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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怪的病人
我叫刘卓，是赤岩村唯一的医生。
原先在省人民医院工作的我，在一次医务人员下乡村的动员大会上，因为开会睡着，而被院长点名，下派到这个最贫困的村子里，负责村里一百多号人的身体健康。
赤岩村因为地处偏僻，虽然已经迈入21世纪，却还过着原始的生活，除了村长李强的办公室里有着本村唯一的一部电话机，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村民们都亲切地称我为刘先生，就算没病没痛，也喜欢跑到我这个卫生室里闲聊。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当闲聊的人群散去，我正准备回屋睡觉，一个沙哑的声音喊住了我：“刘先生！”
我回过头，看到是妇女主任殷翠娥的丈夫罗大虎，便问：“大虎哥，你有什么事？是哪里不舒服吗？”
罗大虎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总觉得我这里有点儿不正常。上个月，我去王二麻子家借钉耙，看到他儿子铁牛在做数学作业，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居然都能看懂，还看出那崽子写错了两道题，帮他改了过来。两个星期前，我去村长办公室领这个月的补贴，村长正在写报告，我看他满篇错字有些不爽，差一点儿就要替他写呢！”
他越说越激动：“可是，我都没有上过几天学，压根就是个文盲！”
我拍了拍罗大虎的后背：“大虎哥，别着急，慢慢说。”
罗大虎抿了口茶水，才渐渐恢复了平静，低声说：“还不只这一处。你也知道的，我婆娘叫殷翠娥，我们成亲快20年了，虽然没有得个一儿半女，但感情还是很好的。但最近，我脑海中却总有个女人的身影，她叫叶歆，穿着白大褂，绑着马尾辫，长得很漂亮，我连她的名字都会写！”
他往桌面上泼了点凉白开，一笔一画地写下“叶歆”两个字，字体工整，笔锋凌厉，像是个练过书法的人写的。
我一愣，觉得这两个字好眼熟，但却没有细想：“这种情景，是一直有，还是需要什么特定的环境？”
“说不清，有时候是夜里，有时候是白天，时不时地就会出现跟这个女人有关的画面。就这会儿，我脑子里还有她搂着我笑的画面，可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啊！刘先生，我是不是像广播剧里说的那样，精神分裂了？这实在……太痛苦了！”
脑海中出现了陌生女人，这点我倒并不很在意，但罗大虎居然能看懂从未学过的文字和数学公式，这确实有些不大寻常。
“大虎哥，这种情况发生多久了？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受过伤或者撞到过脑袋？”
罗大虎摇摇头：“这样子大概快有两个月了，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最近却越来越清晰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不是我自己了……”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说：“受过伤倒没有。你别看我瘦，身体还是挺好的。除了有那个什么轻度地中心贫血，需要吃点维生素之类的补补，这两年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更别提受伤什么的了。”
我连忙纠正他：“是地中海贫血，这事我知道，殷大姐常让我捎药。”
轻度地中海贫血，原则上是不需要特别治疗的。但殷翠娥人脉广会来事儿，好几年前在县里一次妇女大会上不知道怎么认识了腾威制药的女经理，对方愿意给罗大虎提供终生免费的维生素B12和叶酸——这两种药虽然价格便宜，但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长期服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每两个月都要去县城进药，其中恰好也有腾威的药，便顺便替罗大虎把药领了回来。
罗大虎用力捶了捶脑袋：“刘先生，你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虎哥，你可能是最近精神太紧张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顿了顿，接着说，“我这个周末刚好要去进药，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同学李斌在县医院的检验科上班，我让他安排一下，替你挂个心理门诊？”
罗大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需要。 刘先生，我今天来找你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万一问起，你就说我有点感冒来找你拿药。赤岩村人多嘴杂，我怕……”
他跟我道了别，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我大概能懂他的心情，赤岩村几乎与世隔绝，谁家换了把门锁打死了只蟑螂都能被讨论上三天三夜，一点微小的心理问题或许能直接被打上精神病的标签，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2.被偷
