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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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煤场上
  
  徐三桂如果不是长得太丑,不可能从窑下调到煤场上。
   一个人长得丑,难道跟调动有关系吗?
   徐三桂算个特例。
   徐三桂以前走窑,众所周知,走窑人本来就很难找到对象的,对于徐三桂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人家如果放低条件,还是能够找到乡下妹子的,马马虎虎地结个婚算了。徐三桂呢,连乡下妹子也找不到,那些妹子都嫌他长得太丑,没有一点看相,简直像个怪物。所以,徐三桂年年月月只能去喝别人的喜酒,到底何年何月喝自己的喜酒,他自己也猜不准。
   看着看着,徐三桂的年纪渐渐地大起来,伙计们的崽女都蹦蹦跳跳地读书了,即使晚一点的,婆娘的肚子都鼓起像个南瓜了。后来,窑山出于同情,作为特殊情况,把他从窑下调到煤场上,让他当看守。当时,人家是这么替他考虑的,他人虽然长得太丑,现在到地面上班,也许,就有妹子会考虑一头的,虽然嫌弃他的长像,却看中他的工种,至少不像嫁给走窑人那样,每天担惊受怕的吧?令人恼火的是,仍然没有妹子愿意嫁给他,她们好像并没有在乎他的工种,所以,徐三桂的婚事就这样拖延下来了。
   俗话说,男人无丑像。这个徐三桂,简直也太丑了,不晓得他爷娘是怎么马马虎虎下种的,生下这么一个丑崽。翻眼睛,瘪鼻子,嘴巴既翘又厚,还偏偏生了满脸麻子,加之五短身材,你说,这样的男人,还能说他无丑像么?
   人家当面客气地喊他三桂,背后则称他丑八怪。
   有好心人劝道,三桂,你不如讨个寡妇算了,反正是过日子么。偏偏徐三桂的标准不肯降低,嘲讽地说,哦,你们讨黄花妹子睡,让我跟寡妇斗榫子,真是没有良心嘞。
   别人就很惊讶,娘卖肠子的,没有想到徐三桂居然这么固执。
   煤场东边,树了一间简陋的红砖屋子,面积很小,只能摆一张床铺,一个小桌子,长年遭到煤灰的侵袭,已经像一间黑屋子了。这间黑屋子,既是徐三桂的上班之地,也是他的宿舍。当然,窑山照顾他也是有条件的,煤场上只安排一个看守,没有接班的,也就是说,看管煤场,是他一个人的任务。所以,他根本不能离开,连电影也不能去看,除非病了,偏偏他又不生病,像头壮牛。也所以,说他孤独吧,也孤独,说他不孤独吧,也不孤独,他要时时警惕那些讨厌的偷煤人,跟他们周旋。
   来偷煤的都是附近乡村的人,男人们一般不会来的,如果被抓住,脸上不太好看,所以,来的都是细妹子和细伢子,或是女人,他们如果被抓住了,你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再者,他们晓得放肆大哭,哭得你的心像棉花一样发软。女人呢,还有厉害的一招,她们会放泼,把破烂的箢箕一丢,一屁股烈在地上,嚎哭大叫,两手猛烈地拍打地上,你拿她又有卵法?最多是把她们偷来的煤倒回煤场,然后,恶骂一餐了事。
   像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无限循环地在煤场天天上演。
   刚来时,徐三桂看着那些偷煤的,很不忍心去抓,他们是没有钱买煤,太穷了,是被生活逼着来偷煤的,不然,哪个会春夏秋冬地在黑夜来偷煤呢?自己倒不如开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偷一点算了,煤场上的煤炭堆积如山,偷一点也不显形。他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夜里也不睡觉,夏天蚊虫咬,冬天北风刮,偷偷摸摸的像鬼子进村,弄不好,还要被抓,抓了之后,煤要倒回煤场,那不是白忙了一个晚上吗?当然,如果不管不抓,窑山叫你来做什么呢?难道叫你眼睁睁地看他们偷煤吗?那他们会像蚂蚁搬山,毫不客气地将煤炭一点点搬回家。
   徐三桂的心里很矛盾,有时,就干脆坐在屋里佯装大喊,快走开嘞——,我要来抓人了嘞——。其实,他并没有动身,只想吓吓他们。当然,他也明白,这样的威胁是没有任何效果的。莫小看那些妇人和细把戏,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油条了,并不害怕他这般喊叫。如果你跑出去抓捕,他们哦嗬一声,飞快地逃走了,像地老鼠钻进土洞,一个鬼影子也不见了。有时,徐三桂很恼火,恨不能搞一把鸟铳,三不三地轰隆朝天开一铳,这样,肯定对他们是很具有威慑力的,他又不敢这样做,万一鸟铳打死打伤人,自己肯定要坐桶子的,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白天,徐三桂还能够睡一睡,煤场上有工人推矿车,有来买煤的汽车,还有过磅秤的,来来往往的很闹热,不必担心有人偷煤,偷煤的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主要是晚上,一到晚上,徐三桂的眼睛就不敢闭上了。煤场简直就是战场,有一种无形的刀光剑影,巨大的黑幕,是偷煤者最好的保护伞,所以,他们很放肆,很猖狂,当然,也很策略。他们对付徐三桂的战术是,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简直是运用自如,在跟徐三桂打持久战,或者说打游击战。所以,徐三桂晚上就不能老是坐在屋里了,还要经常走出去看看,围着煤场转一转,回来歇息一阵子,抽根烟,又出去转一转。光是坐在屋里,是绝对不行的,那些人鬼得很,弯着腰,或是蹲下,或是伏在地上,你根本就发现不了。一旦发现有人偷煤,徐三桂就撕开喉咙大喊,你娘卖肠子的,竟敢偷到老子的眼皮底下来了,看我不掐掉你四两狗命。喊罢,迈开短腿,迅速地冲过去抓捕。当然,有被他抓住的,他一把狠狠地抢过对方的箢箕或篮子,又恶骂,你是个猪嘞,你吃了豹子胆吗?老子一脚踢肿你的屁股。他没有踢人家屁股,只是吓吓对方,任对方哭,他把煤倒回煤场,然后,把箢箕或篮子往地上一丢,扬起脚,叭叭几下踩瘪,废掉对方的工具。当然,大多是没有被抓获的,对方很狡猾,把沉重的箢箕或篮子一丢,飞快地逃走了。
   天气好,徐三桂还不觉得很困难,如果碰上落雨刮风,尤其是寒冷的冬季,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多了,视线被风雨和寒冷遮挡着,有时候,他竟然发现不了偷煤的人。即使发现有人偷煤,由于泥地很滑,让他无法奔跑起来,身子一摇一摆,像个蹒跚的幼儿,所以,其成功率大大降低,沮丧往往多于好的天气。
