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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彩色相片里的妹妹，容貌与记忆中的妈妈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着相片，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爷爷、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在一起生活时的幸福情景……回过神来叹息时，我脸上仍保持着那种傻里傻气的甜蜜笑容。而这一切，也许只能留在回忆里了。
好些年都没有妈妈的一点音信，以致亲朋好友间都流传着这种说法：她可能已经嫁人了。家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也没有办法去证实这件事，因为“那边”太远了，去一趟要很多路费。
鼻子有些淡淡的酸，但我不哭，我知道哭也没有用，泪水只会将原本就有些隐隐发酸的心泡得更加疼痛。
我早已习惯不说话，没有表情，就像习惯一直坐着。因为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缩，8岁时我的双腿就再也无力行走了，只能吃力地勉强站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
也就在我8岁那年，一场毒打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想起来就要心伤泪下。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妈妈不高兴，或者是她嫌弃我不能行走？我不知道。往往就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她就从门前的杉树上随手折一根枝条向我抽打过来。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祈望着有人能够抓住她那只挥着杉树枝条的手臂。爷爷、奶奶、爸爸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地劝阻着，却插不进手。
她就这样持续打着。我哭喊得更凶了，泪水和鼻涕不住地往下流，流到衣服上、地上。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哭喊得如此凶，是身体被打得疼痛难忍，还是因为被妈妈这样狠心地打，心中特别委屈？
不知是打累了还是厌烦了我的哭喊，妈妈忽然恨恨地瞪我一眼，把手里的杉条扔到一边，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的哭喊声在家人的哄劝下好久才平息，杉条在身上留下的一个个如针尖般细小的洞眼却要火辣辣地疼上好几天，然后慢慢发痒、结痂。
其实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对我很好，和爸爸一起带我去游乐园玩，上舅舅家串门，买好吃的东西给我吃……那些时光真的是太美好太幸福了，现在想想，心中还是甜甜的，只是这种甜就像那些苦药上的糖衣，太薄太薄了。
我9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又吵架了，还动手打了起来。妈妈就这样一气之下带着妹妹走了……
也许还是因为我吧？我想。
七年来妈妈只和爸爸联系，让爸爸向“那边”寄妹妹的生活费、学费，从来没有回来过。
没有任何预兆，那天上午9点25分，妈妈突然回来了。
早上爷爷买了些猪肉和豆腐，准备中午做猪肉炖豆腐。我坐在小竹椅上，趴在长板凳上听广播，看书。
前屋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是邻居大妈，还有，妈妈！
妈妈双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挎着一个灰黑色小皮包。
七年了，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一些。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是紧张，是欣喜，还是心有余悸？不知道，反正我只是傻傻地笑着。
正当我要喊出那一声“妈妈”时，站在一旁的大妈微笑着先开了口，你妈妈来了，你怎么不喊哪！
不知怎么回事，听大妈这么一说，本想喊出口的“妈妈”又咽了回去。我有些尴尬，仍是只有傻傻的笑。
还是要回来看看儿子，还是有感情哪！大妈对妈妈说。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喊“妈妈”，妈妈有些不高兴了，“哪儿有什么感情，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多少感情……”
妈妈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这是与我亲近的表示吗？不知道。
回来了！爷爷走进房间向妈妈招呼道。
妈妈没有理睬爷爷，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我去煮饭啊，你……
还没等爷爷说完，妈妈就打断了他，我不吃饭了，一会儿就走，跟去县城的客车司机说好了，一点走。
一点还早呢，吃过饭再走吧。
在大妈和爷爷的苦苦劝说下，妈妈终于勉强同意吃了饭走，我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爷爷去煮饭了，妈妈和大妈又继续聊着。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小桌上的本子上，稍稍平静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紧了———因为这里面写着妈妈对我的嫌弃、打骂，我对妈妈的猜测和怨恨……有太多太多关于她的内容。如果被她看到会发生怎样的事，我不敢想。
趁她不注意，我赶紧拿书压在本子上，动作尽量做得轻缓、随意，不惹人注意。
这时，她们的几句话飘到了我耳朵里。
你以前和他奶奶处不到一起，现在他奶奶死了，你回来和小波爸爸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不。
小丫头怎么没一起回来？
一起回来做什么？
要是不想在这儿住，一家四口可以在合肥买房或者租房子一起过，不是挺好吗？
不行。我和他爸爸合不来，动不动就会又吵又打。再说他爸爸也受不了我，我一顿饭就要花三四十块钱，每天还要买东西，他爸爸舍不得。
听她一口一个“不”字，说得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伤心极了。可我尽力装得无所谓，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掩饰着难过。
那你老了以后靠谁呢？
靠谁呀，靠丫头！
那小波他爸呢？
妈妈稍微停顿了一下———他靠他自己，能靠谁呀！
我真想大声打断她的话：爸爸老了以后靠我！我会让爸爸生活得比你好！可是我不能，也不敢如此夸口。我用手一遍遍摩挲着无力的腿，如果我能走路多好呵。
我心中不由得又为爸爸感到酸楚：难道他这些年来一直无怨无悔地寄钱给妹妹，都不能感动她们母女俩吗？如果是这样，又何必呢？还不如存着养老！
妈妈坐在我身旁说出这些话，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是无心，是故意，或者只是一时的气话？我不知道。
爷爷来问妈妈，豆腐要不要和肉一块儿炖？
时间够不够？不要炖豆腐了！她说得很随意。
大妈也忙着回家做午饭了，趁妈妈去大门口送她的两三分钟，我慌慌张张地把那个本子塞入柜中。
妈妈进来，又坐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问我，你每天这么坐着，做些什么?
