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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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阳光和海面的阳光叠加在一起,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就那么半闭着眼睛,骑着扫码付费的小黄车,晃晃悠悠沿着海岸线前行。尽管看不清大海,但大海的噪音相当聒噪,就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巨大厂房,机械笨拙,毫无诗意。他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还对这个比喻感到抗拒,他是很爱大海的,这样的念头是否对这片海不公平?但是,当夜深之际,他被海浪声吵得毫无睡意,他不明白这片海究竟被什么样的引力给牵扯着,简直跟疯了一样。这个地方叫万宁,可这里的大海一点儿也不安宁,躁动而沸腾,想要摧毁一切。
  他在很多海边骑过自行车,但在这里骑,有种荒谬的科幻感,越是无人之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这种感觉诱惑着他,让他不断前行,前行。他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有了一个可怕的发现。在远处的那栋楼,居然并非建造在岸边,而是建造在一座深入海里的岛上,要上岛非坐船不可。那座岛的形状如此浑圆,显然是人工岛。让他害怕的不是这人工岛,也不是那高楼比他之前想象的更加高耸入云,而是那高楼的冷漠。高楼虽在荒郊野外,但不是荒废的烂尾楼,装修精美,玻璃幕墙闪闪发光。他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凝视了许久,岛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许,那高楼里住着极少的人,其中一人此刻正站在玻璃幕墙后边俯视着他。这样的想法忽然让他打了个寒颤。尽管是正午,那寒颤可一点儿不含糊,他看见裸露的胳膊上毛孔瞬间紧缩,凝结成颗粒。
  回到宾馆楼下,他把小黄车锁好,打开手机,看了看刚才骑过的路线图。他用截屏功能保存了,算是个纪念。不知道小璐和艳婷睡起来没有,小璐说等她起来再联系,可现在还没她的信息,应该还在睡。他在门口买了个椰子,坐在石凳上,几口便喝光了,然后一边挖着椰肉吃,一边远远看着冲浪队的家伙们从岸上跃入海中。他们戴着泳镜,抱着滑板,周身被晒得黝黑,皮肤反而显得非常光滑,像是类似海豹的动物在求救,而恰好抓住了漂浮的木头。据说他们是国家队的,代表了很高的水准。他有点儿崇拜他们,因为这片海实在过于汹涌。
  他的心在这儿似乎总是不安的。这片海似乎盯上他了,他像个在劫难逃的罪犯。可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昨晚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忽然一个浪扑了过来,他来不及躲闪,被准确击中,全身都湿透了。他落汤鸡的样子被路灯照亮,犹如滑稽的表演,让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她们跟他走在一起,那个浪只冲他而来。
  “你运气太好了。”艳婷用双手捋捋头发,上边连个水珠都没。
  “这叫时来运转。”小璐纠正道,然后又忍不住说,“你这是啥运气,确实太好了!”
  她们又咯咯咯笑了起来。他赔着笑脸,一走路,湿漉漉的鞋子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然后他感到了冷,整个人在海风中瑟瑟发抖。
  “能娶到你,也真是他的福气了。”艳婷对小璐说。
  小璐微笑了下,仿佛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复平,你说是不是?”艳婷转而让他确认。
  “这还用说,”他伸手把脸上的海水擦干,“到时你来当伴娘。”
  “这还用说。”艳婷伸手挽住了小璐,她们并排向前走,他跟在后边,看着她们亲密的样子,仿佛回到了校园时光。那时,他有过几个好朋友的,男男女女都青春得不要不要的,反而显得老道和装蒜,还不如现在表面上的轻松活泼。但很多個瞬间,孩子气就从那伪装的外壳里泄露了出来,大家开着莫名其妙的玩笑,觉得亲近极了,女生和女生手牵着手,而男生们勾肩搭背,跟在后边,寻思着自己喜欢的对象。
  他自然喜欢过其中的某个女孩子,但现在走在前面的,跟那遥远的过去毫无关系。她们是他现在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记忆中的女孩属于过去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似乎是不可分割的,可回头望时,还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格外清晰。不清晰的只是每一段的交界处。那是生活的过渡时刻。他惧怕过渡的时刻,一切难以预料,犹如置身于浓密的雾中。而眼下,似乎又来到了一个过渡时刻。
  她们让他回宾馆换上干净衣服,然后一起去吃点什么。她们在外边等他。他回到房间,发现另一条牛仔裤洗了还没干,只好穿上了小璐买给他的那条蓝色花短裤。他一直不敢穿那玩意儿,有种奇怪的羞耻感。他没有带多余的鞋子,只能穿上拖鞋。他这身装扮跟这里的风景当然更加和谐,只是他一直不愿如此。他觉得这样显得太放松了,放松到了一种不自然的状态。他得紧绷着,不让别人知道,但自己内部的某个地方要持久地紧绷着,否则,极有可能整座心理建筑便坍塌了。
  “打算带我们吃点什么?”艳婷问他。
  “还能吃什么,找个烧烤摊,喝点啤酒怎样?”
