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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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佟是个“五福女孩”,大家也都这么称呼小佟。
  1988年5月,小佟出生于高雄。她的父母在五福路上开了一家清粥小菜便当店,截至目前,小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条五福路上度过。
  她人生中第一个记忆来得很晚。
  七岁时,小佟在五福路上的玫瑰圣母堂附设幼儿园,首次感觉到世界的存在。但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慢慢发现自己原来身处这个世界之中。记得那天在美丽的教堂前,她穿上毕业服,第一排端正坐好,准备拍照。当时阳光很强,加上许多小朋友和她并排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五福路上柏油的热度,就是看过去有点儿弯曲的空气。她的幻觉正在冒烟。幸好一旁港口的风,徐徐吹来,小佟凉爽地看往港口的方向,却忘了面对镜头。
  幼儿园的毕业照就这样拍了下来。
  那年,她从爱河左岸的玫瑰圣母堂,改到爱河右岸不远的忠孝国小就读。
  忠孝国小是一间小而精巧的学校。虽然国小的正门是在大智路上,但她每天早上都是从五福四路九十九巷的侧门走进去。她没有从前门出入的经验,也完全想不起那间学校大门口的样子。六年的小学时光里,她每天往返这条小巷两次,对巷子内每一户的车子、盆栽、招牌、空调,都记得十分清楚。这条小巷子里,没有哪件东西移了位子,能逃过她的眼睛。
  由于巷子口的99号和97号,都是钟表行,小佟从小就把这条小巷看作是一条时光小径。之后,每当她感觉遗落了什么的时候,就会再回到这条小巷——只走一回而且不能够逗留。
  如同白驹之过隙。
  将五福路连贯通过爱河出海口的,是高雄桥,也是爱河下游最后一座桥。儿时,小佟一直在桥的两边往复织锦,建构起她的小小世界。偶爾,她也向往一座桥以外的宇宙,然而父母从不休假的便当店,让小佟鲜少有向外探索的机会。
  那时候,小佟还没想过这条五福路究竟有多长。她从未到过这条路的任何一端,每天放学,只会沿着马路走回家。她一直没有见过路的尽头,没看到尽头的时候,人很容易想要探索。当这种心情萌生时,她会主观地认为这是一条没有终点、无止境延伸的道路,可以从路的这头向右绕了地球一圈之后,再从路的左边出现,一样都回得了家。也许这段旅程会花很长的时间,但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没有标出五福路呢?”
  她第一次转动小学教室里的地球仪,心中不免这么想。
  又过了几年,她进入五福国中。这是父亲的意思,主要考量到升学率。
  记得五福国中的第一堂课,老师请同学一一起立自我介绍。轮到小佟的时候,她说她家住在五福路,接着说自己读哪间幼儿园,来自哪间国小。老师很快发现这些学校的地点也都位于五福路旁,没要小佟坐下,而是问小佟:
  “‘五福’这个词,出自《尚书》。”老师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好德、五曰善终。”她一停笔,就要小佟解释五福的意思。
  “长寿、富贵、健康,好德是,好德是,好德……”小佟的声音越说越细。
  “还有谁知道吗?”老师请小佟坐下,改问其他同学。
  小佟忘记后来是否有同学回答出这个问题,她的国中记忆就这般定格,持续停留在那说不出话的窘境之中。往后三年,如果得做个比喻,那也只能说她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勉强地爬格子前进,且依稀伴随着一些紧密的课业压力。总之,国中的日子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去了。唯有在离开五福国中前,她不负父母的期望,考上了高雄女中。
  过了暑假,她的学校来到爱河左岸。
  高雄女中是一间位于五福三路上的女子高中,这间高中离小佟家很近,只要沿着五福路,走过红色的高雄桥就到了。若以小佟家为基准点,出门上学的方向好像也没改变,不过她确实已经由国中生变成高中生。
  记得国小许多邻居都和她念同一间幼儿园。到了国中,班上也还有几位同学一样是住在五福路上。可是现在,班上家住五福路的,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高一那年,小佟的教室在五楼,教官规定学生不准搭电梯,所以小佟总是走楼梯上楼。高中的走廊不及国中的宽,教室也小了些。印象中这里的每一面墙壁都像是褪了颜色,可是小佟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那时,她身边确实需要一些灰蓝色的调子,来平衡过于华美的韶光。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店里爸妈炒的菜一样鲜艳。那是个想要更多更多颜色,有时却又只想着黑与白的年纪。就在小佟开始感到有点孤独的时候,她偶然发现班上通讯录里,还有一位也住在五福路上的同学,叫小萳。那天小佟才知道,原来凤山也有一条五福路,和她所熟悉的五福路完全不同。
