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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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在御史府度过的第一个早夏,恰逢风铃初开时。
  “这是新品风铃草,去年从西陵移栽过来的。”我的手指刚触上花瓣,身侧便有人携香而来,“你若喜欢,我再命人种些在府上。”
  我在来人静静地注视下羞红了脸,摆摆手道:“不用,我只是觉得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
  对方轻笑一声,抬手缓缓从花丛中折下一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只乱入的手截了胡。“此言差矣!怎么能只说花好看呢?”手的主人倏地把花插在了我的额角,“应该说,花无色来人更娇……对不对,小师姑?”
  心里刚起的那点儿涟漪瞬间平息了,我默默拍掉那朵可怜的风铃花,换回表情淡漠的僵尸脸,对着眼前眸子晶亮的不速之客腹诽:狗皮膏药。
  这块长得还挺不错的狗皮膏药叫唐景云,他爹是当朝崇远侯,姑姑是尊贵的德宁郡主,外面的人都唤他唐小侯爷。他出身是镀金的,样貌是出挑的,这么一个本该谪仙一样的主儿,却天天黏着我当块狗皮膏药,我至今也不能理解。
  “晏晏脸皮薄,你快别闹她了。”
  “段宜修,你该去上早朝了吧?”唐小侯爷似乎对旁人很不满,怒目懟了他一句,转而又笑眯眯地看向我,“等会儿小师姑教我练剑,好不好?”
  “不好。”我硬邦邦地拒绝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去后院练,我先换身衣服准备一下。”
  我怀疑唐景云有选择性屏蔽别人说话的特殊能力,不然为什么我冷脸对他那么多次,他却一点儿没受影响?不过也可能是他脸皮厚。
  2
  唐景云与我的孽缘始于五个月前。
  那时我不知道段宜修是御史大人的公子,我也还没成为伴他左右的女护卫。我跟他都在钟鸣山上的玉衡谷习武,我是被老谷主从溪畔捡来的弃婴,一直被老谷主养在身边。他则是十六岁才入谷,虽然他比我年长,但按照辈分,他还要尊我一声小师姐。但他很少这么叫,大多数情况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而唐景云,自段宜修出谷后便死乞白赖地讹在御史府不走了,美其名曰向他讨学问、习武功,非要拜他为师,一厢情愿地喊我小师姑,乐此不疲。
  “其实景云只是看着不正经而已。”段宜修早看出我厌烦唐景云,总是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崇远侯老来得子,他母亲怀他怀得很辛苦,出生时又差点儿被脐带缠住喉咙夭折。他没经历过世事烦扰,多少养出了点儿骄纵的少爷性情。他就是单纯地喜欢你,没有恶意。”
  “可我不喜欢他。”我压着嗓子,心里闷闷的。
  没错,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我偷偷摸摸地喜欢的师弟,是唐景云这块狗皮膏药的发小。
  听段宜修说,他跟唐景云少时总能在各种各样的筵席会面,但也仅限于点头之交。可某次宴会时,他们意外地发现对方都很讨厌吃芋头,才自此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听完我差点儿窘得翻白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淡淡地回个“哦”字了事。
  “晏晏,我觉得你不用时常冷着一张脸,女孩子笑笑才好看。”
  我倾慕的少年郎,他丰神俊朗,长身玉立,喜欢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姑娘。
  但我从小就很少笑,纵然在谷中老谷主给了我许多的关爱,可比起其他同门,我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段宜修刚来谷中时就很讨人喜欢,有好几个师姐妹都倾慕他,她们会大方地送他好吃的果子,约他爬山看景,而我只会默默地观察他,不敢声张,不敢靠近。
  我是不配去接近段宜修的。
  可少女心事堆积到一定程度,总成愁绪。某日我偶然撞见段宜修跟一个小师妹在竹林中练剑,两人说说笑笑的,氛围融洽。小师妹有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挤出唇边隐隐的酒窝,是他喜欢的模样。我躲在远处,酸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狰狞着徒手掰断了旁边的竹枝,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而倒霉的唐景云,就是在这时撞在我的爆发口的。
  我转身欲逃,却忽然撞上一个陌生的少年——他紧蹙着眉,表情扭曲,龇牙咧嘴地歪头看了看我:“你……你怎么了?”他见我不答,便掠过我,伸长脖子往竹林深处望了望,眼睛“腾”地一亮,“喂——段宜修!”