第二天，殷翠娥来找我。
我按照昨晚和罗大虎的约定说：“大虎哥啊，他有点感冒，来找我拿药。”
她笑了笑，忽然問我：“刘先生，你上回替我带回来的药没错吧？”
我忙道：“维生素B12和叶酸，没错啊。怎么，数量不对？不够吃了？我要到周末才去进药，大虎哥要是不够的话，我这边也有，翠娥姐你先拿去好了。”
殷翠娥连忙摆手：“不不，数量对，够吃的。我就是随口问问。”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脑海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划过。
上一次进药回村的路上，我不小心在巴士上睡着，遭遇了扒手光顾。我的腰包里被偷了，里面除了一个装了零钞的小钱袋，恰好还放了给罗大虎拿的药，而进货的药箱则因为踩在脚底下才免于遭窃。因为天色已晚，损失也不大，我便直接回了村。
给罗大虎的药，是我顺手从自己的药柜上拿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营养补充剂，腾威的药还是别的药厂出的，能有多大区别？反正也不可能吃坏人。
但翠娥姐那么紧张，难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我在周末进药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偷偷扣下了罗大虎的药，撕去标签，拿给我在县医院检验科的同学李斌看。
李斌说要确定是不是同一种药，必须检测具体的成分。
我皱了皱眉：“那多久才能检测出来？”
李斌想了想说：“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帮你检测，等我下班以后吧。你住得太远，还是先回去，我一有结果就给你打电话。”
我说：“好。” 李斌拍了拍我的肩膀，沉着脸说：“兄弟，你好端端地在省里最好的医院呆着，究竟是有多么想不开，才非要去支援乡村医疗？”
我苦笑起来：“谁让我在动员大会上睡着了呢？”
至于我为什么在会议现场睡着，那是因为前一天，我的大学导师梅森六十大寿，门下弟子给他庆生，连在国外工作的大师姐都回来了，我喝多了……
等等，我猛然拍着李斌的肩膀问：“你还记得咱们那位在国外的师姐叫什么名字吗？”
李斌摸了摸脑袋：“哪个？哦哦，叶歆啊！那可是美国制药界的领军人物，我们华人的骄傲。对了，我听说，腾威制药高薪聘请叶师姐回国，条件优厚，她的实验室好像明天就要开张了。”
我的身子微微一震， 叶歆是我导师最得意的弟子，更是不时挂在嘴边的好学生，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将她与赤岩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联系在一起。可现在，直觉却告诉我，这件事不简单。
而且，我“被贬”赤岩村，多多少少与叶师姐有关——她突然驾临导师的生日宴，引起全场热嗨，我作为小师弟，被在场几乎所有的师兄师姐都灌了酒。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看着外面天色已暗，我立刻和李斌告了别：“别忘记结果出来给我电话，还有，注意保密。”
罗大虎的药开了封，是瞒不住人的，为了不让殷翠娥发现，我特地跑了十几家药房，终于买到了腾威生产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替代。在回去的巴士上，我紧紧地将两瓶药攥在手掌心，想着，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了！
3.熟悉的陌生人
我回到赤岩村时，已经是傍晚了，罗大虎和殷翠娥一块儿在我医务室门前等着，一个神情焦急，一个眼神警惕。
罗大虎接过药递给婆娘：“你先回去煮饭，我有点事要问一下刘先生。”
殷翠娥一脸紧张：“问什么？”
罗大虎叹口气：“就是问问男人那方面的事儿，你在旁边我怎么问得出来？”
殷翠娥将信将疑地走了，我说：“大虎哥，你有什么事就问吧，等你问完，我正好也有点事想问你。”
罗大虎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刘先生，你下回什么时候去县里？能不能找个借口悄悄地带上我？我想还是得去医院看看，这实在太难受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疼，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就疼，疼过之后，又出现许多画面，感觉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离谱了。我居然看到自己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还看见她光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
我心中一动，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叫叶歆的女人，是不是长得挺高的，眼睛很大，耳朵下面长了一颗痣？”
