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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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考古发掘报告中,经常有这样的描述:某个地方的一位或一群村民们,或在地里日常劳作时,或在山上采石时,或在自家院子里打井取水时,忽然看到泥土里有一个闪着微光的物件,忽然铲到了一块不寻常的石头,忽然挖出了大堆陶片。于是,未央宫里的竹节熏炉被发现了,马王堆汉墓被发现了,秦始皇兵马俑被发现了。历史就这样劈面而来,一个重大的考古事件选择了某个人,躲也躲不过去。而我每当听说这样动人的奇遇,总是心生羡慕,很希望自己也能是一位发现了什么的村民。比如,那位河北磁县的村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他拿着一把普通的锄頭锄地时,神奇地锄到了茹茹公主墓的墓顶。
  茹茹公主墓虽早已被盗过,那一次仍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早听说它们被放在邯郸博物馆展出,并且展厅里还复原了墓葬的样貌,心里一直想去看。有一回,恰逢去正定参加活动,结束后直奔邯郸,到了博物馆,才发现展览不在。问工作人员,说以前只是借展,现已交还给磁县。我又向磁县相关单位打电话咨询,接电话的人也语焉不详。邯郸有一位接待我的李姐姐,见我失望,立即就要开车带我去磁县实地寻访,可我的心思随即就淡下来了,没有再执着此事。后来的事情也更能证实,人与人,人与物,能否见面,皆是因缘。有一年我曾专程去看满城汉墓,窦绾墓出土的长信宫灯是绝世国宝,存放于河北博物院,墓里原先的位置上摆放了一个替身。我看了替身后,很希望今后能去看看真身。隔了两年,终于有机会去河北博物院时,它却出差到国家博物馆参加亚洲文明展了。面对它的另外一个替身,我只能深深叹惜这样的擦肩。不过也正是那一次,在河北博物院的北朝壁画厅里,意外看到了茹茹公主墓的壁画,虽然也是临摹的替身,但是对刚与长信宫灯生生错过的我,对早以为和茹茹公主再无机缘的我,着实是一个很好的安慰。
  由于茹茹公主墓曾被盗墓者纵火焚烧过,摹本上显示一些局部已漫漶不清,观其神韵依旧能想见原物的风貌。神兽炽烈活泼,人物生动如真。画师所用颜色并不繁琐,只以红、白、绿为主,搭配出来也能极显富丽。墓道与甬道的墙壁上,绘有方相氏、青龙、白虎、朱雀、羽人,它们负责守护墓主的安稳,亦有祥瑞之意。这些都是汉代以来墓葬中常见的题材,但一代有一代的画风,形态要比汉代石刻上的更威武张扬。除了神界的护卫者,壁画上还绘有仪仗队列,侍卫们身着红色或白色衣衫,那衣衫有宽袖的,也有窄袖的。头上有的戴平巾帻,有的扎巾。身体姿态不一,有人握戟站立,有人拥盾端坐,个个都生得阔脸圆目高鼻,神态肃穆庄严。
  在墓室的北壁,是一幅地位重要的侍奉图,重要是因为主人出现在了上面。画上共有七个女子,两边各三个,手里分别拿着华盖、团扇、杯盏等物,皆是头梳双丫髻,长眉杏眼直鼻,唇形丰满。唯有中间那位,样子与众人不同。她头戴峨冠,手持笏板,五官略平,眉毛较短,眼睛细长,眉眼之间距离很近,相貌明显具有异族人的特征。她应该就是茹茹公主,幼年从塞外嫁到中原,十三岁时染病死去。画中她的六个侍女都显得很不快乐,站在右边的三个面色尤其悒郁,她的脸上则无哀无乐,淡然平和,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什么感慨。
  我在这幅壁画前凝视许久,几近恍惚。它就像一张奇妙的照片,来自黄泉之下幽冥之中,向观看的人传递着古老又忧伤的讯息。


  起初,我是在一篇论魏晋南北朝时期墓葬形制的文章中得知茹茹公主的。茹茹,这两个字叠在一起,样子好看,念起来含有可爱的气息,人若如其名,应是一个俏丽的女子,再加上“公主”这么一个华丽的后缀,又让人生出一些深宫重闱之中恩怨情仇的浮想。还有,她在死去千年后又由古墓里出土,被世人所识,这更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种种元素合在一起,使我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好奇,连忙去查阅资料,想知道这位神秘公主到底是谁,她的平生又有着怎样的一番阅历。
