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六月二十五号，高考成绩新鲜出炉。那天班主任把成绩单发给我们就走了，只留下我们带着最后的大感伤与小喜悦把三楼的教室弄得天崩地摇，是为青春荧幕里最后一丝花火的跳跃。
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趴在栏杆上和一个哥们正高谈阔论着要留在地球继续造孽，还是去火星改造，张小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那哥们看了看张小九的美貌，面露色相猥琐地离开了，他是倒着走的，用他粗壮得分不出关节的食指色迷迷地指着我。
我说张小九你考的不错嘛，是不是正在和周公媳妇谈情说爱的阅卷男老师被你的阴气吓得快尿裤子了，才随手给了一高分啊。张小九说十几天不见，你还是那么混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也许以后就见不着了，拜托你以后的日子千万别想我，不然我会做噩梦的。
最后，张小九很有礼貌地跟我说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哥们。我在想她这句话含金量到底有多高的时候，还在思索着我是不是做个变性手术再开个拉皮勾搭她会比较好。
张小九说完话就很大方很潇洒地走了。反倒让我显得依依不舍的。我撇着嘴摇摇头笑笑，脑海里却出现了记忆里的张小九。这个堪称红袖佳人的女生，是记忆里另辟蹊径的一道风景，你绝不是在所谓的刻意里记住她，真正能够在人心里构成形而上学的美丽往往或是出于一次无心，或是出于某个偶然，或是出于一眨眼就打马而过短促的急景流年。
张小九从来都是拿着厚厚的辅导书看个昏天地暗。头发凌乱，笑容疲惫。成绩中等，并致力于超越我这个全班前三而不知上进的家伙。
体育课从来不去，理由奇特，她说冬天怕感冒，夏天怕摔跤，春天怕错过花开，秋天怕万木绿叶败。有一次，体育课上到一半，我就从操场偷跑了出来，教室的门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我没有推门而进，而是十分有病地用葡萄大眼环顾左右发现走廊里没人后，在后门门缝里偷看张小九。
此时的张小九正在很认真的用她同桌王若的梳子和镜子给自己梳着头发，时不时地梳子就会被她头皮上那三寸厚泥绊住梳不下去，我在门外笑得跟个想找地方拉屎的鸭子似的。
张小九理直气壮地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关在了教室，吐出又肥又厚的舌头舔着下嘴唇，我吓得咽了口吐沫，我想这形势不好，没准打今天以后我就要忍受着被千夫所指的辱骂做人了。
张小九步步紧逼，把我逼到了教室的后墙角。她左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胸口处的校服，面露色相，右手挑起我的下巴一会晃到左边一会晃到右边，我吓得直喊，姐，姐，九姐，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张小九很不乐意地把我放了开来，我说谢谢九姐。她说不能轻饶你，陪我打羽毛球去。
张小九的球技不是一般的差，差到她打着羽毛球的空当，会拿着羽毛球问你：万羽，这是什么东西呀?我就会蹲到地上跺脚，由于我柔韧性不够好，膝盖堂而皇之地顶撞到了下巴，可疼死我了。我忍着剧痛说那是长满鸟毛的羽毛球。张小九瞪着大眼说万羽，你怎么说话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羽毛球!这是经过你我打过的羽毛球，它身上的灰尘已经沾染了我们俩生命之间的抗衡和温暖。
我站起来双手捂住脸带着哭腔说，神啊，你救救我吧。张小九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向前伸着脖子，又扒开我的双手，一看我眼角没有泪水，“咵”一声就在我头顶打了个比过年鞭炮还响亮的巴掌。我是真疼啊，泪花扑哧一下就夺眶而出了，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张小九一看我疼得够呛，紧紧地给我一个拥抱。我脑子里突然“嘿!”了一声，一下子就不疼了，我想我真是贱人。而张小九就是一个能耍贱人的人。
我对着张小九说：我对九姐保证，您是我这辈子抱过的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人。张小九跟我挤眉弄眼地说：你说的这是真的?我厚颜无耻地边点头边说真的真的。张小九风驰电掣地又给我拥抱了一次，我的嘴在她背上美滋滋流着口水。心里想着，这真是美好的高中时代呀!张小九说我怎么感觉咱俩跟做贼似的，我说我就是名副其实偷心的贼，有女朋友的感觉就像写一本写好大纲的小说：顺溜。
张小九推开我，说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事实上的确如此，张小九可以是个和你拥抱到地老天荒的女孩，也可以是一个一点都不给你颜面的大小姐。她坐我后面一排，每一次都把桌子往前挤，挤得我经常在我同桌凳子的后面进不去出不来。我想千万不能讨张小九做女友，她的野蛮级数早就在这个人心善良的高中时代狂飙到一百啦!
