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树懒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nshou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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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到来的时候,李欣在老家一个远亲的婚礼上遇到了刘小东。
  如果不是正巧在哥哥家做客,她是不会去参加那个婚礼的。哥哥说,一起去一起去!你不去没人给你做饭。很多年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了,红包会送,人却不想到场,理由说出来肯定招人骂,就觉得那个场面假得夸张,假得让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难为情。
  这天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吃饭渐渐有了抢座的意味,十人一桌,坐满上菜,吃完走人。前一拨的一次性桌布还没收走,下一拨客人已经坐满,眼巴巴地望着了。李欣从侧门进入,自饭厅深处出发,边走边往出口处移动,如果实在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位子,她就准备偷偷溜掉,饿一顿也不会怎样。
  人际关系的代谢实在太快了,她离家也就一二十年,婚礼上抬眼一望,一个熟人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越来越抗拒陌生人,即使在地铁和公汽那种地方,也会下意识地捏紧衣领,夹紧胳膊,害怕碰到别人的皮肤,其次是衣服,最最无法忍受的是痰和皮屑,如果前面有人边走边吐了一口痰,她会立马掉头,换一条路。前夫跟她就是这么分开的,他不知何时多了个习惯,时不时就要启动鼻喉清理功能,从鼻腔到喉咙再到口腔,反反复复,像一把铲子,来回铲刮,越积越多,最后汇成一坨,喷射而出。从他启动第一步开始,她就浑身紧缩,屏住一口气,随着那叭的一声响起,她奓着汗毛失声尖叫起来:怎么又吐在水槽里?跟你说了几千次了,没有纸巾吗?你让我还怎么洗脸?这么恶心,只配去跟猪住在一起!他甩给她一句:装什么装!不过是个农村出生的女人。前夫打死都不承认,这句话会成为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她就是自私,都这把年纪了,他的一生都献给这个家了,早干什么去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反驳,也不在财产上跟他斤斤计较,幸好家里有两套房,明知吃亏,她还是要了那套又小又旧的,息事宁人。
  离出门只有一步了,发现大门边居然还有个空位,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坐下了。筷子还是湿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水洗的,待会儿得用点技巧。她早就试过,小心一点的话,基本可以做到筷子不沾口唇。
  一道影子在对面緩缓升起。你是李欣?真的是李欣?
  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上三十三年前的同学,她记得刘小东的老家在鄂豫交界的某个小地方,从那里到这里,刚好横穿了整个湖北省。毕业十年聚会的那次,是她们最近的见面,也是毕业后唯一的见面,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还没有结婚,而刘小东的孩子已经八岁了,被同学们封为“长公主之母”。
  两人激动得赶紧将座位换到一起。你不叫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李欣的记忆中,刘小东没这么瘦,也没这么高,原来那个红润饱满、风风火火的女生委员,现在变得又苍白又安静,气质也不一样了。刘小东自己也说:我是有变化,你也变了好多,但基本神韵还在,所以我认出来了。和年轻的时候比,你现在是另一种漂亮。
  漂亮这个词早就不属于我们了。李欣继续凝视着老同学的眉眼,为什么被她认出来之前,自己扫视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有这样一个穿着海蓝色呢外套的女人呢?而在她们相认之后,她却发现,刘小东其实有种说不出的清瘦之美,那是一张有点奇怪的脸,一切都有干涩萎缩的趋势,唯独那双眼睛,准确地说,是那对黑眼珠子,依然又大又黑,还能滴溜溜地转。还有一个地方也让人奇怪,她以前的胸到哪儿去了?李欣曾经鄙视过的、怀疑是否女生委员特有的引人注目的大胸,她特意扫了几眼那个地方,真的没有了。
  刘小东和主人家并无亲戚关系,她是跟工作上的小伙伴一起过来的,小伙伴的老家也在这里,这次回来处理一件事,她正好跟着,就一起过来了。反正凑份子吃饭呗!刘小东大笑的时候,李欣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女生委员的影子,热情,活跃,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常替大家出头办事,教室角落里的扫帚倒了,谁都没看见,就她会去扶起来。同学遇到困难,她总是最先发现,第一个冲上去,既当护理,又当知心姐姐。而当时的李欣,手上总是捧着本小说,一张脸阴阴的,像在记恨整个世界,那时她一点都不欣赏刘小东的女生委员作派,与其说是女生委员,倒不如干脆叫妇女主任呢。后来她回想那几年,觉得那种状态其实跟她的身体有关,她性格安静,发育迟缓,青春期在十八九岁才缓慢降临,表现方式就是把自己与所有人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并且无端地嫌弃身边的一切。
插图/戴未央

  刘小东的小伙伴年轻有型,大冬天只穿一件半高领粗针毛衣外套,手腕上一串看不出名堂的珠子。当他从男人酒席那边走过来时,李欣依稀从他脸上看到了某种特别的笑意,特别在哪里呢?她一时说不清,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意。小伙子说:小东姐,再等我五分钟,我去跟老人唠两句我们就走。刘小东手托下颌,抿嘴笑着对他点头。她的微笑又软又长,跟一个同事小弟在一起,女人大概都会笑成这样吧。
  然后你们就回去了?
