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
　　你现在已经读五年级了，看着你的成长，我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幸福。今天我想给你讲讲关于大地的故事，我希望这谈话能使你今后的人生更加幸福。
　　大地惠我良多，但是我是一个逃离了故乡的人。我这样说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我过于煸情，而且很难理解。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没有大地，只有街道纵横，只有车来车往，绚丽明亮的灯光总是遮蔽了月光。城市满足了我们的欲望，而乡村终有一天会使我们的疲惫得到安顿。我带着你来到这个城市，并不是因为乡村是贫乏的，而是因为生活有时会要求我们去某个地方，我和你妈妈当时正是如此。如果有一天你为了爱一个人，你必须远离你爱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你想去一个我不希望你去的地方，而你坚持，我会选择守望。正因为这样，我原谅了我当时的离开，现在，当我回忆属于我的那个乡村，任何时候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休息。
　　这些话，你过一些年之后就会明白。我们说说关于大地的故事吧。
　　关于风吹过原野的惬意，关于稻田收割后的稻草灰烬的迷人气息，关于挑着收割后的粮食回家的路上的蛙声，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经济的发达，你见到的官桥镇的农村跟我们那边的是不一样的，没有水库，没有高山，水稻一棵都没有，龙眼因为磁砖厂的烟囱再不开花也不结果。孩子，大地是平的，温厚，慈祥，有青蛙在歌唱，夕阳的余晖之下，劳作时的艰辛与躺在屋棚上时的星点清澈，这些，总是让我感动。你还记得你五岁时莫名其妙给我出的题目吗？ 《郊外空间的旅行》，我当时吓呆了。我记得后来拿着已刊发的文章念给你听，你那么认真地听，在城市的“空中楼阁”里，我们说起青草地上的虫唱，我想你与大地有了初次的亲近。我说：“轻蹑脚步，顺着草地的边缘向前走，前头的歌喉逐渐静下来，脚后跟的歌喉却得意洋洋地重新响起。”我依然记得你那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孩子，当时或者现在，那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你知道我前一段出去，回来我写了关于明城墙、玄武湖、明孝陵、无锡、微山湖的文章，可是我并未写我途经的华北平原。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观感。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开阔平坦的大地，全部都是绿色的，它平静地展开，一望无际，有时会有一排或数排树树立在原野中，非常坚定，似乎可以穿越沧海桑田。有时只有一棵，但它一点都不显得孤独忧伤，在寂静的原野里也自有一份煌煌气度，令人敬畏。我想起收工后乡村的原野，同样的肃穆和庄严，诗歌一样的。我只敢静静张望，现在我借着语言来描述它，无法触及它的万分之一。孩子，我希望有一天你要亲自走到原野的中心，一个人住上一两天，至少要静静看看日出或者日落，你才会明白大地的温厚慈悲，对于人该如何保持自我的独立性，该如何在现实的世界里始终褒有纯净与真诚，你才能真正透彻地领会。
　　我经历过饥饿的童年。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吧，一家五口人睡在一个十平方不到的房间里，买给猪吃的地瓜挑出好的来吃。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早上，妈妈煮了一碗面，问我：“孩子，我给你加了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她问是什么，我没回答。我想感动不一定要说出来。贫穷会让人早慧，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在碗边一滑而过的白肉熬的猪油。但是贫穷也使人变得恐惧和粗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做有关饥饿的梦，到2002年我还不时想起那时那个在小学路上被我抢了半个肉饼的小孩。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克服贫穷给人带来的恐惧感和粗野脾性，直到有一次我重新回到家乡，顺着原野里的那条路慢慢前行，身边稻穗低垂，远处青山绵延，想起那些往事，我开始明白如果让我重新沦回贫困，我该如何珍惜感动，我该如何抵挡诱惑。