  原来,茹茹并不是公主的名字,她的命运的确不同常人,但也没经历过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恨故事。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是一个极其混乱的时代,北朝的北魏灭亡后,分成东魏与西魏两个政权,茹茹公主就出生在这个时期的北方柔然部落,她的祖父是阿那壞可汗。关于柔然,史书中曾称其为“蠕蠕”。《北史。蠕蠕传》中记载:“太武帝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柔然为了改变这个充满侮辱意味的名称,自己想出了“茹茹”这个译法,所以茹茹其实是国号。在她的墓中出土了一盒墓志,志盖上刻的是“魏开府仪同长广郡开国高公妻茹茹公主闾氏铭”。她本姓郁久闾,简称闾,名字叫叱地连,号邻和。这个封号赋予了她伟大而沉重的使命,她生命之意义即是促成四邻睦和。随着柔然国势的强大,东魏和西魏争相与其联姻,欲借柔然之力来牵制对方的政权。古代女子能为政治效的力,就是和亲。除了叱地连,还有两位茹茹公主也与中原和过亲,分别是她的两个姑姑——阿那壞的长女和次女。长公主十四岁时嫁给了西魏皇帝魏文帝,两年后难产死去。二公主嫁给了东魏丞相高欢,也就是叱地连的公公,一年后,高欢去世,按照柔然的习俗,她又嫁给了高欢的大儿子高澄,在生下一个女儿之后病死,年仅十八岁。
  出生在草原的女孩,自小骑马射箭,天性热爱自由,无奈身为公主,难有自由意志。为了国家的利益,须委身于一桩政治婚姻,嫁了比自己大数十岁的异族男子,语言不通,文化殊异,哪里有什么恩爱情好。为两国关系的稳固,她们需尽快生育后代,可是家乡迢遥,没有亲人来关照,还要应付身边各种争斗,提防意想不到的危险与阴谋。两位公主均在妙年之时倏然而灭,病起未必不是缘于心力用尽。
  再说回叱地连——还是称她为茹茹公主吧,我更喜欢这个称呼。公元542年,她奉祖父之命出嫁,丈夫是高欢的第九个儿子高湛。彼时,她五岁,他八岁。
  公元550年,高欢的次子高洋废了东魏孝静帝,建立北齐,追其父高欢为神武帝,高湛后来成为北齐的第四位皇帝,史称武成帝,史书中说他生得“仪表瑰杰,神武尤所钟爱”。关于他和茹茹公主的婚事,《北史.齐本纪》描述:"神武方招怀荒远,乃为帝娉蠕蠕太子庵罗辰女,号邻和公主。帝时年八岁,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八岁的高湛在婚礼上举止成熟淡定,俨然大人模样,参加这场跨国政治婚姻的宾客有中原人也有胡人,大家皆被他的风度折服。作为“招怀荒远”的政治工具,这可能是茹茹公主在史书中唯一的一次被提及。她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他还有一些后续。   无从得知两个孩童的婚姻生活,或许因为年纪还小,茹茹公主比两个姑姑幸运一些,暂且不用背负生育的责任。而在成年之前死去,依着之后历史的发展来看,反倒因此少了多少劫难,因为她那位曾经让人敬爱的小丈夫,长成了一个荒淫暴烈的君王。高湛在位期间,虽是“风度高爽,经算弘长。文武之官,俱尽谋力,有帝王之量矣”。同时却又“爱狎庸竖,委以朝权;帷薄之间,淫侈过度”。他心狠手辣,全无人伦,陷害兄弟,霸占皇嫂,虐杀亲侄。他耽于享乐,在对朝政彻底厌倦后,将皇位让给儿子高纬,自己不分日夜纵情酒色,寿命到三十二岁止。
