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西北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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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牧民巴特尔站在牧场的一处高坡上,看着夏季的风吹得草原上绿浪翻滚。西斜的太阳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在他的身后,蒙古包的炊烟轻轻升起,一排勒勒车在草原上投下别致的暗影,两只高大的牧羊犬趴在车下,伸着舌头,悠闲地摇着尾巴。
  老牧民巴特尔在等候自己的儿子青格勒。儿子托人捎来口信,说要回来看自己,这让他心里很是高兴。虽然爷俩每次见面都会争吵不休,可到底还是自己的亲骨肉。儿子从小没有了娘,巴特尔自然是对他宠爱有加。青格勒从小就喜欢和苏木里的汉族孩子一起玩,汉语说得很好,等到了上小学的时候,青格勒自己喊着要上汉文班,当时巴特尔就吼了起来,说,你是个蒙古人,不学自己民族的文字,学什么汉文!青格勒见父亲不答应,就哭闹着躺在地上马驹子一般打起滚来。正好在苏木政府工作的弟弟朝鲁门来喝奶茶,见蒙古包里鸡飞狗跳的,问明了缘由禁不住笑起来。他高兴地对巴特尔说,哥哥,青格勒想学汉文,这是好事啊,就让他学吧,学蒙文腿短啊!
  多年以后,青格勒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巴特尔想起这件事,还是很佩服自己的弟弟,毕竟是在政府上班的人,就是有長远眼光。这汉文还真让自己的儿子读出名堂来了,儿子一直上到本科毕业,分配到旗政府工作,不到两年就提了干,成了旗里年轻有为的干部。亲属们都说,青格勒蒙汉兼通,踏实能干,将来是当旗长的苗子啊!巴特尔嘴上谦虚地念叨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心里却暗自激动,真要是当了旗长,那在过去可就是王爷啊。
  可是,谁也没想到,青格勒在旗政府工作了几年后,竟然辞职了,说是与外省的一家企业组建了一个什么能源开发公司。当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亲时,巴特尔差一点儿被嘴里咽了一半的酒呛死。他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跳起身来喊着,佛祖啊,你是被魔鬼附了身吗?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辞了工作你能做什么?放牛放羊你又不会,你去喝西北风吧!
  咱们蒙古人也不能祖祖辈辈总是放牧吧?儿子理直气壮地顶撞巴特尔。
  坏小子!你,你……巴特尔面色紫红,话没说完,一阵胸闷绞痛犯了心脏病,在苏木卫生院里打了好几天点滴,花了好几只羊钱,巴特尔心疼得差点儿再次犯病。
  想到这里,巴特尔禁不住对着绚丽的晚霞叹息了一声,佛祖啊,我们的前世难道是冤家吗?就在上一次见面,两人又是大吵了一番。那一天,儿子开着一辆越野车,兴冲冲地回来了。儿子给自己送来了一套风力发电设备,草原上很多蒙古包都有小风力发电机,立个套马杆一般高的柱子,顶上一个小风车吱吱扭扭转个不停,连着蓄电池,晚上可以点亮电灯,看电视。巴特尔心里暗想:这一套东西没有个十只羊钱下不来。就一直没舍得添置,没想到儿子给自己送来了。
  巴特尔一高兴,就煮了几块手把肉,和儿子喝起酒来。在巴特尔的记忆中,自从儿子成年,两人见面,总是不住地争吵,这样高高兴兴一起喝酒说话的时候太少了。爷俩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一瓶高度白酒就见了底。看着蒙古包里摇曳的烛光,想到自己的蒙古包里即将亮起那白亮白亮的灯泡,巴特尔很是兴奋,禁不住问,这电灯几天能点起来啊?
  儿子醉意朦胧地说,阿爸,不急,我先把它送过来,过几天等搬了家再安装。
  巴特尔惊奇地问,搬家?谁搬家?往哪儿搬?
  青格勒兴致勃勃地说,阿爸,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我们公司已经办下了这片草场的采矿权,阿爸你不知道,就在我们的脚底下都是煤炭啊,我准备在这里建个露天煤矿,露天矿,阿爸你听说过吗?