[2]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去看过一个算命先生，那个先生皱着眉毛跟我妈说：你家这个娃娃，情感线很复杂啊!我当时特痞子地骂了他：去你的，你有病吧，我还没发育完全呢，长大了那根线就不这样了。
然而，当九月份我进入大学报完名，收拾好了一切。我朝着那个先生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我说我对不起您啊，早知道您这么准，我就该让您给我破破灾啦。
事情是这样的，张小九在报到当天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还跟我笑嘻嘻地说万羽哥哥，以后我就把自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我啊。我一筹莫展地说你见到我这么开心干吗，我又不是黄金白银。
自此以后，我的生命又和张小九纠缠在了一起。我上自习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了，我很无可奈何地说九姐，您这么天天地跟着我，别人还以为咱俩是那种关系呢，你这样影响我找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张小九装作没听见。我继续说要不，你就来点干脆的，直接做我女朋友，你看这买卖怎样?张小九说我绝对赔本。我说为啥呢?她说因为你丑。我又说为啥呢?她再次说因为你丑。我又再一次说为啥呢?她从嘴里吐了一口长气说：你真漂亮。我说我就等你这句实话呢!谢谢你这么坦诚啊。
但我有可以摆脱张小九的方法，那就是我经常要和班里的社团里的美女们欢聚一堂吃个饭啊唱个歌啊什么的。张小九从不出席这些场合，我说你怕啥呀。她说我不是怕，你进饭店，我讨厌你被女孩灌酒的丑态；你进唱歌包间，我讨厌你跑调而依然深情的嘴脸。我说那我就真去了啊，她说没人拦着你，你赶快走。
我听得出张小九语言里的生气，于是后来我就带着她去了很多学校外的地方。在一家音像店，张小九抓着一盘江美琪的磁带看得满面柔情，我说您老这是要开花么?她说这里面有《那年的情书》啊，很好听，不如你就买了吧。我看看音像店的外面，又回过头来语速飞快地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你喜欢你让我买?张小九把磁盘放回原位，双手一叉腰，用嘴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急忙说买买买。张小九把那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女店员正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女人生气从而让另外一个女人赚了她身边人的钱，这真是个罪孽啊。
天黑，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张小九很安静地坐着我抢到的座位，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她的身边。她不理会我，我想逛了一天，她大概是累了。她稳若泰山地看着外面的霓虹，任凭我被上车下车的人挤得七歪八斜。她安静的样子温柔娴雅，那是她的灵魂参与到了外面的某处风景里，不肯出来。
我喜欢能够沉浸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永远跋涉的人，因为 我成不了他们那个样子。人类对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近乎苛求的向往，哪怕它会带来别人居心叵测的怀疑、令人悲痛欲绝的损失，也在所不惜，知迷途而不返。
[3]
张小九的身高是一米七二，在班里属于高个一只。所以，运动会的时候，体委非要她报个项目参加比赛，还说她一定会拿个大奖回来。但是张小九没同意。
体委说了一车的好话也没有奏效，终于找到了我，让我劝劝张小九。我说我凭什么帮你?他说万羽同志，你不能沉浸在恩爱的世界里不肯自拔呀，社会主义教育我们要知大体识大局。我说我呸，你下旬是不是要说团结就是力量啊。体委很尴尬的走掉了，我觉得话有点过了，所以硬着头皮去找了张小九。
张小九说我跑不了，我三岁发过烧，六岁骨过折，十岁贴过膏药，十四岁打过点滴，十六岁从坟头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十八岁要是再跑步，非得突发心脏病外加休克不可。
我说你哪来这么多借口，去操场跑，我给你计时。张小九说你能不能不折磨我，哪有你这么对待媳妇的?我一听很纳闷，问道：我什么时候生了你这么一漂亮媳妇?张小九说去去去，别打扰我，我还有杂志要看呢。
运动会上，张小九做了我的观众。当我拿到第一名的奖牌，当我走下颁奖台，当黄昏金红的太阳光照在温暖的大地上，张小九站在我的不远处静静地对我微笑，她的头发飘荡成少年时的风筝，她瘦削的脸庞染色出壁画，成不朽的立体生命。
元旦邻近的时候，张小九一个宿舍的姐妹柳小雨很着急地找我，我说你干吗呀文艺委员，你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后边有公狗追啊?柳小雨急匆匆地拿出一个文件让我看，我说我最不喜欢书面化了，有事你就张嘴，牙爬不出来。她说你说说你女朋友啊，我们宿舍要在元旦晚会上合唱一首歌，张小九说她不参加，你说我们丢下她也不太合适是不是!