   对于那些偷煤的,徐三桂几乎都面熟了,甚至连他们奔跑的速度都很了解。细把戏逃跑起来,简直像野兔子一梭,根本不会掉头往后面张望的。女人逃跑很有味道,屁股一扭一扭的,两只手一扇一扇,像湖鸭子跑路,还要警惕地望望徐三桂追上来没有。相对而言,女人的速度慢点,也显得笨拙,没有细把戏的敏捷和灵活。徐三桂特别注意过两个女人,她们都是三十多岁吧,一个圆脸,一个瘦脸,都有些姿色,在那些女人中间算是比较出众的。她俩都很谨慎和小心,从来没有被徐三桂抓住过,每次看见徐三桂追来,就迅速一溜,像泥鳅般溜走了。徐三桂想,如果其中有一个没有结婚,老子就要讨她做婆娘,那她就不必偷煤了,不必耽误瞌睡了,跟着老子守在煤场上,还怕没有煤烧吗?当然,他又自嘲,自己哪里能够碰上这种好运气呢?若是其中有某个女人看中了自己,那她一定会主动来找他的。再说吧,乡下这么大的女人,哪里还没有结婚呢?只要看看她们鼓鼓的胸脯,看看她们滚圆的屁股,就晓得她们生过崽女了。徐三桂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就是想抓住她俩一次,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她俩大哭,看她俩苦苦地求情,哪怕就是烈在地上放泼,他也会感到很愉快的。他不会恶骂她们,当然,还是要问问她俩是否结过婚,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还要问问她俩,是否有妹子愿意嫁给他,说不定,她俩就是自己的大媒人。
   看着这些摸黑偷煤的人,徐三桂有时也暗暗叹息,如果煤场是自己的,不如敞开让他们痛痛快地快拿,只是有个问题,能够年年月月让他们拿么?那不把一个窑山拿垮了吗?煤炭不是白挖了吗?所以,窑山叫人来这里看守,也是很有道理的。再说,这是公家的煤炭,公家的东西哪能让私人拿呢?徐三桂的前任叫刘土匪,跟一个偷煤的女人斗榫子,然后,开只眼闭只眼让她偷煤,结果呢,终于被窑山发现了,把他发配走窑去了,听说刘土匪现在还很后悔,他怎么不后悔呢?走窑不到两个月,就被矸石打瞎了左眼睛。徐三桂想,如果这样的好事落到自己头上,到底有没有勇气跟人家斗榫子呢?想想,怕是不敢的。
   本来,徐三桂想自己搞饭菜,反正白天还是比较清闲的,搞搞饭菜,也能打发日子,省点钱,又考虑到这里是煤灰的世界,如果搞饭菜,吃的都是煤灰,也就不打算搞了。所以,他仍然吃食堂,食堂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并不影响他看守。
   煤场上的煤炭,像一座座绵延起伏的小山,白天,它们在阳光下闪烁,像无数的碎金,也像煤炭张开无数细小的嘴巴,在窃窃私语,诉说着从大地深处来到阳世的艰难和愉悦。晚上呢,它们就沉默不语了,似乎疲倦了,黑黢黢地像一个巨人在沉睡,连鼾声也没有,只是煤炭的那种气味更加浓郁了。当然,无论它们醒着还是入睡,都没有忘记把煤灰骄傲地舞得满天弥漫,无孔不入。就说徐三桂的小屋内外吧,简直是煤灰的栖息地,他想爱干净都做不到。床铺是黑的,蚊帐是黑的,衣服是黑的,鞋子是黑的,柜子是黑的,连脸上耳朵鼻孔里也是黑的,完全像个黑人了。所以,他每次去食堂,都要仔细地洗把脸,免得人家说他太邋遢了。虽说自己长得丑,出了煤场,还是要讲点卫生才好。以前,每天走窑出来,他都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要照照镜子。那块镜子跟着他来到煤场上,他把它藏在被子下,免得沾上煤灰,所以,屋里的一切,惟有镜子不需要天天擦,铮亮铮亮的。现在,他几乎天天要洗澡,这一点比较麻烦。对于这个,他也感到有点后悔。
   到夜晚,煤场上就没有一丝闹热了,没有了汽车的鸣叫,也没有人声的喧哗,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不断晃动,都在千方百计地打煤炭的主意。自己的神经呢,则像弹簧般绷得紧紧的,不时地舞动着手电筒,在煤场上照来照去,长长的光柱,像一根凌厉的金箍棒,横扫着茫茫夜幕,仔细地从中发现可疑的影子。
   尤其是星期六晚上放电影,他更加感到生活的冷清和孤独。电影放在操场上,煤场的位置高,从煤场这里看去,能够看到黑鸦鸦的人,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以及电影中的音乐和对话。徐三桂却看不见,幕布的距离太远,而且,不是正对着他这个方向。他想,如果正对着自己这个方向,他还是能够看见的,当然,如果有个望远镜,就太高级了,那么,坐在煤场上也能够看电影了。
   相对而言,惟有在这天晚上,他是最为痛恨那些偷煤人,甚至连平时的那点同情心也没有了,如果不是他们偷煤,需要他死守煤场吗?那么,他不是跟大家一样,能够舒服地坐在操场上看电影吗?为此,他很想跟偷煤人达成一个协议,每个星期六晚上,双方休战,通通都去看电影,也算是一种休息吧,以往那六个晚上,大家都没有睡个好觉么。那些人却根本没有兴趣看电影——虽然似乎比平时的人要少些——却还是有人来偷煤,简直是乐此不疲。或许是,他们希望自己去看电影,那么,他们就能够大大方方来煤场收获了。所以,对于那些偷煤人,徐三桂简直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后悔来看守煤场,如果不来看守煤场,自己还能够看电影的,挤在闹热的人群中,至少暂时能够驱赶单身的孤独。
   其实,徐三桂也想过的,不如悄悄地去看一回电影,让他们偷一回饱的,他又担心,万一被窑山晓得了呢?那不会挨批评吗?还不会扣工资吗?徐三桂很嫉羡看电影的人们,有时,他故意拿着手电筒朝操场方向乱射,把夜色搅乱。头一回,观众看见煤场上手电光乱射,以为出了事故,纷纷地朝煤场跑来,发现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就问徐三桂射手电光做什么,你难道是个猪吗?徐三桂很委屈地说,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成电影嘞。人们明白他是心理不平衡,故意搞恶作剧,将他大骂一餐。徐三桂却屡教不改,每到星期六晚上,继续朝操场上乱射,一边射,一边窃窃地笑。当然,没有人理睬他了,只是愤愤地骂一句神经病,不再朝煤场上奔来,这让他感到十分的泄气和乏味。当然,他也想过,不如假装生病,惟有生病,窑山才会临时派人来接替他,他偏偏又装不出,万一被医生查出来,那么,脑壳只有羞愧地栽到裤裆里面了。
   更重要的一点,自从他调到煤场上,工种虽然改变了,竟然也没有妹子看上自己。有人见他换了工种,又给他做起介绍来,并且对妹子强调说,他在守煤场,不像走窑人那样危险了。媒人好不容易把妹子说动了,又带妹子来实地考察,妹子看见徐三桂,当即吓倒了,话也没有说一句,甚至连饭也不吃,就慌张地走掉了,似乎生怕徐三桂来追自己。这是让他感到最为沮丧的,娘的脚,难道世界上的妹子都死光了吗?难道她们的眼睛都被鸡啄瞎了吗?难道自己的调动对于她们仍然没有吸引力吗?
