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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在这个故事里，有我父亲的影子。自幼年起，他就一直扮演着无比严厉的角色。直到我上大学那一年，他去车站接我，凌晨时我抵达终点，寒风凛冽里我的父亲冲在人群的最前面，裹着厚厚的棉衣，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那个时候，我才明白父爱那份静默的爱。
在老纪面前我一直都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小标题）
如果你要问我活了十六年最恨的人是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纪。
没错，就是纪冷凡。我的父亲，纪冷凡。
我自小被他虐待长大，手段残忍程度无人能及。比如现在，大冬天他让我只穿着毛衣在阳台上看风景顺便罚站，就是他最常用且最残酷的处罚。
夜里开始下雪，我的双腿已经抖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对着沙发里抽烟的人喊：“喂？老纪？你难道真要把我冻死吗？我要是冻坏了谁来给你养老？”
“少给我来这套！你说，错了没有？”
“没错，我没错！有本事你就把我冻死！”我宁死不从地叫嚷，可是还是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
好吧，下面让我好好回想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是我转到花城一中的第一天，说实话，我对转校这种事情已经是驾轻就熟了的。从记事起，老纪就带我莫名其妙地转了四次学，从乡村到城里，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这让我绝对相信如果把老纪的故事写成一个类似于“父亲犯了人命案，带着花季女儿亡命天涯”的故事投给《知音》杂志绝对能被刊登。
但是很多次转学也凸显了这次的与众不同。因为这一次，我遇见了秦然。
班主任介绍秦然的时候，他笑得谦和而温雅。我站在旁边歪着脑袋看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唇上细小的绒毛在日光里跳舞。
我相信，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一见如故的。比如我和秦然。
“纪念，秦然，你们都是今天转来的新同学，就坐在一起吧！”班主任笑道。
我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快速，原来，这么快就要“在一起”了。
“你坐里面吧！”秦然把外面的凳子拉开对我笑，“里面靠近窗户明亮些！”
“不，不，还是你坐吧！”我结巴着一边摆手一边摇头。
“没事，你坐！我这人比较好动，免得进进出出都要打扰到你！”
原来，我果然没有看错啊，秦然是这样温和有礼貌的人！
和秦然同桌的一天让我觉得整个冬日都暖和起来。数学课时很小声地一起讨论题目，互相提问英语单词，一人一句背着诗词，一天下来身子里都在冒着细碎的小泡泡。
可是，这些小泡泡全部都在看见老纪昂首挺胸地路过窗外时转化成氢气弹，砰的一声爆炸了。
又来这一套！每次只要我转学，老纪都会跟进来。我就一直不理解，他一个小小的美术老师就这么抢手吗？
果不其然，放学以后我就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看见了支着画摊的老纪，为人师表竟然兼职替人画肖像画，我也是醉了。
“死丫头，你给我过来！”他叫我。
我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跑。然后，我就回到家，然后，老纪也回来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往门口一站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纪氏家规第一条：在学校不准和男同学说笑。这样的家规简直就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笑话，我也曾反抗过，可是每次反抗的结果都是被罚站。
在老纪面前我一直都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狼爸的狼，是狼心狗肺的狼。（小标题）
大清早一进教室门我就看到秦然搬到了千里之外，这让我不得不佩服老纪的神通广大。
貌美如花的班主任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笑：“纪念同学啊，童童的成绩不是很好，你多帮助她一下！”
天哪，我严重怀疑班主任中了老纪的美男计，当然这个怀疑在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当老纪这个衣冠禽兽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的眼睛都要被他晃瞎了。记得以前哪位著名的哲学家说过：真正厉害的并不是穿一千块钱西装的男人，而是能把一百块钱的西装穿出一千块感觉的男人。
看来，前几天我们从市场上淘来的行头还真有点效果。
“唉，纪念，我们的新美术老师好帅啊！你猜，他有多大？现在这种大叔最受小女生欢迎了！”童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老纪得意地扫了我一眼，我翻了个白眼转向窗外：“嘁，三十四了，都是爷爷了好不好？还大叔！再说你们又不是萝莉，激动毛线啊！”
对于老纪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我表示十分反感，虽然他并没有哗众就取了宠。
转眼我又暗想要是这群小女生知道老纪有女儿了，并且还是我这样一位放荡不羁的奇女子该怎么想啊？老纪啊老纪，你这一世英名就毁在我手里了，谁叫你年少轻狂十九岁就犯了错误让我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呢？
所以说，你要让我“求生不得”，我就让你“求死不能”。
“纪念同学，请你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老纪的一句怒吼将我拉回现实。
“我不会。”我高昂的头颅像个女战士，因为这道题简直太难，根本没人知道答案，所以他这样做不过是想杀鸡给猴看。
多可怜，我就是这只鸡。
“不会？呵呵。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什么也不会还有脸坐在这里，请你出门进行一下光合作用好吗？”
你看，老纪总是能这么温柔地将你的人格侮辱得一点渣渣也不剩。
可是，就在我慢吞吞地向外挪动的时候，坐在门口的秦然忽然站了起来：“纪老师，我知道。《阿诺芬尼夫妇像》中，画家大量地使用了象征手法，男子举起右手，象征矢志于爱情。”
全班哗然，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是吗？秦然同学，知道得挺多啊！只可惜，你又不是扬·凡·艾克，你知道他想象征什么了？迷信权威是不好的，麻烦你也出门排放一下二氧化碳。”
没想到，老纪一把年纪依然贱气不改。 不过，当我跟秦然并排站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我竟然有些窃喜。老纪刚才一定是被气晕了头，才忘记了不能把我和秦然单独放在一起这件事。