  不,回公司。我们公司在南京。我离开湖北,搬到南京去了。
  哇,这么巧!我也在南京。
  两人眼里同时发出光来:
  没想到我们流落到一起去了。
  一个月后,刘小东找到了李欣在南京的家。
  见李欣一个人住,刘小东哈哈一笑:你怎么能处处跟我一样呢?
  然后就开始打量房间,不是垂着两只手参观,而是沿途拨乱反正,把掉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到挂钩上;在歪掉的靠垫上拍一掌,让它站起来;捡起茶几上的橘子皮,丢进卡通垃圾盒里。李欣跟在她后面,发自内心地说:你还像当年的女生委员一样温暖!
  温暖吗?看来我还要努力,我想做个酷酷的人。
  很快她们就发现,两人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李欣有前夫,刘小东只有亡夫;李欣的孩子在国内读大学,刘小东的孩子在国外读博;李欣家有只胖猫,刘小东家只有几盆耐旱耐寒植物;李欣还在上班,刘小东三年前就退了休。退休前一年,她被两个从单位辞职走掉的年轻人敲定了后半生去向,他们看中她在这个行业工作了一辈子的经历,对她说:小东姐,早点退了算了,退了去跟我们一起干,保证你的后半辈子会照亮你一生。除了工资,她还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现在,这个合伙办起来的汽车销售公司发展不错,目前已被几个大公司看中,要被收购。   没钱呀。
  要不我们俩AA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总有一天要去国外跟女儿团聚呢。
  我才没那个打算,千万不要跟孩子住在一起,会住成仇人的。
  李欣正要夸她活得通透,刘小东已经开始替她描绘: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你女儿,她高兴了去看你一眼,为你的花花草草拍几张照片,发发朋友圈,又亲密又舒坦。我敢肯定她会喜欢这种状态的。至于产权,我们俩一人一半,我女儿将来肯定不要这个房子,我呢,肯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全都给你。
  说干就干,刘小东当着她的面下载了一个看房软件,找起房子来。李欣见她不像开玩笑,认真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养老?这真的可以吗?
  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同居式养老吗?我们都是家务小能手,我们在一起绝对是强强联合,不要太舒服哦。
  没几天,刘小东就不停地往李欣手机里发送房子,看房她负责,把关还得是李欣,因为李欣身边可以当参谋的同事更多。这个行吗?嗯,边上好像有个化工厂。那就不要。这个小区呢?听说离火葬场有点近。呸!直到有一天,刘小东偷懒,直接把一个微信截屏发给了她,她才发现,看房子的人其实是崔总。
  股份隐名登记在崔总名下,买房子这种事,也是崔总在跑,似乎有点不对劲呀。又一想,也许人家事业型伙伴就是这样的,彼此高度渗透,高度依赖,不像自己,一旦离婚,就像跟所有男人都有了仇,从此敬而远之。
  但她终究藏不住话,有一天直接跟刘小东聊起了崔总。
  我看到崔总在帮你看房子,你把我们的计划也告诉他了吗?