   徐三桂一想起这个,心里就十分难受,很苦涩。娘卖肠子的,人长像丑,难道是我的问题吗?那都是爷娘给的,你们要算帐,也只能算在我爷娘头上,不应该算在我头上,眼睁睁地让我打单身么。看着那些成双成对的夫妻,徐三桂就痴痴地望,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羡慕。即使看见有夫妻打架骂娘,他也很羡慕,人家还有个女人对打或对骂,自己呢,连个说话的女人也没有。你说人生一世,打一世光棍,这个男人还有脸面吗?有时,徐三桂真是绝望极了,不如一头撞死,也不能把话柄留给世人。他甚至想悄悄地在煤堆上挖个大洞,然后,钻进去,哗地一声,让无数的煤炭掩埋,叫人们找他不到,还以为他远走高飞,走到云南四川去了。
   渐渐地,徐三桂似乎感到严重的问题还不是讨婆娘,而是没有人跟他说话。以前走窑,还能够跟班里的伙计说话,打牌,喝酒,嘻嘻哈哈,谈笑风生,除了找对象困难,自己并不怎么孤独,有一种温暖。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所以,在白天,他尽量去跟过磅秤的张胖子说话,脸色和话语包含着讨好的意味。张胖子忙不赢,既要过磅秤,又要开票数钱。徐三桂就无话找话,问他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婆娘和崽女听不听话,弄得张胖子很恼火,说,喂,你滚开点好么?你没看见老子忙不赢吗?徐三桂就无奈地退到一边,心里骂道,你娘的肠子,你不就是过磅秤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无奈之下,徐三桂甚至去跟那些陌生的司机说话,脸色和话语也包含着讨好的意味,问人家是从哪里来的,有几个崽女,爷娘是否健在,等等。人家看见他长得这个丑样子,就支支吾吾的,回答很含糊,一律要理不理,鄙夷地看他一眼,叼着烟就走开了,好像跟他这种人说话,有辱自己的身份和面子。所以,徐三桂惟有去食堂吃饭时找人说话,碰到以前的伙计,他非常热情地打招呼,说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嘞。人家点点头,问一声你找到对象了吗,然后,就匆匆地回宿舍,好像在故意回避他,大概连他的回答都没有听见。
   徐三桂站在原地,木讷地望着伙计的背影,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他们怎么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呢?那些陌生的司机不想跟我说话,我还能够理解,这些伙计怎么这样冷漠呢?居然也变得陌生了呢?以前跟他们走窑时,不是说说笑笑的吗?所以,徐三桂心里憋得很厉害,许多的话都堵在胸膛里面,像一群野兔急着往外跳,似乎再不让它们跳出来,很可能会将他的五肝六肺戳个稀巴烂。有时,实在憋得难受,徐三桂只好躲在屋里对着墙壁说话,叽哩呱啦地说一阵子,心里才稍微舒服一点,当然,自言自语并不能够替代有人跟他对话。
   徐三桂坐在小屋里,眼睛从漆黑的窗口射出来,像两道默然的寒光。仔细看,很令人感到可怕。有人经过他的窗口,偶尔碰上他这种寒光,往往吓得猛地一抖。徐三桂想,如果把煤场围一道电网,高压电麻死他几个,看他们还敢偷不?也许是窑山怕出人命案吧,怕农民来吵事吧。那么,砌一堵围墙还是可以的么,围墙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碎玻璃,看谁还有狗胆敢爬过来?当然,围墙或许也不能够奏效,他们肯定会在围墙上打洞的,然后,像地老鼠般钻进来。所以,现在的煤场,完全是开放式的,除了马路那个方向,煤场的边缘都是山坡,山坡下有树林,有灌木丛,有一蓬蓬的杂草,当然,还有几小块空阔的草地,偷煤人要躲藏起来,是很方便和隐蔽的。再说,徐三桂又不可能追到山坡下去抓人,如果一旦有空隙,别的人就会趁机迅速地去煤场偷煤。所以,他最多只能站在煤场的边缘上,把手电光乱射,喷着口水,大骂几句而已。徐三桂希望有人接腔,那么,还不至于觉得枯燥无味,毕竟还能够说说话,而谁愿意跟他说话呢?
   一天深夜,徐三桂悄悄地溜出屋子,躲到山坡下的灌木丛中,他先把自己装扮起来,戴个烂草帽,像一堆石头蹲下来,默默地望着煤场。果然,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向煤场进攻了,其中有女人,也有细把戏,他们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呈散状形警惕地向煤场靠拢。
   徐三桂屏住心跳,盯着最先接近煤场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很胆大,左顾右盼几下,然后,弯腰放肆扒煤。这时,徐三桂几乎是伏在地上的,他悄悄地爬过去,当爬到煤场的边缘时,就猛地站起来,箭一般朝那个女人奔跑过去,嘴里大喊,给老子放下——
   那天晚上,徐三桂终于抓住了那个女人,手电光照在女人的脸上一看,哦,原来是圆脸女人。
   女人很害怕,身子颤栗,泪水涌上来,哀哀的,快要哭了。她肯定是担心徐三桂抢她的篮子,把煤倒掉,然后,把篮子踩瘪。
   徐三桂怔了怔,居然没有骂她,下巴一抬,示意她把煤炭倒掉,女人默默地倒掉煤炭,紧紧地抓住篮子,害怕徐三桂抢。徐三桂竟然没有抢她的篮子,静静地看她一阵子,然后,温和地说,你把篮子放下。
   女人放下篮子,似乎猜测到篮子的命运了,眼睛往四处睃,好像准备随时逃跑,当然,她没有跑,挪动脚步,慢慢地朝煤场边缘走去,好像只要走到煤场边缘,她就能够逃掉了。徐三桂没有阻止,拿起篮子也跟着走去,走到煤场边缘,然后,又走到山坡下,来到草地,这时,徐三桂忽然说,哎,你不要走了,陪我说说话好吗?
   女人这才站住,抬起头,十分惊讶地望他一眼,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今晚上,这个人怎么一反常态,不是气势汹汹的呢?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按说,谅他也不敢,四周不是还躲藏着许多人么?当然,女人的目光中还是涌出了许多警惕。
   徐三桂问,你男人姓什么?
   女人沉默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姓……杨。
   哦,那你有几个崽女?徐三桂把篮子轻轻地放在地上。
   女人回答,三个崽。
   徐三桂听罢,忽然咧开嘴巴笑起来,羡慕地说,哎呀,不错,有三个崽嘞。
   这时,女人才显得略微轻松,抚一下头发,说,你不晓得,他们好让我操心的。
   徐三桂说,等到他们长大了,就会孝敬你的么。
   又问,哎,你娘家是哪里的?