  如此想来,茹茹公主即使活着,与高湛在一起,未必会得到善待,未必会有善终。倒是高湛后来立的皇后胡氏,一向以作风奔放著称,很适应当时的宫廷风气。在北齐灭亡,丈夫和儿子都死了之后,胡皇后与儿媳一起在长安城里开了一家妓院,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员工,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茹茹公主死时,东魏为了安抚柔然,体现对她的痛惜,决定厚葬于她。她墓中的壁画,前面已经说过,堪称南北朝壁画的代表作。她墓里的陶俑,更是蔚为壮观。先秦时期多用奴仆陪葬,俑的出现,代替了残忍的人殉制度,可谓是一项温情的发明。不过孔子对此依然不满,批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心地柔慈,认为俑太像真人,还是不忍用来殉葬。但没有人理会他的话,陶俑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是墓室中重要的随葬品,其功能是供主人在另一空间驱使。所以俑虽是泥塑凡胎,却被认为能具备灵性,待葬礼毕,墓门合,便会齐齐复活,恭顺地侍奉主人生活起居。在茹茹公主墓里共出土了一千零六十四个彩陶俑,类别详尽,各司其职。动物俑里有镇墓兽、牛、羊、猪、狗、鸡、马、驴、骆驼,驴和骆驼身上还驮着行李褡裢,挂着酒瓶、野兔、兽腿之类的物品,极富生活气息。人物俑里有威风凛然的按盾武士俑、甲骑具装俑、负箭簸俑、侍卫骑俑,也有展现岁月静好的伎乐俑、奴仆俑等,每一个都姿态匀称,神形俱备。其中有两个特别生动的,一个是头梳双髻神情活泼的小丫头,一手藏于宽袖中,抬在胸前,另一只垂下的手里提着一只靴子,样式像极了现在的雪地靴,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主人茹茹公主的,又为什么只有一只,令人费解;另一个是挽着高髻的中年女子,蹲在地上,双手持一只簸箕,正在扬物,和善的圆脸上带着质朴的微笑。簸箕是我小时候常见的生活用品,看到东魏时的人就在使用,真有一种岁月绵长生生不息的亲切感。此外,还出土了陶井、陶磨、陶灶、陶仓、陶臼、陶编钟、陶厕,以及碗、罐、勺、杯这些模型器具。古代人注重葬仪,竭尽所能做到荀子所说的“大象其生以送其死”,模仿活着时候的样子来安葬死者,皆因心里的信仰死亡不是终结,相反是新世界的启始。由此,墓室里的日常用度,一应俱全,务必使每一天都过得如生前一样。
  她墓里五十二件金器中的两枚拜占庭金币,应是陪嫁之物,也是东魏时期雄踞北方草原的柔然与西方贸易连接的证明。一枚是东罗马阿那斯塔一世皇帝时所铸,正面有半身皇帝像,头戴皇冠头盔,身披战袍铠甲,右手持标枪,左手持盾,背面是胜利女神像,右手持长柄十字架,左手持盾,头部与十字架之间有一颗八芒星。另一枚是查士丁一世皇帝执政时所铸,正面是其胸像,背面是天使立像。两枚金币四周都刻有罗马铭文。茹茹公主生活的年代与金币铸造年代差距不过二三十年,可见当时丝路交通已十分畅达。
  还有她的墓志铭,字体舒畅流丽,被印成字帖,成为魏碑书法临摹的范本。至于内容,古代墓志文大多都是锦绣文章,她这篇写得尽管也是优美典雅,字句端正,我却总觉得缺少了一点真情。其中有一段写她的品德:公主体弈叶之休征,禀中和之淑气,光仪婉婚,性识闲敏,四德纯备,六行聿修,声穆闺闱,誉流邦族。若其尊重师傅,访问诗史。先人后已,履信思顺。庶以为模楷,众媛之所仪形。”我知道称颂是文体所需,不过这些闪着高光的词语,如何能够准确描画那个五岁时远嫁的女孩。这篇悼文读下来,总让人想到她死在了与她并不亲的夫家,并没有贴心贴肺的人为她悲伤。
  遥想昔日,从塞外草原出发,带着一队车马骆驼,一路跋山涉水的女孩,在漫长路途中,她一定是哭了的。她的小手里握着两枚黄澄澄的金币,那是所有嫁妆里她最喜欢的物件,也许是临行前母亲所赠,当作一个念想,日后看着它们,会忆起柔然的草原和亲人的怀抱。她是否知道,此一去,再无归期。渐渐地,空气温柔起来,景色越来越清秀,东魏的别都晋阳到了。她不会知道,生命的句点潜伏在八年之后,时辰到时,她将同两个姑姑一样死在这眼前的异乡。这一趟生命之旅,似夢似烟,来得可值得可是生在这样的朝代,家族女子的宿命已被注定,除了迎上去,又能怎样她睡在距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地下,死亡反倒让她获得了荣耀与安宁。某年某日,曾有盗墓者前来造访,无法想象他们拿走了些什么,因为留下的尚且如此贵重。在那把锄头将天光彻底唤醒之前,她握着两枚温热的金币,在长夜中继续沉睡。