  是啊,这人非常聪明,我信任他,他对我也很依赖。
  他依赖你什么?李欣打心底里不相信。
  我肯定有值得他依赖的地方呀。比方说前一阵子,他有点躁,嫌汽车销售太慢,想去搞投资,赚大钱赚快钱,结果一年之内亏了一百多万,人一受刺激就容易出馊点子,他想把公司卖了去救他的投资,我把那些借钱炒股失败的例子讲给他听,又把他的资产分析给他听,他慢慢听进去了,还跟我说,他老婆就只会埋怨他,骂他是个败家精。
  也就是说,他不依赖他老婆,反而依赖你?
  某些方面讲,好像是这样。
  李欣死死地盯着刘小东:把话说完。
  刘小东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吧,被你看出来了。
  真的假的?李欣大吃一惊,你吹牛吧?你们这……合适吗?还有,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养老的吗?这又算怎么回事?
  刘小东笑嘻嘻地说:放心,他跟我们的计划无关,至于你说的合适的问题,我认为我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两个字。我退休了,没有单位管,孩子也长大了,不用考虑影响问题,只要不犯法,我现在百无禁忌。
  你们俩谁先跨出这一步的?是他怀有特别的企图,还是你居心不良骚扰小鲜肉同事?
  天哪,我能让人有什么企图?你有所不知,有一阵子我状态特别不好,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不能动也不能说,要过好一阵才能慢慢清醒过来。那种情况下,是没有人会来帮我的,因为谁都怕惹麻烦。那天,我正这样歪倒在街边,小崔,那时还不是崔总,还只是我的同事小崔,突然扑了过来,从他的口形看,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要小。他拦了一辆车,送我去医院,半路上,我还过魂来了,我使劲地哭啊喊啊,他也不停地安慰我,为我擦眼泪,为我理头发,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了。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像打开了某种通道,他很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他说我的话总能说到他心坎儿里去,我也喜欢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他,我们在一起,真的很舒服很自在,感觉我们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无论什么状态都很……很亲密,真的,即便我们不在一起,不发生任何碰触,也会有种亲密感。天哪!我是不是太奢侈了。
  李欣有点被打动了,却故意板着脸提醒她:小心他老婆!即使你无意摧毁他的婚姻,她也会视你为侵略者。
  这我知道,我有分寸。
  虽然如此,李欣还是觉得他俩根本不般配,她使劲回忆穿粗针毛衣的崔总的样子,他到底看上了刘小东哪一点呢?不漂亮,不年轻,不风情,如果她还保有上学时几乎溢出身体的热情洋溢,她也好想一点,但现在……好吧,也许男人跟女人的审美不一样。
  对了,李欣突然想起来,给我说说吧,你那段时间为什么状态特别不好?生病了吗?
  刘小东正在打量自己的指甲,她把其中一个手指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我经历过一个大事件,我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又慢慢活了过来。以后吧,以后我会找个时间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现在,请原谅我一个字也不想说。
  刘小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萧索,像一阵自带魔法的寒风吹过,所到之处万物凋零,失去神采。难道是工作的事?要不就是家里的事,总之,李欣猜测,不会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这样,也不忍心逼她说出来。
  这年冬天,李欣正式退休,只剩下代账会计一职,带着用了半辈子的文具回家时,她的心情有点像外面的天气,穿得再多,还是有冷风嗖嗖往里钻。这一生,原来这么短,先是被学校踢出来,后来被经营了一二十年的家踢出来,现在又被奉献了一生的单位踢出来,踢了三次,这一生就完了。幸好遇到刘小东,如果不是刘小东,她不会想到去郊外买个阳光充足的房子,她会继续待在市区那个白天也需要开灯的小套间里,紧紧巴巴冷冷清清地度日。
  新家是个二手房,推开窗,不远处就是农田,刘小东说,崔总说了,这附近马上有开发,等我们老了,这一带的生活会很方便。房子基础装修还不错,两人也不想拆了重装,只在局部稍稍搞了些整修,就搬了进来。四室两厅两卫,完全对称分布,几乎就是为她们倆量身定做的,刘小东住西边,李欣住东边,客厅和餐厅公用。