   板桥那边的。
   哦,那离我徐家院子很近,大概只有四五里路吧。
   徐三桂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又指指女人,你也坐下吧。
   女人犹豫一下,然后,很顺从地坐下来,她大概觉得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也感到这个人太反常——居然主动地问,你成家了吗?我好像没有看见过你婆娘嘞。
   这句话重重地打在徐三桂的心上,他痛了一下,沮丧地摇摇脑壳,叹口气,还没有嘞。
   又说,哪个愿意嫁给我?
   女人安慰说,你也不要太灰心了,总会有人看得上你的。
   徐三桂苦笑道,你这是长子宽矮子的心,哎,你男人对你还好吧?
   还算好,女人说,当然啰,吵也吵过的,闹也闹过的。
   徐三桂听罢,哈哈大笑,说,还是老话说得好,天上落雨地上流,两口子吵闹不记仇,是不是?
   是呀,是呀。女人点点头说。
   两人坐在草地说话,大概惟有天空的星子在静静地倾听,眨着眼睛,惊奇地看着这场奇怪而特殊的对话。月光很大,银白色地泼在山坡下,让这场对话显得朦胧而暧昧。夜风轻轻吹来,似银色的绸缎拂在脸上,让人极为惬意。远处,从农舍透出来的几滴昏黄的灯光,前赴后继地熄灭了。此时,徐三桂稳稳地坐在草地上,完全没有怕别人偷煤的担心了,脸上很生动,心理上感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终于有人跟他说话了,而且是个乖态的女人。两人在不断随心所欲地说着,那些窸窸窣窣的话语,有的飘落在附近的草丛里,有的呢,则随着夜风飞入浩渺的天空中。说实话,徐三桂多么愿意这样继续说下去,一直说到天光,明晚呢,再接着说,往后的日子呢,仍然继续说。
   那些零零散散的偷煤人,躲在树林和灌木丛后面,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瞪着惊愕的眼睛,远远地望着两个朦胧的人,心想,这个丑八怪,怎么不像往常大骂了呢?怎么不像往常气愤得似乎要把黑夜扯下来呢?圆脸女人也很奇怪,为什么老是跟他说话呢?哦,她是不是想跟他斗榫子,往后能够多搞点煤呢?按说,这完全是猫和老鼠的对话么。当然,大家又不敢靠拢,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做出亲热的动作。有人还是怕出意外,悄悄地赶回村子,把圆脸女人的男人喊来。
   这个男人的出现,的确给所有偷煤人壮了胆子,他们的情绪也更亢奋,远远近近地从树林后面或灌木丛中走出来,跟着这个男人朝那两个人渐渐靠拢。男人高大结实,步子很快,看见自己的女人跟丑八怪坐在草地上,居然安安静静的,不由大怒,你们在搞什么鬼?
   女人吓得猛然一弹,赶紧站起来,哆嗦地说,没有做什么嘞,只是在说说话嘞。
   她男人哪里相信?哦嗬,你们只是在说说话?鬼才相信嘞,黑天黑地的,你们只是在说说话吗?说罢,一把抓住徐三桂的胸脯,吼道,你说,你是什么鬼用意?是不是想勾引我婆娘?你说。
   徐三桂并没有挣扎,踮起脚,抬头看着这个愤怒的男人,竟然很冷静地说,我哪里想勾引?你问你婆娘,我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吗?
   她男人仍然大怒,哦嗬,你哄我?这种丑事谁会承认?说罢,松开徐三桂,挥起右手,朝婆娘脸上狠狠地甩一个耳巴子,又疯狂地踢了一脚。
   女人哎哟一声,倒在草地上,委屈地大哭起来。
   这时,徐三桂终于愤怒了,冲过去,对着她男人当胸一拳,把她男人打得踉跄后退,她男人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根本没想到丑八怪的力气居然这样大。
   然后,徐三桂伸出一只手指着天上,大声地说,兄弟,我对天发誓,我告诉你,老子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只是说说话,你懂吗?没有人跟我说话,你懂吗?说罢,泪水突然而涌,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地朝煤场上走去。
   第二天,徐三桂找到管事的陈大个,冷静而固执地说,我还是去走窑吧。
  
  
  
  
  父亲的回忆录
  我是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六日(农历八月初六日)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白溪镇的一个农家……
  ——摘自《我的回忆录》
  徐晓鸣的父亲写了一部回忆录,是八十六岁那年写的,计十万余字。
   当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时,徐晓鸣感叹不已,也十分钦佩,父亲学的是机电专业,从来也没有写过东西的,再说身体欠佳,没想到竟然写出了回忆录,而且是煌煌十万言。当即,徐晓鸣高兴地说,爸爸,你真是了不起嘞。父亲笑了笑,哎,你下次回家帮我看看好吗?徐晓鸣说,一定,一定。
   春节回家,徐晓鸣捧着厚厚的稿子,又是一阵感叹,父亲的字迹十分工整,根本看不出这是出自八十六岁高龄老人之手。更为可贵的是,许多年过去了,回忆录中所述说的大小诸事,包括年月日,包括地点,包括具体内容,包括许多的数字,竟然清清楚楚,一丝不苟。章节上也很清晰,回忆录共分为四大部分,爷爷奶奶一个部分,外公外婆一个部分,父亲的兄弟姐妹一个部分,最后,是徐晓鸣六个兄弟姐妹一个部分。读着读着,徐晓鸣不禁泪流满面,轻轻抽泣。尤其是读到许多亲人先后悲惨地死去,徐晓鸣的情绪更是难以自制。远的就不说了,只说老五的死吧,老五是一九六一年饿死的,才八个月,徐晓鸣当时已有十岁,至今还有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他看见睡在床上的老五嘴巴忽然流血了,鲜血像一条细小的红蚯蚓爬了出来,他一声尖叫,娘老子快来,老五流血了。母亲匆忙赶来一看,抱着老五呜呜地痛哭。当天下午,老五就落了气,身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灰布,像一只巨大的蚕蛹,静静地躺在冰凉的门板上。父亲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由于营养缺乏,条件极差,老五不到八个月就夭折了,我有负于他,心存内疚,无以复加。
   当看到关于大姐去世的那段文字时,徐晓鸣竟然大哭起来。
   大姐是医疗事故意外致死的,终年六十二岁。大姐在徐家的作用是无人能够替代的,在徐家最为困难的漫长岁月中,加之父母批斗和关押,是大姐勇敢地挑起了大梁,以致捱到三十三岁才嫁人。出嫁之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弟妹们,好像是她没有出嫁,还在尽力地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父亲在回忆录中写道,老大不幸死于手术台上,噩耗传来,全家震惊,悲痛万分。如今,她虽然不在了,而在全家人处境危难的时刻,她曾经所给予家中的援助,是全家人永远不能忘记的。
   大姐是电池厂的工人,脸上总是挂着坚毅的神色,无论在何种困境中,她单薄的身子都流露出一种压不垮的韧劲,给徐晓鸣印象最深刻的是,出嫁前后的大姐每次回家,手里总是提着一个鼓鼓的蓝色布袋子,里面装着蔬菜,或几块黄糖,或一迭腊豆腐,或半斤桔饼,或药胶布,或手套和肥皂,或一个灯泡,还有省下来的粮票,等等。大姐简直像个魔术师,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变出来,让弟妹们发出啧啧惊喜。