  茹茹公主死去的五十年后,公元608年,京兆长安县的万善尼寺内,一位伤心的妇人埋葬了她的外孙女。女孩名叫李静训,时年九岁。此时,历史已进入隋朝。
  知道李静训,是第一次去国家博物馆看展时。那天,在门前排了长龙般的队伍,才迈进阔大的厅堂。古代中国陈列展是国博的常设展览,两千多件类别各异的文物,显尽百工之巧,看过一回便像读了一部以物代字的古代史。由新旧石器时代渐次往后走来,眼中的器物也从朴拙天真慢慢变得精雕细凿。它们大多都曾在红尘里与黄泉下辗转,都有一个辉煌的身世,如今,像沧桑历遍的老人,博物馆是其最后的安养所。行走在它们之间,也仿如被搁置在了时光的深远之境,身上的尘世气息在慢慢收敛,心里变得很静很定。
  上万年的历史罗陈面前,若是脚下仓促些,一眼不及恐怕就会漏掉几百年。幸好,我没有错过与那条项链的照面。那是在隋代文物展厅里,女孩陪葬的金项链垂在洁白的展柜中,同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只金杯和一对小小的镶绿松石的金手镯。
  下方的说明牌上写着:
  嵌珍珠宝石金项链,手镯,高足金杯隋,大业四年(公元608年)   1957年陕西西安李静训墓出土
  项链自然是三件金器中的主角,我停驻目光,细细端量。它的链身由小金球组成,每个金球表面各镶嵌着数颗小珍珠,项链顶端搭扣处嵌了一颗圆形的青金石,青金石面上凹雕了一只大角鹿。下端中间嵌一粒硕大鲜红的红宝石,宝石四周有一圈小珍珠,左右两侧各有一金饰,里面各嵌一颗蓝珠,再左右两侧又各有一圆形金饰,里面四周各镶嵌一圈小珍珠,中间是蓝珠。项链最下端的项坠是一颗椭圆形的火蛋白石。
  这条具有异域风格的项链,工艺繁复,营造华美,产地据说是阿富汗或巴基斯坦。向来奢华容易流俗,它经过年份的沉淀,却愈发显得典丽,任何女子看了都会惊羡不已。
  每次参观博物馆,我对首饰类的文物是最有兴趣的。我会想到某种首饰曾是古代某位女子的心爱之物,见证和陪伴过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所以遇到了不光要细赏,还要探明它的身世。比起青铜礼器所陪葬的王侯将相们,我更想知晓这一钗一佩的主人是谁。那么,李静训,她是谁?如此绝美的项链,会不会是爱人所赠?我心里几乎已经有了一个凄婉的故事。我又想错了,我没想到,这又是一个早夭的女孩。
  后来,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我见到了李静训的石棺。它陈列在展厅一角,小巧别致,看上去像一座袖珍宫殿。样式采用了殿堂式建筑,棺盖是由一块整石雕成的歇山式屋顶,正中间刻了一只宝瓶,四周是浮雕的筒瓦与莲花纹瓦当。棺壁两面均刻有两扇门,其中一面门上雕有数颗门钉,两个侍女分别立于门旁,另一面门旁则是两个相对站立的男侍。两面门两侧刻有直棂窗,窗下有青龙和朱雀。四周的柱子和墙上都装饰着花草云纹的图案。
  这是外祖母为她精心打造的冥界居所,不仅要使它温暖芬芳,还要安全不容侵犯。因此,制棺的石匠奉命加上了两道咒符,在棺盖上的一块筒瓦上面,刻下了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一“开者即死”,石棺出土时外面还套有一具石椁,椁盖由石板组成,在其中的一块石板上刻着同样的四个字。
  埃及一位年轻法老的墓中也有类似的诅咒:“谁扰乱法老的宁静,死神之翼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诅咒原本是对盗墓者无力的威胁,但是一千多年来,李静训的墓果然未被扰乱过。直到1957年,建筑工人在此施工时发现了异常,经考古队员发掘清理后,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座保存完好且规格极高的隋代墓葬。