  李欣的女儿来新居看过一次,她毕业了,顺利地找了个小学老师的工作。她没能在新居里见到妈妈的同居伙伴,因为刘小东并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回来,但她毫不客气地检查过刘小东的房间,还打开衣柜查看了她的衣服,评价了一句:衣品一般嘛。又提醒李欣:产权问题搞清楚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后患?我觉得你们这事还是不公开比较好。还有,郑同如果要来,我会先打个电话,让她回避一下。郑同是女儿的男朋友。   没关系没关系,你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你说你失眠?是不是搬了新家不适应……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的,对环境特别敏感。
  刘小东不提失眠,只一个劲地道歉,反倒让李欣不好意思起来。
  瞎说什么呢,你在自己家里,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我要是明天不上班,我也不想睡的。
  但第二天一早,李欣起床没多久,刘小东也起床了,简单梳洗过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往地铁站方向走。
  昨天怎么回事?人家走了以后心潮难平吗?那么晚还不睡。
  哈,哈,哈。
  别阴阳怪气的,说实话,我昨天真有点嫉妒呢,后来又想,一切早就注定了,做学生的时候,你这个女生委员就比我有魅力,现在依然比我有魅力,魅力这个东西呀,就跟头发一样,有些人早早地就秃了,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很茂盛。
  哈,哈,哈。
  李欣打了她一下,她缩起脖子: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很享受吧?你的恋爱。
  说实话,我只是……我在把它当成一个任务,一个项目。很多事情我都做过了,这件事虽然以前也做过,但我没做好,所以很想再做一次。
  好难啊,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你是从哪里得到暗示,觉得这个人可以发展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段时间我状态特别不好。他捡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一路上,他紧紧地抱着我,当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时,我突然不那么难受了,就像一双筷子,瞬间打散了蛋液,他的气味把我的难受打跑了,我觉得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情感专家们所说的化学反应吧。
  如果是抱在一起才产生的话,那应该是物理反应呀。
  这回轮到刘小东追着打李欣了,不过她们没有更多时间去打闹,两人在地铁站匆匆分手,坐上了不同方向的列车。李欣站在人缝中,突然想起这是刘小东第二次说到“我那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由于她每次说到这里,都是匆忙间一带而过,竟让人想不起来去问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周末,刘小东提议出去逛逛,顺便为即将到来的春季买点衣服。李欣抿嘴一笑,她猜刘小东应该是想好好打扮一下,弥补一点年龄差吧。
  果然是一进商场就直奔服装柜,穿穿脱脱折腾了很久,两人都有所斩获,李欣买了两条裤子,刘小东买了两只文胸。李欣瞟了她一眼,吃吃地笑:恋爱中的女人真的不一样呢!刘小东也不辩驳,跟着她一起笑。
  到一楼的时候,刘小东拉着她去了化妆品专柜,一家一家地看。李欣有点茫然,问她在找什么,刘小东突然两眼一亮:找到了。直奔前面的一个专柜。
  刘小东果断地挑好一个组合套装,李欣小声说:其实不一定要买套装,分开买更合算。
  刘小东嗯了一声,任由服务员帮她打包好。五千多块非常爽快地付出去以后,李欣才说:到底是股东啊,我对自己从没这么好过。
  刘小东告诉她,这东西不是给她自己买的,是要拿去送人的,她自己也跟李欣一样,从来不用套装,也从没用过这个牌子。
  李欣就不吱声了。两人拎着购物袋,出去找吃的。路上,刘小东说:你不想知道我是买给谁的吗?李欣说:肯定是客戶吧,你说了我也不认识,还不如不问。
  帮他买的,送给他老婆的情人节礼物。他是个马大哈,到那天肯定会忘。
  天哪!这是什么卑微的小三!
  我才不是小三,小三的目标是要推翻原配的,我没有这样的目标。
  你确定他同意你这么做?
  给他岳父岳母的过年大礼包也是我帮他买好,装进他的汽车后备厢的。
  你吓到我了。
  我跟你说过,我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项目来做的。
  既然是项目,我要问你,如果项目失败了呢?
  不会失败,在他不反感的前提下,我会不断做些加分的事情,不断地加分、加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你怎么知道他不反感呢?