  “烤鱿鱼不错。”小璐附和道。
  “有烤螃蟹吗?我从没吃过。”艳婷用手机屏幕对着自己,在描口红。小璐很少这么在意自己的妆容,不知道跟他们快结婚了有没有关系。他知道,小璐对生活的期待值一直不高,他就属于那个不高值里边最低的。没人能接纳一个刚刚投资失败的男人,但小璐可以。这就是他们关系中最微妙的关键之处。
  “你抓一只来烤烤。酒店晚上组织大家去海边抓蟹,要不你去试试?”小璐对艳婷说。
  “让复平去抓,我没那本事。”
  “放过我吧。”他说,“我买个蟹给你烤可以吗?”
  “那你要买只帝王蟹。”
  “做人要厚道点。”
  他已经学会了跟艳婷插科打诨,反倒是当着艳婷的面没法跟小璐好好说话。这次出游叫上艳婷一起是小璐的主意,她想婚前带着闺蜜一起旅游。他说那不如她们俩一起出去玩玩,他在家等。她说:“那怎么行?我也要体验婚前男朋友的感觉,可能以后都不一样了。”他说:“一样的,我这人就这样。你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少来了,难道你心里就没什么波动吗?”他当然有波动,但他不想表现出来。所幸,她没有继续追问。
  这里的烧烤店并不多,卖当地一种酸辣粉的小商贩取得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这种酸辣粉口味奇特,酸和辣都来自于某种食材的发酵。他们初来乍到,就品尝了这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酸腐往往更能征服人们的味觉,就像人们故意做错一些事,不然每一天都寡淡得无法延续。就在等他的这会儿工夫,小璐和艳婷又吃了一碗酸辣粉。她们确实就叫了一碗,两个人碰着头吃,好得不得了。他倒是不嫉妒,只觉得有点尴尬。   “你说了你不会再吃这东西的,我们就没等你。”小璐说。
  “是的,真的不吃了。好酸,牙受不了。”
  “你应该坚持,然后你就会上瘾。”艷婷笑着,她把头发聚拢在脑后,扎紧了。她总和头发在较劲,也总和生活中那些跟头发差不多的东西较劲。
  “你已经上瘾了?”