我说这忙我帮不了，她不爱唱歌，你就别让她唱呗，干吗强人所难啊。还有啊，张小九不是我女朋友，别胡乱说了。柳小雨没有停下说服我的脚步，反而更加磨叽了，她说张小九唱歌很好听啊，她自己在宿舍唱的时候，我们都听到过。我很纳闷的问有这回事?我咋不知道。柳小雨露出很邪性的笑，说你这男朋友怎么当的啊。我猛敲了下她的小圆脑袋，她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柳小雨成功了，因为我去找了张小九。我发誓我是已经见到张小九的时候才想到这是个圈套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地问了张小九说：听说你会唱歌，还能把死鸟唱活?那你给我唱一个呗。张小九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找死呢。我说我也不清楚。然后张小九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唱了起来：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那是青春失去记号／莫怪读了心还会跳／你是否也还记得那一段美好／也许写给你的信早扔掉／这样才好／曾少你的／你已在别处都得到……
我听完歌，连连叫好，并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张小九趾高气扬地说凭什么都听你的?我说就凭你在运动会之前说过你是我媳妇。她说我说过么?你是不是记错了。在我握拳怒发冲冠之际，张小九迈着步子走掉了。
元旦那天晚上，柳小雨等七个人集体唱了那首《那年的情书》，她们说以此纪念高中的日子，但张小九缺席。我看着她们宿舍一个个恐龙大姐的相貌。很是怀疑究竟有没有人给他们写过隋书。原来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厚颜无耻的人啊。
快到我的节目的时候。张小九突然发过来短信，说我要不要上去给你加加油啊?我说你看着办吧。然后，就在我上台之前的几秒内，张小九推开门进来了。私下里一片轰轰的取闹声，张小九红着脸坐下。在我整个魔术表演的时间内，张小九都是咧着嘴，却又不大笑开来。这让我了解到到死都不肯面对现实的张小九对我隐有欣赏和喜欢。
[4]
春天来的时候，大学校园充满了香味。这扑鼻的芳香似乎是在一夜间席卷了北方C城的这座跳动着时尚与青春、感动与冷漠、浮华与温暖的大学的。这里的建筑熠熠生辉，这里的女孩纯纯动人，这里的男孩子打上了青花领带，竟然很安静地沉浸在图书馆一本古老而生涩的线装书里。
我就是这么一装书香门第装才富五车的男主。当然啦，我还是很前卫地看看足球周刊、形势政策之类的东西。没有在学术的空洞里营造一个歌舞升平的家。
在二楼的阅览室，张小九跟我说我最近脑子里空空的是怎么回事?我很鄙视地说你脑子空是很正常地，我读了这么多书还不是一无所成。她没跟我争辩，接着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啦，是生理反应，脑子空空。我说我跟你描述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个症状：脑子里有个鸡蛋，鸡蛋里有个小鸡，脑子好比大锅，鸡蛋在里面被煮，但是鸡蛋里的小鸡特别难受，所以就来回乱动，结果鸡蛋就来回乱动，鸡蛋一乱动，你脑子这口锅就不稳，也开始难受。张小九重重地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我说那你完了，这是典型的脑子要爆炸，就跟火山爆发一样，你的脑浆马上就快咵一声裂开脑层，冲出你的身体啦。张小九说你跟我胡扯啊，找揍是不是!我这就是简简单单的睡眠不好。
你知道还问我?我回驳她。她说我只是来求证一下。哪知道你这么啰嗦。我说没办法，一进这图书馆啊，我的脑子就跟雪球一样，疯狂地搜刮知识啊。
张小九说不理你了，就走掉了。然而二十分钟后，她又折回来，双手按在桌子上，对我说万羽，做我男朋友吧。我说我没时间跟你瞎扯，快走吧别在这耽误我的生命啦。然后，张小九生气地离开了。我心里想，这孩子又胡思乱想啥呢。一会让做我男朋友，一会不让做，给个痛快话啊，别让人一天天在你这棵树上吊着，怪难受的。
其实最恰当形容我的词语是躁动和愤世嫉俗。我一天不去篮球场打球心里就发慌，找不到东南西北，狂躁不安。这种烦躁惹得我就想找根绳子赶紧自杀。