  这个嘛……这就是属于每个人的人生密码了。总之,我现在担心的是成功了怎么办,而不是失败了怎么办。
  我有点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午饭她们决定用生煎解决,坐定后,李欣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们肯定上过床了吧?刘小东吓了一跳,四下望望,小声说:你太大声了!当然有啊,不是说了要当项目来做吗?项目上有的都要做呀。
  李欣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但亲耳听她说出来,还是有点张口结舌,那一瞬间,她有个直觉,刘小东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不会再前进半分。
  你女儿知道他吗?她突然问。
  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会反对的。
  你们真是,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是个听话的妈妈。
  刘小东放下筷子,四只生煎她才用筷子挑开了一只,又不想吃了,李欣很少看见她敞开胃口好好吃饭。
  吃呀,这家的生煎最有名了,下次你女儿回来带她来吃这个,听说很多在国外生活的人,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些小吃,生下来的中国胃一辈子都改不了。对了,你后来把我给你唱生日歌的视频转给她了吗?她怎么说?
  嗯,说你声音好听,人也比我年轻。
  给我看看女儿长什么样子。李欣伸出手。
  刘小东睁大眼睛瞪着她。我没有她照片,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拍照,也从不把她的照片发给我。
  我就不信,妈妈的手机里会没有女儿的照片。
  刘小东把她的手机递过来,里面只是她女儿中学时期的照片,尽管多数时候穿着校服,看上去还是很清秀,不过,从她犀利的眼神、倔强的嘴角可以看出来,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难怪那么决绝地不给她妈妈照片。
  很漂亮哎,应该有男朋友了吧?
  跟照片一样,不肯对我公开。
  一想到某一天我们家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混血娃娃,我就很激动,这么漂亮的妈妈,再加上黄头发蓝眼睛的基因,天哪,难以想像会漂亮成什么样子。你要是公司里忙,带孙子的事就交给我哈,让我抱着他出去使劲显摆。   刘小东突然打断她,叫她别总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这样很显老哎!她凑近一点,低声对李欣嚷了一句,然后她站起来,说要去下卫生间。
  这一趟刘小东去了很久,回来时脸上亮亮的,容光焕发。她洗过脸了。
  看到这个牌子的效果了吗?我刚刚用了下他们的赠品。
  李欣摇摇头:五千多的套装买给别人,自己用个不花钱的赠品,真是个大公无私的小三呢。
  谁说我是小三?我是老大,宽厚大气的老大。刘小东一扬手,叫来一个服务员,让把没吃完的生煎打包。
  接下来连续两个周末,刘小东都没回来,说是公司里有点忙,要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回来。
  第三个周末又快到了,代账公司的财务检查也顺利通过了,老总为此特地给李欣发了个红包,她很想出去走走,可惜刘小东还是打电话说不回来。李欣觉得奇怪,什么事情居然忙到这个程度?又想,你忙,你不回来,我不忙呀,我难道不可以去看你吗?
  周六這天,李欣早早地出发,刚到上班时间就出现在刘小东的公司门口。她以为会看到一个正在热火朝天加班中的集体,没想到眼前却是冷冷清清,关门闭户。通向二楼的楼梯锁着,她在下面可以看到二楼的门牌,两间经理室,一间会议室,一间会客厅,以及一间两扇门的大办公室。
  等了一会儿,不像有人要来上班的样子,只好打了刘小东的电话,她留了一手,先不说自己在哪里,只问刘小东在哪里。
  刘小东说:我在公司呀。
  加班吗?是你一个人加班还是大家都在加班?
  全都在,集体加班。
  骗人!我在你公司门口,一个人都没看见。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接着就是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够了,刘小东喘着气说:你想干吗?捉奸?可惜只有我一个。
  一声响动,会议室门被拉开了,刘小东蓬着一颗脑袋,一脸睡相地扶着门把手,向站在楼下的李欣挥手。
  会议室的长沙发上摆着一个睡袋,刘小东刚才就是从那里面爬出来的。李欣依稀闻到了酒味。
  你是不是等人家下班后留在办公室喝酒、并且喝醉了?
  哎,周末嘛。
  李欣还想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喝,只这么想了一下,就觉得受了打击,被刘小东嫌弃了似的,于是闷闷地闭了嘴。
  草草参观了公司,刘小东又带她去参观宿舍。不算远,开车十分钟的样子,是一个大套间,每人一个小间,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公用。厨房里处处都能看出刘小东操作的痕迹,围裙、手套、洗洁精,还有她的护手霜。
  难道你既是股东和经理,又是厨师?