  “快了。”艳婷说,“小璐已经上瘾了,你得学会了,结婚后你要做给她吃。”
  小璐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觉得她似乎在审视他,他移开了目光。
  “去吃什么?酸辣粉让人更想吃东西了。”艳婷舔舔嘴唇。
  他们选择了一家烧烤店,离大海最近,只隔了一条马路。烧烤店很小,里边只摆放了四张桌子,最多能容纳十六个人。幸好此刻只有一对小情侣坐在角落里。他们三人坐下来,临街的一侧是透明的玻璃,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望着大海,是个梦想中的好地方。但是,夜晚的这片海更加凶悍了,虚无的墨汁在翻腾,要不是这里可以关上门,海浪的声音会逼迫他们不得不在说话的时候叫嚷起来才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
  “我要三瓶啤酒,其他的你看着办。”艳婷掏出手机来,对着玻璃墙拍了张照片,他们三人的影子都在里边。
  “发朋友圈?”他说。
  “也许。”
  “要不是你是女人,你简直是我的情敌了。”
  “谁说女人就不能是你的情敌了?我就是你的情敌。小璐是我的人。”艳婷说着搂过小璐的脖子,她们一起大笑。
  小璐和艳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刚认识小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好闺蜜。小璐在一家艺术中心当老师,教孩子们跳舞。尽管来的都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她还是很认真,很严肃,仿佛面对的是未来的舞蹈大师。正是她的那种认真严肃,让他格外留意了她。他的小公司就在艺术机构的隔壁,他上厕所的时候必然会路过那里。某天,他隔着玻璃门看到了她,心中微微一动。从此,他只要看到她在上课,都会过来多看几眼。他像是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在机构不大的门厅里晃来晃去,终于发现了墙上贴着的老师简介。小璐的照片在第二排中间,看上去像是大学毕业照,青春的气息很浓厚。照片下方的文字介绍她毕业于某大学的艺术系,获过一些看上去很厉害的奖项。他恰好也毕业于那所大学,但他竟然不知道学校还有艺术系,那是一所理工科院校,女生都很少。他上网搜索了一下,果然,艺术系是他毕业后的第二年才创办的。
  艳婷是小璐的艺术系同学。她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小璐学舞蹈,艳婷学绘画,但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这种乡情把她们系在一起,她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家乡话,甚至做家乡菜吃。毕业后,她们的关系变得更好了,因为她们同样难找工作,只能合租在一起。也许她们各自都谈过不止一个男朋友,但那显然属于他的幽暗之地,他极少去打听什么。后来,艳婷在临近的一座小一点的城市找到了工作,而小璐则找到了目前这个工作。她们的工作是一样的,都是艺术培训机构的老师,可是一个机构里没有音乐,一个机构里没有美术,她们只得分离了。
  他跟小璐认识的方式比较奇怪,是在厕所门口。两个人方便完,同时从厕所里急匆匆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撞在了一起。他跟她说抱歉,她含混地应和了一声,他抓紧机会,指了指他的公司:“我就在那上班,我们是邻居。”她毫不迟疑地说:“我知道。”他没想到她会留意到他的存在,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计算她的上下班时间,然后制造碰面机会,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几个星期后,他鼓起勇气请她吃饭,她答应了,她其实也孤独很久了。可就在那天下午,他的投资失败了,他多年的积蓄化为灰烬,公司面临着倒闭的危机。他和她坐在一起,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氛围冰冷,彼此的咀嚼声都能听清。最后,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口:“对不起,我投资失败了。”她怔怔看着他,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说话的?”他点点头,万念俱灰。她笑了,确实,她对投资什么的一无所知,但她很想安慰他一下,便说:“可你在我这里的投资还是有回报的,至少……我答应和你吃饭了。”这句话的安慰作用堪比导弹,他的内心创伤被精准打击。自此,他完全依恋上了她,不再犹疑。
  他们在一起半年后,他的公司勉强保住了,但房子没有了。那套房子是父母积攒了毕生的钱给他付的首付,他咬牙卖掉了。资金需要流动起来,他安慰自己,都会回来的。他跟小璐搬到了一起,他们同居了。小璐说:“你看,你每失去一些东西,就会跟我离得更近一些。”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弄不懂这句话的深意,试探着问:“你这又是安慰我吗?”小璐沉吟了一下,说:“也算是吧。”他叹口气:“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让你跟我面对这些事情。”小璐此刻正站在窗前往外望,她的头发扎在头顶,脖颈纤细,双肩舒展,腰身挺拔,是“亭亭玉立”这个成语的教科书式呈现,他的惭愧感尤甚了。
  “你千万别觉得是我给你带来了霉运就好。”小璐回头,嫣然一笑,“对了,周末有空吗?陪我去走走吧。”
  周六,他们坐了一个小时高铁,来到另一座城市。他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去看一个叫艳婷的女孩儿,她是小璐的好朋友。他竟然有点儿小紧张,他害怕女友的闺蜜,闺蜜不一定有能力让你幸福,但一定有能力让你痛苦。当然,这是他的偏见,他知道自己是个充满偏见的人,他只求自己做事情的时候不要偏激就行。他朋友不多,假如朋友不联系他,他可以一直不去联系朋友。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想做生意、搞投资?他对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了质疑。
  艳婷住在城南,从城北的高铁站下来还要乘坐挺久的公共汽车。到站后,根据导航指示,还要步行八百米左右。他们慢慢走着,周围别无人影,午后的阳光很暖,两个人懒洋洋的,不想说话,更不需要戴口罩了。疫情蔓延一年多了,去哪里都要戴着口罩,现在赶紧摘下,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仿佛疫情已经终结了。快走到时,他们看到前方矗立着一座荒废的城轨站,轨道脏兮兮的,已经生锈了。小璐告诉他,那个城轨修得早,曾在下雨天漏电,电晕过一个人。没过多久,不巧又碰上疫情,城轨便停运了。
  “这不是停运吧,这都荒废了。”他说。   “停得久了,自然就荒废了。”小璐说,“这世上任何事不都是这样吗?”