  只因为路名相同,她们开始有话题可以聊,同学也喜欢把她们凑在一起。所以“五福女孩”,实际上是大家对她们两个的称呼,两人是一个小组。她们很快熟悉起来,每天都腻在一块,就像开水加泡面,泡面加开水般,怎都不觉得无聊。
  平日在教室上课,小佟的座位恰好能由房子与房子的中间,看见一道爱河的景色。午睡的时候,河面上波光粼粼,她们俩常挤在同个座位望向爱河。那时电影图书馆刚落成,偶尔小佟会在假日向家人说要去学校自习,其实是和小萳跑去电影图书馆看电影了。她们看了一部又一部,在青春期累积大量的记忆,那也是整个高中时期最令小佟怀念的。
  虽然每次段考完班上都要抽签换位子,可是无论如何,小萳总有办法坐在她前面。她喜欢转身找她说话,想什么就说什么。
  小萳告诉她,凤山那条五福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五甲三路。
  “很奇怪对吧,为什么起点和终点都是同一条路呢?这是因为凤山的五福路有点像半椭圆形的。嗯,不对!应该说像船头的形状,由船的最前端向左右分出一路和二路,最后交会在五甲三路。”
  按照小萳的说法,小萳家的五福路与她每天上下学的五福路有很大的不同。在小佟印象中,高雄市区的这条五福路,起点和终点都是铁路。她的五福路是一条直线的,被画成半圆的则是铁路。就因为这点的不同,小佟慢慢发觉自己和另一个五福女孩,其实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女孩。   小萳来自一个司法官家庭,父母都在爱河旁的地方法院工作,一家人每年固定在寒暑假出国旅游。小萳对小佟说,她已经去过25个国家,但下一个国家,想和小佟一起去。小佟觉得,小萳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至少是她的三倍以上。小佟甚至想过,也许“小萳”这个名字,只是她游走国际的众多名字当中,一个适合在台湾使用的名字罢了。
  小佟走路回家只要十分钟,小萳回家则要转三次公交车。不过小萳平时多半是由父母的其中一位开车接送,而小佟则陪她到校门口,等小萳的父母来接她之后,再自己一个人跨过爱河回家。
  两人一直维持很好的友谊。到了高二下学期,五月某天放学,小佟照样陪小萳到门口等她父母来接,可是过了很久,都没见到熟悉的轿车靠近。
  学校固定四点半放学,她们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就连对面国军英雄馆的灯都亮了。小佟依然保有耐心。又过了一阵子,她望了望爱河口,发现连桥上的造景灯也开始闪烁。
  “我爸妈吵架了,很严重,我想他们今天不会来接我了。”小萳说。
  “要不要再打電话看看。”小佟说。其实她上课时,就已经注意到小萳的异样。
  “你不懂他们。他们每次争执起来,就不会管任何人。他们有他们的坚持,他们的尊严,像法律条文一样硬邦邦的尊严。”
  小佟叹口气说:“还好我们读理组。不过,也有硬邦邦的数学公式就是了。”
  小萳笑了出来,她看向小佟说:“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妈出国了,我爸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也另外找了一个地方住,他们都一样不想回家。”小萳有些哀求,蹭着小佟说:“好嘛,你不是说很想去另外一条五福路看看吗?就来我家玩嘛。”
  小佟看了手表,思索这个时间家里快开饭了,如果她答应了,这就是她第一次没有回家吃晚餐。
  “走啦。”小萳一手拉着她,另一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20分钟后,她们就到了凤山的五福路。这里只有两线道,两旁则是住宅区。下车后,小萳还是挽着小佟的手。
  “前面巷子进去就到了。”
  小萳长得像洋娃娃,也爱像洋娃娃一样打扮。她的头发总是很有技巧地烫卷,稍微有点波浪而不被教官察觉;小佟则是从小留着男生头,一直是俏丽的短发。
  “你看我们牵手的影子,像不像男女朋友。”小萳说。
  小萳不停地找小佟说话,小佟则是专心地环顾四周。走到了这一区已经不像刚刚的住宅老旧,都是新房子,可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些别墅给人一种样品屋的错觉。小佟很快察觉这里没有丝毫的商业气息,一片新颖的住宅区中几乎没有人在外头走动。
  小萳家中很干净,尤其是客厅,只放了几件像是从没用过的家具,看过去好比在看杂志上的旅馆照片,空旷到说话还有回音。但小萳的房间内,则堆满从国外买回来的各种小饰品,还有数不清的外国卡片以及音乐CD,一切都和平时小萳在学校所形容的一样。小佟随手拿起几张CD,多是六○、七○年代的乐团,这个年纪的她,还不太了解这类的音乐。
  “很多是之前一位英国阿姨送我的,其实也不常放来听。不过Blondie有一首Heart of Glass(玻璃精灵),我还蛮喜欢的。呼呜喔哦,呼呜喔哦,很轻快。”小萳躺在床上,突然又说,“暑假我们一起报名营队,去雄中钓帅哥好不好?”
