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重现时代风雨中的百工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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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

  1978年生于南京,现居香港,作家、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哲学博士,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文化随笔《绘色》等。近日出版新作小说《瓦猫》。
  数年前,葛亮读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其中一章是《南鹞北鸢考工志》,记载了风筝的扎、糊、绘、放“四艺”。这一章序言的末尾,曹雪芹写道:“以集前人之成。实欲举一反三,而启后学之思……汇集成篇,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读到此,葛亮很是感慨,“教的是制风筝之法,目的却是对弱者的给养。对残疾者,曹氏并未直接接济,而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他们‘自养’之道,寓艺于义。这既是入世之书,也是济世之书”。
  由此,风筝便在葛亮心中扎了根。2016年,他的长篇小说《北鸢》出版,鸢即风筝,贯穿整个故事,也引出了一位扎风筝的匠人——龙师傅。为写小说,他走访了一些风筝手艺人,包括著名的曹氏风筝传人,“了解了这门手艺的细节,行业内的更迭。同时,也对匠人精神有了更深的理解,比如匠人们对信义、对信仰的敬畏等”,葛亮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匠人内在的精神品格打动了葛亮,也牵引着他走近这群人。于是,他为自己定下一个“匠人系列”的写作主题,开始寻访各地工匠,古籍修复师、理发师、木雕师、陶艺师、云锦大师等,花费4年时间,最终完成《书匠》、《飞发》和《瓦猫》3个故事,收录在小说《瓦猫》中,于近日出版。
  “这是一本有关手艺人的书,然而又不全是。他们的尊严、执着与信仰,如棱镜,折射这世上大多数的我们。他们是这时代的理想主义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葛亮说。

良工,故物


  《瓦猫》的开篇故事《书匠》,缘起于葛亮祖父的遗作《据几曾看》。
  祖父葛康俞教授,为中国近代著名艺术史家,生于1911年,早年毕业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与李可染、艾青等同窗。上世纪40年代,避难于四川江津,在一所中学里任美术教员。平日里,他常念及之前与家人、朋友在案几上欣赏书画的乐趣,于是便开始搜寻记忆,回顾昔日所见书画名迹,或辨析源流,或阐发画理,并用小楷记录下来,成稿9万多字,取名《据几曾看》。启功、宗白华都曾读过,并为之题写书跋。这手稿一直在家族内部流转,到葛亮手里时,“竹纸发了霉,书稿也受了潮气,还好外面有一层油纸,又用木夹板包着。只是部分书页粘连在一起”。
  为修复手稿,葛亮请来古籍修复师,做了一番“会诊”,将之恢复如初。“整个过程,对我有一种强烈的撞击感。原来一本书的修复是那么繁杂的一项工程,需要20多道工序:溜口、闷水、倒页、钉纸捻、齐栏、修剪……”
  在小说《书匠》中,他写了两个古籍修复师的故事:一个是简,曾在香港开书店,后到英国,习得西方古籍修复之术;一个是老董,年轻时在北京肄雅堂当过学徒,继承中国古籍修复的技艺,历经“文革”后流落街头,摆摊修鞋。“两人学养、传承不同,但殊途同归,都讲究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这是修书行内传下来的一个老规矩,意思是说如果没有手艺修复如初,不如不修。
  “我们讲匠,即百工,技艺是他们的为匠之本。”葛亮说。比如老董,修《八闽通志》,纸页都粘连在一起,硬成“板砖”,他放在蒸锅里蒸,结果大功告成。还有一次,修复一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旧书皮用的是清宫内府蓝绢,烧毁了一多半,绢好找,难在调不出蓝绢的“蓝”。老董坚持“修旧如旧”,依照古法,做各种试验,最终染出蓝绢,成了修书界的英雄。