  “总觉得你有所指。”
  “做贼心虚。”
  这是一座粉红色的半新公寓,艳婷住在九楼,房间不大,一房一厅,厅里的墙上挂着几张油画,图案很抽象,角落里还支着画架,上面的画布是空白的。
  “原来你是个画家。”这是他对艳婷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是个画家,我只是希望有人能真的赏识这些画。”艳婷穿着一件灰白色的大T恤,上面印着鲍勃·迪伦的头像,她蓬蓬的头发跟迪伦差不多乱,只是更长、更多,犹如热带植物。她用很随意的样子指着墙说:“你看,这些画多好,可惜一直没人要。你要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几幅。不,不,你不要以为是因为没人要才送你的,而是因为你是小璐的男朋友。”
  “好的,谢谢,怎么好意思要你的画……”他有些失措,艳婷完全不是那种按部就班、寒暄客套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
  “听小璐说你是搞投资的?你应该投资艺术,艺术品是会保值更会升值的。”
  “艳婷,你别逗他了,他正为投资的事儿烦着呢。”小璐说着拉他在小沙发上坐下,“渴死了,给我们倒点水喝。投资你怎么不找老罗去?”
  “他死了!”艳婷翻着白眼,给他们泡了两杯茶。
  “看来又闹掰了。你俩在一起多久?”小璐揶揄道。
  “没算过,算那干啥,多一天少一天又如何,人连自己能活到哪天都不知道呢。”
  “又说这种丧气话。”
  “我是很平和地在说真理。”
  他已经发现了,艳婷跟小璐的性格大相径庭,但她们依然可以聊得很开心。无论对方说什么,她们都兴致勃勃地接续话题,或反或正,乐此不疲。他知道,这就是他久违的友谊。他是有过好朋友的,只是年龄越来越大,朋友们该结婚的都结了,都有了自己的小生活,大家便疏远了,很少联系。可真的是这样的吗?是,也不是。每当他回忆,想起那件事,他都会认为他不能再去信任友谊。那是最为可怕也最为常见的背叛:他的好朋友跟他的女友好上了,而他好长时间才发觉。于是,他同时失去了朋友和女友。
  “听说你跟我们是校友,是我们的师兄?”艳婷忽然问他。他觉得她看他的眼神不算友好,那种冷酷的凝视,似乎要洞穿他的淺薄。
  “是的,不过我毕业后学校才有的艺术系。”他像个中学生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
  “你是哪个系的?”
  “食品工程。”他补充道,“一个很奇怪的专业,你不问我都快忘了。”
  “什么?”
  “就是研究食品加工之类的,算是某种生物学技术吧。”
  “那你投资食品厂之类的吗?”