那天的阳光很好，云层软绵绵的，我侧过头看见光线穿过他碎碎的头发，像个英俊的小王子。
“他是你哥哥吗？”他小心地嚅动嘴唇问我。
“我俩长得像？”我偷笑，“可是我觉得我明明比较好看啊！”
“嗯，你很可爱，他太凶。”他点点头。
秦然说我可爱，我在心里尖叫呐喊了十八遍，然后淡定地说：“对啊，他是一个狼爸。”
我说的狼，是狼心狗肺的狼。
我们的感情，在挫折中前进。（小标题）
因为那一次的患难与共，我与秦然的关系变得分分钟妙不可言。
下课在楼道撞见时的小鹿乱跳，忘记带课本时总会在桌箱里发现写着他名字的书本，圣诞节书包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红苹果，成绩单上并列第一的两个名字，偶尔会趁没人的时候说几句话。
我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沉醉着难以自拔。
直到有一天，当我又关了卧室的门躺在床上花痴地回想秦然微笑的样子时，老纪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给你报名了学校的朗诵比赛，你准备一下。”
说实话，我当时真想问候一下他的妈妈，后来我想了一下那好像是我奶奶，还是算了吧。但我还是对老纪这种永远自己一个人就做了决定从不问我的行为万分反感。
“你做什么事情前能不能先问一下我？”我摔了他擅自给我买的黑色的笔记本，他明明知道我想要Hello Kitty的。
“问你？”
“对呀，问我！就像你给我起这个破名字，什么‘纪念’，读出来都让同学笑话！”想起这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名字我更恼火。
“把你拽到这个世界上都不用问你，名字还要问？”他无所谓地捡起笔记本塞到我手里，“题目是《我的梦想》，必须拿第一名。”
我知道，他只是希望我永远做第一名，学习第一名，钢琴第一名，朗诵第一名。
就像那句话，他只关注我飞得高不高，却从不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其实，我真的好累。
我决定跟老纪作对，当我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心里竟涌现出无数的快感。
比赛前一天，我在食堂的转角碰到秦然，他很小心地靠在我耳边说：“小念，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优秀，加油！”
风很暖，耳朵很痒，他的话很好听，我的脸很烫。
就因为那句小念，我连夜改了朗诵稿子，准备第二天一举成名。
所以，当我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道：“你若问我梦想是什么？我会大方地告诉你，我的梦想就是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洗衣做饭买菜，了此一生。”
我清晰地看见台下两个人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纪死死地皱着眉头，恨不得把我揉碎了吞下去。而秦然则扬起他好看的嘴角，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的半只脚还没踏下台子，就被迎面而来的老纪一把拽了下去。那几天，我经历了人生中难得的磨炼，老纪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让上学，并且不给我饭吃，到最后我恨不得把他的画板啃了咽下去。
等我脸色蜡黄顶着一头稻草再回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认不出我了。
“青春期叛逆，必须要扼杀。”我听见老纪站在教室门口慷慨激昂地对班主任讲述他的成功事迹。
而秦然从他高高的书堆里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我知道，老纪这只老狐狸这次输了，虽然表面上他隔离了我和秦然，但实际上想要齐心协力跨过这些青春期的小小阻碍，似乎成了我们的约定。
爱是一种瘾，就像抽烟一样。（小标题）
我和秦然变成了地下工作者，为了避免被老纪发现，我们用最艰苦朴素的方法交流，那就是写信。
那些信件花花绿绿的，一直被我保存了好多年。后来在洛杉矶的无数个夜里，我对着月光反复看这些字迹，靠这些年少的勇气支撑自己走下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直到十七岁的分岔路口，文理分科。
老纪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一位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会朗诵、会写诗、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所以从我踏进高中的大门起，就要求我以后必须学文科。真可惜，我的秦然却是个标准的理科男，他的数理化打遍一中无敌手。
后来，我常在想，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最纯粹的，不去想以后会发生什么，就是单纯地想跟他在一起。一起听同一位老师讲课，一起做一样的作业，一起进出不大不小的班级，装满了各种小情绪的班级。
只要是一起，做什么都快乐。
所以，就是为了在一起，我第二次偷偷违背了老纪的意愿，报名了理科班。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兴高采烈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准备去新班级，却被老纪堵在了教室门口。十七年里，尽管我们每天都在斗嘴赌气，可是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脸这样臭，脾气这样暴虐。
“你准备放弃自己，对吧？”他一字一句都极冷。
我把怀里的书抱紧一些，说实话，我有些害怕这样的他，所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没有。”
他忽然把手伸过来，将我箱子里的课本拿去，我只看见好多书本瞬间被他撕碎，纸片一时间四处飞扬。
“爸，你干吗？”我去抢。
“你说我干吗，既然不想学了就干脆什么也别学！”他继续撕。
“我学理科也是一样的。”
“一样？”他怔了怔，缓缓地说，“好，那你背一下元素周期表给我听？”
他知道，化学是我的软肋，要是每次考试没有化学拖后腿，我的成绩早就遥遥领先。对，他就是知道我的软肋，所以每次一击即中。
“背不下来。”我很慢地回答。
“那你学什么理科？”他显然又被我激怒了，继续开撕，“你给我好好学着写文章，你天生就是学文科的料！” 我在漫天的纸张里，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干脆也不再抢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我？是学文科的料？恐怕我妈才是吧！纪冷凡，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培养成另外一个我妈，她已经去世了你知不知道？你对她有愧疚，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偿还？”到后来我喊得歇斯底里。
老纪忽然给了我一巴掌。
我们都愣在那里，因为我们都知道，我的妈妈她是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疤。
