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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冷。只好把护林員的迷彩服外套借了一件。往小羊街狭窄的公路爬去,大雨滂沱,浓雾紧锁。雨小些时,往四山望去,山竟如此美丽。山冈层次分明,全在云雾之中,而雨又洗绿了山,山像嫩生生的小黄瓜,一山比一山高远,一壑比一壑深切。山清树醒,申独村、上细独村和下细独村,为瑶汉混居村寨,都在云雾深处,悬崖之上。那个申独村在悬崖最高处,像一个古堡群,树木高大,历历在目,成群屹立于山峰。此处尚在信息之外沉睡,但已美丽了千年。如果不把这儿的美告诉世人,是有罪的。
小羊街村是师宗县高良乡笼嘎村委会下辖的一个苗族自然村,海拔2300米,27户,123人,全是苗族,南盘江林业局小羊街森林管护所就在村里。
先说这天晚上离开秃杉箐,在高良乡南盘江边吃过晚饭后返回县城,一百多里的山道上几乎无车无行人,雨下得天昏地暗,车灯照着路旁的山、树林、河水,这样的黑夜在云南存在了一万年。虽然一些家中有了电灯,但黑夜的格局和本质没有任何改变,黑夜就是这样。在护林员孙应祥的住地,十公里内荒无人烟,那条几乎被泥石流填满,被雨水掏空的几十年前的林中乱石路,似乎通往不存在的地方。他怎么住在密林的不通人烟处,犹如一个野人?他在秃杉箐(这个地名简直像是虚构的,根本不可能有的地名),周围的夜晚同样是一千年前的夜晚,如果他吹灭油灯或蜡烛,就一个人陷入了几千年前的黑夜,并且每天将经受这样的夜晚,他的活着是有意义的吗?他会不会进入虚空,成为被这古老森林黑夜惊吓的人,成为酒鬼,疯疯癫癫?
雨水在这高海拔的地方越下越冷,我去看护林员们在火炉上烤鸡,也是去烤下火,六月了山上还如此冷,没有想到。我正烤着火,就听有人说,您旁边的就是孙应祥。我一看,是个中年人,不声不响的,他戴着军帽,着迷彩服,背着军用挎包,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他健硕,红脸膛,眼睛眯着,眼神憨厚,说话不太利索,谦逊。不说话是在山上一个人独处时间太长造成的,因为说话的时间太少。但他没有长时间在森林中独处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山里汉子,一个朴实的、正常的农民。
我们在小羊街森林管护所吃午饭,护林员们烤的鸡,是当地苗寨的土鸡,大雨如泼,天地混沌一片,路上水流成河。小羊街苗族村的村主任罗自林也来了,跟管护所的人很熟,大家笑称他是这里的苗王,他也乐呵呵的。他的一个表妹还嫁给曾经也是管护所的护林员童文宏,童是全国劳动模范,与孙应祥一样,一个人守护一片森林,因在巡山中摔坏了脑袋,虽然没死,成了弱智。高良乡壮族苗族自治乡的女乡长项兰仙也来了。
大伙吃饭时,孙应祥喝了一小杯酒,他说他戒酒了,但想喝一点。他抽烟,烟瘾很大。他热情地给我们夹菜,特别是护林员们烤的鸡,还有护林员们自己捡的菌子,还有腊肉、野菜。菌子是奶浆菌,这种菌把它切碎了炒,味道很好,脆甜,加了些辣椒、姜末。护林员们说,现在是吃菌的季节,这森林里有青头菌、干巴菌、灰老头菌、麻母鸡菌、老人头菌、白老人头菌、黑老人头菌、奶浆菌、石灰菌。讲菌的品种,太多,能吃的有几十种。
我看护林员们都很正常,但这一路走来,在哀牢山、无量山、高黎贡山、白马雪山、玉龙雪山,都听说但凡在山上森林里做了几年护林员,再下山回到社会中去,就失去了正常交流的功能,喃喃自语,行止古怪,语言简单,无法合群。但孙应祥和他的同事们不是这样,至少孙应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住了他,这种力量我想应得益于他当了六年半兵,得益于这片原始森林,这片山水,也得益于他对家庭的责任。他过去酗酒,但能克制自己,他可以最多喝上两公斤酒,却没有成为酒鬼。要知道,一个人在森林里,没有任何管束,又没有时间概念,可以从早喝到晚,成为酒鬼是非常容易的。他没有酒精依赖症,没有成瘾,没有颓废,而是像一个普通的山民一样,在森林里安静勤劳地生活。人类的故乡是森林,最终的归宿还应该是森林,浪子回头,而孙应祥应该是最早回到森林的人。
他们的局长对我说,在这里生活,会多活几年,但事实是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一年可以,十五年在这里,是不可以的,没有人能够坚持。在一个荒野中,会把人变成荒兽,森林中的寂寞会摧毁一个人。好在,这儿有树木、有野花、有鸟兽、有白云、有泉水、有雨雾,有人类生活所有的一切,除了现代人生活没有的电,有的却是当下人类最急需的,这就是大自然。