  为写《书匠》,葛亮走访了不少古籍修复师,发现他们大都“闭门造车”,“终日坐对古书,极少与外界打交道”。而《飞发》里的理发师,则完全不同,理发师每日和人打交道,和时代、潮流密切相连。
  写《飞发》那段时间,葛亮一边在大学教书,一边四处寻觅传统理发店。无论上海派还是香港风,小店铺或是大公司,一旦遇到心仪的理发师,他就走进店里,坐下来剪头发,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故事。最终,他写下一场海派理发店与香港“飞发”(粤语意为“理发”)店之间的江湖争夺战,跌宕起伏,令人唏嘘。
  至于《瓦猫》的故事,葛亮则将目光延展至西南边地。瓦猫,本是云南的一种建筑文化,陶艺制作,过去作为“镇宅神兽”被放置于瓦房之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云南龙泉古镇曾聚集了一批制作瓦猫的陶艺匠人。葛亮到那里走访,发现当地已变成一个开发区,瓦猫匠人也四散各地。“但意外的是,西南联大多位著名学者,如闻一多、梁思成夫妇的故居,包括近代重要的科研院如史語所、中国营造学社等,都作为文物保护单位被留存下来。”
  写作时,他便将《瓦猫》的故事背景放置在民国,讲述西南联大学生宁怀远和瓦猫匠人后人荣瑞红的爱情故事,中间穿插闻一多、梁思成等人在此地的生活经历。“无论知识分子,还是匠人,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人文理想,有职业上的持守和信仰,这种信仰将两者连接起来。而这种连接也将匠人精神升华了,成为我们人文传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葛亮说。

规矩、传承与自洽


  葛亮一直想写有关匠人的小说,对他们的手艺、故事充满好奇。关于手艺,他的最初印象来自外公家里的茶叶盒。外公以前经商,遇到一个南洋商人,对方赠他一只锡制茶叶盒,盒身上雕刻游龙戏凤,龙须跃然,凤尾亦摇曳如生。只是时间久了,颜色变得暗沉。   “我记事时还在用,春天搁进去明前的龙井茶,到中秋泡出来,还是一杯新绿。”葛亮回忆说。后来,茶叶盒不知去向,外公每每喝茶,會叹息说“时下所谓真空包装,其实是将茶‘养死了’”。他当时年少,不懂器物的技艺,但从外公口中,也算知晓手工之意义。这次为写“匠人系列”,他走访10多种匠人,对“匠”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让他感触颇深的是走访云锦大师。目前,在丝制工艺品当中,只有云锦一直保留着传统的提花木机织造。第一次看到3米的大花楼织机,葛亮很震惊。他记得,当时一位云锦师傅讲了一个故事:1956年,定陵出土了一件万历皇帝的龙袍。该龙袍制作工艺精湛,但出土后即碳化,成了一触即碎的濒危文物。文物修复专家用了近3年的时间复制,在最后关头遇到了棘手的问题——龙袍的染色。“龙袍的色泽大有讲究,随昼夜更替而变化。日光充足时,它呈现带有红光的黄色;在夜晚微弱烛火下,则发出辉光熠熠的赤色。”后来,文物修复专家找印染专家请教,其中一个印染师傅在古书《唐六典》中发现一句话:“自隋文帝制柘黄袍以听朝,至今遂以为市。”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专家们找到柘木原料,将其加工,对龙袍复制品进行染色,最终成功。
左图:“镇宅神兽”瓦猫,云南的一种建筑文化,被放置于瓦房之上。右图:葛亮的祖父葛康俞和其遗作《据几曾看》的书影。因为要修复这本遗作手稿,葛亮结识了一些古籍修复师。