  我吓得猛然回头,段宜修果然听见了喊声,挥了挥手带着小师妹往这头走来。
  那个奇怪的少年又瞥了我一眼,接着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段宜修!你快点儿过来,这有个姑娘她……啊……啊……!”
  我在慌乱无措中把对方给打了,一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腮边。
  我承认,我挺对不起唐景云的。但谁让他乱喊乱叫——我绝对不想让段宜修过来看见我这副失态的样子。人一凌乱总是下手没个轻重,等我意识到时,少年已经被我一拳打翻在地,捂着嘴巴呜咽着惨叫。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少年起身顶了顶腮,吐出一颗血糊糊的牙来。
  3
  唐景云真的不太正常了。
  介于我一拳打掉了人家一颗牙,搞得我内疚又自责,决定跟他郑重道个歉,要不让他打回来,我也认了。
  我找过去的时候,唐景云原本漂亮的半张脸还肿着,没骨头似的挂在段宜修后背上发牢骚:“你这待的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以后我可不来找你了,太折腾本小侯爷了!”
  我以为他是说我,脚步一晃,差点儿摔倒。
  唐景云眼明手快,压根儿没给我逃跑的机会,瞬移似的过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你……站住,别动,就是你!”
  我认命般地闭上眼,没等来预想的咒骂或是拳头,却等来一个暖热的拥抱。
  钟鸣山落日的余晖映在少年浮肿的脸上,把他照得像只清秀的猪头,我听见他说:“我还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姑娘,”他扬起笑容,感叹地指了指他的腮边,“这颗虫牙折磨了我大半个月,疼得我吃不香、睡不好,居然被你一拳根治,太厉害了!”
  我微张着嘴,被超出事态发展的结局惊得僵在当场。
  唐景云继续眨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说:“我叫唐景云。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偷偷瞥了一眼段宜修,他的脸上有隐忍的笑意,好像在旁观一场笑话。我只觉得在他面前丢了人,所有愧疚之情一扫而空,没个好气地回道:“许晏晏。”
  “晏晏,好名字!”唐景云“啪”地一拍掌,俯身凑近我,“恩人,大恩大德,我仔细想了想,怕只有我追随左右来报了。”
  听到这儿,段宜修终于笑出了声,而我至此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给缠上了。他恨不得昭告天下说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一拳打掉了他一颗……虫牙。
  唐景云真的非常不正常,这话我已经说倦了。
  “或许是因为你对他来说很特别,”段宜修还尝试着劝我,“或许他对你一见倾心,也说不定。”
  算了吧,这是什么奇葩的一见倾心,我一点儿也不想要。
  何况就是算要,我也不要从段宜修那儿送来的——他没有对唐景云缠着我这件事表现出任何烦闷的情绪,反而十分惊喜地告诉我,他的发小小侯爷从没对任何姑娘如此上心过。
  我该感到开心吗?
  被我倾慕的少年郎推给另一个人,我该感到开心吗?