虽然她是因为我的出生才难产死掉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是一个会写诗会朗诵的温婉女子。我还知道老纪很爱她，因为这些年每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都会被他严词拒绝，因为他喝醉了会喊她的名字，因为他每年都会带我去看她，因为很多个深夜里我看见他对着她的照片默默抽烟。
可是我多坏，我现在竟然把她当作一把剑，深深地刺进他的心脏。
我亲眼看见老纪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然后很苍白地瘫坐在台阶上。
那天的美术课老纪没来，听说他住院了。
我挣扎了一整天，才决定放学后去看望他。但很奇怪，那一次就在我已经做好被鞭笞的准备时，他却一句骂我的话也没说。
他平静地盯着窗外，脸色苍白：“你跟她真像。”
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我的妈妈。
“她当年要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执着。”
“老纪……”我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摇头。
“爱是一种瘾，就像我抽烟一样。”他顿了顿又说，“可是我现在决定戒掉了。”
十八岁，我们各安天涯。（小标题）
一直以来嗜烟如命的老纪，竟然真的把烟戒掉了。我明白他想告诉我什么，所以我乖乖学了文科，虽然跟秦然不在一个班级，但我们还是常联系。
高三的一年很辛苦，老纪每天陪着我早晨五点起床晨读，晚上十一点入睡。那一年，他的身体变得不太好，我经常半夜听见他咳嗽得厉害。
老纪总是说：“我辛苦陪你这一年，等你考上好大学，我就不再管你。”
我知道，他也算是默认了不再去管我和秦然的事情。
岁月流逝得很顺畅，我的成绩在文科班一直是第一名，很凑巧，秦然也一直是理科班的第一名，我们像并驾齐驱的两匹小马，在青春的赛道上驰骋。
我想，如果高考前一天，我没有看到秦然和苏晴在校园里拥抱，那么后面的故事一定会有美丽的结尾。但就因为那不经意的一瞥，打乱了我们所有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我与秦然虽不曾表白，但一言一行都早已约定，未曾料知感情的世界经不得等待。
我哭了一整晚，亲手撕碎了所有的信件。
第二天，我最拿手的语文考得一塌糊涂，作文还没有写完。
出成绩的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灰沉沉的。我盯着屏幕里可怜的523分泪如雨下，多可怜，一向骄傲的纪念同学却刚过本科线。
那也是第一次，我做错了事情老纪没有骂我。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哭到半夜，他一直在隔壁陪着我。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很久才灭的灯光，在以后的年年岁岁中一直都像灯塔般指引我前行。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为不值得的东西浪费生命。”他最后说。
我也笑，笑里溢满了自取其辱的味道。
填报志愿那一天，是我高中时代最后一次见秦然，他穿着干净的黑白相间的衬衫笑着跟我和老纪打招呼。“小念，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读大学吗？我准备报清华了，你呢？就北大呗？”
我摇摇头，泪水湿了睫毛。
“怎么啦？不是说好一起的吗？”大概是他看到了我的眼泪，一时情急想要安慰竟然过来拉我的手。
老纪的拳头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去的。
“小念，要去美国读大学。”我看见他用力挥舞的拳头，秦然的嘴角溢出了血。
“爸。”我大叫。
“你走开。”他又暴虐起来。
那一年，我十八岁，面对着巨大的失落和前途的未知，面对着扭打成一团的父亲和年少时最喜欢的人，胸口像被挖走了一大块肉，有大风吹过，空荡荡的。
你从未告诉我，还有这样的故事。（小标题）
后来，我真的被老纪送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我随身带着的只有秦然的信件和老纪为我准备的一大瓶老干妈，只有他知道我离开辣椒吃不下饭，从来也只有他最懂得我的每一个小情绪。
只可惜，我那个时候却一点也不懂他，对他只有满满的恨意，恨他毁掉了我跟秦然在一起的最后的一点可能，甚至恨到去到洛杉矶半年里都没有给他一个电话。
但其实，在洛杉矶的那几年，我过得很不快乐。就算不快乐，我也宁愿放假后一个人躲到餐馆里打工也不愿意回国看看他。
后来，我跟他仅有的联系都是他在MSN上偶尔问候我一两句：“吃了吗？”“天气好不好？”“要考试了吗？”
我总是答：“吃了。”“很好。”“嗯。”一类的话。
仅此而已。
但那几年，我也成长了太多。我敢自己租住一个屋子，半夜打工后敢自己一个人哼着歌回去，也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
毕业那年，我被评为校级优秀毕业生，同时收到了国内许多家公司的Offer。
我终于要回国了，好像经历了许多的挣扎，我终于在一个暗夜里鼓起勇气问老纪：“你说我是去北京还是上海？”
“上海吧，跟洛杉矶生活速度有得一拼。”他很快回我。
“哦，那我去北京了。听说联想和中建都不错。”
他半晌才默默地回了一句：“嗯，中建很稳定。”
“那我去联想了。”我很快发送。
你看，这些年什么都变了，唯独我与他作对的心态一点都没变。似乎违背着他的意愿去生活，我好像就能更得意一些。
我下飞机以后直接就去公司报到了，接待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跟我说：“纪小姐，经理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真幸运。” 我笑，递出Offer以后，这位经理很快就联系我了，并且言语间诚意十足，所以我才答应来试用。只是，当我推开门看到在办公桌前微笑的秦然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四年了，他变得稳重谦和了太多，唯一不变的是瞳孔里盛放的光芒。
秦然倒是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直都是温润地笑着。
“四年了，我真没想过会再遇见你。”晚上，他请我吃饭，我忽然感慨道，“那个时候年轻，傻，以为暗恋什么的很纯情。”
秦然终于放下了白日的端正，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夜色做了掩护，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小念，四年了，那个误会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和苏晴并没有什么，是她高考前偏要对我表白，但我并没答应她，我的心里只有你，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的眼神像十六岁那年一样澄澈，忽然让我的眼睛里弥散了雾气。
“等我？”
“是，我答应了你父亲会一直等你。”他说得斩钉截铁。
“老纪？你们还有联系？”
“对啊！”秦然说话的样子像回忆了一个长长的故事，“那天，我们打了一架，后来，他请我去吃了一顿烤串。我们约定好了，你去国外念书，我去读大学然后工作，等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还是喜欢着对方，然后再在一起。所以，其实是老纪给了我你的简历，他知道你一定会和他作对，来到北京，来到联想。”