罗大虎神色一震，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表情严肃地望着他：“大虎哥，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先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顿了顿，“你是本地人吗？”
罗大虎点点头：“是啊，我老罗家祖辈都在赤岩村生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40年，我最远也就去过一次县城，不瞒你说，是去看那什么不孕不育，结果去的路上还出车祸了。”他扳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据说，那次他们去城里看医生，没想到在路上出了车祸，好在没有大碍，很快就出院了。也就是在那次，罗大虎被检查出了患有遗传性的轻度地中海贫血。
我接着问他：“那车祸出院之后，你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罗大虎摇摇头：“没有啊，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一直都好端端的，連感冒咳嗽都没有，直到最近两个月才……”
我想了想，继续问：“那你和翠娥姐感情好吗？”
罗大虎一下子紧张起来：“当然啦！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能没有她。”他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可是我现在却总会时不时地去想另外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这让我觉得很对不起翠娥。”
我忙安慰他：“大虎哥，我想我应该认得你说的那个女人，等下次进货我一定带你去县城找她，将事情弄清楚。”
罗大虎走了，李斌的电话却始终都没有来。
夜里临睡前，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包，心里咯噔一下，装着证件的钱包纹丝不动，但已经开过瓶封的那两瓶药却早已不知所踪。我，好像又遭了一次贼……
第二天一早，不安的我立刻去村长办公室给李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刘卓吗？李斌昨天下班时突发心肌梗塞，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他……已经去世了。”
放下电话的我，心一下子凉透了。在我浑身无力到几乎瘫倒的那一刻，殷翠娥领着全村的妇女们将我的医务室团团围住了。
她将我上回给她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扔到我的脸上，破口大骂：“刘卓，你这个奸险小人，到底对我们家大虎做了什么？他现在得了失心疯跑了！他明明是我男人，却口口声声喊着要去找别的女人，还说是你叫他去县城的！你这个害人精！大家快帮我把他捆起来，送去治安队！”
电光石火间，我仿佛想到了什么。
4.真相
腾威制药厂门前，保安礼貌且警惕地问道：“刘医生，你不是昨天刚来过吗？按照惯例，你得过两个月才来。今天是……”
我笑着打着太极糊弄过去：“昨天漏拿了一瓶，只好再来一次了。”
保安开了门让我进去：“今天叶博士的实验室开张，请了很多名人，药务科的小姑娘们大概都去看热闹了，你恐怕得稍微等上一会儿。”
我说了声“谢谢”就径直往里面走，在路的尽头，我看到了一栋豪华的三层别墅，正门的牌匾上挂着“叶歆生物制药研究中心”的大字。
一楼大厅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我的大师姐叶歆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正款款地站在主席台前演讲，左侧站着的正是我们的导师梅森，而她的右侧……居然是罗大虎！
站在叶歆右侧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精致的西装，打了发蜡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他鼻梁上戴着复古的金边眼镜，姿态优雅，眼神温柔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叶歆。 那是罗大虎，可又不是他了。
台上的叶歆在雷鸣的掌声中结束讲话，便顺势介绍了自己的导师，在说到罗大虎的时候，她满脸甜蜜地说：“这位是我的丈夫王杰，以后他会在这个实验室和我一起工作。”
然后，“王杰”便用纯正的美式英语自我介绍了一番，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我垂下眼睛，如坠冰窖，在场的人不认识王杰，但我见过他的，他的身形面貌确实与罗大虎有几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我悄然退出，找到了叶歆的办公室。半小时之后，叶歆和“王杰”推门进来，看到我时，显然吓了一跳。
叶歆愣了一下，道：“刘师弟？是导师带你来的吗？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你。等会儿午宴就要开始了，你和我们坐一起吧，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一起聊聊。”