  巴特尔迷茫地摇着头。
  就是把草原一挖,底下都是煤,都是钱啊,我们就富裕了!儿子边说边用手夸张地比划着,一脸的兴奋,好像已经将那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装在自己口袋里了一般。
  你把草原挖了?我去哪儿放牧?巴特尔酒醒了一半,沉下脸问。
  阿爸你放心,我已经和旗里协调好了,这片草场的牧民都迁到莫日格勒河北岸去……
  要是将来那里也建什么矿的,我和我的牛羊去哪里?巴特尔感觉酒劲上来了,瞪着红红的眼睛气呼呼地问。
  青格勒愣了一下,笑了,阿爸,真要是那样您就把牛羊都卖了,我接你进城养老,我刚在海拉尔买了楼房……
  巴特尔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骂着,坏小子,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告诉你,这片草原是咱们蒙古人祖祖辈辈放牧的地方,没有了草原,咱们蒙古人就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草原,就没有了牛羊,咱们蒙古人就都得去喝西北风……
  儿子借着酒劲也抬高了嗓门,阿爸,都什么年代了,咱们蒙古人也得发展啊,咱们总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吧?
  你少给我讲那些狗屁道理,你知道什么是金饭碗?草原才是咱们蒙古人的金饭碗,没有了草原,我们就都成了没娘的孩儿,当初我们蒙古人……
  阿爸你就别提那些过时的老黄历了。青格勒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说。
  巴特尔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像掠过草原的荒火一般呼呼作响,他跳起身,对着儿子就是一记老拳。青格勒看见父亲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冲向自己,酒一下醒了大半,往后一仰身躲过了父亲的拳头,于是不敢怠慢,慌张地逃到了蒙古包外。
  你想毁了这片草原,除非我死了……巴特尔追出蒙古包门外,怒吼着。
  阿爸你别生气,你心脏不好……
  呸,坏小子,你巴不得我早死,我告诉你,谁要是敢毁这片草原,我就是另一个嘎达梅林。
  青格勒不敢再顶嘴,垂头丧气地上了越野车。
  巴特尔回头看见蒙古包旁边的那套风力发电机,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把你这破东西拿走……
  青格勒坐在车里装作没听见。
  巴特尔随手抄起一把斧头,冲到风力发电机旁边喊,我就是下辈子接着点蜡也不稀罕,你不拿走我砸碎了它。边喊边举起了斧头。
  青格勒着急地从车窗探出头来喊,阿爸,可不能砸,值几十只羊钱呐。
  巴特尔吓了一跳,将斧头挥了几下,终于没舍得砸下去。   儿子开车跑远了,巴特尔无处撒气,对着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汽车狼嗥一般唱了起来: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呦,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的土地……
  那套风力发电设备现在还静静地躺在蒙古包旁边。巴特尔看了看,古铜色的脸上泛起难以察觉的笑容,忽而又担心起来,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怎么还不见儿子的影子?儿子开着汽车,总是让人心里不安稳,那东西太快了,让人觉得没有骑马稳当。
  正在巴特尔焦急的时候,一声汽车喇叭,青格勒的越野车驶上了山冈。西装革履的青格勒和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走下车。
  巴特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于是换上了一脸气冲冲的样子。儿子青格勒长得英俊高大,细长的眼睛,高颧骨,大鼻梁,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可不知怎么回事,看儿子穿着那怪模怪样的什么西装总是不如穿着蒙古袍顺眼。不等儿子开口,巴特尔先说话了,我的大老板,这是带着你的人来开矿吗?