孙应祥是从他的管护点秃杉箐开车来的,一个130农用车,林业局作价7000多元给他的,他说可以运点东西。小羊街海拔2300米,因是三省交界之地,过去曾很热闹,但现在,只是大山顶上的一个村落。
从小羊街村往孙应祥的管护点去,路已不是路,是上世纪60年代伐木点的简易道路,路上坑坑洼洼几如地震废墟。路边森林越来越深,没有一户人家,路边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有华山松、秃杉、红心杉、云南松、西南桦、三角枫、五角枫、酸枣、云南樟、青?树、麻栗栎、桤木、篦子杉、黄杉、红花木连、核桃、茶树等。他们给我说,这里的青?栎和一些古树,两米多的直径太多了,如果不是下雨,可以带我去看一些古茶树、古秃杉,几个人合抱,千年古木在这片森林里到处都是。
看到路边有一栋房子,但全是空着的,透出瘆人的荒凉。同行的人告诉我,这儿曾经是一个林业管护点,但后来撤了。孙应祥每次从这儿经过,他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会不会感到恐惧和无助?这是往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开吗?山越来越深,大雨从山上流下,如飞瀑一样,路上水流汹涌,间或有泥石流从上面冲下。我们的车东倒西歪,打滑。这条被泥石流填满,被雨水掏空的所谓路,已经不是路,像是通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通往一个危险恐怖的去处。临行前林业局的领导劝我,最好不要去孙应祥的管护点,下雨很危险,特别现在是雨季,雨下了几天,根本没有停下的迹象。但我执意要去他那儿,我来曲靖的目的就是要到孙应祥的森林里看看。 完全是我们想象的原始森林深处,好像没有尽头,这一片10万亩的原始森林,正在云南的雨季中尽情洗浴和成长。植物碧翠锃亮,似乎绿出了响声,云雾乳白漫漶,犹如到了一个虚幻的神魔世界,也不知我们将遇到什么。这已经进入无人区了,森林的无数种可能,开始激发我的思维和想象……
有人说,到了,到了。我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了房子,有一块平地,有了亢奋的狗叫。四条狗,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对我们的车和人一顿猛咬。孙应祥拦住狗说,客人来了,莫叫。有的狗上了链子,可能是凶狗,但大家一停车,狗就平静了,偶尔叫上几声,也是对天干吠,没有实际内容,只表示它们的尽职尽责。这里没有狗,简直无法有胆量生活——如果换作我的话。
我们看到了两间新平房,平顶白墙,有铁门、不锈钢窗,有红绸扎着的明亮竖牌:师宗县南盘江林业局小羊街管护所秃杉箐森林管护站。旁边是三间老房,墙上有刷过石灰的白色,但墙脚已经风化、驳落,门窗几近老朽。上有“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的标语。也有一块牌子,写的是“瑶人沟管护站”。这是过去的称呼。瑶人沟管护站早搬走了,这里的地名全称就是瑶人沟秃杉箐。但这么荒凉的地方,荒无人烟,不应该有地名。
这个管护站过去有五个人,都熬不住这种无休无止的死寂,走了。现在就剩下孙应祥一个人,有十五年了,他就一个人在这儿待了整十五年。十五年太漫长,但我们来时,说到十五年,也就一瞬间、一句话。十五年多么漫长遥远,这十五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在飞速向前,可孙应祥依然在这儿每天走他的巡护路,喂鸡喂猪,劈柴做饭,用电筒,穿水鞋,在烟熏火燎的、漏雨的厨房里炒菜,吃自己捡的菌子,喝从高良乡场上驮来的苞谷酒,唤狗、唤羊,栽树,观察森林中的火情,制止农民的盗伐和采挖。他来时38岁,现在53岁。
孙应祥生于1965年10月,有两个孩子,一个在重庆打工,一个在宁波打工。
二
孙应祥的管护站海拔是1800米,这里是珠江源头,南盘江流域,南盘江林業局就管理着这上游的大片森林,其中有10万亩原始森林,是珠江上游的涵养水源地。所谓原始森林,有五大特征——一是有自然倒伏腐朽的树木;二是有藤本绞杀现象,藤蔓丰富;三是树上有菌菇类植物;四是地面有苔藓植物;五是林下有喜阴的兰科植物。