“王杰”客气而礼貌地说：“刘师弟，欢迎你来参加我们实验室的开幕式，不过，能否请你先去餐厅？我和你师姐要换一下衣服。”
就好像昨天傍晚我见到过的那个人是虚幻的一样，他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波澜，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模样。
“罗大虎，你还记得你婆娘殷翠娥吗？”
“王杰”果然一脸茫然：“抱歉，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冷笑一声，对着叶歆说道：“师姐，我查到你丈夫王杰在5年前就去世了。我知道失去丈夫对你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但你也不能为了让自己好过就将这种痛苦加到另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吧？”
我指着“王杰”气愤地说：“他叫罗大虎，他老婆叫殷翠娥，他们结婚20年了，整个赤岩村的人都知道！你到底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叶歆满脸震惊：“你在说什么？他就是我丈夫王杰啊！5年前，王杰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的时候突然遭遇车祸，成了一个植物人，原本我是要带他去美国治疗的，但导师告诉我，他一定会将王杰治好，让我放心回美国完成工作。
“最近，导师告诉我王杰马上就要醒来了，让我结束国外的工作，回国来搞研究。今天的开幕式上，也是导师将他作为最大的惊喜送给我的。”
她指了指“王杰”的脸：“他的相貌是有变化没错，但一个人在病床上躺了5年，你能指望他还保持着5年前的样子吗？一开始我也不敢认，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没错。他博闻广识，才华绝伦，一口美式英语纯正而地道，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是独一无二的。”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我的导师梅森。他笑着对叶歆说：“媒体都在找你了，你们夫妻俩赶快下去，这里就交给我吧。”
叶歆和“王杰”离开之后，梅森笑着对我说：“你是我最聪明的学生之一，我料到你会找到这里来的，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震惊地问道：“老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森笑道：“5年前，叶歆夫妇受我的邀请来这里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她的丈夫王杰不幸遭遇车祸，他伤得很重，回天乏力。
“叶歆非常依赖她的丈夫王杰，我不想看到她因为丈夫的死而一蹶不振。所以，在王杰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通过大脑移植手术，我将他的脑垂体移植到了同樣在车祸中受伤的罗大虎身上，希望可以利用人体的细胞记忆，再通过药物催导，将王杰的思维传接到罗大虎身上。
“我劝说叶歆回美国，而将身体很快恢复了的罗大虎送回了赤岩村，跟殷翠娥生活在一起，并且顺利地将特别为他研制的药物送了过去，期待着有一天王杰的思维可以完全占领罗大虎。”他顿了顿，“很显然，我成功了。”
我想到这一年半以来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不禁不寒而栗：“所以，我去赤岩村也是你的算计吗？还有我在大巴车上两次遭了贼，那些药是你派人去偷走的吗？”
梅森嘴角一扯：“我对你太了解了，你每一步动作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我给罗大虎服用的并不是维生素B12和叶酸，而是能调动和强化细胞记忆的特制药，这5年来他每天服用，早就已经在思维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王杰的人格，只不过一直都在隐忍不发。”
他冲我一笑，继续道：“我计算到让王杰出现的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故意派人偷了你的腰包。你性格懦弱，不会反抗，损失不大的话，也绝计不会报警，而是会选择应付。你一定没有想到，普通的维生素B12和叶酸，才是开启王杰人格的开关。是你 ，触发了他。”
我不敢置信地问道：“那李斌呢？为什么要杀死他？他也是你的学生啊！”
梅森冷笑起来：“他帮你查药物的成分不算什么，但他用检验结果去敲诈腾威制药，那就是蠢了，我只能除掉他。”
我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那我呢？老师，你也会除掉我吗？”
梅森诡异地一笑：“你猜。”
5.双面人生
我叫罗大虎，是赤岩村唯一的赤脚大夫。
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我，不知怎的，居然得到了大学导师梅森的青睐，他亲自教我基础的药理和医理知识，还鼓励我考取了执业医师证。
村里的人说，我和以前长得有些不大一样了，我照了照镜子，俊挺的眉、明朗的眼、白皙的肤色，看起来确实又年轻又洋气。但，那又怎样？