  而我左右为难之际,段宜修要出谷了。他马上到了入仕的年纪,出谷后不久便要参加科举考试,从此走上仕途,不会再回谷了。我差不多做好了跟他再无相见可能的准备,谷主却突然向他提出了招我做护卫的建议。
  “晏晏年纪虽不大,但在这玉衡谷中,数她资质最好,剑术、武学也最通透。”谷主把我和段宜修叫过去,倒上茶,慢悠悠地道,“她没出过谷,我也不忍心她这辈子殉在这谷里,索性让她跟着你吧。”
  “我听晏晏的。”段宜修转头看了看我,“如果晏晏愿意,我很欢迎她来伴我左右。”
  段宜修没有拒绝,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是老天让我做的选择,留在谷中过逍遥闲适的生活,还是继续做一粒默默望着段宜修的尘埃,我想,在段宜修出谷那天,早早等在出口的我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无法放弃段宜修,但我差点儿忘了,同样没放弃的还有一个唐景云。
  4
  唐景云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我同段宜修一起回到御史府的消息并火速跟了过来。
  他命仆从带来他的衣物用品,熟门熟路地搬进了客房,段宜修的父母都当他是半个儿子,由着他折腾。全府上下,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我了。
  段宜修回府后半个月便迎来了科考。
  他一门心思窝在家里复习功课,起初我侍奉在他左右,但架不住唐景云每日来他的院子里寻我。我不理,唐景云还不罢休。无奈之下我只得找理由出府,以免因为我跟唐景云纠缠,扰了段宜修复习。
  果不其然,唐景云又跟了出来:“小师姑,你做什么去?”
  “帮公子订餐席。”我推开唐景云靠过来的头,没个好气,“听说科考结束后考生都会到酒楼吃席讨吉利,这届考生很多,晚了怕订不到,你别跟着我。”
  “你要去哪里定?”
  我停下脚步看着唐景云,不想吱声。
  “不就是订餐席吗,跟我走。”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我挣扎几下竟挣脱不开。他跑了两步,回头冲我桀骜地咧开嘴,笑容里有阳光蒸腾的味道,“我带你去吃东邺最好的酒。”
  丰月楼坐落在京城御街最北端,那是全东邺最好的酒楼。
  御赐匾额悬挂其上,金字招牌,名不虚传。从前我只耳聞,偶尔下山采买的时候路过几次,从没真正涉足过这里。
  唐景云大摇大摆地拽着我过去,刚进门就被人热情簇拥着入了楼上的包厢,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不像我,到了这种地方几乎成了哑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点了满满一桌的饭菜,趴在桌上用讨好的眼神看我:“小师姑,你来尝尝。”
  “我不尝。”
  他挑挑眉,舀了一勺到我面前的碗里:“丰月楼的蟹黄豆腐可是一绝,你尝尝。”
  蟹黄的香气入鼻,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我不想吃。”
  “就当是替宜修吃的,你先试试口味。”
  不得不说,唐景云这句话很有说服力。起初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浅尝辄止,后来……绝对不是我突然开启了什么吃货属性,只能怪这全东邺最好的酒楼让人欲罢不能。等我跟他面对面强忍饱嗝时,桌子上只剩下空碗空盘。
  我被撑得双目通红,还不忘提醒唐景云:“别忘了给公子订餐席。”
  “放心吧,我已经跟老板打好招呼了。”唐景云顿了顿,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小师姑,你喜欢段宜修?”
  突然被人戳破了心思,我慌乱地张张嘴,却又被唐景云截住:“如果你的回答是喜欢,那我想说你错了。你只是因段宜修好看又优秀而欣赏他,这可不叫喜欢。”
  “那什么叫喜欢?”我随口问道。
  “像我喜欢你这样的。”唐景云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喜欢你,我很确定。”
  就不能期盼着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唐景云话赶话,都在往我跟他身上引,我耷拉下嘴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如他所说,仰望多年的欣赏之情算不得真正的喜欢,那他对我的感情,怕是连玩笑都不如。
  5
  段宜修登科那日,御史府上下都一起来看了榜。
  段夫人乐得嘴都合不拢,攥着手绢不停地感谢菩萨保佑。我也打心眼里为段宜修高兴,只有府外人士唐景云摇着折扇不以为然:“要我说,登科有什么好?进了翰林院,整日与那些枯燥文书为伴,没劲!”