   徐晓鸣读罢回忆录,对父亲非常佩服,内心很是震憾,父亲的叙述竟然是这样的简洁而清晰,极富有感情,记忆力也是如此的惊人。徐晓鸣赞叹不已,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感受之后,又说,爸爸,不说别的,你就是记住了这么多的往事,也是很了不起的。父亲淡淡地笑笑,说,我又不是神仙,你不晓得吧,这么些年来我都是写日记的,不然,哪里又记得这么清楚呢?父亲说,他写日记也是被逼出来的,由于家庭出身地主,多年来抬不起头,自己又是臭老九,极为担心有什么过失,尤其担心人家会无中生有,栽赃落祸,所以,就开始写日记了,无论是家中的大小诸事,还是工作甚至挨批斗的事情,他都有完整的记载,这样,就不怕别人信口雌黄了,当然,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逃脱批斗和关押的厄运。
   春节那几天,父亲没有对其他崽女说写了一部回忆录,徐晓鸣同样也没有说,他想,现在还没有编好,不说也罢,反正以后装订成册了,每人都会有一本的,到时候,也让弟妹们有个惊喜吧。
   回到省城,徐晓鸣开始编辑父亲的回忆录,他排除一切干扰,推掉许多应酬,躲在书房静心修改,其实,真正需要修改的地方并不多,无非是改掉一些错别字,还有规范标点符号和数字而已,他决定保持父亲的原始文字,他觉得惟其这样,才能显示出回忆录的真实原貌。徐晓鸣觉得,其实,自己是在读一部家族史,在读家族中的欢乐,读时时浮现在文字中的苦难。
   当然,有的地方他不得不改。
   比如父亲写到徐晓鸣时,用了著名历史学家的衔头,徐晓鸣就毫不犹豫地删掉著名两字。父亲在介绍徐晓鸣的著作时,甚至连每本书的书名,出版时期,以及出版社都一一地写出来。徐晓鸣觉得没有必要,也太占篇幅了,就改成至今已出版《万历十五年再考》等十二部书。他还把获过多次学术奖和图书奖的内容删掉,还把多次获过优秀教师奖也删掉了。另外,他还把谷地(徐晓鸣的崽)以680分的高分考入清华的字眼划掉了,只写谷地于某年考上清华。在徐家兄妹的后辈中,惟有谷地很会读书,小学和中学都跳了级,大学也是保送,谷地觉得那所大学不太理想,坚持要参加高考。徐家其他的后辈,不是上大专就是读中专,为此,徐晓鸣还找了不少关系,才得已让他们勉强进了学校,倒是谷地根本没有操过心。回忆录写到徐晓鸣的老婆时,其中有这么一段话,二媳妇聪明能干,曾任省文化厅艺术处处长,副巡视员,现已退休在家,她是徐家为官最高的人。徐晓鸣则改为二媳妇曾供职于省文化厅艺术处,现已退休在家。当然,关于徐晓鸣当年和老婆闹离婚的风波,父亲竟然也有详尽的叙述,徐晓鸣看到这里时,不由会心地笑了,没有改动一个字,他觉得这样很好,还是要尊重父亲,尊重历史吧。
   徐晓鸣有六兄妹,他是老二,大姐已去世。老三是弟弟,初中毕业之后插队,后来招工到机械厂当钳工,早已下海开了一个家具店,赚了点钱,算是徐家富裕一点的,他老婆原先在水泥厂,已被厂子用两万多块钱买断工龄,回来帮着看店铺,一个崽叫明秋,好不容易进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学。老四是妹妹,现已退休,曾经是矿灯厂的工人,妹夫也是这个厂的退休工人,一个崽叫国华,读完中专,现在网吧打工,其家境很是一般。老五早已去世。老六是个高中毕业生,招工在灯泡厂当工人,后来厂子倒闭,被私人老板买走,他和许多职工一样,仅一万块多钱就买断了工龄,至今无事可做,离过婚,现在和一个叫姚玉花的女人同居,两人天天打麻将,有个女叫吉子,中专毕业,在酒店酒巴和超市之间不断地变动,在每个地方打工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年,其家境也很是一般。相比之下,徐家还惟有徐晓鸣算是有出息一点,作为一个著名的历史学家,间或有新的观点问世,是个常见于媒体的出镜人物。当然,徐晓鸣的条件虽然不错,却没有忘记接济他们,时有汇票寄到弟妹们的手中,包括那个老姐夫。
   父亲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自然看重的是老二,当然,这也不排除老人的虚荣心,父亲始终认为,只有老二给徐家挣了脸面,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成就与名声,抑或经济上,都是首屈一指的,也是无法否定的。虽然老三在经济上比较宽裕,那也仅仅相对于那几个弟妹而言,况且,老三很抠,钱看得很重,在这个方面,徐家人都领教过的,亲人们去买他的家具,不说相送吧,竟然不打一分钱的折。所以,在父亲看来,这些崽女就显得很平淡了。所以,徐晓鸣在编辑父亲的回忆录时,还是十分慎重的,没有改动其他兄弟姐妹的文字,也不便改动,只改动了关于自家的那些文字,就是想尽量低调一点,不要出现那些刺激性的字眼,以免引起弟妹们的反感。
   徐晓鸣之所以慎之又慎,是他曾经领教过弟妹们的厉害,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有一次,父亲从老家回来,带回了一套新修订的徐姓家谱,按照家谱的体例,在家谱的前面部分,介绍了徐氏家族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人物,自然也介绍了徐晓鸣,这是没有什么错的,要说有错,那也是家谱编委会的错,与徐晓鸣无关,况且,他本人根本就不晓得。当时,老三拿着家谱在看,看着看着,粗黑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惊讶地说,哎,家谱前面怎么只介绍了老二呢?我们怎么就没有呢?然后,财大气粗地哼一声,不满地把家谱拍在桌子上。其他弟妹一听,脸色也阴沉起来,一个个争着翻家谱,越翻眉毛越皱,似一条条生病的毛虫,又好像是在举行皱眉毛大赛。
   当时,徐晓鸣不便解释,意识到越解释越会坏事,当然也没有生气,他们是不懂得家谱的体例和要求。要说尴尬吧,徐晓鸣还是有的,目标都对准了他,好像是他自己偷偷摸摸地写上去的,或是强烈要求家谱编委会介绍自己的,徐晓鸣赶紧借口去了厕所,让他们在背后大发议论。
   其实,家谱前面部分介绍谁,或不介绍谁,都是由家谱编委会决定的,连徐家父亲都没有权力,更不知情。所以,徐晓鸣回省城前,对父亲说,请老人向弟妹们解释一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矛盾。后来,父亲说已经向他们解释过了,即便如此,徐晓鸣与弟妹间的隔阂,却一直没有消除。以至多年之后,老三还愤愤地说起此事,说老二把自己写在家谱的前面,这个搞法像什么样子?这不是自吹自擂吗?徐晓鸣哭笑不得,又问父亲,你到底跟他们解释没有?父亲说,怎么没有解释?我说过好多次了嘞。当然,徐晓鸣深知,即使解释过了,也不可能消除这个矛盾的。
   徐晓鸣腾出时间,集中精力编好了父亲的回忆录,然后,用快件寄给父亲。上次回家时,父亲还说过,他还要挑些相片放上去。徐晓鸣笑着说,好,那就是图文并茂了。父亲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印刷,说只要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就可以了,要搞一百本,还要送给老家的亲戚们。徐晓鸣说,这没有问题么。
   第二天,徐晓鸣打电话问父亲收到没有,父亲说,收到了收到了,并且高兴地说,你编得很不错嘞,只是有个问题,你怎么把关于你家里的一些内容删掉了呢?徐晓鸣说,那些内容没有什么意思吧?父亲沉吟片刻,说,老二,我懂你的意思,那好,就按你删改的内容写吧。
   徐晓鸣想,父亲的回忆录只要装订成册就可以了,这也太简单了,老六的女吉子晓得打字,父亲也说过要让吉子打印的,那么,这部回忆录很快就会出来了,这也是父亲有生之年最后的一个心愿,做为后辈,理所当然要尽量地满足他。
   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之后,父亲突然来电话,气愤地说,老二,真是气死我了。
   徐晓鸣疑惑地问,什么事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父亲说,老三听说我写了回忆录,就来把稿子拿走了,说他要看看。
   徐晓鸣说,你就让他看看吧,这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说,他哪里是看?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大刀阔斧地改,改得一塌胡涂了,他还说,叫我要手板手心一样的看待,你说,我怎么没有手板手心一样的看待呢?