  “无聊。我又不喜欢他们,去钓他们干吗。”
  她和小萳都躺在床上,头靠得很近,但双脚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
  躺着往上看,小佟发现不少CD并未被收到盒子里,银色的手掌大的光盘,自轴心映照出七彩的光束,反射在天花板上。
  “喂。佟千亚,你以后会去考女警或者女军官吗?”
  “有想过,可是又觉得自己不适合。应该说,还没找到喜欢的职业吧。”
  “像这样,你不觉得很帅吗?”小萳双手举起,做出指挥交通的动作。“我们一起看过几部电影了?30部有了吗?”
  “如果加上之前没看完的《罗马假期》,也才24部吧。”小佟扳起手指,认真数了起来。
  “我说大概30部不行吗?干吗算那么仔细。为什么我们《罗马假期》没看完?”小萳很快又说,“我想到了,因为你说,一直看男女主角骑机车在罗马绕来绕去,觉得头好晕,就不想看了。”
  “你不会晕吗?”
  “不会呀,又不是自己骑。”
  “如果镜头拍车子太久的话,我都会晕。”
  “为什么?”
  “可能我习惯走路吧。”
  “所以你现在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啊,干吗突然问这个?”小佟闭着眼睛说。
  “你就回答我嘛。”
  “没有吧。”
  “是没有,还是没想过?”
  “不知道。”
  “怎么可能。”
  “我现在才17岁。何况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一定要很确定、很确定才行。”
  “那你之后确定了,一定要和我说。”然后她转过头来,亲吻了小佟额头,接着吻了她左眼的眼皮、鼻尖和鼻梁,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小佟下意识推开小萳,下床的时候,意外踩碎了几张CD。
  她告诉小萳,想回去了,家人还在等她回去吃晚餐。
  没过几天,小萳就自动从学校退学,据说她被母亲送到国外念书了。
  从此以后,五福女孩只剩下小佟一个。
  高三开始,关于小萳的一切也逐渐淡去,小佟全心投入了更繁重的升学考试。也是在这个时候,小佟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转圈子的游戏。她并非不喜欢这间女中,但是日复一日行走于五福路上,让她的整个人感到无比的束缚。
  一个莫比乌斯环。
  不论何时,教室的吊扇永远在转动着,既降下凉爽的风,也伴随分贝不低的嘈杂声。时间就这样快速地转动。
  2007年初夏,正值高铁通车期间,也是小佟求学生涯中,最用功的阶段。她向往能乘着高铁到异地的大学念书,可惜未能如愿。她希冀的,不过是稍微能够远离这条孕育她的道路。   小佟进入中山大学物理系就读。尽管家人觉得离家很近,感到很满意,但这次的大学落点,对她而言完全是场意外。高雄的学校,她也就只填了这么一个科系。
  到中山大学报到那天,小佟搭公交车沿着五福四路到底,之后公交车开过废弃的旧铁路左转到鼓山路,再接到临海路,又沿着寿山山脚的海岸,从哨船街进入莲海路上的中山大学。尽管小佟喜欢这间临海的学校,但她知道,如果不是寿山挡住,五福路就会一直线地延伸过去,而中山大学的门牌依旧会在五福路上。
  因此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离开五福路。
  她隐约感觉到这条路的引力,犹如一坑埋在她生命里头的大旋涡一样。
  进入大学阶段,小佟仍保有高中的规律作息,以及读书习惯。她像过去一样住在家里,与同学的互动不多。同学们大多住宿,娱乐多联谊也多,而小佟只参加过一次班聚,之后就尽可能地避开这类活动。
  小佟依旧在晚饭时间回家,用餐完就在店里帮忙,没有一天例外。如果勤劳一点,她也可以回到家后,再回学校去参加社团活动。当然她比较偷懒。
  每天下午,她都在学校行政大楼前的广场等公交车。由于半小时才有一辆公交车停靠,所以校内的滑板社,经常在广场这边聚集。
  候车时,她不知道做什么,就看着滑板社员练习。她其实不懂,这样子不断跌跤又站起来的乐趣到底在哪?她想,他们滑行时应该挺过瘾的,那么一直滑行就好了,为什么又要做一些额外的动作,比如跳起来凌空将板子360度打一圈呢?