  还在应付道贺的段御史听了一耳,笑道:“景云来年也够了年龄,不想去试试吗?”
  “算了吧。”唐景云“啪”地合上折扇,“我爹总说,在其位,谋其政。站得越高活得越难。段伯父做官做得开心吗?”
  “别找借口,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回了一嘴。
  “我原本是这那么想的,”唐景云见缝插针般钻过来,“段宜修有出息,小师姑喜欢;我没出息,小师姑不喜欢……既如此,我来年就去考上一考,考个状元回来,再风风光光地去御史府求亲,好不好?”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握着长剑的手心有点儿出汗,“随……随便你。”
  “不能随便啊,我心里受伤了,要小师姑安慰才能好。”
  “走开,走开,别缠着我……”
  御史大人站在一旁,微笑着看我跟唐景云斗嘴,意味不明,我却感觉落寞。
  唐景云有句话倒没说错,在其位,谋其政。我以前的身份是段宜修的小师姐,现在的身份是段宜修的近身护卫,不能逾矩,也无法逾矩。我从未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御史府的门,我无父无母,这辈子过得平淡且窝囊,我认了,却忘了命数总有意外。
  唐景云就是那个意外。
  晚上御史府大摆宴席,我没参与,而是独自一人回了一趟钟鸣山。
  没有向段宜修报备,没有打扰老谷主,真正的独自一人——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今天是老谷主把我从深山里抱回玉衡谷的日子,我把这天当作我的生辰。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山中秋风萧瑟,我却在溪畔看见一个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唐景云正蹲在溪边洗脸,脸上的水珠被月光映得晶亮亮的。
  他抬头认出我,“噌”地一下蹿过来,抱住了我的胳膊:“吓死你小侯爷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这山里又黑又冷,还……还有狼叫!”
  唐小侯爷脸上的水珠打湿了我的衣袖,说话带着微微的颤音,我差点儿没绷住笑出声来,停了片刻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浓重的鼻音里带着一丝小得意:“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我猜的。”
  我突然感觉自己一脸疑惑的模样像个智障:“你怎么……”
  “小师姑,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得多得多。”唐景云放开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去靠近她,想了解她。我还知道……”他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你为了段宜修强颜欢笑的时候特别丑,还不如你哭起来好看。”
  不會说话你就少说两句!
  “我没开玩笑。”唐景云见我拉下脸,十分真诚地补上一句,“你哭的时候就是很好看啊。”
  “唐景云!”我抿着嘴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有毛病吗?”
  “你看这儿,哈哈……呃……气氛还是不错的,远方是巍巍山峦,脚下是白水清溪,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冷风一过,唐景云话没说完便打了个喷嚏。他顿了片刻,索性舍弃了刚才的拿腔作势,只揉了揉鼻子,面向我轻轻一笑,“小师姑,生辰快乐。”
  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
  我大概是昏了头了。
  手心的长剑被握得更紧,我盯着唐景云笑意盈盈的眉眼,心头竟不可自控地狂跳起来。
  6
  烦,无比地烦。
  唐景云的阴影终于入侵到我的脑袋了,在我发现自己连续几天梦到他之后。连段宜修都看出来了我的烦闷:“晏晏,你怎么了?病了?”
  “没事。”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能是最近天干物燥。”
  伏案执笔的段宜修停下手,默默地打开窗子,对着刚落了一地的秋雨挑了挑眉。
  “公子这是在埋怨我吗?”我有些泄气,垂下眼睑,“我承认我最近状态不好,不过公子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会尽力保障公子的安全,不会让公子……”
  “晏晏,”段宜修打断我,眼神微澜,“我没怪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不开心。”他停顿片刻,看了看我的反应,才继续问,“是景云让你困扰了?”