   父亲叹气地说,老二,你劝劝他吧,不要改动我的。
   徐晓鸣说,你对他说不就行了吗?
   父亲说,我说他不听嘞。
   徐晓鸣想,我说他未必就会听我的。
   徐晓鸣又问,老三改了些什么内容?
   父亲说,你听着,老三把他的崽明秋从小学到大专获过多次奖,不论是学校颁发的,还是年纪颁发的,或是班上颁发的,都写上去了,连什么体育的音乐的劳动的,都全部写上去了。哦,他还添加了这样的内容,说他是徐家兄妹中财产最富有的,哎呀,你看这个老三,手上有了几个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把获过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什么奖也写上去了,还有区个体户协会颁发的奖,甚至连顾客的表扬信也写上去了,哦,还有,他获得过区里钓鱼协会的奖,以前在车间当过五次先进工作者也写上去了,哎呀,写就写吧,也不必把每次获奖的年月日,也写上去吧?哦,他还把他老婆获过街道的表演奖也添上去了,总共加了十五页纸。唉呀,你写就写吧,怎么不概括性地写写呢?
   徐晓鸣唔唔地应着,隐隐地感觉到麻烦来了,他听得出来,父亲为此很是懊恼,就答应父亲对老三说说。其实,徐晓鸣是很有顾虑的,事实是明摆着的,老三是非常计较这些光荣历史的,不然,怎么会连汤带水添加那么多的内容呢?既然如此,他就更不想造成与弟妹们的对立情绪了,为这样的小事使亲人间的矛盾加剧,又何苦来哉?所以,他只给老三发了个信息,小心翼翼地说,老弟,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改动父亲的文字好吗?老三却气呼呼地回信息说,你以为是我想改动吗?回忆录是要留传下去的,是要昭示后代的,而爸爸现在写的这个东西,包括逻辑语言技巧都很有问题,不改动是万万不行的。徐晓鸣一看,啼笑皆非,如果有问题,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还看不出来吗?当然,这个话又是绝对不能说的,老三既然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了,他得谨慎才是。
   总之,徐晓鸣明白,父亲是很想早日看到回忆录装订成册的,这种激动和兴奋的感觉,跟自己希望新书早日出版的心情无异。他又隐隐地预感到,父亲这部回忆录势必会引起连锁反应,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嘞,他们难道不会删改或添加吗?他们难道会就此罢休吗?那么,如此一来,回忆录的装订成册将会遥遥无期。
   当然,徐晓鸣很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在那段日子,徐晓鸣竟然害怕听到父亲苍老的声音了,那肯定是一种遥远的生气的声音。
   果然,父亲又来电话了,还没有说话,就叹气连连,声音沙哑地说,哎呀,你看你看,老三把我的回忆录改了个多月才改完,现在又落到你妹妹手里了,她看完,就气冲冲地质问我,说她曾经在厂里当过三个月的班组长为什么不写?她曾经还获过车间的三八红旗手为什么不写?她曾经给一个叫化子五块钱为什么不写?她说张富强(她丈夫)重病一年多,她尽心尽力招呼了一年多为什么不写?她有一次捡了两百块钱物归原主为什么不写?她的国华读小学时获过一次三好学生为什么不写?张富强曾经是车间的技术骨干为什么不写?你妹妹说完,又把我的回忆录拿走了,说要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全部加上去,如果不加,就不要出版。唉,老二呀,老四的态度好恶的嘞,像要吃人嘞,真是气死我了嘞。
   这时候的徐晓鸣已经很冷静了,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预测这种纠缠将会继续下去,就说,那就让她加吧。然后,又安慰父亲,爸爸,你也不要生气,要理解他们。父亲说,我怎么不生气呢?到底是他们写回忆录,还是我写回忆录?既然是我写,就要依我的意思写,他们来插一杠子做什么?娘的尸,鸡毛蒜皮都写上去了,像什么话?人家看了会笑话的嘞,唉,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写,免得怄气嘞。
   徐晓鸣明白,按目前的情况看来,这本回忆录部分内容的增删,就由不得父亲了,其主动性已经不在父亲手中了,都转移到自己的弟妹手中了,变成全家人参与了,那么,一定会没完没了的。徐晓鸣想起过去的那个年代,有些文章或作品都是集体参与的,就不由地苦笑。徐晓鸣虽然居于老二,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如果自己仗义执言,说句公道话,为父亲辩解,势必会引起弟妹们的强烈反弹,他们一定会群起而攻之,那么,你能够抵抗得住吗?你能够说服他们吗?你能够战胜他们吗?况且,他们那种死要面子的心理,又是何等脆弱,根本经不起一戳的。唉,如果大姐还在就好了,在弟妹们中间,大姐是最有威信的,谁也不敢不听她的话,一定比软弱而衰老的父亲还要管用。所以,徐晓鸣惟有采取沉默的态势,不管不探,又觉得这种退让的态度愧对父亲,弟妹们如此改动回忆录,明明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而自己作为老二,竟然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在老三的手中,父亲的回忆录拖延了一个多月,这次,落在老四手里的时间就更久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居然还不见她拿来。父亲问老四讨要,老四的态度很坚决,胖着横横的身子,鼓着眼珠子说,爸爸,这是要留给后代看的,我们绝对不能马马虎虎嘞。
   徐晓鸣听父亲说了这些情况,想起就好笑,心情也很复杂,弟妹们读书不发狠,现在对于父亲的回忆录,却是如此的苛刻和如此的较真。看来,他们要一个个严格地把关了,好像这部回忆录会影响到他们的名誉和形象,会给后代留下笑柄似的。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父亲的回忆录又没有贬低他们,只是把各家的情况客观地写了出来,这有什么不行的呢?难道要求父亲把他们写成教授学者吗?或大贾官员吗?当然,他们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他们添加的那些内容,就能够证明他们的名誉地位和成就吗?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写上去,反而会引起后辈们的讥笑。当然,徐晓鸣也反省过自己,如果从世俗的角度说,他在徐家的地位和声誉的确是最高的,即使父亲在回忆录中写或不写,他都不会去计较的,也用不着计较,他不是还主动地划掉了那些刺激性的字眼吗?而对于弟妹们来说,当然就不一样了,他们或地位卑微,或经济拮据,或后辈不旺,与他徐晓鸣相比,反差就太大了,而这难道是他徐晓鸣的过错吗?多年来,他不分昼夜地苦读,难道他们不晓得吗?他屡次住院还在坚持看书或写作,难道他们不晓得吗?所以,在父亲的回忆录中,关于他们的内容当然就乏善可陈了,也所以,他们要如此看重,也很是令人理解了。其实,一个人平平淡淡又有什么呢?大姐不也是一生平淡吗?而谁又不敢尊重大姐呢?