老纪，他从未告诉我，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是那么了解他的女儿，却一直苦心经营着这段薄如蝉翼的父母情。
岁月啊，请你慢慢走。（小标题）
四年了，我离家四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回来看老纪。
他早已搬离了原来的房子，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边支着画摊给一个小男孩画着肖像。
“今天没课吗？”我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住炙热的阳光。
“终于回来了啊！”他专心地画着却并没抬头，“上什么课啊，当年跟你喜欢那男生打了一架，早就被开除了。”
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的学费都是靠他的画摊和那所被卖的房子里出的。在我日夜记恨他的岁月里，他却依然默默地为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付出着。
日光倾城，我就站在那里看着老纪两鬓的白发，泣不成声。
“傻闺女，哭啥呀，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他已经飞快地画完把纸递给小男孩，然后麻利地收了摊。
“秦然。”我指指身边牵着我的手的男人，“当年跟你打架那小子，你认识的。”
“呵呵，还好我没看错人哦。当年，我让他离开你，他信誓旦旦地对我保证一定要给你幸福，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子挺靠谱，像我。”
那天，老纪特别开心，忙活着做了一桌子的菜，自己喝得半醉，也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把妈妈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
“你看，小念长得像不像妈妈？”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让你们那么早说‘爱’这个字，因为我和你妈妈认识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她为了嫁给我抛弃了家人，甚至丢了性命，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他说着哽咽起来。
“小念，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考第一，要你学文科，要你出国念书。因为我知道秦然是个优秀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了他变得优秀，跟他并肩向前，不是堕落和放弃。你如果不出国念书，秦然去了清华，你去了一个三流学校，你们就不是一个世界了，你可能就永远追不上他。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比别人差……”
我看见他说着，很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一直坚硬如铁的老纪哭了，我知道他醉了。
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多少对不起他的事情。而我的父亲老纪，原来他一直那么爱我，不曾改变过。
我只在家里住了几天，却发现老纪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洗手间的门口大口地喘气，那个时候我就在他对面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立着，我看着我的父亲像一只被搁浅在岸上的鱼，痛苦地吸吮着每一点空气。
那一瞬间，脑袋有如数架轰炸机呼啸而过，一片空白。
直到医生说出“重度肺气肿”五个字时，我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到他的病床前的。
他又在画像，这一次是画的是我和秦然，十六岁的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突然崩溃，几乎是扑过去抱着老纪号啕大哭。
“傻丫头，哭起来那么丑。”他抱我的气力好轻。
“老纪，你会死吗？”我说得很小心。
“当然不会了，你爸是个那么脆弱的人吗？”他把笔放下看着窗外，“虽然我很想念你妈妈，可是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的。”
我忽然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如果没有秦然在旁边握我的手，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得住。
老纪，早在我高二把你气得住院那一年，你就已经查出了轻度肺气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我说你要戒烟，我为什么从没想过一直那么喜欢抽烟的你怎么会下决心戒掉？许多个日夜里，你撕心裂肺地咳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问？我去国外的那几年，你又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老纪，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特别不称职的女儿。
不，我根本就不配做你女儿。
这些年，我一直在跟你作对，一直埋怨你，一直只顾着自己赶路，却忘了你，忘了你是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此时，我是多么庆幸，上天还给我留存了一点点忏悔的机会，一切都没有太晚。
那一刻，只有老纪慢慢地把我的手递到秦然的掌心里。“交给你了。”他说，“以前我不放心，现在放心了。”
我看见秦然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原来，他们早就约定好，要像接力棒一样照顾好这个不懂事的姑娘。
那一刻，我忽然在苍白的病房里搂着我一生最爱的两个男人号啕大哭。可是，岁月啊，你能不能等等我，慢一点走，再慢一点走，让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将功补过一点点，多一点点也好。
老纪，你真帅。（小标题）
二十六岁那一年，我终于嫁给了自己十六岁最喜欢的男生。长长的红毯彼端，我挽着老纪的手缓缓地踏上去，那端是我最深爱的男生，这一路红毯却像这十年时光一样漫长。
老纪看起来帅极了，经过了深度治疗，他的病几乎康复了大半。璀璨的灯光下，老纪穿着一身帅气的西装，笔直的身躯，高昂的头颅，扬起的嘴角，像一棵挺拔的树。
我转头对他微笑：“老纪，你真帅。”
他荡起得意的笑容，随后迈出坚定的步伐，如同钢铁战士。
十年了，这十年路途坎坷却刻骨铭心，那些最美的青春时光因为老纪的存在而熠熠发光，一个叛逆而执拗的姑娘因为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而变得优秀而美好。