  我被口水噎住,不知该如何回话。
  唐景云确实让我困扰,只不过这个困扰法,似乎……有点儿跑偏。
  我们在御史府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唐景云主动贴过来,我还能故作姿态地怼他几句,可有时分明是偶然撞见,我却也同样控制不住心绪。
  最后没办法,我找到了一个能绝对隔绝唐景云的好去处——屋顶。
  高处不胜寒。我心怀侥幸,也许吹吹冷风能让我脑子清醒点儿。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就在我坐上屋顶,头晕脑涨地被风吹了半个时辰后,却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我们不应该……”
  “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你还年轻,宜修。”
  “明知是错误的,也要不得已而为之吗?”
  “……没有对错之分,你要知道,自己是为朝廷尽忠的!”
  是御史大人和段宜修?
  我吐出咬在嘴里的叶梗,定了定神,偷偷摸摸地掀起一块瓦片。
  但我努力听了半晌,也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最后剩在耳边的居然是段宜修愤怒的反驳声。在我印象里他几乎没怎么发过脾气,对待父母更是敬爱有加,这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让他跟御史大人吵得这么凶……
  “小师姑!你干吗呢?”
  唐景云在下面喊我的时候,我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趴在屋顶偷听。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段宜修的怒火又让我摸不着头脑——
  唐景云一嗓子喊过来,直接把我吓了个激灵,脚下一滑,直直地从上头栽了下去。
  说来挺惭愧,虽然我的剑术在玉衡谷数一数二,轻功却一直吊车尾。人果然是不能做坏事的,现下被唐景云的喊声突然袭击,我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掉下来的瞬间,我正好对上他惊恐的脸。他倏地展开双臂,趔趄着向前跑来:“别怕,我会接……”
  等我再反应过来时,唐景云已经稳稳当当地被我砸在了身下。
  后背有几处钝痛,但都不碍事,唐景云却显然没我这么幸运,为了防止我磕到石阶,他用右腿活活当了垫板——等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时,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师姑,想不到你还挺……挺沉的……”
  “唐景云!”我听着他强忍的低吟,内心无比慌乱,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唐景云,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是闻声赶来的段宜修父子。
  唐景云冲他们摆了摆手,手心轻轻盖住了我的嘴,艰难地展颜一笑:“嘘,别吵……你看,我说我会接住你的,我接住了。”   7
  唐景云的右小腿受伤严重,被崇远侯强行带回府静养。
  虽然崇远侯向来放任唐景云,但他是侯府的独子,又是在御史府伤的,如果不是看在御史大人的面子上不好发作,我甚至怀疑他会让人把我就地正法。
  不过唐景云完全不想追究此事,他向来是乐天派,临走还不忘调侃我:“小师姑,我以后要是落了残疾,你可得负责养我啊!”
  “你住口,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又羞又气,“你的腿一定能好。”
  “你是不是心疼我了?”明明伤得路都走不了,他却笑得比谁都开心,“我走了以后你想不想我?我肯定会想你的,我舍不得你。”
  “我不想你,”我的语气依旧很差,“你的伤一日不好,我就一日不想你。”
  “段宜修,你看小师姑好无情。”唐景云委屈地对刚走过来的段宜修噘嘴。
  “行了,別贫了。你快回府养着吧,过阵子我会找机会带着晏晏去看你的。”
  “哈哈,段宜修,还是你够朋友!”
  我默默地看着段宜修跟唐景云对话,这才是我记忆里一直从容淡然的他。当他跟御史大人从屋里走出来,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周身散发着怒不可遏的气息时,我觉得他有点儿陌生。因为唐景云受伤的突发状况,我也来不及多想,但事后他问我为什么会摔下来时,我没有对他说全部的实话。
  唐景云走后,御史府突然恢复了清净。
  每次行至后院,我却总是恍惚看到唐景云缠着我练剑的身影,就算被我恶言相向他也不会恼怒。院内的风铃草早就谢了,风里依稀还有花香,少年指尖灼热,总是追着我往我头上戴花,虽然总是会被我摘下来丢掉,踩烂。
  从前我在角落注视段宜修时落寞心酸,却从未像现在这般难耐又不安。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对段宜修开口:“公子,我们……有机会去看看唐小侯爷吧。”为防被他识破心思,我还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总对他这么冷漠,我也有点儿过意不去。”
  段宜修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那……你觉得景云会愿意原谅你吗?”