  那群人当中,有一个男生总会在她附近绕,有时也会向她打招呼,然后再顺势跨上滑板,又回去继续练习。偶尔他们之间也会说几句话,但不是很熟悉,就连彼此的名字也没问过。大约从去年开始,这个男生每天在小佟等车的时候,就会溜着滑板出现。而小佟就好像每天非得看他跌几次跤才能够回家一样。
  他是和她同届的机械系男生,每天开车到学校上课,上完课就来溜滑板。
  大三下学期,五月的某个下午。小佟已经在行政大楼前站了一个多小時,公交车依旧没来,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她想起那次在雄女门口陪小萳等车等了很久,就在记忆快要浮现小萳模样的时候,一块滑板缓缓在她面前停下。
  “公交车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小佟反问。
  “因为这号公交车开的路程不会很远,只到火车站。正因为路程不远,你等的时间都可以发两三班车了,所以今天公交车不会来。”
  “真的吗?”她觉得似乎有道理,但又不敢轻信。
  “当然啊。”
  “喔,好吧。”像是被说服了,她转身准备离开。
  “哎,你该不会想走路回家吧?”对方叫道。
  小佟没有回答,她装作没听到,不过她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还是走回站牌底下。又过了15分钟,公交车还是没有来的迹象。
  小佟确实开始思考自己从五福路走回家的可能性。
  男孩又滑过小佟身旁。他突然急刹,从滑板上跳下来,打板将滑板扣在手臂内,挡在小佟面前说:
  “要回去了吗?该不会真的要用走的吧?”
  小佟故意不作声,她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有点不悦。
  “我开车来,还是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小佟说。
  “又没差,顺路嘛,共乘很环保啊,节能减碳!”男孩说。
  明知是歪理,小佟却不禁回嘴:“你怎么确定顺路?你又知道我要去哪?”
  男孩迟疑了一会。
  “我家在五福路上,就是五福一路靠近和平路口。”
  “你也住五福路?”小佟真的吓了一跳。
  “怎么了?很奇怪吗?”
  “嗯,嗯。我是说,你每天都开车吗?”小佟支吾地问。
  “是啊,每天。”男孩爽快地回答。
  “为什么?”小佟跟着他走到广场旁的停车格。
  “我不习惯住宿,家里又觉得骑机车危险,就让我开车来学校。”他走到一辆银色的March旁,打开后车门将滑板放到后座说,“你坐前面吧。”
  “好。”小佟直接坐上他的车。她没想到自己可以在大学认识一位也住在五福路上的男生。
  “那你要去哪里?”小佟刚坐好,男孩就问她。
  “回家。五福四路快要到爱河。”
  “我就说顺路吧。不过真近,本来想载你久一点的。”
  “喔,谢谢了。”
  车子很快发动,她与男孩不再对话。
  看着右侧的窗外,这是她第一次搭男生的车回家,车上放着她从没听过的音乐。对方说是九○年代西雅图的油渍摇滚,然后提到了几个代表乐团。小佟没有仔细听。因为担心家人看见她搭陌生人的车子而被误会,请对方在忠孝国小侧门的99号巷子口停车。而男孩也确实让她在指定的地方下车。
  往后,小佟让他载了好一阵子。两人之间也形成一些默契,比如不会去问对方的名字,也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络方式,有点类似出租车司机和乘客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喜欢玩滑板?都不怕受伤吗?”有一次小佟坐在车上好奇地问他。
  他说自己从小喜欢玩轮子,买了很多玩具车。还有,为了想了解轮子而选择机械系,也因为轮子而喜欢旅行、喜欢移动,总想尝试各种和轮子有关的运动。“所以我喜欢开车,玩滑板、蛇板、直排轮、骑自行车。啊,还有手推车。”
