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愚公

来源 :读者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osenh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下庄村通往外界的公路 王全超 摄

  “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来回走一趟,眼花头又昏。”重庆市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四面群峰耸立。村民世世代代传唱着这首山歌。过去村民要出村,得向后山攀爬,绕过108道“之”字拐,越过三个巨大的山墩子,才能翻过海拔1300多米的山峰。爬到最高的山墩子上,会看到一派壁立千仞之景,煞是惊人。其中最高的一座孤峰状如龙头,恰似仰天长啸,是为“笑天龙”。
  而如今,一条蜿蜒8公里的公路悬挂在巨石嶙峋的山崖边,从高空俯瞰,竟也恰似一条缠绕在群山之中的卧龙。如果天气晴朗,站在路途最险处的“私钱洞”观景台眺望,人们不禁会慨叹:有谁能想到,这竟是下庄村村民用双手硬生生凿出来的天路!
  带领村民凿出这条天路的,就是在2021年2月25日获得“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荣誉称号的下庄村党支部书记毛相林。

被时代消解的世外桃源


  当记者沿着绝壁之路行进在去往下庄村的途中时,正值大雾。没了远方景色的参照,虽体会不到壮观,却恍若身处仙境。当终于走到山沟里的下庄村时,就能体会到一派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之景。
  “这个村子至少有500年的历史了,最初张姓人家为大户,从他们最初的选址来看,应是看中了这里肥沃的土壤。”毛相林向记者娓娓道来。在农耕时代,这里真的可以媲美桃花源。从自然条件来看,下庄村在农业种植方面堪称得天独厚。毛相林说,即便在物资匮乏的时代,这里的村民一年也能杀两头猪,种两季苞米,“可以说一年四季都有收入,很多住在山外、山上的女子都愿意嫁过来”。
  这种情况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变化。全村人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下庄村姑娘出去了就不再回来,外村的姑娘也不愿嫁到这里来。
  村民看到“光棍”越来越多,开始着急了:断了香火怎么办?此前,在村里任团支部书记、民兵连连长的毛相林经常要翻过后山,去外面采购肥料。在80多公里外的村子,他看到村民家中摆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好奇不已。询问后他才知道,这些东西是电视、冰箱,“他们还告诉我,冰箱可以冻肉、冻菜,可以保鲜”。毛相林感到很羞愧,几百年来,下庄人享受着丰饶的物产,但与生俱来的骄傲气质瞬间被外面那些他们不了解的现实摧毁了。
  1997年,一组修路前的数据让人触目惊心。在下庄村的96户397人中,有100多人没去过县城,也没见过公路、汽车和高楼;有300多人没见过电视;有100多人从未看过电影。好几户下庄村村民对记者说,在他们的印象里,村里好几个老太太不到20岁就嫁到这里,但至死再未出过山。
  再高的山,都挡不住时代的变化。毛相林深刻地意识到:下庄村的闭塞与时代的巨变越来越格格不入。如果再不见世面,下庄人就难生存下去了。


毛相林 王全超 摄

不顾一切,凿出去


  遇到晴朗的天氣,汽车行进在下庄村陡峭的绝壁上,一路险象环生。在鸡冠梁、私钱洞、鱼儿溪等关键路段行驶,更是心有余悸。
  1997年,刚刚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不久的毛相林与驻村干部一拍即合,铁了心要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路来。“毛相林是不是疯了?”有的村民质疑他异想天开,有的则质疑他会因缺乏资金半途而废。但也有迫切想修路的村民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家每户喂一头猪,每头猪100公斤,卖400元,全村一年就可以卖将近4万元,10年就是40万元,可以买40吨炸药、雷管、导火线等修路物资。而只要3吨炸药就足以支撑修两个月的路,剩下的时间,村民可以外出打工,养家的同时继续攒钱修路。当时,毛相林对村民们说:“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就算我们这代人穷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让下辈人过上好日子。”在表彰大会上,他的这句话也被习近平总书记引用了。
  村民动容了,短短5天,就筹集了3960元,作为第一笔修路资金。毛相林找到母亲,他的母亲是位老党员,将省吃俭用攒下的700块养老钱借给他。毛相林还将房子抵押出去,贷款修路。“如果这个时候我不冲在前面,不带头,老百姓怎么会服?”


