的蓝天。  船驶回了澜澳岛码头,林江苔刚走下码头,几个小孩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告状。  “师父,我刚刚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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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五的会议一直开到夜间十点,中场休息,莫梨霜端起空了的杯子去茶水间。  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她呆呆地盯着深褐色的液体缓慢流出,带来令人清醒的苦香。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小梨。”  她转头,只见主编朝她亲切地笑了一下:“累吗?”  莫梨霜想了一下,真心实意地摇头:“还好。”  “我就欣赏你这股拼劲。”主编拍拍她的肩道,“下个月台里有个项目,交给你我放心。”  莫梨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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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关家大小姐关兮骤然听闻母亲走失的真女儿即将回家,而她只是一个被抱养的养女?惶然之下关兮决定抱紧未婚夫江随州的大腿,只可惜,从小嚣张到大的她“谄媚”这项技能完全不熟,乌龙一个接一个。  本以为“塑料情侣”一场,江随州得知此事,肯定会撕毁婚约。关兮千瞒万瞒,瞒得自己都动了心,瞒得她这个“假小姐”又变回了“真小姐”,他却依然没动静。莫非他对她也有那么一丝真心?  直到“真假大小姐”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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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时隔快三年才重新动笔写文,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生活一度非常混乱,且很迷茫,花了一段时间重新走出来,对生活产生了新的思考。学生时代常常很烦恼,结果发现长大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反而有更多来自家庭和社会的考验,有时候想改变又停滞不前,有时候想坚持又不得不放弃。写这篇文时,我终于从迷茫的状态中走出来,做自己是件小事,但也并不是简单的事。  1.染色外套  燕南失眠了整整一个月。  墙隔音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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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预告:薄矜初来梁远朝家给他送烫伤膏,却因生理痛而在他家门口晕了过去。梁远朝将她带回家,给她煮了红糖水,就在两人关系缓和之时,薄矜初却失手打碎了梁远朝家唯一的全家福相框,被梁远朝赶了出去。薄矜初自知理亏,她跑遍了全城,终于买到差不多的相框来梁远朝家赔罪,却不敢进门。梁远朝开门后只看到装着相框的纸袋,他看了一眼,将相框连袋子一起抛进了垃圾桶里。  1.薄矜初选梁远朝  薄矜初照旧跑去周恒店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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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钟仅,晋江人气作者,代表作有《重生之拯救大佬计划》,即将出版《晚风漪》。  内容简介:  五年前,北京城,雨夜,一把大大的黑伞在雨幕中移动。  “江泽予,追我的人能从这儿排到香山,你家境贫穷,还坐过牢,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她说完分手,没再看一眼少年那双暗沉沉通红的眼睛,撑着伞决绝离开,捏着伞柄的手指有几分苍白。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声音哑涩说了些什么,可雷声轰隆,她只听清开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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