  我被问愣了。
  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唐景云追逐着我,而我几乎未曾温柔地回应过他。如果他不愿意原谅我,或者不再想要靠近我……我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我不知道,公子。但我还是想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即使他选择不原谅。”
  段宜修吐了口气,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发:“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问的。你放心,景云不会在意的,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
  “……真的?”
  “过不久便是崇远侯的生辰宴,御史府也会上门尽礼,到时你跟着我便可。”
  不得不说段宜修真的贴心又聪慧,这样的打算既避免了贸然登门的尴尬,也给我寻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对,我可不是迫切地关心唐景云的,只是顺便,顺便去看望他一下!
  为了防止自己被赶出来,登门拜访时,我一直低眉顺眼地跟在段宜修身边,寸步不离地尽着护卫的责任。
  直到宴会快开始我才得了段宜修的令,让我趁着宾客寒暄溜去内院。
  唐景云离开御史府已经月余。从前我在谷中时,只知太阳东升西落是一天,可没有了他在身边的日子,竟过得比从前还要简单无聊。
  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象等会儿唐景云突然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当时满心期待的我并不知道,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他。
  8
  当我尝试着睁开眼时,光亮并没有到来。
  我的眼和口都被堵住了,鼻子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潮气,手脚都被紧紧地绑住,使不上什么力气。这种酸软无力让我渐渐想起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原本我正赶去内院,手脚突然一阵酸软,不受控制地栽到了地上。
  不是吧?探个病而已,难道我真的开心到四肢无力的程度?
  才怪!
  我被人暗算了,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要是让谷主知道,他一定会气得臭骂我一顿。不过我细细想了一番,自己好像也没跟什么人结怨……难道暗算我的人是冲着段宜修来的?
  我在黑暗里挪动身体,摸索着自救,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御史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传入耳中:“不论怎样,人是在侯府不见的,抱歉扰了侯爷庆生的兴致,可也得给我御史府一个交代吧。”
  “御史大人放心,本侯定会给出交代,不会坐视不理……”
  “既如此,侯爷不妨直接让我的人进去看看便是,左右侯府不差这一间屋子,侯爷这般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么交代不清的……”
  我的鼻尖憋出几滴闷汗,停下摸索绳索的动作,有点儿头脑发蒙。
  外面的吵嚷夹杂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我的思绪混乱不堪。直到“砰”的一声响,有人似乎破门而入,我的眼睛才感受到外面突如其来的天光。有人解开我身上的绳索,眼、口处的封条,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在段宜修的脸上见过这样苦涩又隐忍的表情。
  “晏晏,”他的喉头滚了一下,冲我伸出手,“回家了。”
  后来我一直在纠结我被暗算这件事到底哪里显得蹊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御史府犯不着为了找我在侯府大动干戈,并且侯府也压根儿就没有暗算我的道理。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御史大人想要破门去搜寻的目的重点不在于我,而在于搜寻。
  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搜查侯府,只是想找个合理且不会落人口舌的由头。
  “御史台早就查出崇远侯私下与反党勾结,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才借此机会搜查侯府,以便审结归案。”
  “所以你们故意‘暗算’我,拿我做诱饵设了一个局?”我哭笑不得地询问段宜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晏晏,对不起,但我不想骗你。”段宜修叹了口气。
  联想到上次段宜修跟他爹吵架,我恍然大悟。   他不是没有抗拒过这样的提议,但却无能为力——崇远侯犯了错,他只能选择毫不留情地参崇远侯,纵然……他要参的是他最好朋友的父亲。
  “对不起?”我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这句‘对不起’你应该对唐景云说。”
  我们都对不起唐景云,因为我也间接成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
  因着御史台交付上去的证据,崇远侯谋逆之罪已然坐实,不日将处斩抄家。郡主贬为平民,其余男丁发配充军。
  段宜修说,他原本是想力保唐景云的,可唐景云拒绝了。
  我不晓得唐景云要多久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
  就在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在他充军前一天,他却突然出现在御史府。
  那天天气阴郁,下着薄雪,唐景云没有进门,默然等在门外。他的腿伤看上去好像又严重了,不便站稳,只能静静地倚在门口的石柱上,看着我和段宜修。
  “段宜修,我就问你一句,”唐景云直直盯着段宜修,“那些证据,真的是从侯府里搜出来的?”