  刘小东老老实实地说:公司人不多,反正我也要吃的,不如多做一点,大家一起吃,气氛好一点,还省钱。
  为什么不请个钟点工?这么多人的饭,根本没你想的那么轻松。别太作践自己。
  是我自己要求这么做的。
  明白,你主要是想做给他吃。
  刘小东假装没听见,说:我的房间在楼下,是一个小套,算是公司对女职工的优待。
  毕竟是一人独享的套间,比楼上清净多了,也干净多了。她打开衣柜,里面赫然挂着一套男人的衣服鞋袜,毫无疑问,它们是崔总的。
  知道你为什么连续三个星期不回去了,敢情我那里是个幌子,是个障眼法。
  你误会了,他并不常来,是我有时候帮他洗了衣服,没有及时送上去,就放在这里了。
  总之,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你周末不回去操心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可是每个周末必须回去的,他家里有孩子,他得陪孩子上周末的亲子课。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留在这里抱着他的衣服睡觉?
  刘小东打了她一下:我待会儿跟你说。
  她们去了趟菜场,买了些食材回来,做了个两人份的小火锅。
  你在外面谈恋爱,谈得连家都不肯回,我像个多管闲事的老母亲,屁颠颠地跑来看你。我很不满意这样的自己,不行,我要改变,我也要去谈恋爱。可惜我身边没有崔总这样的人,对陌生人呢,又不放心。
  你不可能了,不是我小看你,一个人生活久了,不容易对陌生人打开内心。
  这话李欣是服气的。
  不知不觉又说起女儿来。她告诉刘小东,前两天女儿问她,如果她明年结婚行不行。我能说什么,还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刘小东不停地点头。李欣问:你女儿也快了吧?催催她,让她不要光顾着搞事业。哎对了,她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邀请我,趁这个机会,也让我去一趟美国。
  火锅有点辣,刘小东辣得满脸通红,鼻子也吸溜吸溜地,抱着抽纸盒,呼呼抽个不停。
  我记得上次你还做过尖椒牛柳的,比这个辣多了,你都没这样。
  刘小东索性扔下饭碗,使劲擤着鼻子。我说你呀,别总是三句话不到就女儿女儿的,你得锻炼自己,告诉自己,不谈女儿,你也可以活下去,你的生活中不能只有女儿。
  李欣像个挨了批评的小孩子一样,闭上嘴,老老实实吃饭。
  刘小东似乎于心不忍,又说:好吧,我收回我的话,给你一个缓冲期,允许你一个星期谈一次女儿,然后是一个月谈一次女儿,我来帮你慢慢戒掉这个毛病。
  吃过饭,两人又去附近走了走,他们常去的健身房,附近的超市,还有小菜场、水果店,基本上把刘小东周一到周五的生活全都看了一遍。刘小东送李欣去坐回城的车,路上,李欣玩了个突然袭击: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连续三个星期都不回去,还撒谎说在加班。
  刘小东脸上有点不自在: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因为他也许会在周日晚上就回公司,这样的话,周一就不用起早了。
  你们约好不行吗?周末可是整整两天呢,一个“也许”就让你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等他两天两夜?
  没法约啊,他回到家里就说不准了,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又不能总是打电话发信息。   所以说只是轻伤嘛。
  晚饭桌上,刘小东突然说,我可能要休个长假了,也许一两个星期,也许永远。
  李欣沒听懂:你是说,不去公司、在家里上班吗?
  崔总的老婆要跟他离婚。
  跟你有关?李欣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如果他们真的离婚,公司很可能会变成他老婆的,也有可能马上卖掉,总之,公司就没崔总什么事了,当然也没我什么事了。也就是说,我马上要失业了。
  你脸上这些伤,跟这件事有关吗?
  她老婆突然杀到公司,还去了我的宿舍,你知道的,他有点衣服在我那儿。
  只有皮外伤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她没我力气大。我本来没想还手的,我理亏嘛,但她实在太大声了,像个疯子一样。大家都是成年人,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吗?有理不在声高,我又没打算赢,非要闹得跟天要塌了似的。刘小东一脸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们真要离婚?
  好像是,不过也难说,据说吵得越凶,好得越快。
  你刚才说,他们离婚的话,公司就没崔总什么事了是什么意思?
  他出轨,过错方,肯定要判他净身出户。
  那你的股份呢?要不要在他们离婚之前去把所有权变更过来?