  “手推车?”小佟从没想过有人会喜欢手推车。“并不是说手推车很讨人厌,但平时只注意到手推车的方便,使用完就晾在一边了。不会真的去喜欢吧。”
  “嗯,是啊。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手推车。你知道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吗?”他握着方向盘,顺手拨了左转的方向灯。
  “没有。”
  “那首诗很短,可惜我背不出来。下次把诗集送你好了。”
  小佟想象这首诗,仿佛看见了一次幻影。   她推着手推车逛大卖场,然后这个男生在一旁和她说着话。突然她感觉到自己和这个男生的距离,不过是一首诗的距离。
  两人静默下来,只听见滑板在后座哐啷哐啷的声音。
  “谢谢。”小佟对他说,前面就是她要下车的巷子口了。
  “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我得在家吃晚餐才行,还得帮忙。改天再说吧。”小佟说。
  往后几天,小佟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都会在站牌下多站一会儿。经过99号巷子口的时候,也会格外留意五福路上的车子。但等了将近五天,那个男孩始终没有出现。隔天再隔天,小佟一如往常到行政大楼前等公交车。滑板社的练习也照常进行着,却没有看到他。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都是如此。男孩就这样不见了。
  “你说阿透吗?他好一阵子没有和我们一起练习了。社上有人和他同个系,我帮你问看看。”滑板社的人这么回答。
  不过没有人打听到什么,只知道他也没来上课了。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赌气,每天特意走过西子湾的隧道,到比较远的渡船头搭车。但即使她偶尔又回到校内的广场搭车,也不曾再遇见那个男孩。
  只是有时候,就在那么一刻,她会想起他的样子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
  过了一个学期,某天小佟走到行政大楼前要搭公交车,一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孩坐在那边。那女孩见到她,朝她走来,并开口说:
  “你应该就是那位每天在这等公交车的女生吧。他想跟你道歉,但一直都没遇上你,才拜托我转达。”
  “你是?”
  “我是他学妹。你搭过阿透学长的车吗?”女孩的手机、背包,还有腰间都挂着吊饰。
  “什么车?”小佟表现得很疏离。
  “可能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喔。”陌生女孩又补上说,“因为你的外型,跟我学长说得很像。”
  “我?”
  “高瘦、短发、可爱。”
  “开银色车子那位吗?”小佟问道。
  “是啊!原来真的是你。”那女孩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怎么都没有来学校了?”小佟觉得这是个诚信问题。
  “他早就都修完学分了,好像是想出国,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要去干吗。学长来找过你几次,但都等不到人。如果知道今天你会在这,他应该自己来的。他好像是搭明天的飞机。”
  “他要出国?明天的飞机?”
  “是啊。”
  “所以他叫你来,是想做什么?”
  “他只是说,对你很抱歉。对了,他说这本书要送你。”那女孩拿给了小佟一本威廉斯的诗集。
  “就这样吗?”
  “嗯。”
  “喔,我知道了,谢谢你。”小佟说。
  那女孩离开以后,小佟无法消化这些对话。那是他女朋友吗?他又去了哪?