  他笑了,他来这里第一次大笑。笑完之后他说:“没有半点关系,你提醒我了,我以后应该做点这方面的投资。”
  “不,你还是应该投资艺术。”艳婷指指墙上的画,她身上的鲍勃·迪伦盯着他笑了。
  “投资食品和艺术。”他说。
  “我开玩笑的,投资个屁艺术!”艳婷突然语气都变了,她点上了一根烟抽着,说,“你看我们从艺术系毕业后在干什么?给小屁孩们上课!我真不忍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眼睛。他们是那么向往艺术,可是他们长大之后才会发现,如果他们完全投身于艺术的话,艺术会让他们一无是处。于是,他们只能去继续祸害下一拨天真的孩子们。你要知道,我们是从祸害小孩中获得的那一点点口粮。我们活得太卑劣了,简直跟传销差不多。”
  “艳婷!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小璐这次没有笑,板着脸,比她上课时还要认真严肃。他想,要不是对方是她的好朋友,她一定翻脸了吧。他也被艳婷的这段话给打蒙了,他没有思考过这类问题,他只是想多赚点钱,让生活有品质一些。如果别人告诉他这里有个艺术的项目可以挣不少钱,他一定会去投资的。可惜,他确实没遇见过跟艺术有关的项目。他真的应该投资艺术吗?那种感觉怎么好像跟做慈善似的。
  “你不觉得吗?小璐。”艳婷的眼睛忽然有了泪光。
  “我想过的,我想过了……”小璐把杯里的茶喝干,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喘口气说,“你太讨厌了,艳婷,说得太残忍了……没错,我们的生活确实不如人意,我们没能成为像样的艺术家,可那不是因为我们对艺术的期待过高,而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期待过高了,不是吗?”
  “都过高了。不过,我已经找到我的新方向了,”艳婷拉着小璐的手,“你绝对猜不到。”
  “你说。”小璐的脸色又缓和了。
  “我打算做一个文身师。想不到吧?哈,不但收入高,而且我想,我肯定会喜欢那种在皮肤上作画的感觉。你每画一幅画,那幅画便活着,跟一个人的生命一起活着。画不再是挂在冰冷的墙上,而是刻在一个人的生活里边。不管那是不是艺术,那种感觉肯定都特别棒。”
  “我觉得挺好的。”小璐笑了,“只要你别在我身上做试验就行。”
  “没事,我会拿他练练手。”艳婷瞥了他一眼说。
  他瞬间一惊,旋即跟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从那刻开始,他觉得艳婷确实是个可以做朋友的人。他在她面前可以很放松,但同时,他心底又很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突然又会说出什么让人目瞪口呆的话来。他承认,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世上为什么有艺术培训机构,艺术是可以培训的吗?艺术培训师跟艺术家是什么关系?
  夜越来越深,大海的咆哮似乎越来越凶狠,那墨汁似乎也变得黏稠起来。他们吃了烤鱿鱼,喝了啤酒,但没有吃到烤螃蟹。烧烤的小伙子说可以用锡纸把螃蟹包起来烤,艳婷不同意,她觉得烧烤应该是穿在签子上的,食物要跟火有直接接触。这让小伙子哭笑不得,他的话带着浓烈的海边味道:“那样子怎么搞嘛,那就是胡搞,我搞不了噢。”
  “那就再来三瓶啤酒。”艳婷已经快醉了,舌头打结。
  “嗯嗯,好的,就来,请稍等哈。”小伙子的态度一丝不苟。   艳婷搂着小璐窃窃私语,俩人脸上一直挂着那种傻瓜式的笑,他觉得真好,他看了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希望自己脸上也挂着那种笑。但他似乎看不清自己。小璐也喝多了,刚刚兴起还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跳了一段舞,惊艳全场。当然,这个全场不大,除了他们仨和烧烤小哥,就是那对小情侣。烧烤小哥抬头,克制地微笑了一下,重新低头烧烤了。小情侣似乎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往这边多看了几眼,也许心里还嫌他们太吵了。可无论如何,他为小璐感到骄傲,也为自己感到庆幸。他端起酒杯,趁着微醺的酒劲说:“亲爱的小璐,我敬你,你不只是舞蹈培训师,你是舞蹈家。”
  “我跟你说,以后别再提这个话题。”没想到小璐翻他一个白眼。艳婷在一边偷偷笑了,所幸她没有再添油加醋说点什么。
  他只得自己把那杯酒给喝了,顺便把嘴巴闭紧。她们不知道又在那里缅怀哪件往事了,他只得把注意力放在对面那对小情侣身上,观察起他们来。距离太近,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钻进他耳朵里,他方才知道那俩人不是情侣,至于是什么关系一时半会儿搞不清。那个女孩子刚刚二十岁,现在应该还是个学生,在某个很普通的技术学校念书。女孩子说,自己的前男友每天只给她十块钱,还好意思说对她很大方。前男友跟她回家见家长,对方的母亲居然直接问她怀孕了没有。“这真是太夸张了。”女孩子自己笑笑,男孩子只是听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过了一会儿,女孩子说,自己的父母刚刚五十岁,男方的父母却已经七十岁了,差别好大。男孩子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女孩子也不说话了。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女孩子一直勾着头,男孩子则注视着窗外的某个位置。他,复平,都忍不住顺着男孩子的目光看了过去,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液态的黑暗。液态的黑暗比固态的更可怕,因为它是晃荡不安的,是无法封闭的。