不参加某个比赛我心里痒痒，参加了又怕不获奖，知道人人都有奖又怕获末等奖丢尽颜面。
看不惯某些个班委颐指气使无法无天的德行，拒绝参加学生会那种油腔滑调满嘴跑官腔的团体，喜欢心平气和的大学教授，纵然教课或许古板或许生动，都有不一样的收获和舒畅的心情。
[5]
在一个外表金碧辉煌的大学里，大三是这样一段时间。你早晨不洗手不洗脸不刷牙不吃早饭找教室上自习，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十天半月还见不到一次面。想找一个熟悉的人说说话，发现旁边是一整排的空旷旷的座位。度过了大一的迷茫，大二的精彩，途经大三，为了这微薄的生命而高贵地去奋斗，去起早贪黑，去拼日子，去过寂寞压抑的生活。
张小九自始至终都没有做我确定的女朋友，我也在一次次破口大骂和据理力争里变成了外圆内方的所谓优秀生。所谓是一个关乎于别人的看法的词语，真正的事实是，有多少灵魂是对自己满意的呢。
在一个考研讲座上，张小九出现了。我们俩很默契地坐在一起，但不说话。讲座完后，教室人已散尽，张小九几乎是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我对话，她说万羽我好像得病了。我说什么病啊?她说好像是抑郁症吧。
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曾几何时，我以为人的生命都会七平八稳地行驶在岁月的公路上，没有意外，没有夭折，甚至没有对这些疼痛的旁观。然而，当这样的事件真的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自己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然后默默承受。
我说这不可能吧。你都咋了啊?
张小九说我打羽毛球反应迟钝，专业课总是背了忘忘了再背背了又再忘，好不容易去KTV唱首歌还发出了沙哑和嗓子含痰的声音，让旁边的姐妹耻笑了好久。
张小九静静地靠在我怀里，接着说，我是不是真病了啊，万羽?我说你这只是轻度的。她说啊?那你准备怎么办啊?我说什么我怎么办?是你病不是我病欺。她说可是我是你女朋友啊。我说好吧，那我带你去精神科。她说你滚吧。我说我马上就走，她却死死地拽住我的衣服。
这一次，张小九靠着我比任何一次依靠都柔情，我隐隐觉察那只是无助外化的傀儡，她很脆弱，她无时无刻不需要我陪在她发黄的生命旁边。如果你也有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朋友，你也会这么做的。
大四的时候，学校要求我做一次关于抑郁症的心理讲座，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泪流满面，资料上说，抑郁症发病率很高，几乎每7个成年人中就有1个抑郁症患者，因此它被称为精神病学中的感冒。
我想无论是不是有男女朋友那个名分，张小九都在我微凉的生命里纠缠了整整七年，就凭这七年，我没有任何理由不知道她有任何的异样，所以我肯定是一个自私冷漠而不懂柔情的无知男人，才会让张小九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哀伤和愁苦。
张小九说万羽，谢谢你接受我。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蓝天的白云上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对另一只说，亲爱的，你看，这就叫承担。另一只说，亲爱的我们该回窝里看看我们的孩子了。然后，那个先说话的鸟就带着另一只鸟飞走了，另一只鸟没有翅膀。
六月二十五号，高考成绩新鲜出炉。那天班主任把成绩单发给我们就走了，只留下我们带着最后的大感伤与小喜悦把三楼的教室弄得天崩地摇，是为青春荧幕里最后一丝花火的跳跃。
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趴在栏杆上和一个哥们正高谈阔论着要留在地球继续造孽，还是去火星改造，张小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那哥们看了看张小九的美貌，面露色相猥琐地离开了，他是倒着走的，用他粗壮得分不出关节的食指色迷迷地指着我。
