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红楼，留在脑子里的是一番闹哄哄的光景。总感觉不是这会儿主子训话，就是那会儿丫鬟吵架，要不就是大宴会小聚餐什么的：青年读红楼，大抵是随波逐流，跟着那帮真假红学家走，总要围绕家族命运探究出所谓的—二三来：如今读红楼，思路变得十分简单，觉得一部红楼，就是些人儿在活动：而这帮人儿的活动，与咱们身边的人与事，竟无二般差异。
　　清朝遗老王国维论词，有“隔”与“不隔”之说。他在评价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时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以此而论，如果能把红楼中的人事看得如同当今众生相般真切透彻，当不失为对《红楼梦》的“不隔”之解。我想，曹公把那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置于贾府总管王熙凤的室内，恐怕也同样暗示出，整部红楼写的也就是个世事人情而已。
　　合着这种阅读方向的书，十年砍柴新著的《闲话红楼：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是也。十年砍柴是近些年广受网友追捧的作家。在他的言说里，我觉得最吸引人的关键词是：现代性、人道主义、公平与正义、批判性、草根化。仅从这本书的章目来看，“园林与人同命运、奴才是这样炼成的、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主子们、边缘人空隙中的生存”，已然渗透了浓重的“人”的关怀。其中，尤以“奴才”二字令人悚然警醒。
　　正是“奴才”二字，把我们的阅读方向从大观园的古典意境拉向了现代社会的人生百态。当我们为一个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形象而击节而叹惋时，我们却没有发现，我们竟忽视了她们的社会底色。我们甚至还在幻想，倘若贾府永不衰落，永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么这些美丽的丫鬟们岂不就像刘姥姥说的那样，永远跟活在画儿里一般么?但，别忘了，她们的“底色”是“奴才”!《红楼梦》中这么多号人物，最多的是什么人?奴才!
　　奴才的生活幸福吗?这也是十年砍柴在这本书里的追问。他的回答是：“在明清时代做一个光宗耀祖的高官，还不如在一个法制健全的民主社会里当一个普通的百姓；在贾府里面做一个主子仰仗宠爱的仆人，还不如做自由社会中的一个流浪汉。只能依附主子没有独立平等的人身权的奴才，物质生活的质量再高，毕竟是奴才，只有舒适的生活而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十年砍柴对奴才是否幸福这一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个答案，也许有人认为过于从现代人的幸福指数去苛求古人。但从《红楼梦》中各般奴才的行止来判断，我们断难说她们生活幸福。因为，即使是贾府中最成功的奴才也是在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百般逢迎中炼就而成，更遑论那些还在路上摸爬滚打的小奴才了。
　　从身份为奴仆的群体来看，贾府中最成功的奴才恐怕就是赖嬷嬷了。赖嬷嬷的两个儿子赖大、赖二是贾府的管家，绝对的实权派人物，她的孙子赖尚荣，依靠贾府的举荐，外放做了县令，奴才的家族传统一下得到了改观，熬成了主子。但是从赖嬷嬷在孙子当官后对凤姐、李纨的表态来看，这个成功的奴才是有着高超的为奴技巧的。她转述了自己教导孙子的那番话：“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福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作那一处的官，就是那—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这段辞令不知藏着多少次“起承转合”，而其中的核心便是向主子表忠心、示感恩。难怪十年砍柴说“知足和感恩是一名合格奴才的必备素质之一”!连拥有主子身份，算是修成正果的赖嬷嬷在主子面前都得自贬自骂、磕头谢恩，更不用说其他小奴才了。
　　除了身份低微、摇尾乞怜的丫鬟奴仆是奴才，那些衣着光鲜的“主子”们也未尝不是奴才。正如十年砍柴所言：“整个《红楼梦》中只有一个真正的主子，那就是我们阅读时可以感受其雷霆之怒和雨露之恩却从来没有露过脸的皇帝。”在这些“主子”式的奴才中，最成功的便是王熙凤了。然而王熙凤这个“奴才”活得容易么?她病中对平儿说：“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毒行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足以见出凤辣子对上谄媚、对下凶横的“百般艰辛”。
　　原来，奴才是这样炼成的!看到了吧，当奴才不易，当成功的奴才就更不易了。不过，唯一与大观园中人不同的是，我们拥有选择当与不当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