南盘江古称温水或盘江,发源于云南省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全长914公里,流域面积为56809平方公里,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一级支流44条。南盘江中、下游,纵坡陡峭,水流湍急,礁石丛生,人迹罕至,有着很好的植被,是我国生物多样性丰富的地区之一。它承担着珠江流域水生态的安全责任,这一地区与贵州、广西三省区交界,属十万大山山脉,群山连绵,横亘天际,野兽出没,野空荒远。孙应祥就一个人管理着这罕见的10万亩原始森林中的4万亩。他过去管一个点,现在管两个点。秃杉箐管护站是南盘江林业局20多个管护站中的一个,也是平凡的一个。
三间土屋的一间门口,有一副对联:看日出日落都是锦绣山河,听林声涛声真如壮丽人生。横批一个字:家。是用毛笔蘸墨写上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孙应祥告诉我,这是南盘江林业局前任局长张友芳写给他的,张局长任上八九次来这里,是个才子型领导,能诗词能楹联。
三间土屋破烂陈旧,这是过去同事住的。他说一间养鸡,门关着。一间是他的厨房,里面有万里牌蓄电池,有卫星电视锅,有一台老电视机,有一些放泡菜咸菜的坛坛罐罐,有酱瓶、剁椒瓶,有白菜、西红柿,都是他自己种的。有高压锅、铝锅,堆在地上,碗放在木头墩上,有甑子、水壶。他说这里的水好,水是从山上引来的泉水,烧了十年的壶,换了几次壶把,壶里面没有一点水垢。这水太好了,不用烧就可以这么喝。一张床也歪了腿,上面散堆着生活用品。他说,他老母亲来这儿过夏天,就是睡这张床。另外一间放的是粉碎机,因为他种了苞谷,又养了那么多鸡、猪、羊,自己粉碎了给畜禽吃。还有一些种子、农药、化肥。有背篓、箩筐、生锈的铁锅,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天花板已经掉下来了,有许多雨渍。这三间老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因为给他建了新房,可他不肯,说留着有用。新房有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荣誉室,四壁都是关于他的报道、照片和事迹。还有瑶人沟管护站简介,最珍贵的是前局长张友芳写给他的一首诗:“一人居住在深山,方圆十里无人烟。清晨窗外听鸟语,夜来孤枕思儿妻。画眉声唤春来早,猿鸣夜归枫叶飞。林声涛声颂春秋,此山有我不再孤。十年护林如一日,佳节难与亲人聚。无怨无悔承父志,再献一生为林业。”孙应祥是“林二代”,南盘江林业局的职工基本是林二代。按他们的话说是:献了青春献子孙。当年他们的父辈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砍伐木头,支援国家建设,曾经的辉煌已经过去,退耕还林和“天保工程”让这些伐木人的后代改行成了护林人,也是时代变化风水流转的结果。
我们同去的人对他屋前屋后果树上成熟的李子和桃子发生了兴趣,有好多棵果实累累的李子,满树拥挤着,青中带黄。李子黄了,就是熟了,在雨中压弯了腰,但雨洗后更加诱人,光滑晶亮,摘了就可丢进嘴里大啖。这李子真甜,没有一丝酸涩,在原始森林中,在完全无人打扰的环境中铆着劲儿长的,清甜爽脆。还有桃子,他说,这是本地桃子,个儿小,但好吃,你来得不是时候,还要等半个月就成熟了,吃起来有一股酒香味。
他用石棉瓦盖的棚子里,整齐堆放着砍来的树棒,他们叫“放倒料”,林中朽木。有大畜栏,里面有几十只羊,这羊个体大,几十上百斤的样子,一身乌黑,叫师宗黑山羊,这羊生长速度快,肉质细嫩,产肉量高,肥而不膻,远销沿海和香港。还有许多鸡、鹅。还种有香椿、枇杷、葡萄,晶莹剔透地挂在架子上。还有他挖的池子里种着慈姑,山上还种这水生蔬菜,也真会吃啊。这还不算奇,他指着山坡下,说他还挖有5 平方米的鱼塘,养了鲤鱼和鲫鱼,想吃鱼随时抓就可以了。这还不算奇,他在山崖边挖了好多洞,里面放着蜂箱,蜂箱也是自己做的,这些蜂箱在石洞中可以避雨,冬天还可以防寒。因为冬天这里很冷,雪有时会下一个月,齐膝盖深,蜜蜂会冻死不少,但石洞里就不怕冷了。门口也有一些蜂箱。蜜蜂嗡嗡,鸡鸣狗吠,牛哞羊咩,鹅叫猪哼,这无人的森林中就有了人烟,有了生气,有了家的感觉,人心就定了,一个人可以跟它们说说话。还有森林里激烈的鸟声,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是鸟的大合唱,还有猴子,这里有三群猕猴。当初他种苞谷,就是想给这几群猴子吃的,感谢它们陪伴他。他说,猴子吃不完的就是我的。他另一个意思是,到了苞谷成熟的季节,让猴子吃他的苞谷,免得下山去抢农民的粮食。猴子不吃老苞谷,吃不完的老了,就自然给他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