我说张小九你考的不错嘛，是不是正在和周公媳妇谈情说爱的阅卷男老师被你的阴气吓得快尿裤子了，才随手给了一高分啊。张小九说十几天不见，你还是那么混蛋。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也许以后就见不着了，拜托你以后的日子千万别想我，不然我会做噩梦的。
最后，张小九很有礼貌地跟我说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哥们。我在想她这句话含金量到底有多高的时候，还在思索着我是不是做个变性手术再开个拉皮勾搭她会比较好。
张小九说完话就很大方很潇洒地走了。反倒让我显得依依不舍的。我撇着嘴摇摇头笑笑，脑海里却出现了记忆里的张小九。这个堪称红袖佳人的女生，是记忆里另辟蹊径的一道风景，你绝不是在所谓的刻意里记住她，真正能够在人心里构成形而上学的美丽往往或是出于一次无心，或是出于某个偶然，或是出于一眨眼就打马而过短促的急景流年。
张小九从来都是拿着厚厚的辅导书看个昏天地暗。头发凌乱，笑容疲惫。成绩中等，并致力于超越我这个全班前三而不知上进的家伙。
体育课从来不去，理由奇特，她说冬天怕感冒，夏天怕摔跤，春天怕错过花开，秋天怕万木绿叶败。有一次，体育课上到一半，我就从操场偷跑了出来，教室的门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我没有推门而进，而是十分有病地用葡萄大眼环顾左右发现走廊里没人后，在后门门缝里偷看张小九。
此时的张小九正在很认真的用她同桌王若的梳子和镜子给自己梳着头发，时不时地梳子就会被她头皮上那三寸厚泥绊住梳不下去，我在门外笑得跟个想找地方拉屎的鸭子似的。
张小九理直气壮地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关在了教室，吐出又肥又厚的舌头舔着下嘴唇，我吓得咽了口吐沫，我想这形势不好，没准打今天以后我就要忍受着被千夫所指的辱骂做人了。
张小九步步紧逼，把我逼到了教室的后墙角。她左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胸口处的校服，面露色相，右手挑起我的下巴一会晃到左边一会晃到右边，我吓得直喊，姐，姐，九姐，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张小九很不乐意地把我放了开来，我说谢谢九姐。她说不能轻饶你，陪我打羽毛球去。
张小九的球技不是一般的差，差到她打着羽毛球的空当，会拿着羽毛球问你：万羽，这是什么东西呀?我就会蹲到地上跺脚，由于我柔韧性不够好，膝盖堂而皇之地顶撞到了下巴，可疼死我了。我忍着剧痛说那是长满鸟毛的羽毛球。张小九瞪着大眼说万羽，你怎么说话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羽毛球!这是经过你我打过的羽毛球，它身上的灰尘已经沾染了我们俩生命之间的抗衡和温暖。
我站起来双手捂住脸带着哭腔说，神啊，你救救我吧。张小九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向前伸着脖子，又扒开我的双手，一看我眼角没有泪水，“咵”一声就在我头顶打了个比过年鞭炮还响亮的巴掌。我是真疼啊，泪花扑哧一下就夺眶而出了，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张小九一看我疼得够呛，紧紧地给我一个拥抱。我脑子里突然“嘿!”了一声，一下子就不疼了，我想我真是贱人。而张小九就是一个能耍贱人的人。
我对着张小九说：我对九姐保证，您是我这辈子抱过的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人。张小九跟我挤眉弄眼地说：你说的这是真的?我厚颜无耻地边点头边说真的真的。张小九风驰电掣地又给我拥抱了一次，我的嘴在她背上美滋滋流着口水。心里想着，这真是美好的高中时代呀!张小九说我怎么感觉咱俩跟做贼似的，我说我就是名副其实偷心的贼，有女朋友的感觉就像写一本写好大纲的小说：顺溜。
张小九推开我，说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事实上的确如此，张小九可以是个和你拥抱到地老天荒的女孩，也可以是一个一点都不给你颜面的大小姐。她坐我后面一排，每一次都把桌子往前挤，挤得我经常在我同桌凳子的后面进不去出不来。我想千万不能讨张小九做女友，她的野蛮级数早就在这个人心善良的高中时代狂飙到一百啦!