  棺盖打开时,小小的李静训,仰面躺在棺内,两只小手抱在胸前,姿势安静乖巧。她的头部有玉钗和木梳,还有一顶用细金丝编织的花冠,已散乱变形,修复之后,层层叠叠的花冠上方立着一只金蝴蝶,美轮美奂。金项链和金手镯戴在她的颈上和腕上,金戒指和玉戒指也还戴在手上。只是她曾经娇嫩柔软的身体,早已经变了模样。血肉之躯溶解风化在时空中,流光溢彩的金玉首饰配着雪白的骷髅,有种说不出的凄然。用物来妆点死亡,想令死亡变得惊艳,可惜论起天荒地老,终究是人不如物。


  李静训的墓中也出土了墓志,墓志仿佛一张逝者的名片,上面首先介绍:“女郎讳静训,字小孩,陕西成纪人。”静训听起来是个成熟稳重的名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字,居然叫“小孩”。这别出心裁的小名,我猜测是她的外祖母所取。当小孩伏在她的怀中撒娇时,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就这么柔声地唤着小孩,小孩,小孩。我又想起汉代江都王刘非的一个妃子,名叫淳于婴儿。听说刘非爱极了她,她墓中出土的“长毋相忘”银带钩是二人情深的物证。小孩,婴儿,叫起来都是娇滴滴的,充满怜爱的,很适合用在富贵人家的孩子身上。
  李静训正是出身贵族之家的天之骄女。她的祖父是曾为隋文帝立下无数战功的上柱国李崇,父亲是光禄大夫李敏,外祖父是北周宣帝宇文戮,外祖母是皇后杨丽华,杨丽华的父亲是后来的隋文帝杨坚。此般家族确实无比显赫,显赫的背后也往往藏着一些不堪,以及难以道出的委屈。
  杨坚曾是北周的大司马,位高权重,他的女婿宣帝一直对他心存疑忌,他便韬光养晦,隐而不发。宣帝荒废朝政,沉湎酒色,只活到了二十一岁,之后七岁的静帝即位,封杨丽华为皇太后,杨坚也被重新任用,官至丞相。古来许多开国之君,都曾是前朝权臣,杨坚的时机已成熟,遂迫使静帝禅位给了他。父亲夺了夫家的江山,建立新朝,杨丽华对此始料未及,她的荣华富贵没变,只是身份转换,由北周皇太后变成了隋朝乐平公主。
  处境尴尬的杨丽华,对父亲的这一番作为,想来是心意难平的。虽然宣帝生前荒淫,对她并无真情,连她在内共立了五个皇后,又因对杨坚不满,时常迁怒于她,甚至逼她自尽,但从李静训的一段墓志“幼为外祖母周皇太后所养,训承长乐,独见慈抚之恩教习深宫,弥遵柔顺之德。于是摄心八解,归依六度,戒珠共明玛并曜,意花与香佩俱芬”中可以看出,杨丽华认定的仍是自己在夫家的周皇太后这个身份。史书上记载她“性柔婉,不妒忌",她的柔婉,不止是对身边的人,更是对命运,柔婉其實是一种强大的隐忍。她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宇文娥英,李静训就是宇文娥英与李敏的第四个孩子,自幼随她在宫中生活。墓志文中的八解、六度、戒珠都是佛教用语,经过被丈夫辜负羞辱,又被父亲蒙骗利用,枯寂的日子里,杨丽华除了虔诚礼佛之外,就只与外孙女相伴,她的天真烂漫,足以安慰她半生心伤。
  若能一直如此过下去,人间总算还有眷恋和希望。偏偏,愈是喜爱的,愈是留不住。“既而繁霜昼下,英苕春落,未登弄玉之台,便悲泽兰之夭。大业四年六月一日,遘疾终于汾源之宫,时年九岁。”李静训染病而殁,杨丽华生命中唯一的喜悦也消散了。深宫内苑,朝暮都是思念;日出月落,此身如露如电。“魂归舐阁,迹异吴坟,月殿回风,霜钟候晓。砌凝阴雪,檐悲春鸟,共知泡幻,何嗟寿夭。”比起茹茹公主的墓志铭,李静训的这篇文采更丽,心意更悲,一读之下,低回不已。
  既然纵有泼天的富贵,也换不来至爱小孩的性命,那就把富贵打点成行李,郑重地打发她远行。杨丽华决定举全力来置办这场葬礼,她的弟弟隋炀帝杨广也送来了丰厚的赔赙。墓地位置选在北周嫔妃出家之地的万善尼寺,每日有众尼为女孩守护祈祷,这里离宫城又近,心理上也能觉得未曾远离。坟墓上要修建重阁宝塔,石棺更要做得雕梁画栋。她又在棺椁内放置了各种金银器具、陶瓷陶俑、玛瑙贝壳、水晶玻璃、玉杯铜镜、银币铜钱,还有丝织品、玉小刀、玉小兔、玉小鱼,还在一个青釉的八系瓷罐里装了几枚小核桃。最后,亲手为李静训戴上了花冠、戒指、手镯,还有那条举世无双的项链,看着她躺在棺中,被奇珍异宝环绕着,美丽如小仙子。棺盖慢慢合拢,熟悉的小脸消失在眼前,从此再不相见。此时此景此情,肝肠寸断。   长安的风吹拂着灰色的老城墙,吹拂着灞桥旁离别的柳。那个叫小孩的小孩,她将永远都是一个小孩了。