  段宜修没有说话。
  唐景云了然地敛眉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御史大人说得没错,御史台效忠朝廷,只做对朝廷有利之举,没有对错之分。既然崇远侯有罪确为事实,那些证据到底是不是来自侯府?从何而来?孰对孰错?都不重要了。
  唐景云问话时全程没有看我一眼,我几次想开口,又觉得没有立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他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下,没再回头地摆了摆手:“晏晏,保重。”
  9
  冬去春来,一晃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段宜修已经在翰林院混得风生水起,御史大人几次有意让他调职到御史台,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拒绝了。他心里有一道始终跨不过去的坎,我也有。
  段宜修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他对此事仍旧兴致缺缺。御史大人无奈下甚至想把我往前推,可能觉得我在身边知根知底,乖巧灵秀,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笑着问段宜修:“你想娶我吗?”
  段宜修答非所问:“你还在等景云?”
  我瞬间敛去笑容,瞪了他一眼:“你管不着,反正我不想嫁给你。”
  有时候,你觉得放弃一个喜欢的人很难,但好像也很容易。
  這年我生辰那天,特意让段宜修放了我半天假回玉衡谷看望谷主。下山途中我转了个弯行至溪畔,好像是某种约定。这一年也同往年一样,我静静地逗留了片刻准备离开,却注意到头顶上空飘着一只……
  风筝?
  谁会在深山老林里放风筝,怕不是脑子不好……果然,我还没腹诽完,那只晃晃悠悠的风筝就被卡在树梢上不动了。我好笑地眯眼看了一会儿,飞身上树把风筝取了下来,却发现上面有字——是一个俊逸的“晏”字。
  身后传来踩在残枝枯叶上的脚步声,我攥紧手指,却不敢回头。
  “你的轻功倒是精进了不少,看来不会再摔了。”他在我身后站定,双手扶住我的肩头,让我不得不转身对上那双明亮如昔的眼睛,“好久不见,小师姑。”
  唐景云回来了,当我终于快要说服自己相信他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走起路来有点儿跛,恍惚还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单纯阳光的唐小侯爷。他拉着我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撇撇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嘘,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三年前的变故让唐景云的腿没有得到及时的休养,因此落下了病根。
  因为跛脚,他在最初参军时吃尽了苦头,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在严苛的战乱打磨下,渐渐成长为一个隐忍又精干的小主将。
  “当时气盛,又突遭变故,难免想不开。其实我不怪你,也不怪段宜修。”他看我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抬手拍拍我的头,“你是受害者,而很多事情段宜修也身不由己,自从参军后,我才渐渐明白。”
  我胡乱地点点头:“那你为什么回来?”
  “说来有件很奇怪的事。”唐景云耸了耸肩膀,“以前我一直被虫牙折磨,自从你把它打掉的那天起,我就不再疼了。可自从我离开你,那颗黑乎乎的牙洞……”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不但又开始疼了,还反复提醒着我一个事实。”
  “什么?”
  唐景云咧开嘴角:“提醒我……想你了。”
  我定定地望了他许久,好像又回到那个皎洁的凉夜,白水清溪,缓慢流淌。少年安静地站在面前,月色不会比他眼里的柔光更动人。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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