[2]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带着我去看过一个算命先生，那个先生皱着眉毛跟我妈说：你家这个娃娃，情感线很复杂啊!我当时特痞子地骂了他：去你的，你有病吧，我还没发育完全呢，长大了那根线就不这样了。
然而，当九月份我进入大学报完名，收拾好了一切。我朝着那个先生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我说我对不起您啊，早知道您这么准，我就该让您给我破破灾啦。
事情是这样的，张小九在报到当天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还跟我笑嘻嘻地说万羽哥哥，以后我就把自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我啊。我一筹莫展地说你见到我这么开心干吗，我又不是黄金白银。
自此以后，我的生命又和张小九纠缠在了一起。我上自习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了，我很无可奈何地说九姐，您这么天天地跟着我，别人还以为咱俩是那种关系呢，你这样影响我找女朋友你知不知道。张小九装作没听见。我继续说要不，你就来点干脆的，直接做我女朋友，你看这买卖怎样?张小九说我绝对赔本。我说为啥呢?她说因为你丑。我又说为啥呢?她再次说因为你丑。我又再一次说为啥呢?她从嘴里吐了一口长气说：你真漂亮。我说我就等你这句实话呢!谢谢你这么坦诚啊。
但我有可以摆脱张小九的方法，那就是我经常要和班里的社团里的美女们欢聚一堂吃个饭啊唱个歌啊什么的。张小九从不出席这些场合，我说你怕啥呀。她说我不是怕，你进饭店，我讨厌你被女孩灌酒的丑态；你进唱歌包间，我讨厌你跑调而依然深情的嘴脸。我说那我就真去了啊，她说没人拦着你，你赶快走。
我听得出张小九语言里的生气，于是后来我就带着她去了很多学校外的地方。在一家音像店，张小九抓着一盘江美琪的磁带看得满面柔情，我说您老这是要开花么?她说这里面有《那年的情书》啊，很好听，不如你就买了吧。我看看音像店的外面，又回过头来语速飞快地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你喜欢你让我买?张小九把磁盘放回原位，双手一叉腰，用嘴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急忙说买买买。张小九把那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女店员正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女人生气从而让另外一个女人赚了她身边人的钱，这真是个罪孽啊。
天黑，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张小九很安静地坐着我抢到的座位，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她的身边。她不理会我，我想逛了一天，她大概是累了。她稳若泰山地看着外面的霓虹，任凭我被上车下车的人挤得七歪八斜。她安静的样子温柔娴雅，那是她的灵魂参与到了外面的某处风景里，不肯出来。
我喜欢能够沉浸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永远跋涉的人，因为 我成不了他们那个样子。人类对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近乎苛求的向往，哪怕它会带来别人居心叵测的怀疑、令人悲痛欲绝的损失，也在所不惜，知迷途而不返。
[3]
张小九的身高是一米七二，在班里属于高个一只。所以，运动会的时候，体委非要她报个项目参加比赛，还说她一定会拿个大奖回来。但是张小九没同意。
体委说了一车的好话也没有奏效，终于找到了我，让我劝劝张小九。我说我凭什么帮你?他说万羽同志，你不能沉浸在恩爱的世界里不肯自拔呀，社会主义教育我们要知大体识大局。我说我呸，你下旬是不是要说团结就是力量啊。体委很尴尬的走掉了，我觉得话有点过了，所以硬着头皮去找了张小九。
张小九说我跑不了，我三岁发过烧，六岁骨过折，十岁贴过膏药，十四岁打过点滴，十六岁从坟头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十八岁要是再跑步，非得突发心脏病外加休克不可。
我说你哪来这么多借口，去操场跑，我给你计时。张小九说你能不能不折磨我，哪有你这么对待媳妇的?我一听很纳闷，问道：我什么时候生了你这么一漂亮媳妇?张小九说去去去，别打扰我，我还有杂志要看呢。
运动会上，张小九做了我的观众。当我拿到第一名的奖牌，当我走下颁奖台，当黄昏金红的太阳光照在温暖的大地上，张小九站在我的不远处静静地对我微笑，她的头发飘荡成少年时的风筝，她瘦削的脸庞染色出壁画，成不朽的立体生命。
元旦邻近的时候，张小九一个宿舍的姐妹柳小雨很着急地找我，我说你干吗呀文艺委员，你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后边有公狗追啊?柳小雨急匆匆地拿出一个文件让我看，我说我最不喜欢书面化了，有事你就张嘴，牙爬不出来。她说你说说你女朋友啊，我们宿舍要在元旦晚会上合唱一首歌，张小九说她不参加，你说我们丢下她也不太合适是不是!