参与修路的下庄村村民在悬崖峭壁上打炮眼

  村民最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在悬崖峭壁上修路,怎么会没有危险呢?在下庄村,由于煤炭运不进来,村民只能靠劈柴取暖,而树木多长在高山悬崖,数年来有很多村民都因砍柴坠崖身亡。
  最终,村民们被说服了,纷纷签订生死状。1997年农历十一月初八,首批80名修路村民集体奔赴悬崖之上的鱼儿溪畔的龙水井,并在附近悬崖安装了炸药。随着毛相林一声令下,轰隆隆……下庄村的希望之路开凿了。
  几乎每一个村民都有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从1997年开工到2004年贯通,全村因修路一共牺牲了6个村民。
  1999年8月的一天,村民沈庆富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砸中脑袋,坠崖身亡,年仅26岁。那一天,他刚刚请了两天假,准备下山与半年未见的妻子和不满3岁的孩子团聚。而坠崖前,他正趁着黄昏,往前赶工。50多天后的9月30日,36岁的黄会元也被石头砸中了脑袋,坠崖身亡。“想脱贫致富嘛!其实修这条路,我们这代人也享受不到什么,主要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牺牲的前一天,恰有记者到一线采访,面对摄像机,他说出了这句话,这也是他生前留下的唯一影像。   20多年过去了,毛相林对黄会元至今心存愧疚。黄会元本来已经在1995年举家迁往湖北省荆门县,他在当地采石场,学会了凿岩机技术。是毛相林说服黄会元回来的,而黄会元跟妻子软磨硬泡,最终才决定带着3个孩子回乡。村民冲到崖底,将黄会元的尸首抬回了村,交给他父亲黄益坤。“我们晚辈都叫他坤爷,这个人脾气古怪,性格孤僻,我们从小就怕他”,毛相林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下决心负荆请罪。但没想到黄益坤并未责怪谁,反而对他们说“没想到你们还能把他的尸首抬回来”,还嘱咐将原本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棺材给儿子用。
  10月1日晚上,全村为黄会元举行了葬礼,毛相林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以往面对村民的质疑,甚至攻击,他丝毫没有动摇、退缩过,但短短50多天内接连死了两名乡亲,他有了放弃修路的念头,全村村民也陷入巨大的悲痛中。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黄益坤在葬礼上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儿牺牲了,我还要动员全村老幼再努一把力,再添一把火,把这条路修通。只有把路修通了,子孙后代才可以摆脱贫困!”
  全村人震惊了,没想到这个怪老头竟如此深明大义!毛相林被点醒了:乡亲们不能白死啊!于是他对所有在场的村民高喊:“同意继续修路的请举手!”此时,所有村民都举起手,自发喊出:“我们同意!”可以说,从黄益坤说出这句话开始,下庄的这条天路就注定要修通了!后来,又有4名村民牺牲,也有人受伤,但毛相林和村民们再也没有动摇过。