我还是那个一心一意只爱着翠娥的罗大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责编：半夏）
我叫刘卓，是赤岩村唯一的医生。
原先在省人民医院工作的我，在一次医务人员下乡村的动员大会上，因为开会睡着，而被院长点名，下派到这个最贫困的村子里，负责村里一百多号人的身体健康。
赤岩村因为地处偏僻，虽然已经迈入21世纪，却还过着原始的生活，除了村长李强的办公室里有着本村唯一的一部电话机，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村民们都亲切地称我为刘先生，就算没病没痛，也喜欢跑到我这个卫生室里闲聊。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当闲聊的人群散去，我正准备回屋睡觉，一个沙哑的声音喊住了我：“刘先生！”
我回过头，看到是妇女主任殷翠娥的丈夫罗大虎，便问：“大虎哥，你有什么事？是哪里不舒服吗？”
罗大虎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总觉得我这里有点儿不正常。上个月，我去王二麻子家借钉耙，看到他儿子铁牛在做数学作业，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居然都能看懂，还看出那崽子写错了两道题，帮他改了过来。两个星期前，我去村长办公室领这个月的补贴，村长正在写报告，我看他满篇错字有些不爽，差一点儿就要替他写呢！”
他越说越激动：“可是，我都没有上过几天学，压根就是个文盲！”
我拍了拍罗大虎的后背：“大虎哥，别着急，慢慢说。”
罗大虎抿了口茶水，才渐渐恢复了平静，低声说：“还不只这一处。你也知道的，我婆娘叫殷翠娥，我们成亲快20年了，虽然没有得个一儿半女，但感情还是很好的。但最近，我脑海中却总有个女人的身影，她叫叶歆，穿着白大褂，绑着马尾辫，长得很漂亮，我连她的名字都会写！”
他往桌面上泼了点凉白开，一笔一画地写下“叶歆”两个字，字体工整，笔锋凌厉，像是个练过书法的人写的。
我一愣，觉得这两个字好眼熟，但却没有细想：“这种情景，是一直有，还是需要什么特定的环境？”
“说不清，有时候是夜里，有时候是白天，时不时地就会出现跟这个女人有关的画面。就这会儿，我脑子里还有她搂着我笑的画面，可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啊！刘先生，我是不是像广播剧里说的那样，精神分裂了？这实在……太痛苦了！”
脑海中出现了陌生女人，这点我倒并不很在意，但罗大虎居然能看懂从未学过的文字和数学公式，这确实有些不大寻常。
“大虎哥，这种情况发生多久了？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受过伤或者撞到过脑袋？”
罗大虎摇摇头：“这样子大概快有两个月了，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最近却越来越清晰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不是我自己了……”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说：“受过伤倒没有。你别看我瘦，身体还是挺好的。除了有那个什么轻度地中心贫血，需要吃点维生素之类的补补，这两年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更别提受伤什么的了。”
我连忙纠正他：“是地中海贫血，这事我知道，殷大姐常让我捎药。”
轻度地中海贫血，原则上是不需要特别治疗的。但殷翠娥人脉广会来事儿，好几年前在县里一次妇女大会上不知道怎么认识了腾威制药的女经理，对方愿意给罗大虎提供终生免费的维生素B12和叶酸——这两种药虽然价格便宜，但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长期服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每两个月都要去县城进药，其中恰好也有腾威的药，便顺便替罗大虎把药领了回来。
罗大虎用力捶了捶脑袋：“刘先生，你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虎哥，你可能是最近精神太紧张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顿了顿，接着说，“我这个周末刚好要去进药，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同学李斌在县医院的检验科上班，我让他安排一下，替你挂个心理门诊？”
罗大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需要。 刘先生，我今天来找你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万一问起，你就说我有点感冒来找你拿药。赤岩村人多嘴杂，我怕……”
他跟我道了别，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我大概能懂他的心情，赤岩村几乎与世隔绝，谁家换了把门锁打死了只蟑螂都能被讨论上三天三夜，一点微小的心理问题或许能直接被打上精神病的标签，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2.被偷