   其实,这不就是一种自卑心理的反应吗?
   是的,在徐家只有父亲和徐晓鸣读了大学,这也是客观存在,却不能因为地位和身份的悬殊,造成兄弟姐妹之间的隔阂,而不幸的是,这个隔阂,竟然在无形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了。
   现在,父亲的回忆录就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要过五关斩六将了,其情境显得是何其的悲壮,它伤痕累累地闯过了老三和老四两道关卡,最后一个堡垒自然就是老六了,这个堡垒的确是最坚固的,老六审稿比其他兄姐还要严厉十二倍。老六于多年前写过诗,不久就放弃了。客观地说,在徐晓鸣的几个弟妹中,老六还算是略有文墨的,尽管档次不高。况且,按父亲的意思,回忆录是要叫老六的女吉子打印的。所以,老六宣布说,他不仅要对回忆录重新进行全面地修改(这里颇有一点鄙视老二的意思),对于父亲写到他一家的情况,竟然也大发雷霆。其理由是,老二身居省城,爸爸为什么要先给他看呢?我们这几个崽女都在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不先给我们看呢?这明显是爸爸看不起我们,都说手板手心都是肉,我看爸爸就很偏心么。
   也不能说老六的话没有一点道理,父亲为什么不先征求他们的意见呢?弟妹们跟父母都住在宝庆城,各家相隔也不远,最近只有两里路,最远的也只有十来里。
   那么,父亲先把回忆录给徐晓鸣看,当然还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认为他的水平毕竟要高一些。
   其二,老六发牢骚说,他的确只读了高中,难道这也是他的过错吗?从大处说,这是时代的责任,从小处说,应该是爸爸的责任,爸爸被抓了,屋里搞得凄凄惨惨的,他在学校受歧视,甚至挨打,他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呢?况且,在那个年代谁还在读书呢?所以,爸爸缺少了对于历史的深刻反思,应该在回忆录中写上去,不然,后辈们就不明白我为什么仅仅读了高中?那我不是太冤枉了吗?他说,当年他还为父母还了很多债,算起来,一共有五十多块钱,怎么就没有写上去呢?那个年代的五十块钱,不多说,也起码抵得现在的五万块钱吧?他说,他还经常骑着借来的烂单车,去很远的郊区买鸡蛋孝敬父母,一买就是上百个,怎么就不写呢?他说,在兄弟姐妹中,他其实是最苦的,衣服都没有穿过新的,都是老二穿了老三穿,最后才轮到他老六穿,他甚至还穿过姐姐的裤子,却毫无怨言,他说他懂事那么早,怎么就没有写呢?他说,他曾经在厂报一口气发过五首诗,怎么就没有写呢?他还说,关于他离婚的过程,爸爸为什么写得那样的详细呢?怎么连他抢前妻的金戒指的卵事都写上去呢?这不是明摆着出他的丑吗?让后代们怎么看他呢?再说,那个金戒指本来就是他的,物归原主,他为什么不要回来呢?好,就算你爸爸这样写也可以,那我问你,老二闹离婚怎么就是寥寥几笔呢?你怎么把我比他多写了一百二十三个字呢?他说,吉子读高中时,语文得过班上的前十名,怎么就不写上去呢?吉子现在自谋生路吃苦耐劳,这种自强自立自尊的精神,怎么就不写上去呢?他说,他不想说了,总而言之,爸爸的回忆录写得不太客观了,不太公平了,我要拿回去仔细修改。
   当时,老六发了一餐大脾气,母亲叫他吃饭才走,老六气呼呼地拍着肚子,说,娘老子,你说我还吃得下吗?我气都气饱了嘞。说罢,拿着回忆录就愤然地走了。
   老六一走,父亲马上给徐晓鸣打电话,叫了一声老二,然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粗粗的气息从话筒里传来,强烈地冲击徐晓鸣的耳鼓。徐晓鸣明白,肯定又是为了回忆录的问题,就劝道,爸爸,你千万不要生气,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把身体气出大毛病来就麻烦了。
   父亲停歇许久,等到情绪平息一些,才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徐晓鸣默然,即使父亲先给他们看了,那么,会不会就没有矛盾了呢?
   母亲历来不多嘴的,现在也责怪父亲惹事生非,她说,你都七老八十了,写什么鬼呢?你以为你在写《红楼梦》吗?你以为你在写《水浒传》吗?你打打牌,你看看电视,你健健身,不是蛮好的吗?现在倒好,你快进棺材了,还搞得他们兄弟姐妹不和,到时候,你眼一闭脚一伸就不管了,他们呢,还会生几十年的意见嘞。
   徐晓鸣想,老六要改,就让他改吧,好歹就是最后一道关卡了,只是拖延了一点时间而已。
   谁料最后的这个堡垒真是坚固,老六拿走回忆录却迟迟不送来了,似乎不想让父亲再看一遍了,父亲打电话讨要也罢,还是去老六家讨要也罢,老六总是嘿嘿地说,还没有看完嘞。这时的老六居然不发脾气了,态度十分温和,手里夹着烟,在烟灰缸里一磕一磕的,还说,爸爸,你急什么急?你一辈子留下的这部回忆录,还是要精益求精么。父亲肝火很旺,说,这是我的劳动成果,你为什么不还给我?老六微笑着,就是不肯交出来,很平静地说,爸爸,你不要发火么,这对身体是大大的不利,回忆录是要传之于后人的,哪能够马马虎虎地对待呢?
   说得父亲哑口无言,父亲想在老六家里寻找,找来找去的,又哪里找得到呢?