  “我们常常以为传统的东西、传统工艺是可以被取代的,其实不然。”葛亮说,各个工种由新变旧的过程,不是简单的优胜劣汰,而是一种推陈出新,不断地融通、交替和连接。
  在推陈出新的过程中,匠人们还要遵循行业内承传至今的规矩,“实则戴着脚镣跳舞”。葛亮曾去澳门走访一位佛像木雕的曾木匠,他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木雕—神像雕刻”的传承人。“聊天时,他特别强调有关佛像与工艺品的区别,同样一块木头,工艺品可顺应木头的品种、材质及制作的季节,信马由缰出奇制胜;但佛像的制作,则要依据规制,在原材料基础的使用上极尽绸缪。”葛亮说。当时,曾木匠举了一个例子,庙宇中,善男信女,举目膜拜,之所以四方八面看菩萨低眉,皆觉得神容慈悲,佛头俯仰的角度至关重要,关乎一系列的技术参数。
  葛亮走访匠人,最初是为了搜集他们的故事,但日子久了,他渐渐生出一些心得与愧意。“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些传统技艺正在走向式微或消失,对匠人们难免生出同情之意,觉得应该唱挽歌。但其实他们比我们想象得都要过得欣然。”
  在《书匠》里,简除了一位专业弟子,还收了一些“非专业弟子”。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的是兴趣使然,有的为打发时间,有的则是寻求心灵安慰。“老的,做下去,并不以传承为唯一任务,大约更看重心灵的自洽;年轻的,将手艺本身视作生活,这生活是丰盈的,多与理想有关,关乎选择与未来。”葛亮说。

将心比心,人之常情


  从2007年至今,葛亮在香港浸会大学任教,教授现当代文学史、文学与电影等课程。疫情期间,他都是隔着屏幕给学生上课,“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交互,开始觉得挺魔幻的,但现在已经很习惯了”。之前,闲余时间,他喜欢在香港游走,走街串巷,或者到岛上去,如今很少出门。平日里,除了备课、上课,就是看电影和写作。
  写作之于葛亮,是一种沉淀之道。年少时,受父亲影响,他读古典小说,《阅微草堂笔记》《东京梦华录》等,还有比较冷门的《耳新》《何典》等笔记体小说。父亲通晓俄语,也给他推荐俄罗斯文学作品。“后来才知,这些早期的阅读,让我建立起最初有关文学审美的意识,叙事的技巧以及语言运用方面俗与雅的观念。”葛亮说。这种影响,之后也延续到他自己的写作上。
葛亮在香港大学读完硕士和博士,图为他在港大留影。
葛亮在澳门走访佛像木雕匠人。

  葛亮的写作始于香港。2000年,他到香港大学读硕士,研究现当代文学,第二年,他开始写作。写的第一篇小说叫《无岸之河》,讲述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发表在《收获》上。他还喜欢泡图书馆,“那里有很多影碟,看电影成了写作和作论文间的句读”。他一边看电影,一边为报纸写影评。
  读大学时,葛亮的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他的写作也多以城市为背景。在《朱雀》里,他写南京城及生活在那里的几代人的沧海桑田、风云变迁;在《北鸢》里,他虚构了一座北方城市襄城,透过外祖父的人生故事讲家族史;到了《瓦猫》,故事的发生地又变成南京、香港和龙泉。“城市,总是个悲喜剧交相辉映的地方。”他写城市,终归是在写人,写芸芸众生。
  葛亮很喜欢沈从文的《长河》,那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与《边城》一样,这部小说写的也是湘西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面对未知的‘新生活’和外来势力的侵蚀,那里的人们依然保留着至善至美的朴素人性。”葛亮说,这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常与变”的辩证与博弈。
  最近,葛亮正在写一部新长篇,将“常与变”植根于岭南。他以饮食为切入点和脉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经济起飞,一时间新的旧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来的,百川汇海,一边角力,一边碰撞,一边融合,饮食也被裹挟其中,成了透视时代的一枚小切片。葛亮写一对制点心的师徒的故事,小说已完成其中一个篇章《燕食记》,发表在《收获》上。
  写作20年,葛亮一直相信“好的文学形式可以渗入到大众生活的肌理”。他将自己的创作体会总结为八个字:将心比心,人之常情。他专注于民间,专注于历史或现实中被忽略的小人物、小细节,让时代风雨渗入人间草木,“也许我们太过注重纵横捭阖、挥斥方遒的人物,他们代表时代在过渡节点的因素,但真正推动历史前行的,还是广袤的芸芸众生”。
  葛亮
  1978年生于南京,现居香港,作家、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哲学博士,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文化随笔《绘色》等。近日出版新作小说《瓦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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