“一定要珍惜她，她是我的宝贝。”我在听到老纪在红毯这端把我的手递给秦然时说的这句话，忽然泪如雨下。
我在所有亲友的见证下给了老纪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爸爸。”
我爱你，爸爸。
编辑：柒柒若
在老纪面前我一直都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小标题）
如果你要问我活了十六年最恨的人是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纪。
没错，就是纪冷凡。我的父亲，纪冷凡。
我自小被他虐待长大，手段残忍程度无人能及。比如现在，大冬天他让我只穿着毛衣在阳台上看风景顺便罚站，就是他最常用且最残酷的处罚。
夜里开始下雪，我的双腿已经抖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对着沙发里抽烟的人喊：“喂？老纪？你难道真要把我冻死吗？我要是冻坏了谁来给你养老？”
“少给我来这套！你说，错了没有？”
“没错，我没错！有本事你就把我冻死！”我宁死不从地叫嚷，可是还是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
好吧，下面让我好好回想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是我转到花城一中的第一天，说实话，我对转校这种事情已经是驾轻就熟了的。从记事起，老纪就带我莫名其妙地转了四次学，从乡村到城里，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这让我绝对相信如果把老纪的故事写成一个类似于“父亲犯了人命案，带着花季女儿亡命天涯”的故事投给《知音》杂志绝对能被刊登。
但是很多次转学也凸显了这次的与众不同。因为这一次，我遇见了秦然。
班主任介绍秦然的时候，他笑得谦和而温雅。我站在旁边歪着脑袋看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唇上细小的绒毛在日光里跳舞。
我相信，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一见如故的。比如我和秦然。
“纪念，秦然，你们都是今天转来的新同学，就坐在一起吧！”班主任笑道。
我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快速，原来，这么快就要“在一起”了。
“你坐里面吧！”秦然把外面的凳子拉开对我笑，“里面靠近窗户明亮些！”
“不，不，还是你坐吧！”我结巴着一边摆手一边摇头。
“没事，你坐！我这人比较好动，免得进进出出都要打扰到你！”
原来，我果然没有看错啊，秦然是这样温和有礼貌的人！
和秦然同桌的一天让我觉得整个冬日都暖和起来。数学课时很小声地一起讨论题目，互相提问英语单词，一人一句背着诗词，一天下来身子里都在冒着细碎的小泡泡。
可是，这些小泡泡全部都在看见老纪昂首挺胸地路过窗外时转化成氢气弹，砰的一声爆炸了。
又来这一套！每次只要我转学，老纪都会跟进来。我就一直不理解，他一个小小的美术老师就这么抢手吗？
果不其然，放学以后我就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看见了支着画摊的老纪，为人师表竟然兼职替人画肖像画，我也是醉了。
“死丫头，你给我过来！”他叫我。
我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跑。然后，我就回到家，然后，老纪也回来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往门口一站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纪氏家规第一条：在学校不准和男同学说笑。这样的家规简直就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笑话，我也曾反抗过，可是每次反抗的结果都是被罚站。
在老纪面前我一直都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狼爸的狼，是狼心狗肺的狼。（小标题）
大清早一进教室门我就看到秦然搬到了千里之外，这让我不得不佩服老纪的神通广大。
貌美如花的班主任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笑：“纪念同学啊，童童的成绩不是很好，你多帮助她一下！”
天哪，我严重怀疑班主任中了老纪的美男计，当然这个怀疑在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当老纪这个衣冠禽兽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的眼睛都要被他晃瞎了。记得以前哪位著名的哲学家说过：真正厉害的并不是穿一千块钱西装的男人，而是能把一百块钱的西装穿出一千块感觉的男人。
看来，前几天我们从市场上淘来的行头还真有点效果。
“唉，纪念，我们的新美术老师好帅啊！你猜，他有多大？现在这种大叔最受小女生欢迎了！”童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老纪得意地扫了我一眼，我翻了个白眼转向窗外：“嘁，三十四了，都是爷爷了好不好？还大叔！再说你们又不是萝莉，激动毛线啊！”
对于老纪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我表示十分反感，虽然他并没有哗众就取了宠。
转眼我又暗想要是这群小女生知道老纪有女儿了，并且还是我这样一位放荡不羁的奇女子该怎么想啊？老纪啊老纪，你这一世英名就毁在我手里了，谁叫你年少轻狂十九岁就犯了错误让我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呢？
所以说，你要让我“求生不得”，我就让你“求死不能”。
“纪念同学，请你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老纪的一句怒吼将我拉回现实。
“我不会。”我高昂的头颅像个女战士，因为这道题简直太难，根本没人知道答案，所以他这样做不过是想杀鸡给猴看。
多可怜，我就是这只鸡。
“不会？呵呵。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什么也不会还有脸坐在这里，请你出门进行一下光合作用好吗？”
你看，老纪总是能这么温柔地将你的人格侮辱得一点渣渣也不剩。
可是，就在我慢吞吞地向外挪动的时候，坐在门口的秦然忽然站了起来：“纪老师，我知道。《阿诺芬尼夫妇像》中，画家大量地使用了象征手法，男子举起右手，象征矢志于爱情。”
全班哗然，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是吗？秦然同学，知道得挺多啊！只可惜，你又不是扬·凡·艾克，你知道他想象征什么了？迷信权威是不好的，麻烦你也出门排放一下二氧化碳。”
没想到，老纪一把年纪依然贱气不改。 不过，当我跟秦然并排站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我竟然有些窃喜。老纪刚才一定是被气晕了头，才忘记了不能把我和秦然单独放在一起这件事。
那天的阳光很好，云层软绵绵的，我侧过头看见光线穿过他碎碎的头发，像个英俊的小王子。
“他是你哥哥吗？”他小心地嚅动嘴唇问我。
“我俩长得像？”我偷笑，“可是我觉得我明明比较好看啊！”
“嗯，你很可爱，他太凶。”他点点头。
秦然说我可爱，我在心里尖叫呐喊了十八遍，然后淡定地说：“对啊，他是一个狼爸。”