  小佟脑中一片空白,最终反复地停留在“搭明天的飞机”这件事情上。
  隔天,小佟一个人第一次踏入小港机场。坐捷运时,她对自己说,之所以来机场,是要感谢他曾经接送她一段日子,所以才想来送行。最后,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笨,她不知道他的全名,也不知道飞机的时间与班次,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这座机场。
  那么,她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她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看着飞机起飞,以及收起机轮的那一瞬间。
  离开机场后,小佟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件事。
  大学生活就快要结束了。这段时间小佟和以前一样独自等着公交车,在一样的晴朗之下,在一样的海风里头。就在毕业前一个月,她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对方是班上一位天文社的男同学,已经追求她好几年了。小佟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地被他说服。只记得像是被渐渐地渗透,她感觉这个男生有这种影响力。不过由于种种缘故,两人在毕业之前,从未一起看過西子湾的夕阳。
  小佟曾在滑板男孩车上看到的幻影,之后好几年仍会不经意地浮现。
  她想象对方在家里按下遥控按钮,打开车库铁门,开始倒车,然后从五福一路开到四路来接她。两人可能接着去大卖场,投下十元硬币,一起推着手推车,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毕业之后,她开始留意手推车。
  不论到超市、大卖场,即使没有购物,她也会推着手推车。虽然现在她身旁的男人,并不是当初她设想的那一位,不过她还是能和他开心地聊天说话。她不觉得自己真的失去了什么,最多不过是失去一种想象而已。应该说,她也没有失去那份想象,因为想象与她身处的现实,也几乎完全相同,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的不同,很小的一点不同。
  他们在一个美好的五月里结婚。
  小佟离开了自己居住了26年的家,还有五福路。她先生也是高雄人,两个人搬到美术馆附近一栋新盖的大楼。除此之外,她和先生也出国好几次,尤其是他们漫长的蜜月旅行,两人整整在加拿大待了半年。
  蜜月回来之后,高雄变了,小佟也不再是五福女孩。现在,她早已不用回家帮爸妈包便当。直到有次,父亲电话中向她说到母亲受伤的事情。
  “妈在哪摔倒的?”小佟问。
  “就在以前你常搭一辆银色车子,下车的地方。”父亲回答。
  “什么银色车子。”
  “我不知道啦,你妈就说有看过你搭银色的车子啊。”
  “那妈严不严重?”
  “还好。你要不要回来帮忙。”
  “我还要问问看,不能确定。”
  小佟放下电话,父亲的话不断发酵,她整夜都无法入睡,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都苏醒。她一个人起身,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清晨的雨,打在小佟的脸上。正确地说,是隔着一片巨大的玻璃打在她脸上。小佟从高处往下看雨,才真正看懂了雨。原来雨是这样降下的,虽然很轻微,却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不留余地地用力坠落。
  她记得有一次,雨也曾打在男孩的车窗,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外头大把大把的雨将他们隔离在一个最小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车内却没有一丝的暧昧。他们甚至讨论起雨的物理作用。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转小的趋势。车内持续讨论着不可能有结论的话题。   “我们现在,只是看似拥有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小佟说。
  “就像外面的雨吗?”男孩看向车窗外,为安全起见,20分钟前他就将车子停在路旁。“这雨真的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耶。”
  “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我们宇宙所有的东西,只是来自另一个平面宇宙的立体投影,就像一张CD被播放出来。”她指着他车子的后视镜、手排档,以及后座的滑板,不知道哪来的荧幕和键盘。“而真正的‘我们’,还藏在那个真实宇宙的某个深处。今天系上教授说的。”她看向他。
  “所以黑洞与白洞,就是那个投影的出口?”他有点不敢想象。“宇宙真是太辽阔了,好像没有边界。问个更实际的问题,我们这样算躲雨吗?”男孩看着小佟。“不管躲到哪,这场雨都还是会下的,不是吗?”
  “时间上确定的事,比空间上确定的事,难解决多了。”小佟说。
  “所以雨根本躲不了。”男孩说。
  “只有等雨停了。”
  婚后的第二年,五月的某个下午,她的先生突然想带她到西子湾看夕阳。
  再过一个月,先生就要到美国一间国际级的研究室工作。一直以来,他用各种仪器观察一个最真实的太阳,已经好一阵子忘记肉眼直接看太阳的感觉。他觉得一般人都是从艺术的角度看待万物、处理生活的每件事情。但是他今天想带小佟去看夕阳。夕阳是观看太阳最艺术的角度,他想小佟会喜欢。
  他和小佟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一起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来到他们的停车格。先生按下遥控按钮,打开车门。两人上了车,先生开车载她。他们的蓝色休旅车,就算发动后也静到没有声音,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后,沿着鼓山路开向西子湾。
  他们将车子停在校门口的停车场,毕业之后他们就不曾再回来过母校。走在海岸的人行道上,小佟不时触摸一旁的礁石。海风吹着她的短发,吹乱了,又整齐了下来,如此反复吹拂。她先生牵着她的手。
  忘了是什么原因,总之两人再次上车之后,她对先生说:
  “不如这样好了,待会不要从鼓山路。我们开五福路回去,顺便去看我爸妈。”
  “好呀,也能和他们一起晚餐。”
  “不过这段路我想闭上眼睛,我可以配合你开车的速度,说出整段路程,像是两旁的招牌、路口、摊贩,还有你可能停在哪一个红绿灯。最后,到家门口时,我会说‘请你停车’。”
  “这么厉害?”