修“天路”难,走致富路更难


  2004年4月,这条8公里长的“天路”终于凿通了。毛相林找了一辆车开进村,全村男女老少跟在后面,啧啧称奇,“真是菩萨显灵”!不少老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汽车。毛相林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修路只是让村民摆脱贫困的开始。
  路修好后不久,毛相林开始规划村中产业,他看中了利润最高的漆树。“种这种树基本不会有什么成本,冬天埋下来,第二年春天就能长高,利润也高。”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老百姓一沾到生漆,皮肤就会烂,尤其是夏天,我们这里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漆树怕高温,到了第二年夏天,树全部死掉了。
  2008年,種植漆树失败后,毛相林将目光投向养蚕。但是由于种植桑树的方法不当,蚕吃完后营养不良,也都死掉了。2010年,不少村民又看到村里有些农户养山羊增收显著,于是自发购买山羊,在山地放牧。可是漫山遍野的山羊在下庄村跑,最要命的是吃村民田里的庄稼。许多被吃了庄稼的村民要求羊主人以山羊作赔,双方因此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村里统一安排将山羊卖掉,才最终解决了纠纷。
  从2010年到2013年,毛相林经历了脱贫之路的“至暗时刻”。“那段时间,村民经常埋怨我,说好几次听我的都失败了。闲言碎语也很多,我当时赌气,不想搞了。”毛相林在村里面临着信任危机。现在再回想那段岁月,他说:“修路难,发展更难。修路还可以靠一股蛮劲儿干,但发展不行,要靠科学。”摸索了好几年后,毛相林才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开始向外界求助。
  他遍访县里的农业专家,还到周边各地求人指导。“在外到处求人,回村还要受冷嘲热讽,面对这种情况不委屈吗?”记者问。“其实只要党员干部做了一点好事,老百姓就能记住,我还是没有做好。我这个党支部书记,不是给个人当的,是给大家、给老百姓当的,就是要给老百姓谋福利。如果老百姓有怨言,那就要怪你不善于总结,要有勇气将事情一件件给老百姓解释清楚,让他们心服口服地重新信任你、拥护你!”毛相林说。
  2013年,经过深思熟虑,毛相林重新出发,推广“纽荷尔”脐橙种植。不少村民依然不敢投入资金,因为往年真金白银扔进去没有回报,他们担心钱再次打水漂。但这次毛相林有了底气——他不仅充分咨询了专家,还看到邻近的奉节县成功种植“纽荷尔”,增收效果非常好。他还积极争取政策支持。“当时县农委有专项资金,不仅不要树苗钱,村民挖一个窝子还给10元钱,长活一棵树苗给5元钱。老百姓觉得这是给他们打工了,有保障,就搞嘛!”现在再来到下庄村,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红彤彤的“纽荷尔”。“村里的1000亩地,现在有650亩种植‘纽荷尔’。”2018年,村里成立专业合作社。2019年,“纽荷尔”迎来第一年丰收。