第二天，殷翠娥来找我。
我按照昨晚和罗大虎的约定说：“大虎哥啊，他有点感冒，来找我拿药。”
她笑了笑，忽然問我：“刘先生，你上回替我带回来的药没错吧？”
我忙道：“维生素B12和叶酸，没错啊。怎么，数量不对？不够吃了？我要到周末才去进药，大虎哥要是不够的话，我这边也有，翠娥姐你先拿去好了。”
殷翠娥连忙摆手：“不不，数量对，够吃的。我就是随口问问。”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脑海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划过。
上一次进药回村的路上，我不小心在巴士上睡着，遭遇了扒手光顾。我的腰包里被偷了，里面除了一个装了零钞的小钱袋，恰好还放了给罗大虎拿的药，而进货的药箱则因为踩在脚底下才免于遭窃。因为天色已晚，损失也不大，我便直接回了村。
给罗大虎的药，是我顺手从自己的药柜上拿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营养补充剂，腾威的药还是别的药厂出的，能有多大区别？反正也不可能吃坏人。
但翠娥姐那么紧张，难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我在周末进药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偷偷扣下了罗大虎的药，撕去标签，拿给我在县医院检验科的同学李斌看。
李斌说要确定是不是同一种药，必须检测具体的成分。
我皱了皱眉：“那多久才能检测出来？”
李斌想了想说：“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帮你检测，等我下班以后吧。你住得太远，还是先回去，我一有结果就给你打电话。”
我说：“好。” 李斌拍了拍我的肩膀，沉着脸说：“兄弟，你好端端地在省里最好的医院呆着，究竟是有多么想不开，才非要去支援乡村医疗？”
我苦笑起来：“谁让我在动员大会上睡着了呢？”
至于我为什么在会议现场睡着，那是因为前一天，我的大学导师梅森六十大寿，门下弟子给他庆生，连在国外工作的大师姐都回来了，我喝多了……
等等，我猛然拍着李斌的肩膀问：“你还记得咱们那位在国外的师姐叫什么名字吗？”
李斌摸了摸脑袋：“哪个？哦哦，叶歆啊！那可是美国制药界的领军人物，我们华人的骄傲。对了，我听说，腾威制药高薪聘请叶师姐回国，条件优厚，她的实验室好像明天就要开张了。”
我的身子微微一震， 叶歆是我导师最得意的弟子，更是不时挂在嘴边的好学生，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将她与赤岩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联系在一起。可现在，直觉却告诉我，这件事不简单。
而且，我“被贬”赤岩村，多多少少与叶师姐有关——她突然驾临导师的生日宴，引起全场热嗨，我作为小师弟，被在场几乎所有的师兄师姐都灌了酒。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看着外面天色已暗，我立刻和李斌告了别：“别忘记结果出来给我电话，还有，注意保密。”
罗大虎的药开了封，是瞒不住人的，为了不让殷翠娥发现，我特地跑了十几家药房，终于买到了腾威生产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替代。在回去的巴士上，我紧紧地将两瓶药攥在手掌心，想着，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了！
3.熟悉的陌生人
我回到赤岩村时，已经是傍晚了，罗大虎和殷翠娥一块儿在我医务室门前等着，一个神情焦急，一个眼神警惕。
罗大虎接过药递给婆娘：“你先回去煮饭，我有点事要问一下刘先生。”
殷翠娥一脸紧张：“问什么？”
罗大虎叹口气：“就是问问男人那方面的事儿，你在旁边我怎么问得出来？”
殷翠娥将信将疑地走了，我说：“大虎哥，你有什么事就问吧，等你问完，我正好也有点事想问你。”
罗大虎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刘先生，你下回什么时候去县里？能不能找个借口悄悄地带上我？我想还是得去医院看看，这实在太难受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疼，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就疼，疼过之后，又出现许多画面，感觉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离谱了。我居然看到自己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还看见她光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
我心中一动，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叫叶歆的女人，是不是长得挺高的，眼睛很大，耳朵下面长了一颗痣？”
罗大虎神色一震，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表情严肃地望着他：“大虎哥，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先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顿了顿，“你是本地人吗？”