我说的狼，是狼心狗肺的狼。
我们的感情，在挫折中前进。（小标题）
因为那一次的患难与共，我与秦然的关系变得分分钟妙不可言。
下课在楼道撞见时的小鹿乱跳，忘记带课本时总会在桌箱里发现写着他名字的书本，圣诞节书包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红苹果，成绩单上并列第一的两个名字，偶尔会趁没人的时候说几句话。
我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沉醉着难以自拔。
直到有一天，当我又关了卧室的门躺在床上花痴地回想秦然微笑的样子时，老纪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给你报名了学校的朗诵比赛，你准备一下。”
说实话，我当时真想问候一下他的妈妈，后来我想了一下那好像是我奶奶，还是算了吧。但我还是对老纪这种永远自己一个人就做了决定从不问我的行为万分反感。
“你做什么事情前能不能先问一下我？”我摔了他擅自给我买的黑色的笔记本，他明明知道我想要Hello Kitty的。
“问你？”
“对呀，问我！就像你给我起这个破名字，什么‘纪念’，读出来都让同学笑话！”想起这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名字我更恼火。
“把你拽到这个世界上都不用问你，名字还要问？”他无所谓地捡起笔记本塞到我手里，“题目是《我的梦想》，必须拿第一名。”
我知道，他只是希望我永远做第一名，学习第一名，钢琴第一名，朗诵第一名。
就像那句话，他只关注我飞得高不高，却从不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其实，我真的好累。
我决定跟老纪作对，当我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心里竟涌现出无数的快感。
比赛前一天，我在食堂的转角碰到秦然，他很小心地靠在我耳边说：“小念，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优秀，加油！”
风很暖，耳朵很痒，他的话很好听，我的脸很烫。
就因为那句小念，我连夜改了朗诵稿子，准备第二天一举成名。
所以，当我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道：“你若问我梦想是什么？我会大方地告诉你，我的梦想就是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洗衣做饭买菜，了此一生。”
我清晰地看见台下两个人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纪死死地皱着眉头，恨不得把我揉碎了吞下去。而秦然则扬起他好看的嘴角，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的半只脚还没踏下台子，就被迎面而来的老纪一把拽了下去。那几天，我经历了人生中难得的磨炼，老纪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让上学，并且不给我饭吃，到最后我恨不得把他的画板啃了咽下去。
等我脸色蜡黄顶着一头稻草再回到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认不出我了。
“青春期叛逆，必须要扼杀。”我听见老纪站在教室门口慷慨激昂地对班主任讲述他的成功事迹。
而秦然从他高高的书堆里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我知道，老纪这只老狐狸这次输了，虽然表面上他隔离了我和秦然，但实际上想要齐心协力跨过这些青春期的小小阻碍，似乎成了我们的约定。
爱是一种瘾，就像抽烟一样。（小标题）
我和秦然变成了地下工作者，为了避免被老纪发现，我们用最艰苦朴素的方法交流，那就是写信。
那些信件花花绿绿的，一直被我保存了好多年。后来在洛杉矶的无数个夜里，我对着月光反复看这些字迹，靠这些年少的勇气支撑自己走下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直到十七岁的分岔路口，文理分科。
老纪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一位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会朗诵、会写诗、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所以从我踏进高中的大门起，就要求我以后必须学文科。真可惜，我的秦然却是个标准的理科男，他的数理化打遍一中无敌手。
后来，我常在想，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最纯粹的，不去想以后会发生什么，就是单纯地想跟他在一起。一起听同一位老师讲课，一起做一样的作业，一起进出不大不小的班级，装满了各种小情绪的班级。
只要是一起，做什么都快乐。
所以，就是为了在一起，我第二次偷偷违背了老纪的意愿，报名了理科班。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兴高采烈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准备去新班级，却被老纪堵在了教室门口。十七年里，尽管我们每天都在斗嘴赌气，可是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脸这样臭，脾气这样暴虐。
“你准备放弃自己，对吧？”他一字一句都极冷。
我把怀里的书抱紧一些，说实话，我有些害怕这样的他，所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没有。”
他忽然把手伸过来，将我箱子里的课本拿去，我只看见好多书本瞬间被他撕碎，纸片一时间四处飞扬。
“爸，你干吗？”我去抢。
“你说我干吗，既然不想学了就干脆什么也别学！”他继续撕。
“我学理科也是一样的。”
“一样？”他怔了怔，缓缓地说，“好，那你背一下元素周期表给我听？”
他知道，化学是我的软肋，要是每次考试没有化学拖后腿，我的成绩早就遥遥领先。对，他就是知道我的软肋，所以每次一击即中。
“背不下来。”我很慢地回答。
“那你学什么理科？”他显然又被我激怒了，继续开撕，“你给我好好学着写文章，你天生就是学文科的料！” 我在漫天的纸张里，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干脆也不再抢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我？是学文科的料？恐怕我妈才是吧！纪冷凡，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培养成另外一个我妈，她已经去世了你知不知道？你对她有愧疚，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偿还？”到后来我喊得歇斯底里。
老纪忽然给了我一巴掌。
我们都愣在那里，因为我们都知道，我的妈妈她是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疤。
虽然她是因为我的出生才难产死掉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是一个会写诗会朗诵的温婉女子。我还知道老纪很爱她，因为这些年每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都会被他严词拒绝，因为他喝醉了会喊她的名字，因为他每年都会带我去看她，因为很多个深夜里我看见他对着她的照片默默抽烟。