听广播，看书，写作……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本想说“写写字”，说出口却改成了“写作”，也许是觉得“写作”二字可以让妈妈对我高看一点。
午饭时，不知不觉想起七年前她叫我吃饭时别吧嗒嘴，就立刻抿着嘴细嚼慢咽。这是七年来的第一次，菜也没敢多吃。
吃完饭，又想到七年前她教育我碗里的饭要吃完，赶紧仔细检查了一下碗，确信一粒米也没剩，才放下筷子。
我这是怎么了？是怕她？还是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她从包中拿出一个橘子，问我吃不吃。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剥开橘子皮，一瓣一瓣地把橘子放进自己嘴里。吃完橘子，她把橘皮和籽往桌上一扔，挎上灰黑色小皮包，向爷爷说了声：走了！
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也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还不到12点，妈妈就这样走了。
爷爷从大妈那儿得知我没有喊一声“妈妈”，埋怨了我好几天。
为什么他不想想我的感受呢？从我出生起，妈妈就很少正眼看我，把我往木盆里一搁，任我泡在大小便里哭天喊地，她却悠悠闲闲地和朋友打麻将；我不能走路，我的亲妈妈却因此嫌弃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她一走就是七年，七年的疏远对于我这样内向的人来说，岂是说拉近就能拉近的？
两小时。妈妈这次回来只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难道七年前给我带来的伤痛，七年来对我的不管不顾，用这短短的两小时就可以弥补？想想这些，我有种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只是，泪水在眼眶边缘总也流不下来……也许，她根本就不值得我落泪吧？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问，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编辑/田俊
看着相片，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爷爷、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在一起生活时的幸福情景……回过神来叹息时，我脸上仍保持着那种傻里傻气的甜蜜笑容。而这一切，也许只能留在回忆里了。
好些年都没有妈妈的一点音信，以致亲朋好友间都流传着这种说法：她可能已经嫁人了。家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也没有办法去证实这件事，因为“那边”太远了，去一趟要很多路费。
鼻子有些淡淡的酸，但我不哭，我知道哭也没有用，泪水只会将原本就有些隐隐发酸的心泡得更加疼痛。
我早已习惯不说话，没有表情，就像习惯一直坐着。因为患有先天性肌肉萎缩，8岁时我的双腿就再也无力行走了，只能吃力地勉强站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
也就在我8岁那年，一场毒打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想起来就要心伤泪下。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妈妈不高兴，或者是她嫌弃我不能行走？我不知道。往往就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她就从门前的杉树上随手折一根枝条向我抽打过来。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祈望着有人能够抓住她那只挥着杉树枝条的手臂。爷爷、奶奶、爸爸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地劝阻着，却插不进手。
她就这样持续打着。我哭喊得更凶了，泪水和鼻涕不住地往下流，流到衣服上、地上。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哭喊得如此凶，是身体被打得疼痛难忍，还是因为被妈妈这样狠心地打，心中特别委屈？
不知是打累了还是厌烦了我的哭喊，妈妈忽然恨恨地瞪我一眼，把手里的杉条扔到一边，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的哭喊声在家人的哄劝下好久才平息，杉条在身上留下的一个个如针尖般细小的洞眼却要火辣辣地疼上好几天，然后慢慢发痒、结痂。
其实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对我很好，和爸爸一起带我去游乐园玩，上舅舅家串门，买好吃的东西给我吃……那些时光真的是太美好太幸福了，现在想想，心中还是甜甜的，只是这种甜就像那些苦药上的糖衣，太薄太薄了。
我9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又吵架了，还动手打了起来。妈妈就这样一气之下带着妹妹走了……
也许还是因为我吧？我想。
七年来妈妈只和爸爸联系，让爸爸向“那边”寄妹妹的生活费、学费，从来没有回来过。
没有任何预兆，那天上午9点25分，妈妈突然回来了。
早上爷爷买了些猪肉和豆腐，准备中午做猪肉炖豆腐。我坐在小竹椅上，趴在长板凳上听广播，看书。
前屋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是邻居大妈，还有，妈妈！
妈妈双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挎着一个灰黑色小皮包。
七年了，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瘦了一些。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是紧张，是欣喜，还是心有余悸？不知道，反正我只是傻傻地笑着。