罗大虎点点头：“是啊，我老罗家祖辈都在赤岩村生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40年，我最远也就去过一次县城，不瞒你说，是去看那什么不孕不育，结果去的路上还出车祸了。”他扳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据说，那次他们去城里看医生，没想到在路上出了车祸，好在没有大碍，很快就出院了。也就是在那次，罗大虎被检查出了患有遗传性的轻度地中海贫血。
我接着问他：“那车祸出院之后，你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罗大虎摇摇头：“没有啊，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一直都好端端的，連感冒咳嗽都没有，直到最近两个月才……”
我想了想，继续问：“那你和翠娥姐感情好吗？”
罗大虎一下子紧张起来：“当然啦！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能没有她。”他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可是我现在却总会时不时地去想另外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这让我觉得很对不起翠娥。”
我忙安慰他：“大虎哥，我想我应该认得你说的那个女人，等下次进货我一定带你去县城找她，将事情弄清楚。”
罗大虎走了，李斌的电话却始终都没有来。
夜里临睡前，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包，心里咯噔一下，装着证件的钱包纹丝不动，但已经开过瓶封的那两瓶药却早已不知所踪。我，好像又遭了一次贼……
第二天一早，不安的我立刻去村长办公室给李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刘卓吗？李斌昨天下班时突发心肌梗塞，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他……已经去世了。”
放下电话的我，心一下子凉透了。在我浑身无力到几乎瘫倒的那一刻，殷翠娥领着全村的妇女们将我的医务室团团围住了。
她将我上回给她的维生素B12和叶酸片扔到我的脸上，破口大骂：“刘卓，你这个奸险小人，到底对我们家大虎做了什么？他现在得了失心疯跑了！他明明是我男人，却口口声声喊着要去找别的女人，还说是你叫他去县城的！你这个害人精！大家快帮我把他捆起来，送去治安队！”
电光石火间，我仿佛想到了什么。
4.真相
腾威制药厂门前，保安礼貌且警惕地问道：“刘医生，你不是昨天刚来过吗？按照惯例，你得过两个月才来。今天是……”
我笑着打着太极糊弄过去：“昨天漏拿了一瓶，只好再来一次了。”
保安开了门让我进去：“今天叶博士的实验室开张，请了很多名人，药务科的小姑娘们大概都去看热闹了，你恐怕得稍微等上一会儿。”
我说了声“谢谢”就径直往里面走，在路的尽头，我看到了一栋豪华的三层别墅，正门的牌匾上挂着“叶歆生物制药研究中心”的大字。
一楼大厅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我的大师姐叶歆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正款款地站在主席台前演讲，左侧站着的正是我们的导师梅森，而她的右侧……居然是罗大虎！
站在叶歆右侧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精致的西装，打了发蜡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他鼻梁上戴着复古的金边眼镜，姿态优雅，眼神温柔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叶歆。 那是罗大虎，可又不是他了。
台上的叶歆在雷鸣的掌声中结束讲话，便顺势介绍了自己的导师，在说到罗大虎的时候，她满脸甜蜜地说：“这位是我的丈夫王杰，以后他会在这个实验室和我一起工作。”
然后，“王杰”便用纯正的美式英语自我介绍了一番，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我垂下眼睛，如坠冰窖，在场的人不认识王杰，但我见过他的，他的身形面貌确实与罗大虎有几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我悄然退出，找到了叶歆的办公室。半小时之后，叶歆和“王杰”推门进来，看到我时，显然吓了一跳。
叶歆愣了一下，道：“刘师弟？是导师带你来的吗？刚才怎么没有见到你。等会儿午宴就要开始了，你和我们坐一起吧，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一起聊聊。”
“王杰”客气而礼貌地说：“刘师弟，欢迎你来参加我们实验室的开幕式，不过，能否请你先去餐厅？我和你师姐要换一下衣服。”
就好像昨天傍晚我见到过的那个人是虚幻的一样，他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波澜，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模样。