  可能来不及了,如果她真要离,肯定先申请财产冻结。没关系,真到了那一步,崔总会向她说明情况的。我想先睡一觉。
  你还睡得着?李欣在她后面大喊。
  我困死了,几天没睡好。刘小东进了她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李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她感觉这事有点蹊跷。之前刘小东一直说她有分寸,说他们隐藏得很好,会不会是有人告密呢?真有人告密的话,可能是公司里的同事,按说他们没有告密的动机呀,如果排除那些人,怀疑对象就只剩崔总本人了。李欣做了一辈子财务,很少把人性想得很美好,多么龌龊可笑的事她都见过。如果真要为产权的事打官司的话,刘小东的胜算几乎没有,因为她在崔总那里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一想到上次刘小东讲过有人想以六千万收购,李欣就很激动,那样的话,刘小东的损失就太大了。想到这些,她真的难以平静下来。
  她推开刘小东的卧室门,刘小东并没有睡,抱膝坐在床上。
  我觉得你也许要做好打官司的准备呢,要不要我去帮你找个律师?李欣说出她的担忧。
  算了吧,如果崔总能站出来证明,何须打官司?如果他不想这么做,或者说,他做不到,就算我打赢了又怎么样?刘小东脸色很不好,涩涩地泛出灰白。
  我不想看到你被人算计,你别急着否认,也别以为人家做不出来。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谁算计我。
  别把人想得太好。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有人故意放消息给那个女人,让她去公司找你大闹,两人趁势闪电离婚,有过错的男方被扫地出门,女方顺利得到一切,而你没有办法为自己申辩。等事情平静下来后,他们甚至可能会复婚。
  刘小东一脸怪异地看着李欣: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
  就算我说得不对,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这一类的小伎俩,这些年我看得多了。
  别猜了,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所谓纸包不住火,任何事情都别想保密一辈子,总有暴露的那一天。说实话,我心里很坦然,自己做下的事,当然要承担后果,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指望侥幸逃脱呢?
  第二天,李欣起得很晚,出来一看,屋里一片寂然,阳光穿过窗户,锐利地投射在地板上,是一种凶巴巴的温暖。她瞥了一眼,刘小东的房门半掩着,估计还在睡觉。她决定去做早餐,这些天多多少少受了点惊吓,估计也没怎么吃,今天得让她吃好一点。
  她煮了粥,装了榨菜,炒了培根鸡蛋,正要去叫刘小东,有人敲门。
  竟是崔总。崔总将她一把推开,直奔刘小东的房间。崔总身上有股子铁锈的味道。
  很大的争吵声,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偷听,又实在忍不住,万一他们打起来呢?李欣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接近刘小东的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
  什么忘了!你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是个疯子!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我问你?早就跟你说过,只能是这种状态,你也认可了对不对?你还说你根本就没有那种邪恶的奢望,既然你认为是邪恶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顺其自然,我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你有个屁的内心!你只有一颗坏心,你自己千疮百孔,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幸福,谁比你幸福你就要捣烂这个人的生活对不对?
  不对!你都出轨了,你在那个家里没有幸福,她也没有幸福,谁都没有。
  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了。老子那不叫出轨!老子没有背叛她!老子从来没想过背叛她。
  不对吧,你明明对我说过,老姐,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在你这里鬼混。
  就算我说过,也是在非正常状态下说的,谁没有那种时候?你没有吗?你淫荡无耻的时候多着呢。我不会像你一样记在心里,必要时拿来作为武器。
  是的,我是很无耻,正因为我过着无耻的生活,夜半醒来,才会特别痛苦,我把最纯真的人毁了,自己却无耻地享受着一切,我不配,我应该被天打雷劈,我只配活在粪坑里,活在刀尖上。
  那也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去破坏别人的安宁,这对我的家公平吗?对她公平吗?
  瞒着她对她更不公平。
  那你当初就不要做伤害她的事啊。
  我也不想啊!你应该记得我拒绝了多少次,逃避了多少次。
  崔总气哼哼地冲出来,差点撞上站在门边的李欣。她没想躲。她觉得她有权力知道这一切。
  跟我谈谈好吗?李欣一脸刘小东亲友团的表情。
  他们来到餐桌边,桌上有未吃完的早餐,不太好看,但她故意不去收拾,以此传达她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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