  次年,杨丽华随杨广出巡张掖,途中病逝,临终之前,请求杨广将她名下食邑都转给宇文娥英和李敏。五年后,杨广疑心李敏谋反,将其诛杀,之后又赐外甥女宇文娥英一杯鸩酒,令她自尽。至此,曾属于北周那个朝代的人和事全已灰飞烟灭。
  江山如画,江山亦如梦。李静训死后的第十一年,隋朝亡了。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是白居易《简简吟》里的诗句。诗中写的是一个名叫简简的女孩,善针绣,能调琴,云髻如花,衣袖飘香,气质殊丽,姿态非凡,不料还未成年就离开了人世。读到这两句时,我想起了茹茹公主和李静训。她们来到世界上的时间,也宛如一朵彩云轻倩飘过。两相比较,茹茹公主尚且度过了一段看似真实的尘世生活,她去到了远方,见到了另外一些人,在人间有过自己的地位;李静训未出深宫,不谙世事,一直被长辈捧在手心里爱着护着,生为金枝玉叶,奈何命若琉璃。
  一个被写入历史的人,生前必有一番不寻常的际遇,而一个被写入考古史的人,无论生前际遇如何,死后必定还有一番际遇。茹茹公主和李静训的墓葬规格都逾越了自身的等级,当时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和亲人的深爱,却因此使她们成了研究魏晋南北朝和隋朝考古时避不开的两个名字,并将在后世的考古研究中不断被书写,被提及,被引用。
  她二人生死的时间相隔了几十年,彼此本来并无任何交集。然则奇妙的是,似乎任何的两个人细细追溯起来,总能探出极其曲折幽微的关联。公元534年,北魏分成东魏和西魏,之后,高氏和宇文氏又分别篡夺了东魏和西魏的政权,各自称帝,建立北齐和北周。北齐高家的男子,个个容貌俊美,却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暴虐,也一个比一个短命。后主高纬,更是淫乱昏庸到了极致,据说他痴迷妃子冯小怜,为此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行径。与大臣议事时,也要将她抱在膝上,又把她的身体摆在朝堂几案上,让众人一同欣赏。
  君王至此种境地,国运已呈末象,灭亡只在早晚之间。北齐历经六代皇帝,享国只二十七年。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北齐终被北周灭。茹茹公主的丈夫高湛是北齐的皇帝,高纬是高湛的儿子,而当年灭北齐的是李静训的曾外祖父宇文邕。这样数算起来,是李静训的先祖灭了茹茹公主夫家的国。不过,这些事情与她们又有什么相干呢她们对身外的世界是无知无觉的。彼时,天下动荡,干戈四起,隔一段时日就换一次天地。易散的不只是彩云,还有更迭频仍的朝代,脆弱的也不只是琉璃和小女孩,亦是自以为稳固的皇权。
  两个女孩,不同朝代,不同命运,同样短暂的生命,又同样在深埋黄泉下的千余年后再与崭新的时代打了个照面。偶然间,我遇到了她们的故事,惊叹那绮丽的陪葬和哀艳的身世,忍不住一次次从书里和博物馆里对她们踮足張望。或许考古的魅力也正在于此海一次发掘,都能找到历史的印痕,每一件出土的文物,都会钩出一段旧时逸事。如果将历史比作一个美人,文物恰似美人头上的珠花,二者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燕燕燕,作家,现居山东滕州。主要著作有《梦里燃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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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是最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魔幻大师。云南的西双版纳,就是上苍造物的美的典范。这里有全国唯一的热带雨林,有华夏仅存的野象群,有神州大地上最多、最美的孔雀……版纳堪称是个绿色王国。