我理解的下庄精神:不怕死,死不怕


  每个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但每条通往美好的人生之路,注定和那条天路一样,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毛相林个子不高,自称“毛矮子”,村民也都这样叫他。在下庄村,还有很多个子矮、身体瘦弱的村民,但他们内心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其实我是个不好惹的暴脾气,别人数落我,我真想直接站起来搞他两下!”正是下庄村这样一群小个子,携手征服了巍峨群山。
  “我理解的下庄精神就是:不怕死,死不怕!”毛相林说,如果下庄村村民怕死,就修不出这条路。“以前,我们即便死了人,还是要继续修路,现在不需要我们付出生命代价,只需要科学和智慧就能致富,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呢?”
  毛相林被称为“当代愚公”,但这种“愚”是一种“大智若愚”。也许,只有主动迎击人生的难、世间的险、岁月的苦,在阵痛中拥抱变化,甚至在必要时义无反顾地牺牲,才能真的迎来美好的人生。毛相林说:“我想,这些不光在修路上有用,在脱贫攻坚上有用,在各行各业,也能让人终生受用!”
  (枫林晚摘自《环球人物》2021年第5期,本刊节选,新华社供图)
其他文献
读到清人的两句话,都是寄友人的。  一句是收藏家孫承泽的:“微雨,甚思酒,何日肯鸡黍约我?”一句是文学家梁鼎芬的:“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思酒招酒都不为酒,为知己。如白居易问刘十九,白是性情人,孙、梁亦是。知己之思借酒借肉可招之,知己之殇则是肢体伤了扒开血肉见白骨的痛。白居易有一首《哭崔常侍晦叔》,诗中有“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
期刊
想要取悦某人时,不如先让对方失望,然后重新给他希望,这样他的喜悦值便会成倍增长。  男性:“哎呀,我本来是打算送你生日礼物的,吊坠我都买好了,但是昨天弄丢了……害得我昨晚都没睡着……”  女性:“這样吗……原来你给我买了礼物啊……”  男性:“是呀。后来我发现我搞错了,没弄丢,在抽屉里好好保管着呢。你看!”  女性:“哇!太漂亮了!我特别喜欢,谢谢你啦!”  本来觉得已经失去了的东西,重新回到自己
期刊
校长说:“你就是这块料,回去,你什么都不是。”  校长又说:“出身怕什么,我家庭成分也不好。留下来,好好练,会有前途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低下头,心里打定了主意。  到北京的头一个月,他寄回与周总理的合影。姆妈脸上有荣光。弄堂里的小伙伴,都当他跳了龙门。舞蹈学校伙食好,常有外宾来参观,十次有八次是周总理陪同。学校男生少,女孩子众星捧月地围着他。老师也喜欢他,把他当未来的芭蕾舞王子培养。黑白
期刊
听说我是画家,同桌的年轻朋友拿出他随身携带的电子数位板,指导我如何在上面作画。  一概按键作业。先挑出不同粗细的笔头,选择钟爱的颜色,将合乎心意的人物或鸟虫鱼兽,在画板上拉线条画出来。画得不好马上修正,可以随时随地反复删改,画好后,若不满意,可以按键全部删除,再按键重新开启空白页。待作品完成,若称心如意,一个按键,就可以让世界各地的朋友都看见了,即时、快捷、高效。  年轻朋友告诉我,和他同龄的许多
期刊
和大多数认知症患者家属一样,等我们感觉到事情不对头时,老妈早已在病魔的侵袭下失去了往日的优雅。  忙于工作的我,有时一天会接到她打来的好几个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家里烧飯的锅,锅把儿“残疾”了,因为她忘了关火;钥匙落在家中,她撞上门就出去“云游”了;她貌似坐在沙发上认真读报,但仔细一看,发现她手中那张《参考消息》头朝下……我们聪明、要强、独立的老妈,渐渐地开始让我们哭笑不得,继而让我们忧心忡忡
期刊
水在山间流淌,如同血液一般,滋养着山的生命。它还是自然对万物的馈赠。面对这群需水的生灵,自然从不吝啬。一位受伤之人,因为有了自然的協助,血液充盈,在皮肤上形成肿块,阻止了伤口进一步溃烂。同样,当人们剪掉葡萄藤的末端,因为有了自然的协助,葡萄藤的根部不断润泽藤蔓,使末端不至于缺水枯竭。  自然用她的力量与仁慈,维系了葡萄藤的一辈子。   (六月的雨摘自石油工业出版社《达·芬奇智慧笔记:给生命一个浅浅
期刊
2021年2月17日,大年初六,我和许鸿结婚了。因为当时疫情管控还很严,我们取消了婚礼仪式,由我爸妈开车,把我送到婆家。  婚宴上,爸妈坚持让公婆坐上座。公婆百般推托,一口一个:“周书记,这可使不得。”但我爸很坚持:“大哥、大嫂,在你们面前,我永远是当年的小周。”  这场面,不熟悉内情的人,一定会看得一脸蒙。但我和许鸿明白,比我们的爱情更让人动容的,是父辈间的故事。我们的缘分更多的生发于父母之恩,
期刊
读了《粉墨语录》,发觉作者张继合乃一趣人。虽年已而立,似乎仍长着一双孩童的眼睛,看事论事更多有孩子似的直观。不为成见所缚,专注于常人目光所不及处,快语解颐,所见所思令人耳目一新。  对“野猪林”一节里的林冲——这位武艺高超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张继合冒出这么一句:论英雄,“林冲比不上武大郎”。莫非睡觉睡迷糊了,不知黑天白日,怎地说出这话来?武大郎怎能和英雄沾上边儿?更何况是与林冲相比。  他说:“假若
期刊
李薇把一篇文章修改了6遍,投稿到一个微信公众号上。但她不愿分享文章到微信朋友圈,也不希望有亲友发现她的文章。这篇文章里藏着她的秘密:她的男友正在监狱服刑,刑期8年。  男友从监狱给她寄信,她提出:“信封上的寄信地址能不能不写监狱?”  这个公众号就像一个“树洞”。2018年,广东省深圳监狱的警察郭长春注册这个公众号时,最初取名“监狱之家”,有家属说,“监狱”这两个字过于扎眼,担心旁人发现他们正在关
期刊
鸿雁是一种大鸟,飞得很高,站在地面的人难以辨识那到底是什么鸟。越国的野鸭很多,越国人看惯了野鸭,往往就把飞在高空中的鸿雁当作野鸭。楚国的燕子很多,楚国人看惯了燕子,也往往把飞在高空的鸿雁当作燕子。  一对遨游蓝天的鸿雁,飞过了楚越两国,雌鸿雁说道:“楚越两地的百姓真迷糊,居然把我们看成是燕子或野鸭。”  雄鸿雁笑着答道:“不要怪他們,尽管楚人把我们当成燕子、越人把我们看成野鸭,但我们还是鸿雁,不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