   父亲绝对没有想到,写回忆录本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自己也充实了许多,家族的酸甜苦辣集结在十万言中,也总算是对后辈有个交代了,却不料,竟然生出这么多的麻烦,让他心灰意冷,频频大发脾气,居然没有任何效果。父亲有时想过,如果回忆录回到他的手中,恨不能一把火烧掉,一了百了。
   现在,除了徐晓鸣,徐家兄妹的口气竟然高度一致,他们言之凿凿地说,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定要力争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简直比老二这个历史学家对待历史的态度,还要严谨和端正。
   父亲叫徐晓鸣催老六交出回忆录来,徐晓鸣的确感到很为难,既然老六不愿意拿出来,难道去搜他的家吗?难道叫警察来调解吗?难道要闹得满城风雨吗?徐晓鸣惟有苦笑而已。当然,徐晓鸣曾也想回去一趟,跟弟妹们商量,希望他们尊重父亲的意愿,又一想,这千万搞不得,那样肯定会造成尴尬的局面,甚至还会吵嘴。像现在这样,不与他们见面,或许比见面还要好些吧?
   父亲写回忆录只花了三个月,让崽女们一拖,竟然拖了一年多,老六呢,还是不愿意拿出来,他还是那句话,他还是那样的微笑,他轻言细语地说,这是千百年的好事,绝对不能搞毛了嘞,现在,老三老四还经常来添加内容,你说我能够马上叫吉子打字吗?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这么多年了,一些人事,也不是一下子能够想得起来的,是需要时间回忆的,我也是断断续续才回忆起许多事来的,看来,还要继续回忆。老六还说,那个曹雪芹写《红楼梦》写了多少年?十年嘞,那个歌德写《浮士德》写了多少年?六十年嘞,虽然爸爸写的是回忆录,也绝对不能敷衍了事,在上,要对得起列祖列宗,在下,要对得起徐家后代,你们说我说错了吗?
   没错,的确没错。这是老三和老四赞同的声音。
   在对待回忆录的问题上,唯一没有纠缠过的是大姐夫,这个多年的哮喘病人很是通情达理,只打电话告诉过岳父,说对于回忆录他没有发言权,他和他的崽建平也没有任何意见,也不必看了,更不需要增删。大姐夫说得很含蓄,既鲜明地表达了态度,又没有说出是否有人怂恿过他。其实,如果大姐夫也要对回忆录进行增删,父亲也无可奈何,大姐在徐家的功劳,难道不可以大大地书写一番吗?
   在学术问题上,徐晓鸣可以跟同行们争论不休,甚至还瞪过眼睛拍过桌子,慷慨激昂,大有风扫残云之势。而对于父亲的回忆录,在纠缠不休的弟妹们面前,他不仅不敢或不能说话,竟然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他觉得,这没有丝毫的意义和必要。回想往昔,兄弟姐妹是多么的懂事和团结,一起默默地承受着苦难和饥饿,有时饿了,连一砣红薯都要相互推让,惟恐对方不吃。为什么经过了漫长岁月的磨难,在对待父亲的回忆录上,反而心胸狭窄锱铢必较了呢?它既不是像有些家庭为了财产的争夺,也不是什么相互间的经济纠纷,仅仅是为了回忆录中的介绍文字,难道这些东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竟然能够让兄弟姐妹间反目无情吗?
   徐晓鸣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和弟妹们之间产生了一道鸿沟,难道是由于他读了书吗?有了名声和成就吗?出人头地了吗?似乎是,也似乎不是。
   徐晓鸣和父亲弄不清楚的是,这是不是三个弟妹的共同愿望呢——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父亲的回忆录装订成册,不能让它传之于后代。
   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自从徐家弟妹不断地增删回忆录之后,有铁公鸡之称的老三,竟然三不三就叫老婆来到父母家,并且带来了礼物,像韩国高丽参,林家蜂蜜,甚至,还送了一台脚板滑轮按摩器。老四和老六经济拮据,出手自然没有老三大方,就三不三买来两斤水果,或是一条斤多重的鱼,或是一块斤多重的肉,他们似乎都在轮流安抚父亲,让他少发脾气,平心静气下来,最终的目的,是让他忘记那部回忆录。父亲当然明白他们是在搞怀柔政策,小恩小惠地进行拉拢,所以,父亲每次都是枯手一扬一扬的,气呼呼地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通通都给我拿走,我只要我的回忆录。母亲则息事宁人,急忙拖住他说,哎呀,你不要,我要,崽女送来的为什么不要呢?
   父亲无处倾诉,就不断地打电话对徐晓鸣诉苦,大骂他们太阴险了,太没良心了,父亲愤怒地说,他们难道要让我死了,才让回忆录出来吗?怎么就不让我在世时看到呢?
   徐晓鸣想,可能父亲去世了,也就没有回忆录这一说了。
   所以,他也十分无奈地说,爸爸,我明白这都是由于我的原因,我如果也跟他们一样的生活状态,那肯定就没有问题了,所以,依我的想法,你不如干脆对他们保证,说不在回忆录中写我了,关于我家的那些内容都通通删掉。
   父亲说,那怎么要得?你难道不是我的崽吗?
   徐晓鸣一听,眼睛就潮湿了。
   他沉重地说,爸爸,这也太悲哀了。
   父亲叹息说,是太悲哀了,我们斗不过的嘞。
   年迈的父亲终于没有看到回忆录装订成册,一年多之后,父亲就去世了,他很不心甘地闭上了眼睛,苍老的脸上泛出隐隐的痛苦,惟有徐晓鸣明白,父亲还在挂记着那部回忆录。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徐晓鸣大哭不已,几乎昏厥过去,如果父亲没有写回忆录,至少还能够多活几年吧?就在把父亲的遗体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老六突然从挎包里抽出一迭东西,塞到父亲的枕头下面。
   咣——,火化炉的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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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2010年,是“十一五”收宫之年,也是娄底市发展历程中很不平凡的一年。面对复杂多变的国内外经济环境,市委、市政府坚决贯彻省委、省政府决策部署,团结带领全市人民着力转方式、调结构、抓改革、强基础、惠民生,圆满完成了全年和“十一五”各项目标任务。全年实现地区生产总值680.2亿元,比上年同期增长14.5%;实现一般预算收入30亿元,增长24.8%,增速居全省第四位;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农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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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讯在4月20日召开的娄底市工会第二届委员会第六次全委(扩大)会议暨工会工作会议上,娄底市总工会向全市工会工作者发出工作倡议。  倡议要求,全市工会工作者要树立“发展为先”意识,增强工会组织凝聚力。深化“当好主力军、建功‘十二五’”劳动竞赛,切实把广大职工的智慧和力量凝聚到实现“十二五”规划目标任务上来,团结动员广大职工立足岗位创先争优,争当推动科学发展的先锋,争做推进“四化两型”建设的楷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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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讯2010年,娄底市总经审会服从服务于全市工会工作全局,全面履行审查审计监督职责,共查出少缴工会经费416.14万元,补缴入库105万元,提出针对性强的审计整改意见132条;首次将县级工会经审工作规范化建设纳入全市工会工作目标考核范畴,举办了县市区总工会主席、党组书记和市产业工会、市直机关工会、大中型企业主席(主任)培训班,扎实推进本级经审工作程序化、规范化和制度化建设;与时俱进,务实创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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