可是我多坏，我现在竟然把她当作一把剑，深深地刺进他的心脏。
我亲眼看见老纪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然后很苍白地瘫坐在台阶上。
那天的美术课老纪没来，听说他住院了。
我挣扎了一整天，才决定放学后去看望他。但很奇怪，那一次就在我已经做好被鞭笞的准备时，他却一句骂我的话也没说。
他平静地盯着窗外，脸色苍白：“你跟她真像。”
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我的妈妈。
“她当年要嫁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执着。”
“老纪……”我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摇头。
“爱是一种瘾，就像我抽烟一样。”他顿了顿又说，“可是我现在决定戒掉了。”
十八岁，我们各安天涯。（小标题）
一直以来嗜烟如命的老纪，竟然真的把烟戒掉了。我明白他想告诉我什么，所以我乖乖学了文科，虽然跟秦然不在一个班级，但我们还是常联系。
高三的一年很辛苦，老纪每天陪着我早晨五点起床晨读，晚上十一点入睡。那一年，他的身体变得不太好，我经常半夜听见他咳嗽得厉害。
老纪总是说：“我辛苦陪你这一年，等你考上好大学，我就不再管你。”
我知道，他也算是默认了不再去管我和秦然的事情。
岁月流逝得很顺畅，我的成绩在文科班一直是第一名，很凑巧，秦然也一直是理科班的第一名，我们像并驾齐驱的两匹小马，在青春的赛道上驰骋。
我想，如果高考前一天，我没有看到秦然和苏晴在校园里拥抱，那么后面的故事一定会有美丽的结尾。但就因为那不经意的一瞥，打乱了我们所有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我与秦然虽不曾表白，但一言一行都早已约定，未曾料知感情的世界经不得等待。
我哭了一整晚，亲手撕碎了所有的信件。
第二天，我最拿手的语文考得一塌糊涂，作文还没有写完。
出成绩的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灰沉沉的。我盯着屏幕里可怜的523分泪如雨下，多可怜，一向骄傲的纪念同学却刚过本科线。
那也是第一次，我做错了事情老纪没有骂我。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哭到半夜，他一直在隔壁陪着我。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很久才灭的灯光，在以后的年年岁岁中一直都像灯塔般指引我前行。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为不值得的东西浪费生命。”他最后说。
我也笑，笑里溢满了自取其辱的味道。
填报志愿那一天，是我高中时代最后一次见秦然，他穿着干净的黑白相间的衬衫笑着跟我和老纪打招呼。“小念，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读大学吗？我准备报清华了，你呢？就北大呗？”
我摇摇头，泪水湿了睫毛。
“怎么啦？不是说好一起的吗？”大概是他看到了我的眼泪，一时情急想要安慰竟然过来拉我的手。
老纪的拳头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去的。
“小念，要去美国读大学。”我看见他用力挥舞的拳头，秦然的嘴角溢出了血。
“爸。”我大叫。
“你走开。”他又暴虐起来。
那一年，我十八岁，面对着巨大的失落和前途的未知，面对着扭打成一团的父亲和年少时最喜欢的人，胸口像被挖走了一大块肉，有大风吹过，空荡荡的。
你从未告诉我，还有这样的故事。（小标题）
后来，我真的被老纪送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我随身带着的只有秦然的信件和老纪为我准备的一大瓶老干妈，只有他知道我离开辣椒吃不下饭，从来也只有他最懂得我的每一个小情绪。
只可惜，我那个时候却一点也不懂他，对他只有满满的恨意，恨他毁掉了我跟秦然在一起的最后的一点可能，甚至恨到去到洛杉矶半年里都没有给他一个电话。
但其实，在洛杉矶的那几年，我过得很不快乐。就算不快乐，我也宁愿放假后一个人躲到餐馆里打工也不愿意回国看看他。
后来，我跟他仅有的联系都是他在MSN上偶尔问候我一两句：“吃了吗？”“天气好不好？”“要考试了吗？”
我总是答：“吃了。”“很好。”“嗯。”一类的话。
仅此而已。
但那几年，我也成长了太多。我敢自己租住一个屋子，半夜打工后敢自己一个人哼着歌回去，也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
毕业那年，我被评为校级优秀毕业生，同时收到了国内许多家公司的Offer。
我终于要回国了，好像经历了许多的挣扎，我终于在一个暗夜里鼓起勇气问老纪：“你说我是去北京还是上海？”
“上海吧，跟洛杉矶生活速度有得一拼。”他很快回我。
“哦，那我去北京了。听说联想和中建都不错。”
他半晌才默默地回了一句：“嗯，中建很稳定。”
“那我去联想了。”我很快发送。
你看，这些年什么都变了，唯独我与他作对的心态一点都没变。似乎违背着他的意愿去生活，我好像就能更得意一些。
我下飞机以后直接就去公司报到了，接待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跟我说：“纪小姐，经理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真幸运。” 我笑，递出Offer以后，这位经理很快就联系我了，并且言语间诚意十足，所以我才答应来试用。只是，当我推开门看到在办公桌前微笑的秦然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四年了，他变得稳重谦和了太多，唯一不变的是瞳孔里盛放的光芒。
秦然倒是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直都是温润地笑着。
“四年了，我真没想过会再遇见你。”晚上，他请我吃饭，我忽然感慨道，“那个时候年轻，傻，以为暗恋什么的很纯情。”
秦然终于放下了白日的端正，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夜色做了掩护，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小念，四年了，那个误会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和苏晴并没有什么，是她高考前偏要对我表白，但我并没答应她，我的心里只有你，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的眼神像十六岁那年一样澄澈，忽然让我的眼睛里弥散了雾气。
“等我？”
“是，我答应了你父亲会一直等你。”他说得斩钉截铁。
“老纪？你们还有联系？”
“对啊！”秦然说话的样子像回忆了一个长长的故事，“那天，我们打了一架，后来，他请我去吃了一顿烤串。我们约定好了，你去国外念书，我去读大学然后工作，等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还是喜欢着对方，然后再在一起。所以，其实是老纪给了我你的简历，他知道你一定会和他作对，来到北京，来到联想。”
老纪，他从未告诉我，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是那么了解他的女儿，却一直苦心经营着这段薄如蝉翼的父母情。