  “你干嘛呢?喝酒!”艳婷叫他。他扭头,看见小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赶紧看地面,还好,没吐。艳婷真是好酒量,可以长时间处于这种临界状态,她比小璐多喝了一倍都不止。但她脸上的傻笑不见了,只剩下一种面具般的呆滞。
  这时,他突然看到那个男孩子推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女孩子独自坐在窗边。女孩子依然低着头,没有向窗外张望。
  “你知道吗?我要开的文身店,就要像这里一样,是全透明的,让外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进来,看着我在文身。”
  艳婷说完这句话,傻笑重新挂在了她的脸上。
  他把椰肉吃完了,嘴里甜得发腻。小椰壳很漂亮,放在石桌上,经过阳光的照耀,像个古朴的艺术品,如果在里边放满土,种上绿植,是可以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辆红色跑车的轰鸣惊醒了他的慵懒状态。他起身,把椰壳丢进垃圾桶里,抬头看到了酸辣粉的小摊。他竟然抵挡不住,走上前去要了一碗,然后迅速吃掉了。酸腐中和了嘴里的甜腻,恰到好处。于是,心里也获得了一丁点宁静。万宁,不是万物都宁静,而是万望有宁静。他看小璐还没给他信息,便也不管了,直接打电话给她。
  “刚醒,你在哪呢?”手机传来小璐慵懒的声音。
  “宾馆门口,都下午了,出来走走吧,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好的,你等着,我去叫艳婷。”
  昨晚他右手搂着小璐,左手搀扶着艳婷,摇摇晃晃,停停歇歇,花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宾馆。他先把小璐弄上床,再送艳婷回她自己的房间。她房间就在隔壁,倒也方便,可是当他要扶艳婷上床时,艳婷伸手抱住了他,在那瞬间,他心里涌起的居然不是什么欲念,而是宁静。他没有额外的动作,没有推开她,更没有去回抱她,他感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被一团坚固的宁静给包围了。十秒后,他的身体感到她在顫抖,然后她哭了起来,他没去询问,也没去安慰。醉酒后的哭泣最没道理,不一定是为了特定的伤心事,可以是为了生存本身而哭。但他的宁静也消散了,他回过神来,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缓缓躺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她安静地哭着,节奏平和,没有起伏,像是一个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在哭的孩子。她任由他安排,她的眼影散开了,看上去有些凄凉。他关灯,走出房门,从外拉好,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那凄凉的眼神还在他意识中停留了许久。
  回到房间,小璐在沉睡,没有异常的迹象。他这才放心睡下。可他没有睡意,烧烤和啤酒让肠胃胀满,嘴里泛着啤酒花微苦的味道,刷牙也刷不掉。他翻了几次身,想着艳婷的拥抱,想着那一刻的宁静,想着她的哭泣,一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也来凑热闹,零零碎碎的,其中一幕是他和初恋女友分手时俩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他翻身面对小璐,轻轻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下边,那种熟悉的气息抑制了纷杂的思绪,他终于睡了过去。
  小璐和艳婷终于从酒店走出来了。俩人戴着墨镜,都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绿色连衣裙,共撑了一把遮阳伞,款款走来。
  “好一对姐妹花呀。”他调侃道。
  “快说,发现什么好玩的了?”艳婷说,“要不然本小姐立马回去睡觉,还没睡够。”
  “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
  “今晚继续。”
  “晕,你可饶了我们吧。”
  “你居然说‘我们’?你和谁?我和小璐才是‘我们’。”
  “好,那请你们饶了我。”
  “渴死了,快买个椰子。”小璐说。
  他买了两个很甜的小椰子,插好吸管,递给她们,问:“还吃酸辣粉吗?”