正当我要喊出那一声“妈妈”时，站在一旁的大妈微笑着先开了口，你妈妈来了，你怎么不喊哪！
不知怎么回事，听大妈这么一说，本想喊出口的“妈妈”又咽了回去。我有些尴尬，仍是只有傻傻的笑。
还是要回来看看儿子，还是有感情哪！大妈对妈妈说。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喊“妈妈”，妈妈有些不高兴了，“哪儿有什么感情，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多少感情……”
妈妈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这是与我亲近的表示吗？不知道。
回来了！爷爷走进房间向妈妈招呼道。
妈妈没有理睬爷爷，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我去煮饭啊，你……
还没等爷爷说完，妈妈就打断了他，我不吃饭了，一会儿就走，跟去县城的客车司机说好了，一点走。
一点还早呢，吃过饭再走吧。
在大妈和爷爷的苦苦劝说下，妈妈终于勉强同意吃了饭走，我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爷爷去煮饭了，妈妈和大妈又继续聊着。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小桌上的本子上，稍稍平静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捏紧了———因为这里面写着妈妈对我的嫌弃、打骂，我对妈妈的猜测和怨恨……有太多太多关于她的内容。如果被她看到会发生怎样的事，我不敢想。
趁她不注意，我赶紧拿书压在本子上，动作尽量做得轻缓、随意，不惹人注意。
这时，她们的几句话飘到了我耳朵里。
你以前和他奶奶处不到一起，现在他奶奶死了，你回来和小波爸爸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不。
小丫头怎么没一起回来？
一起回来做什么？
要是不想在这儿住，一家四口可以在合肥买房或者租房子一起过，不是挺好吗？
不行。我和他爸爸合不来，动不动就会又吵又打。再说他爸爸也受不了我，我一顿饭就要花三四十块钱，每天还要买东西，他爸爸舍不得。
听她一口一个“不”字，说得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伤心极了。可我尽力装得无所谓，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掩饰着难过。
那你老了以后靠谁呢？
靠谁呀，靠丫头！
那小波他爸呢？
妈妈稍微停顿了一下———他靠他自己，能靠谁呀！
我真想大声打断她的话：爸爸老了以后靠我！我会让爸爸生活得比你好！可是我不能，也不敢如此夸口。我用手一遍遍摩挲着无力的腿，如果我能走路多好呵。
我心中不由得又为爸爸感到酸楚：难道他这些年来一直无怨无悔地寄钱给妹妹，都不能感动她们母女俩吗？如果是这样，又何必呢？还不如存着养老！
妈妈坐在我身旁说出这些话，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是无心，是故意，或者只是一时的气话？我不知道。
爷爷来问妈妈，豆腐要不要和肉一块儿炖？
时间够不够？不要炖豆腐了！她说得很随意。
大妈也忙着回家做午饭了，趁妈妈去大门口送她的两三分钟，我慌慌张张地把那个本子塞入柜中。
妈妈进来，又坐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问我，你每天这么坐着，做些什么?
听广播，看书，写作……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本想说“写写字”，说出口却改成了“写作”，也许是觉得“写作”二字可以让妈妈对我高看一点。
午饭时，不知不觉想起七年前她叫我吃饭时别吧嗒嘴，就立刻抿着嘴细嚼慢咽。这是七年来的第一次，菜也没敢多吃。
吃完饭，又想到七年前她教育我碗里的饭要吃完，赶紧仔细检查了一下碗，确信一粒米也没剩，才放下筷子。
我这是怎么了？是怕她？还是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她从包中拿出一个橘子，问我吃不吃。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剥开橘子皮，一瓣一瓣地把橘子放进自己嘴里。吃完橘子，她把橘皮和籽往桌上一扔，挎上灰黑色小皮包，向爷爷说了声：走了！
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也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还不到12点，妈妈就这样走了。
爷爷从大妈那儿得知我没有喊一声“妈妈”，埋怨了我好几天。
为什么他不想想我的感受呢？从我出生起，妈妈就很少正眼看我，把我往木盆里一搁，任我泡在大小便里哭天喊地，她却悠悠闲闲地和朋友打麻将；我不能走路，我的亲妈妈却因此嫌弃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她一走就是七年，七年的疏远对于我这样内向的人来说，岂是说拉近就能拉近的？
两小时。妈妈这次回来只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难道七年前给我带来的伤痛，七年来对我的不管不顾，用这短短的两小时就可以弥补？想想这些，我有种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只是，泪水在眼眶边缘总也流不下来……也许，她根本就不值得我落泪吧？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问，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编辑/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