　　一个人生来总会带上自身生长环境所赋予的粗劣根性，这些根性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消除，但是当我们重新靠近大地，领悟大地的智慧，就会慢慢找到真我。与贫穷相对的是，富裕会使人变得傲慢，有一个老家的朋友看我吃饭时挑三捡四的，就说，“丰足会让人更远离本质，你现在比以前不快乐多了”。 我的朋友说我应该回到农村去看看那些汗流浃背的乡亲，他建议我看看他们脸上的笑容。我想他说的是对的。大概是霍布斯表达过一个观点，他认为人的一切激情、生命力、开朗乐观的心态都来自于食物，正是我们的粮食支撑了我们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以及我们对世界的善意。我深深理解这个看法，这不仅仅是从对粮食的消费上说的。只有劳作过的人，才会理解食物对人的意义。现在，我们经常会把一些不爱吃的东西倒掉，我们时常为下一顿想煮什么而苦恼。苦恼、忧伤往往不是因为缺乏而是因为太过丰足而产生的。孩子，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一个会珍惜食物的人更容易快乐，也更容易对世界怀有善意。
　　现在我坐在东窗，已是深夜，城市里的旧货市场沉入黑暗。台风将至，雨声如织，抬起头，零落有几盏灯，突然之间有一种恍惚，我像是重回到了乡村。你有个住市区中心的同学来我们家时说：“你们家很偏僻。”我没有回答。其实我喜欢现在住的房子，每当深夜独自坐在窗前，四五万平方的旧货市场就在窗脚下的幽暗里，这是一片虚拟的原野，对于我来说，是再奢侈不过的事了。我有时坐得极晚极晚的时候，会害怕白昼的到来，因为阳光照亮城市的时候，这个原野就会消失，变成实在的低矮的建筑物，远处的高楼就会露出严肃的面目，道路为城市画出边界。边界？是的，城市是由横的纵的边界线构成的，从这个小区到那个小区，从这个街道到那个街道，这个单位那个单位，这个系统那个系统，你的我的，都有清晰的分界。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不同的朋友的床上睡的，因为家里只有一张床；有时候朋友也会来家里睡，夏天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铺一张草席，头上就是白色的银河，星群繁密，充满了神秘的传说。后来我毕业分配到一个山村学校，几个同事下完课会到市场买点菜啊豆腐或者半斤肉，然后到另一个同事家。哪个同事的家都一样，门不闭户。同事如果还没回家，我们就自己烧水泡茶，看书的看书，看电视的看电视，爱写字的那个就跑到案前去了，有一个没事干，自己拿了一副扑克跟自己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有人去洗米下锅，米放在哪里大家都知道，会炒菜的那个自然会去主厨，同事如果有事没来得及回来，给他留了饭，大家就找张席子在走廊里睡了，同事回来自然是懂得到哪里找食的。我现在回家，你奶奶总是要杀鸡，如果家没有大鸡，还会到邻居那先借，等家里的小鸡养大了再还。孩子，乡村有一种自然、宽和的气质，这是城市所没有的，不管书本上如何讲“助人为乐”“宽以待人”“与人为善”，都是一种经过训练才会形成的品质，而乡村的这种气质来自于大地的本性。
　　我非常喜欢卡尔维诺的一本书《看不见的城市》，作者在书中说到一座叫“阿尔纳斯塔西亚”的城市，这座城市几乎是一切城市的一个缩影——“你的辛苦会为你的欲望塑造出形态，而你的欲望也会为你的劳动塑造出形态；你以为自己在享受整个阿纳斯塔西亚，其实你只不过是她的奴隶”。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作家爱默生谈到大自然，他说：“空气、天体、大地齐奏出一种和声，仿佛大自然纵容自己的孩子似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就是卧在地上的牛群也有了伟大而安静的思想。”爱默生将大自然视为他灵魂的天国精神的老家，对我而言，亦是如此。乡村仅仅是大地的一个孩子，山野、湖泊、平原、银色的雪山、青苍的森林，都躺卧于大地的怀抱，每每想到这些事物，我总会变得柔软而富于激情。每个人要在精神的道路上走得更远，都需要有一个精神的老家，我不知道在城市出生的你以后能否在霓虹闪烁里找到自己幸福的智慧？就我而言，在城市里我总是看见不断爬升的台阶、永远向前的车辆、色彩变得越来越绚丽的灯光，如果我要休憩我劳累的心灵，我要思考生存的本质，甚至我常常想到教育的本质应该是什么的时候，孩子，当我在构思该和你一起创造怎样的人生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自己生长的所在，想到大地。
　　孩子，语言总是贫乏的，而大地却总是宽博的，今天关于大地的话题也只能尽止于此了。爱默生还说了一句话：“它把我们裹在单调凄凉的岁月或快乐劳作的日子里，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我们才能猜透它的本质。”大哲聪慧过人，关于大地，他所说的，正是我想向你说而无法说出的。
　　希望你走在城市的水泥地上的时候，有时会想到泥土，手触到钢铁栏杆的时候，有时会想到篱笆。
　　爱你的爸爸
　　2011年8月29日夜-30日凌晨
　　（作者单位：厦门松柏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