我说这忙我帮不了，她不爱唱歌，你就别让她唱呗，干吗强人所难啊。还有啊，张小九不是我女朋友，别胡乱说了。柳小雨没有停下说服我的脚步，反而更加磨叽了，她说张小九唱歌很好听啊，她自己在宿舍唱的时候，我们都听到过。我很纳闷的问有这回事?我咋不知道。柳小雨露出很邪性的笑，说你这男朋友怎么当的啊。我猛敲了下她的小圆脑袋，她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柳小雨成功了，因为我去找了张小九。我发誓我是已经见到张小九的时候才想到这是个圈套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地问了张小九说：听说你会唱歌，还能把死鸟唱活?那你给我唱一个呗。张小九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找死呢。我说我也不清楚。然后张小九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唱了起来：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那是青春失去记号／莫怪读了心还会跳／你是否也还记得那一段美好／也许写给你的信早扔掉／这样才好／曾少你的／你已在别处都得到……
我听完歌，连连叫好，并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张小九趾高气扬地说凭什么都听你的?我说就凭你在运动会之前说过你是我媳妇。她说我说过么?你是不是记错了。在我握拳怒发冲冠之际，张小九迈着步子走掉了。
元旦那天晚上，柳小雨等七个人集体唱了那首《那年的情书》，她们说以此纪念高中的日子，但张小九缺席。我看着她们宿舍一个个恐龙大姐的相貌。很是怀疑究竟有没有人给他们写过隋书。原来这个世界还有比我更厚颜无耻的人啊。
快到我的节目的时候。张小九突然发过来短信，说我要不要上去给你加加油啊?我说你看着办吧。然后，就在我上台之前的几秒内，张小九推开门进来了。私下里一片轰轰的取闹声，张小九红着脸坐下。在我整个魔术表演的时间内，张小九都是咧着嘴，却又不大笑开来。这让我了解到到死都不肯面对现实的张小九对我隐有欣赏和喜欢。
[4]
春天来的时候，大学校园充满了香味。这扑鼻的芳香似乎是在一夜间席卷了北方C城的这座跳动着时尚与青春、感动与冷漠、浮华与温暖的大学的。这里的建筑熠熠生辉，这里的女孩纯纯动人，这里的男孩子打上了青花领带，竟然很安静地沉浸在图书馆一本古老而生涩的线装书里。
我就是这么一装书香门第装才富五车的男主。当然啦，我还是很前卫地看看足球周刊、形势政策之类的东西。没有在学术的空洞里营造一个歌舞升平的家。
在二楼的阅览室，张小九跟我说我最近脑子里空空的是怎么回事?我很鄙视地说你脑子空是很正常地，我读了这么多书还不是一无所成。她没跟我争辩，接着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啦，是生理反应，脑子空空。我说我跟你描述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个症状：脑子里有个鸡蛋，鸡蛋里有个小鸡，脑子好比大锅，鸡蛋在里面被煮，但是鸡蛋里的小鸡特别难受，所以就来回乱动，结果鸡蛋就来回乱动，鸡蛋一乱动，你脑子这口锅就不稳，也开始难受。张小九重重地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我说那你完了，这是典型的脑子要爆炸，就跟火山爆发一样，你的脑浆马上就快咵一声裂开脑层，冲出你的身体啦。张小九说你跟我胡扯啊，找揍是不是!我这就是简简单单的睡眠不好。
你知道还问我?我回驳她。她说我只是来求证一下。哪知道你这么啰嗦。我说没办法，一进这图书馆啊，我的脑子就跟雪球一样，疯狂地搜刮知识啊。
张小九说不理你了，就走掉了。然而二十分钟后，她又折回来，双手按在桌子上，对我说万羽，做我男朋友吧。我说我没时间跟你瞎扯，快走吧别在这耽误我的生命啦。然后，张小九生气地离开了。我心里想，这孩子又胡思乱想啥呢。一会让做我男朋友，一会不让做，给个痛快话啊，别让人一天天在你这棵树上吊着，怪难受的。