  青格勒笑了,说,阿爸,您还生气呐?我已经想通了,不搞露天矿这个项目了,对草原破坏太大,您说得对,草原是我们蒙古人的故土家园啊。
  坏小子,这还像句人话。
  青格勒回头看了看随行的人,低声对巴特尔说,阿爸,你别一口一个坏小子坏小子的,我都三十好几了,大小也是个副总经理呢。
  副总经理?呸,你就是当了王爷我也是你阿爸!你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该不是又在蒙我吧?巴特尔将信将疑地说。
  阿爸,看您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您说得对,前些日子旗政府刚刚开了会议,还在强调低碳经济和可持续发展呢,那老旗长的发言和您的口气太像了,对我触动挺大的,阿爸我真佩服您。青格勒笑着说。
  别跟我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只知道这片草原养活了我们的祖先,这里有我自己放牧了十几年的夏营地,怎么能忽然之间建成什么矿呢。巴特尔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阿爸说得对,我这次来是想把风力发电机给您安装上,明天早上带您去旗里,旗医院来了几个义诊的北京医生,让他们给您好好看一看,心脏病大意不得啊。青格勒说。
  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将风车叶片和尾翼组装起来,安装在十来米长的立柱上,再连接上蓄电池,接好线路、灯头、灯泡,看得巴特尔眼花缭乱的。
  巴特尔和儿子两杯酒还没喝完,“刷”地一下,电灯亮了,明亮的灯光晃得巴特尔睁不开眼睛,他高兴地站起来,灯光晃得他晕头转向,直往蒙古包的哈那上撞。
  清凉的夜风吹得草原好舒爽啊,在夜风中“嗡嗡”旋转着的风车让夜色显得更加静谧。巴特尔摇摇晃晃地站在蒙古包门前,儿子也出来了,搀着他的胳膊,让他感到惬意沉醉。
  阿爸,你说这风电好不好?青格勒问。
  好,好,真好。佛祖啊,没想到这东西这样神奇。
  阿爸,我想好了,我不开露天矿了,我想在这周围建一个风电场,用风力发电没有污染,我们总得留给子孙一片草原吧。
  风电场是什么东西?巴特尔警惕地问。
  巴特尔笑了,说,阿爸,看你緊张的,风电场就是再立起十几个这样的风车,用风力集中发电,不破坏草原,草原可以照常放牛放羊,阿爸你什么时候看着不顺眼,我就把它们拆了。
  真的?巴特尔看了看夜风中旋转的风车,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
  巴特尔没有想到,到了旗医院一检查,北京的医生就把他留下了,医生们都说,这么严重的冠心病,必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巴特尔着急地说,我的牛羊怎么办?
  青格勒已经拿着住院押金收据回来了,说,阿爸,你就安心调养一阵子吧,“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你操那些心干什么,有我呢。
  忙碌惯了的巴特尔在医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看着儿子在医院和牧点之间来回跑,心里很是着急。苦捱半个多月的时间,巴特尔实在住不下去了,医生勉强答应可以出院了。
  巴特尔对着儿子喊,快送我回去,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了。
  青格勒说,阿爸,天已经黑了,我们明天起早回去吧。
  不行,我现在就走,我的心里都长了草了。巴特尔喊着。
  半夜十分,巴特尔回到了自己的夏营地,筋疲力尽地钻进蒙古包里睡了。
  第二天早晨,巴特尔出了蒙古包的门,刚伸了一半的懒腰就僵在了那里:牧场周围的草原上赫然屹立着十几个巨大的风车,远处还有几个正在组装的高高的塔筒,巨大的风机叶片,近百米高的风力发电机下接草原上顶蓝天,看得巴特尔一阵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爬起身来回头大喊,青格勒,青格勒!你,这个坏小子,给我出来,你搞什么名堂!
  青格勒睡眼惺忪地走出蒙古包,笑了,阿爸,这就是我建的风电场啊,这一台风机就是一千五百千瓦呢。
  你,你不是说要再立几个风车吗?巴特尔指着蒙古包旁边那台风车说,那台前几天让自己看得眼花的风力发电设备如今让高大风机比得简直像袖珍玩具一般。
  这不就是风车吗,只是要大一些。青格勒笑嘻嘻地说。
  好像是为了证明青格勒的说法,一阵晨风吹来,面前巨大的风机叶片真的慢慢旋转了起来,巴特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青格勒笑着说,阿爸,您不是总说让我去喝西北风吗?今后我就真得靠喝西北风挣钱了。
  巴特尔看了看那让人头晕目眩的风车,再看看满脸笑容的青格勒,半晌才说了一句,坏小子……
  苏木:乡。
  嘎达梅林:民国时期哲里木蒙古族抗垦起义的领袖。
  哈那:支撑蒙古包侧面的木结构。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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