“罗大虎，你还记得你婆娘殷翠娥吗？”
“王杰”果然一脸茫然：“抱歉，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冷笑一声，对着叶歆说道：“师姐，我查到你丈夫王杰在5年前就去世了。我知道失去丈夫对你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但你也不能为了让自己好过就将这种痛苦加到另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吧？”
我指着“王杰”气愤地说：“他叫罗大虎，他老婆叫殷翠娥，他们结婚20年了，整个赤岩村的人都知道！你到底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叶歆满脸震惊：“你在说什么？他就是我丈夫王杰啊！5年前，王杰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的时候突然遭遇车祸，成了一个植物人，原本我是要带他去美国治疗的，但导师告诉我，他一定会将王杰治好，让我放心回美国完成工作。
“最近，导师告诉我王杰马上就要醒来了，让我结束国外的工作，回国来搞研究。今天的开幕式上，也是导师将他作为最大的惊喜送给我的。”
她指了指“王杰”的脸：“他的相貌是有变化没错，但一个人在病床上躺了5年，你能指望他还保持着5年前的样子吗？一开始我也不敢认，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没错。他博闻广识，才华绝伦，一口美式英语纯正而地道，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是独一无二的。”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我的导师梅森。他笑着对叶歆说：“媒体都在找你了，你们夫妻俩赶快下去，这里就交给我吧。”
叶歆和“王杰”离开之后，梅森笑着对我说：“你是我最聪明的学生之一，我料到你会找到这里来的，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震惊地问道：“老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森笑道：“5年前，叶歆夫妇受我的邀请来这里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她的丈夫王杰不幸遭遇车祸，他伤得很重，回天乏力。
“叶歆非常依赖她的丈夫王杰，我不想看到她因为丈夫的死而一蹶不振。所以，在王杰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通过大脑移植手术，我将他的脑垂体移植到了同樣在车祸中受伤的罗大虎身上，希望可以利用人体的细胞记忆，再通过药物催导，将王杰的思维传接到罗大虎身上。
“我劝说叶歆回美国，而将身体很快恢复了的罗大虎送回了赤岩村，跟殷翠娥生活在一起，并且顺利地将特别为他研制的药物送了过去，期待着有一天王杰的思维可以完全占领罗大虎。”他顿了顿，“很显然，我成功了。”
我想到这一年半以来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不禁不寒而栗：“所以，我去赤岩村也是你的算计吗？还有我在大巴车上两次遭了贼，那些药是你派人去偷走的吗？”
梅森嘴角一扯：“我对你太了解了，你每一步动作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我给罗大虎服用的并不是维生素B12和叶酸，而是能调动和强化细胞记忆的特制药，这5年来他每天服用，早就已经在思维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王杰的人格，只不过一直都在隐忍不发。”
他冲我一笑，继续道：“我计算到让王杰出现的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故意派人偷了你的腰包。你性格懦弱，不会反抗，损失不大的话，也绝计不会报警，而是会选择应付。你一定没有想到，普通的维生素B12和叶酸，才是开启王杰人格的开关。是你 ，触发了他。”
我不敢置信地问道：“那李斌呢？为什么要杀死他？他也是你的学生啊！”
梅森冷笑起来：“他帮你查药物的成分不算什么，但他用检验结果去敲诈腾威制药，那就是蠢了，我只能除掉他。”
我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那我呢？老师，你也会除掉我吗？”
梅森诡异地一笑：“你猜。”
5.双面人生
我叫罗大虎，是赤岩村唯一的赤脚大夫。
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我，不知怎的，居然得到了大学导师梅森的青睐，他亲自教我基础的药理和医理知识，还鼓励我考取了执业医师证。
村里的人说，我和以前长得有些不大一样了，我照了照镜子，俊挺的眉、明朗的眼、白皙的肤色，看起来确实又年轻又洋气。但，那又怎样？
我还是那个一心一意只爱着翠娥的罗大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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