  “不吃了。”
  “我刚刚吃了一碗,挺好吃的。”他有点儿得意。
  “背着我们偷吃?”艳婷说,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睛估计也是肿的。
  “你不是不爱吃吗?怎么自己一个人又吃上了?”小璐有点意外,不过没有继续逼问他,转而换了个语气说,“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我们慢慢走走吧。”
  小璐牵起了他的手。他们三人连成一体,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慢慢走着,这片海似乎也有些累了,海浪稍缓了一些。抬头望,海天交接处有一架飞机在飞,小小的身影,似乎是画上去的,一动不动。平时叽叽喳喳的两位女士现在因为宿醉而沉默,他便不得不想一些话题来说说,免得冷场。不知怎的,他说起了脑子里所剩无几的生物学,告诉她们在单细胞生物那里性别并不是很明显,有一种单细胞生物好像有七种性别。   “你还嫌世界不够乱?”艳婷一如既往地语带调侃。
  “我的重点意思是,单细胞生物很自由,它们可以有性繁殖,也可以无性繁殖,可以同性繁殖,也可以异性繁殖……”
  “你是想表达什么?”小璐忽然警觉起来,看着他。
  他看小璐变得严肃认真,有些慌乱,说:“我就是觉得好玩……”
  “他是想说我们三人的关系有些乱。”艳婷补了一刀。
  “我可真没这个意思,你们不觉得这里边很有深意吗?不会给你们带来艺术的灵感吗?”他赶紧反击,不能坐以待毙。
  一谈到艺术,她们又重新恢复了宿醉的状态。他暗自觉得好笑,但同时又很想抚慰她们一下。他谈起了附近那座建在人工岛上的奇怪高楼,还拿出手机,给她们看他拍的照片。
  “不知道住在上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感慨着说,“这就是有钱人的享受,用海子的诗说,那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别侮辱海子,”艳婷先批评了他,维护了诗人的尊严,方才缓缓说,“面对这片天天发怒的大海,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们过去看看吧?”小璐忽然说,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一般来说,她很少主动提出什么想法,因此他必须支持她。
  “好啊,我正好带路。”他说,“不过有点远,我们得骑单车过去。”
  “正好在海边骑骑车。”小璐没有退缩。
  两位穿连衣裙的女士骑着自行车,虽然有些不便,但她们在海风的吹拂下逐渐开心起来。他一会儿骑在她们前边领航,一会儿骑在她们身后守护,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如果有人现在称他为“护花使者”,他也不会难为情。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那座高楼附近。疑惑的是,那高楼并未置身海岛,而是跟岸边紧挨着。
  “高楼不是在海岛上的吗?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涨潮退潮的原因……”他停下来,喃喃自语。
  “肯定是退潮的原因。”小璐很确定地说。
  “那可不一定,”艳婷的墨镜有点下沉,她的眼睛从上方盯着高楼,“岛是会移动的,你们不知道吗?”
  “酒还没醒?”他调侃道。
  “在《荷马史诗》里边……喂,你这个理工男总知道《荷马史诗》吧?你居然还点头了,希望你不是滥竽充数。《荷马史诗》里边记载了奥德修斯——也就是主人公——在回乡的路上,其中有一段路很神奇,那片海里有几个快速移动的岛屿,快到什么程度呢?鸟试着想飞过去都被夹住了尾巴。因此,一个女神警告了奥德修斯:千万不要走这条路!”
  “那个人……不,那个主人公,后来走那条路了吗?”他很快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你猜?”
  “走了。”
  “为什么?”