  她先生笑着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虽然不明所以,只觉得她应该是困了,便按照她的意思。他觉得,她刚被海风吹过的头发,特别好看。
  “我们开始吧,你可以发动了。”她已经闭上了双眼。
  她先生打R档,倒车出停车格,再换D档左转开到莲海路上。
  “现在到萝卜坑了吧?左转过‘雄镇北门’之后,后头的阳光会直射你的后视镜,不过只有几秒而已,因为你必须左转了。接着有一家水饺店,很便宜呢,一颗饺子才三点五块钱。”
  他看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双手放在微微呼吸的腹部上。
  “但水饺现在肯定涨价了。刚才的起伏,应该是经过五福路底的滨线铁路。左手边有好几间传统桧木桶店。”
  “你真的对五福路很熟悉,我都忘了呢。”
  “建国路口刚过了喔。”她说。
  “确实是。”前方红灯,她先生将车子停下来。
  “我们在等七贤路口的红灯对吧。”
  “是啊。”她先生说。
  他们过了七贤路,来到濑南街口。
  “现在右手邊有一摊我从小就很喜欢的小笼包,老太太每天总是穿着雨鞋,不管有没有下雨,都推摊子来摆。一包50块钱。”
  车子很快来到大勇路口。
  “刚经过盐埕埔捷运站,对吗?”她还是闭着眼睛。
  “是啊,真不简单。”先生笑开怀说。
  接着他们又过了莒光街,过了五福四路的派出所。
  “这里,请停车。请你停车。”
  “可是到你家不是还有一段距离吗?”
  先生还是按照小佟的意思,打了方向灯,谨慎有条理地把车子靠右,停在路旁的停车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也早就一盏一盏地亮起。
  他们的车子就停在99号的巷子口前,他看小佟还未有张开眼睛的意思。
  “现在可以让我摸你的脸吗?我是说,你会介意吗?”小佟说。她仍旧闭着眼睛,但已经面向他伸出了双手,而他的脸也主动慢慢地靠近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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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定是档案工作者承担的一项重大的社会责任.一位南非档案工作者曾这样写道:档案工作者从事的工作纯粹“是在构建未来的文献遗产”,他们决定“哪些社会生活将传递给后代”.他
为实现小平同志的遗愿努力奋斗──在中国记协缅怀邓小平同志座谈会上的发言中共新华社党组书记新华通讯社社长郭超人从十九日夜间得知我们敬爱的小平同志病逝的噩耗以来,新华
原泰安市委书记胡建学因犯巨额受贿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从披露的材料看,胡建学不仅是一个大肆敛财、收受巨额贿赂的贪官,而且还是一个弄虚作假、
近年来,经济高速发展,带动着人们思想认识逐渐提高,对环境保护及食品安全的意识逐渐增强。因此,发现活性较好的先导化合物,研究与开发低毒、低残留、易降解、高效、环境友好的新型
前不久,悟空单车成为共享单车创业浪潮中第一个倒下的项目,它只活了3个月。2016年,共享单车风生水起。押金的诱惑让很多人都对这块蛋糕垂涎三尺。特别是看到ofo火了之后,很多
亲自动手制造机器人是一件有趣的事,它的开销相对较低,并且可以获得不错的回报。同时,制造机器人也可以让你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你在制造过程中的某一次突发奇想,很有可能就会
邓禹是东汉中兴名将,功盖诸将,遂成为东汉开国名臣。从新野县发现的“汉高密侯邓元公故里”碑再次印证出邓禹乃新野三泉陂村人。考察邓禹后裔之迁徙的历史,发现一代伟人邓小
玉蜀黍丝核菌(Rhizoctonia zeae Voorhees)是引起玉米纹枯病的重要病原之一。本文首次系统研究了玉蜀黍丝核菌(R.zeae)的致病性分化、体外产细胞壁降解酶活性、侵染过程和温度
本研究以目前危害较大且难治理的几种有代表性的害虫为试虫,对块状耳霉(Conidiobolusthromboidos)进行杀虫谱研究以确定其具体杀虫效果,并以甜菜夜蛾敏感品系为试虫,以块状耳霉
当前素质教育特别强调对人的全面素质的教育与培养,包括人的情感体验、心理素质、感知能力和潜力的挖掘及创新意识的培养等许多方面。而书法教学因其书以载道的特性,对于学生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