黛绿、碧绿、石绿、翠绿、葱绿、水绿、嫩绿……人世间绿有多少种,在版纳都能觅到它们的色彩。在旅人眼里,版纳是一个比想象中还要美丽的人间仙境。在世人和画家的眼里,这里的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是从地母的胸膛里迸出来的,血液里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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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一次出逃说起。  夜黑风高,少年和他的姐姐背上前半夜悄悄整理好的行囊,趁着月色出门。他们一路向北,试图赶上前行的新四军队伍,同他们一起北撤。少年年方十七岁,姐姐二十一岁。时值1946年。  传奇总是这样开场的。月黑风高夜。  或可换个场景。  晨曦初露,姐弟俩踏着田埂上结满露水的蒿草,匆匆赶路。他们心中惴惴,频频回首,渴望再看一眼家中的两个姐姐,又怕长姐知晓后,会阻止他们这个大胆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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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劳本身也就是开花和舞蹈。  ——叶芝  吃过晚饭,夏夜的月,将院子照得一片清亮。  父亲牵动绳子,搬掉一块青石,渗坑里的水面轻轻浮起他两天前压进去的一捆荆条。他抽出一根弯了弯,筷子粗的枝条看上去柔软而富有韧性,弹出一串细碎、晶亮的水珠。然后,他转身从洞门墙壁的木橛上取下四个绑着绳子的笼襻。那是四根等长的比拇指略粗的树枝,被绳子曲成半圆形,如一张张拉满的弓。它们在墙上挂了两个多月,已经干透、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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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我都会习惯性地翻看家里的东西,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些吃的。记得上次回家,我在橱柜的角落里寻得了一个土罐,里面还剩大半罐蜂蜜,这些蜂蜜大约是前年买来的。我用手指蘸了蘸,伸入嘴里舔了舔,香甜可口,甜到心里头去。  十多年前我家曾养过家蜂。那是一个秋天,父亲从山上干活儿回来,快到家时,听到一阵蜜蜂嗡嗡的声音,抬头一望,一团黑压压的家蜂正从头顶飞过。父亲赶紧放下农具,抓起泥沙就追着蜂群打,嘴里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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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在承德丰宁的坝上草原,我再次看到了马。  北方广袤的大地和遥远的地平线,在雨后展开神秘幽深的色泽。云离地很低,但又很遥远,这个时候的天色极其特殊,无限空蒙、抽象、庄严、寂静,云层和雾气营造了一种伟大命运降临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凝视一匹马。  马在巨大的马场中站着,将它们修长孤独的脖子伸出栏杆,像刚从乌云中降临的矫健战士。周围安静、空旷,仿佛在天上。我望着马的眼睛,像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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