  “神话故事不就是要克服这些障碍吗?唐僧取经还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
  “你《西游记》看多了。奥德修斯是人,不是神。他听从了女神的建议,没走这条路。”
  他听了似乎有点失望,心底好像有个声音说,为什么不走呢?艳婷似乎听到了他的想法,说:“就是,为什么不走呢?我们去走走。”
  “没走那条路,怎么回家的?”他和小璐跟着艳婷向前骑,他想不明白,继续追问道。
  “还有另外一条路。”小璐回答了他。
  “这都行……”他想的还是《西游记》,唐僧除了一次次被妖怪抓走,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高楼矗立在圆形的人工岛上,与岸边没有完好的道路相连,虽然紧挨岸边,也得走过一段礁石和沙滩,自行车只能先放在这侧了。他们踮着脚,在礁石上跳来跳去,然后便跳到了岛上。高楼像极了等待发射的火箭,巨大的圆柱体直耸天际。楼与岛的边缘至少有十米的距离,可边上连个护栏都没有,一不小心就有滑落的危险。也许,这里还没完工?但就现有的情况来看,楼的玻璃幕墙严丝合缝,光亮照人,楼门虽然是关闭的,但侧面的通话系统屏幕亮着,而且周围干干净净,别说没有残砖断瓦,连石灰和水泥的小痕迹也没有。真的是整洁有序,浑然一体。
  他们三人绕着楼房慢慢走,在离岸最远的点,又有一座门,应该是楼的后门,也是紧紧关闭,能够抵御海浪的侵袭。他们站在门前,转过身,望着这片海层层叠叠的汹涌大浪,有种即将被吞噬的感觉。偶尔会有一两个浪冲得特别远,一直冲到岛的边缘,浪头飞跃而起,扑到岛面上,留下一团水渍。从这里看不到任何冲浪的人,也没有船只,无比荒蛮。他们沉默着,就连艳婷也没说什么。这是个能让人失语的地方。他们站了一会儿,继续绕着楼走,参观完一圈可以回去了。但是,他们发现涨潮的海水已经充满了小岛与岸边的地带,三辆黄色的自行车已经被海水淹没了一半。他们想赶紧跳下去,但在这瞬间,又一个巨浪袭来,自行车转瞬便不见了。岛与岸之间的海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岛向着大海深处缓缓移动,尽管这移动是如此平稳,不动声色。
  就在他们琢磨着怎么上岸之际,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声响,楼门居然自动敞开了。他们惊恐地望进去,看到了里边宽敞的电梯间,但空无一人。
  “反正上不了岸了,不如上去看看?”艳婷边说边向楼门走去,她几乎没有迟疑便走进去了。
  小璐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他去牵小璐的手,可小璐摔倒了,似乎是被水渍滑倒了,但他低头,看到地面是干燥的。他想把她抱起来,就在这个瞬间,楼门又忽然关闭了。他冲过去推门,门纹丝不动。他拍门,大叫艳婷的名字,可听不到艳婷的应答。不知是楼的隔音太好,还是海浪太吵,也许两者都有。
  他和小璐瑟缩着,坐在楼门口,看到岛距离岸边越来越远。除了他们周围,人工小岛的其他地方都被海水打湿了。海浪的咆哮声也愈发震耳欲聋,如果走到后门那里去,一定会被这片浩瀚无边的怒海给撕碎。他只得安慰着小璐,岛屿会有移动回岸边的时候,而艳婷也一定会平安出来,讲述她的见闻。
  “艳婷肯定会没事的,我知道她。”她在他耳边细声说。
  “是的,等会可能她就会从上面跟我们打招呼。”
  他们在瑟缩中一起短暂笑出了声,然后抬头向上望,玻璃幕墙还是那么严丝合缝,没有某扇窗被推开而艳婷把脑袋探出来。什么都没有。
  “我们也会没事的。涨潮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我对所有的这一切都感到非常害怕。”小璐的颤抖明显加剧了。
  他搂紧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也是。”
  (2020年起,《天涯》和海南省文學院共同推出“驻岛写作计划”,陆续邀请一些优秀作家来海南进行为期一周的驻岛创作,海南的自然风貌、人文历史和思维模式,将以各种形态,进入作家的思考与呈现。作家驻岛期间创作或在此期间萌发后续完成的作品,本刊择优陆续刊发,本文为该计划第二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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