其实最恰当形容我的词语是躁动和愤世嫉俗。我一天不去篮球场打球心里就发慌，找不到东南西北，狂躁不安。这种烦躁惹得我就想找根绳子赶紧自杀。
不参加某个比赛我心里痒痒，参加了又怕不获奖，知道人人都有奖又怕获末等奖丢尽颜面。
看不惯某些个班委颐指气使无法无天的德行，拒绝参加学生会那种油腔滑调满嘴跑官腔的团体，喜欢心平气和的大学教授，纵然教课或许古板或许生动，都有不一样的收获和舒畅的心情。
[5]
在一个外表金碧辉煌的大学里，大三是这样一段时间。你早晨不洗手不洗脸不刷牙不吃早饭找教室上自习，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十天半月还见不到一次面。想找一个熟悉的人说说话，发现旁边是一整排的空旷旷的座位。度过了大一的迷茫，大二的精彩，途经大三，为了这微薄的生命而高贵地去奋斗，去起早贪黑，去拼日子，去过寂寞压抑的生活。
张小九自始至终都没有做我确定的女朋友，我也在一次次破口大骂和据理力争里变成了外圆内方的所谓优秀生。所谓是一个关乎于别人的看法的词语，真正的事实是，有多少灵魂是对自己满意的呢。
在一个考研讲座上，张小九出现了。我们俩很默契地坐在一起，但不说话。讲座完后，教室人已散尽，张小九几乎是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我对话，她说万羽我好像得病了。我说什么病啊?她说好像是抑郁症吧。
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曾几何时，我以为人的生命都会七平八稳地行驶在岁月的公路上，没有意外，没有夭折，甚至没有对这些疼痛的旁观。然而，当这样的事件真的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自己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然后默默承受。
我说这不可能吧。你都咋了啊?
张小九说我打羽毛球反应迟钝，专业课总是背了忘忘了再背背了又再忘，好不容易去KTV唱首歌还发出了沙哑和嗓子含痰的声音，让旁边的姐妹耻笑了好久。
张小九静静地靠在我怀里，接着说，我是不是真病了啊，万羽?我说你这只是轻度的。她说啊?那你准备怎么办啊?我说什么我怎么办?是你病不是我病欺。她说可是我是你女朋友啊。我说好吧，那我带你去精神科。她说你滚吧。我说我马上就走，她却死死地拽住我的衣服。
这一次，张小九靠着我比任何一次依靠都柔情，我隐隐觉察那只是无助外化的傀儡，她很脆弱，她无时无刻不需要我陪在她发黄的生命旁边。如果你也有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女朋友，你也会这么做的。
大四的时候，学校要求我做一次关于抑郁症的心理讲座，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泪流满面，资料上说，抑郁症发病率很高，几乎每7个成年人中就有1个抑郁症患者，因此它被称为精神病学中的感冒。
我想无论是不是有男女朋友那个名分，张小九都在我微凉的生命里纠缠了整整七年，就凭这七年，我没有任何理由不知道她有任何的异样，所以我肯定是一个自私冷漠而不懂柔情的无知男人，才会让张小九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哀伤和愁苦。
张小九说万羽，谢谢你接受我。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蓝天的白云上有两只鸟，其中一只对另一只说，亲爱的，你看，这就叫承担。另一只说，亲爱的我们该回窝里看看我们的孩子了。然后，那个先说话的鸟就带着另一只鸟飞走了，另一只鸟没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