岁月啊，请你慢慢走。（小标题）
四年了，我离家四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回来看老纪。
他早已搬离了原来的房子，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边支着画摊给一个小男孩画着肖像。
“今天没课吗？”我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住炙热的阳光。
“终于回来了啊！”他专心地画着却并没抬头，“上什么课啊，当年跟你喜欢那男生打了一架，早就被开除了。”
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的学费都是靠他的画摊和那所被卖的房子里出的。在我日夜记恨他的岁月里，他却依然默默地为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付出着。
日光倾城，我就站在那里看着老纪两鬓的白发，泣不成声。
“傻闺女，哭啥呀，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他已经飞快地画完把纸递给小男孩，然后麻利地收了摊。
“秦然。”我指指身边牵着我的手的男人，“当年跟你打架那小子，你认识的。”
“呵呵，还好我没看错人哦。当年，我让他离开你，他信誓旦旦地对我保证一定要给你幸福，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子挺靠谱，像我。”
那天，老纪特别开心，忙活着做了一桌子的菜，自己喝得半醉，也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把妈妈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
“你看，小念长得像不像妈妈？”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让你们那么早说‘爱’这个字，因为我和你妈妈认识的时候，也只有十八岁。她为了嫁给我抛弃了家人，甚至丢了性命，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他说着哽咽起来。
“小念，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考第一，要你学文科，要你出国念书。因为我知道秦然是个优秀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了他变得优秀，跟他并肩向前，不是堕落和放弃。你如果不出国念书，秦然去了清华，你去了一个三流学校，你们就不是一个世界了，你可能就永远追不上他。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比别人差……”
我看见他说着，很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一直坚硬如铁的老纪哭了，我知道他醉了。
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多少对不起他的事情。而我的父亲老纪，原来他一直那么爱我，不曾改变过。
我只在家里住了几天，却发现老纪的身体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洗手间的门口大口地喘气，那个时候我就在他对面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立着，我看着我的父亲像一只被搁浅在岸上的鱼，痛苦地吸吮着每一点空气。
那一瞬间，脑袋有如数架轰炸机呼啸而过，一片空白。
直到医生说出“重度肺气肿”五个字时，我还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到他的病床前的。
他又在画像，这一次是画的是我和秦然，十六岁的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突然崩溃，几乎是扑过去抱着老纪号啕大哭。
“傻丫头，哭起来那么丑。”他抱我的气力好轻。
“老纪，你会死吗？”我说得很小心。
“当然不会了，你爸是个那么脆弱的人吗？”他把笔放下看着窗外，“虽然我很想念你妈妈，可是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的。”
我忽然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如果没有秦然在旁边握我的手，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得住。
老纪，早在我高二把你气得住院那一年，你就已经查出了轻度肺气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我说你要戒烟，我为什么从没想过一直那么喜欢抽烟的你怎么会下决心戒掉？许多个日夜里，你撕心裂肺地咳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问？我去国外的那几年，你又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老纪，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特别不称职的女儿。
不，我根本就不配做你女儿。
这些年，我一直在跟你作对，一直埋怨你，一直只顾着自己赶路，却忘了你，忘了你是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此时，我是多么庆幸，上天还给我留存了一点点忏悔的机会，一切都没有太晚。
那一刻，只有老纪慢慢地把我的手递到秦然的掌心里。“交给你了。”他说，“以前我不放心，现在放心了。”
我看见秦然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原来，他们早就约定好，要像接力棒一样照顾好这个不懂事的姑娘。
那一刻，我忽然在苍白的病房里搂着我一生最爱的两个男人号啕大哭。可是，岁月啊，你能不能等等我，慢一点走，再慢一点走，让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将功补过一点点，多一点点也好。
老纪，你真帅。（小标题）
二十六岁那一年，我终于嫁给了自己十六岁最喜欢的男生。长长的红毯彼端，我挽着老纪的手缓缓地踏上去，那端是我最深爱的男生，这一路红毯却像这十年时光一样漫长。
老纪看起来帅极了，经过了深度治疗，他的病几乎康复了大半。璀璨的灯光下，老纪穿着一身帅气的西装，笔直的身躯，高昂的头颅，扬起的嘴角，像一棵挺拔的树。
我转头对他微笑：“老纪，你真帅。”
他荡起得意的笑容，随后迈出坚定的步伐，如同钢铁战士。
十年了，这十年路途坎坷却刻骨铭心，那些最美的青春时光因为老纪的存在而熠熠发光，一个叛逆而执拗的姑娘因为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而变得优秀而美好。
“一定要珍惜她，她是我的宝贝。”我在听到老纪在红毯这端把我的手递给秦然时说的这句话，忽然泪如雨下。
我在所有亲友的见证下给了老纪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爸爸。”
我爱你，爸爸。
编辑：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